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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魁劫 第三章

  「答案对你重要吗?为什么要问?」  

  反守为攻,且试探一下对方口气,摸清楚事件的来龙去脉,徐图后算。  

  我决不自行畏缩,自乱阵脚。只一贯的淡静,保持我单独在敬生面前的威仪。  

  果然,贺敬生稍稍让了步,答:「你不是说今天中午贺杰要呆在家中赶功课,没带  他到陆羽吃茶吗?」  

  原来如此,可以推想出一定是有人看见贺杰走在街上,甚而碰到冯部长亲热地拖住  贺杰上了西餐馆,因而出了事。  

  于是,我答:「对,我是这样子对你说的。」  

  「实情呢?」敬生问,并不放松。  

  「实情是碰上冯部长,他没见贺杰很久了,于是把他带去美心吃东西。我随口  

  撒个谎,免得你又噜唆,说我把儿子宠坏了。」  

  贺敬生显然的如释重负,笑容再浮到脸上来,完全打算雨过天青的样子。  

  我可不肯就此放过他。没由来的大兴问罪之师,发觉是一场误会之后,额首称庆的  是他而不是我。  

  我事必要寻个水落石出,这种委屈不宜胡乱容忍,否则,让敬生以为他可以随便地  责难与思疑,积习成风,是非更无有已时。  

  于是轮到我疾言厉色,大发雌威,道:「满意了吧?抑或要我招供,偷偷把贺杰带  去见个旧情人,你才叫安乐!」  

  「小三,何必小事化大,我随口问问而已,只不过听人家说,见到你在茶室门口把  贺杰交给一个男人,谁知是老冯呢?」  

  「岂只小事化大呢,这简直叫无事生非。你贺敬生若以为我容壁怡对你不起,也真  是羞愧得无地自容才对。听那些三姑六婆胡言乱道,就来思疑我了!」  

  我着着实实的生了十天八天气,没让敬生碰我一下。  

  对敬生,必须软硬兼施。  

  一味的容忍迁就,日子有功,会完全失去了贺家与影响的权力,决非好事。  

  故而,一沾到重要的原则问题,我站得挺直,不容任何人侵犯我的尊严底线。  

  贺家的人素来批评我城府极深,并非善类。聂淑君在儿女面前,直情数落我是功夫  一等的狐狸精。我都不予否认。  

  在贺家,当圣女还能生存?  

  贺敬生终于还是赔尽了小心,才哄得我转嗔为喜。  

  为了要讨好我,他替无反顾地了出卖了搬是弄非者,原来是那位闲着设正经事可为  的贺敬瑜姑奶奶,当天在陆羽茶室走过,远远看到情景,快马加鞭赶回家去,给聂淑君  报告而闹的事。  

  那起粤语残片的诬害方式,在现实里头原来真有其事。  

  幸亏我应付得宜,也可巧敬生晓得冯部长,更好彩有的是老冯过份地其貌不扬,兼  年纪老迈,否则,这宗无头公案,还是有机会变成冤狱。  

  谁不知道曾参杀人的故事?  

  这十多年来,我就是生活在分分钟被人计算之内,老早锻炼成小心翼翼、步步为营  的性格,任何风吹草动,我都知所警惕,宁枉毋纵。只为一失足,可成千古恨。  

  我何必掉以轻心,白白输一场仗给自己的仇人。  

  对于贺敬瑜这种人,恨她是很不必的。  

  想深一层,她也是够惨的了。  

  远道而来,寄人篱下很受了一些亲友的白眼。自己又不长进,既无惊世之才,亦缺  骇俗之貌。连一条命,都粗糙而不矜贵,非但没嫁得好,还年经守寡,惹来下半生的无  穷孤寂与恨怨。  

  要撑着活下去,且盼能活得安稳一点,唯一的本事也不过是仰承鼻息,看人眉额,  出卖自己高洁的情操,做着那种猥琐逢迎的事。  

  贺敬瑜若有半点聪明,我赌她午夜梦迥,必会感怀身世,凄然落泪。  

  怪可怜的。  

  她之所以对付我,完全是谋生的技俩。  

  我对她,其实是面目模糊的一个人,我的优点缺点、长处短处,她根本不作分辨,  也不付予感情。总之手起刀落,像替聂淑君执行刑法的一个刽子手。  

  从事这种行业的人,有她的悲哀。  

  故而刀来剑往,彼此彼此,我当然无惧。  

  只不断设法避过她的荼毒便可以了,我从来都没动真气。  

  像今天,敬生大喜之日,她头一句跟我说的话,就带了刺,我根本听而不闻。  

  而刺激得我激气,还真不是太容易的事。  

  她是老几呢?我紧张些什么?  

  在我的心目中有份量,能左右我的悲喜哀乐的只有敬生与贺杰父子二人。连跟在我  身边二十年的群姐,她的一凉一热,一悲一乐,我还比较上心。  

  贺家四个孩子,比较识做人的是贺勇。  

  每次碰面,四少爷总是喜盈盈地跟我打招呼。他比他的三位兄姊,表面上是大方得  多。  

  不知是不是贺勇喜欢花天酒地,故而对老父宠幸小妾,没由来的有一份认可,故而  连对我的态度都轻松了。  

  贺聪夫妇一向是冷漠的人。贺聪的心思一古脑儿放在生意上头,比他父亲更大男人  。根本觉得妻妾女人之流,无异于家中地位较高的佣仆,负责提供较重要的服务而已。  在他的心目中,最最最值得关注的,是事业与财富,决无其它。  

  故而,对于我,他从未曾友善过,也从未曾馅害过。几乎可以说,没怎么看在眼内  。  

  只曾在最近的一次家宴,他无意中听我跟一位亲戚谈起贺杰在海外念书的情况,他  才稍稍惊觉地问:「贺杰快念华中学了吗?他准备深造哪一科?商科还是科学?」  

  听得出来,贺聪有点紧张。  

  他当然不愿意贺杰立志从商,正所谓多个香炉多个鬼,贺氏王国内单是同根而生的  几位就已有争个头崩额裂的可能。  

  我虽不理会贺敬生的生意,然,不时都听他唧咕埋怨,说什么:「贺聪也太斤斤计  较了,何必跟弟妹们为小小数目而争执着面红耳热?」  

  就可以想象出贺聪对贺家的一盘生意与父亲的资产,均虎视眈眈,绝不好商量。  

  目前,贺杰还小。长兄不把他放在眼内。  

  我想贺聪倒希望贺杰将来念医科,贺家名下既没有开办医院,小弟就无法名正言顺  的学成回来分一杯羹,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我很能见微知着,只是不动声色,未到发作之时,一律装傻扮懵。  

  每次见到这贺家大少爷,我也会不亢不卑,含笑着跟他打招呼,可不会主动地跟他  攀谈,以兔自讨没趣。  

  这天,贺客盈门,我跟贺聪点过头之后,也在各忙各的。  

  贺敏与贺智是念过书、不乏教养的千金小姐,她们不会像贺敬瑜般,动辄对我出言  不逊,坏了自己的身份,甚至不会学她们的母亲,周日拿黑口黑面对牢我。  

  她们只是对我冷淡,相当的冷淡。  

  贺敏又因为陪伴聂淑君的时间多一点,总会耳濡目染,对我的尊重,从来都适可而  止。  

  在贺聂淑君的天下,我到底是个卑微的脚色。  

  真难怪贺杰最怕出席这种场合,无端端站到众人面前去受无形的侮辱与压力,也直  叫人气馁。  

  不是吗?主人身份,却备受冷落,在闹哄哄的场合要找个伴寒喧闲话,也似无从下  手似的。  

  一旦站到三五成群的人堆里,极其量只是一旁微笑聆听老不方便插多半句嘴,以免  抢夺聂淑君或其它贺家人的锋头。  

  这种无形的压力,我经年受惯了,每次再受,仍然觉得委屈。何况小小年纪,感情  额外敏感与脆弱的贺杰。  

  幸亏他不回来贺寿。  

  午膳摆在家里,饭后亲友们凑成牌局,直玩至吃过下午茶点,才上酒楼去。  

  贺敬生有午膳后小睡的习惯。  

  我因为要留下来帮忙打点,没有陪敬生回到我屋子那边去。  

  贺敬生这才踏出大门,就听到聂淑君对贺敏说:「你父亲把我的床看成了钉床拟。  」  

  贺敏没说什么,拿眼看我,眼光是利毒而鄙夷的。  

  这比她母亲的那句说话,实在还要叫我难受。  

  我呢,只好仍是那一招,视而不见,听若罔闻。  

  其中跟聂淑君搓牌的是贺敏的家姑上官老太,还有贺聪妻子阮端芳的母亲及姨母,  我管称呼她作姻姨奶奶的张柳氏。  

  张柳氏的丈夫张立本是本埠有名的珠宝商,故此柳家姊妹二人每逢喜庆宴会佩戴的  首饰,相当出众。  

  自从贺阮两家成为姻亲以后,聂淑君跟阮柳氏又相处得来,更加喜欢到张立本那家  福生金铺去购买首饰。  

  今天聂淑君身上戴的那套红宝钻石颈链、耳环与戒指,就是半年前帮亲福生的货式  。  

  张立本太太说:「亲家奶奶,你们贺三小姐今天佩戴的那个胸针很名贵哪,是宝滋  华哲的出品吧!这年头,年轻的有钱姑娘都一掷千金,捧尽名牌的场。」  

  聂淑君答:「时兴而已,我就看它不上眼。贺智那胸针怕不花上半个百万吧?」  

  说着这话时,她望一望身边的贺敏。贺敏点点头,表示数目说对了。  

  「看,用的钻石还没到三四卡重,眉丝细眼,就算是足瓣,也不值什么大钱。  

  五十多万买个名气与镶工,我认为不值得。」  

  阮柳氏笑嘻嘻地答:「时代不同了,我们老一辈最要紧讲货真价实。镶工最无谓,  一颗宝石,有色有质有彩有重量,四大条件俱全,就是无敌。」  

  三个女人七嘴舌地谈论首饰,只上官太太没有插嘴,她表面仍和颜悦色,内心有没  有自卑感,实不得而知。  

  上官怀文虽贵为司宪,亦不外乎政府公务员一名,年薪未足百万,居屋津贴扣薪金  百份之七,再毫无转弯余地的纳百份之十七的税,一年实支九个月的薪金。跟在儿子身  边过活的老太太,手头再宽松,亦只能戴条顶多几万元的珍珠颈链充撑场面而已。轮不  到她插嘴讨论究竟是买欧美名牌首饰好,还是实斧实凿的购买香港式的珠宝捧。  

  贺敏跟她家姑一直有多少嫌隙,相信家势悬殊未尝不是其中一个因素。  

  贺敏初嫁时,曾屡屡回娘家来哭诉,只听聂淑君安慰女儿说:「她算什么身份?  

  贺敬生跟她做儿女亲家,她的面光还不够呢。容不下贺家的风光的话。我干脆招郎  入舍。告诉她,政府还是向我们贺家租房子给高级公务员住呢!」  

  贺敏有没有因为这种不得体的家教,回到夫家去跟上官老太更势成水火,就不得而  知了。  

  反正日子过下来,初归新抱都已经成了四十将临的老媳妇了,彼此的嫌隙,怕也不  会白热化。  

  人与人之间不易相处,只为不肯设身处地的为对方想一想。  

  正如今日,三个女人只管自己兴致勃勃,分明的就懒得留意上官太太的沉默可能代  表不悦,或是无可奈何,硬要口沫横飞地谈论珠宝,无非是肆意炫耀财富。这跟在无法  丰衣足食的人跟前,研究应吃烧鹅的左脾抑或右脾,有何分别?  

  我常笃信,福份是自己修来的。  

  还在思考之际,又听到张立本太太对她的姊妹阮柳氏说:「上个月福生造了一套精  美无比的翡翠首饰,我催你跟亲家奶奶来看,你老是不着急,就在前个星期,福生的伙  记告诉我,立本把它卖给了一位好朋友了,真可惜!」  

  「是吗?真有这种事吗?怎么亲家奶奶不早点通知,好让我买下来,今天派派用场  。」聂淑君说,一脸惋惜。  

  「是什么货式了?我们还缺翡翠首饰不成?」阮柳氏追问她妹妹。  

  「就这套首饰非同凡响。现今几难得才找到纯玻璃的玉种呢,简直是翡翠之中的极  品。来头大得不得了,还是慈禧太后当年送予法国驻中国的大使夫人,辗转流传到法国  去,一对玉镯是原封不动完全旧的模样,宝光流转,通体澄明。至于那翡翠蝴蝶胸针,  倒是从新以现代一流手工镶过的。我看过后,几天睡不好,老央立本送给我,他只是不  肯。」  

  我听得汗毛直竖,想想,也真可惜,这么一套应该接受众人赞叹欣赏的玉石艺术品  ,怕要在我那首饰箱内作长期归隐了。  

  若果一旦亮相,必成众矢之的了。  

  念头还没有转完,敬生便已出现。  

  我朝他一看,不禁吓了一跳。  

  怎么敬生把那个放翡翠玉镯与胸针的锦盒带了过来了?  

  惊魂未定,贺敬生已经笑盈盈地走过来,对我说:「你看你,今朝赶着走过来,竟  忘了戴这套翡翠首饰呢,我这就给你拿来,今儿个晚上用得着了。」  

  真是造物弄人,夫复何言?  

  一时间脑筋转不过来,我实在无法再想到一个较好的借口,把敬生的好意回绝,而  不令他失望。  

  于是,只好遵他嘱咐戴上了那套玻璃翡翠首饰。  

  老实说,这以后,我连正眼也不敢望聂淑君。  

  寿筵摆设在本埠的一流大酒店。  

  排在礼堂前迎宾的贺氏家族,女的一色中国褂裙,男的,除敬生穿长衫马褂外,儿  子女婿都穿西洋礼服,十分的够气派,直看得住在那酒店的洋客人睁大眼睛,蔚为奇观  。  

  到贺的客人,非富则贵。  

  政府高官与政坛显要,被邀请赴宴的不少,都由上官怀文负责招呼。  

  这些二姑爷的同道中人,其实有半数以上是贺敬生的客户。  

  在香江干活,不论你是那一个行头的人,都有关注股票地产等金融投资的必要,否  则,如何力敌高涨的物价以及眼高于顶的人群?  

  股票经纪固然要靠客户的佣金作为收入,同样,立志投资者,也得仗赖经纪花心血  代策代行。股票市场瞬息万变,不是局中人,企图一边干老本行,一边兼顾炒股,必死  无疑。  

  贺敬生的投资眼光,在金融界有神射手之誉。近年几乎百发百中,连八七年全球股  票大灾难,他似有预感地早早替客户出货,听他静静告诉我,自己还狠狠地拋了一个空  ,可见他功力之一斑。  

  大手买卖的客户,如本埠的其它企业巨子,户口开在贺敬生旗下的股票行,佣金当  然可观。  

  至于说,这起政坛官场上的达官贵人,其实只不过是中产阶级,能有多少经济实力  投资股票呢?纵使是一百几十万,在贺敬生的众多客户中,还是属于蚊型户口  

  而已。  

  率直点说,是客户求助于敬生才真。  

  敬生就有个好处,他的专业操守十分了得,除非不答应替客户全权打理户口,一经  他首肯,处理亿元户口与小户,都以同样心力关注,无彼此之分。  

  就因为他的这个名声,更使那些希望在正职以外捞一点投资好处的人们,以能得贺  敬生打理股票户口为荣为慰。  

  贺敬生在所谓达官贵人跟前的地位,因此非同凡响。  

  他倒是半句夸辞也不曾有过。  

  反是聂淑君有意无意地在人前胡乱说话:「贺敏不是对怀文没有贡献的,携了贺敬  生掌珠出席督宪府园游会,声势总能慑人。一个高位两个人争,彼此同等学历表现的话  ,望望后头的背景始作抉择,也是有的呢!」  

  话说得出口,入得人耳,所引起的任何良莠变化,当事人都得负责。  

  我看上官怀文对这对岳父母,一直以来,还是相当尊敬,真算是贺家二小姐的福份  。  

  贺家这个姑爷倒是个有才学才干的人,家族中,真正以平等之体对待我的,也要数  他第一。  

  他每逢公干到英国去,一定跟我联络一声,看有什么要带给贺杰的。  

  杰儿每次在电话里头,都给我说:


  「二姐夫带我到唐人街泉章居去吃了一顿晚饭,还问了我一些功课上的问题。」  

  或者说:「二姐夫给我带了个好球拍作礼物,又带我去看了一出舞台剧。」  

  对于这些,我嘴里不便说什么,心里却是感激的。  

  如果我有女儿,嫁给上官怀文这般才学心地的人,也真是太快慰了。  

  因而,我老希望贺敏能好好珍惜这段婚姻。她说到底是敬生的亲骨肉。  

  贺智因是未婚,在寿宴上并没有穿裙褂,一袭特别订来的华伦天奴晚装。红色的上  衣,配淡淡的灰纱裙子,娇俏大方,兼而有之。颈项上挂了一条宝滋华哲的蓝宝钻石炼  ,没有我的胸针与手镯抢眼,但必然有她的拥趸。  

  奇怪不奇怪,拥有如此优美条件的女子,竟然年至三十,仍无人问津。  

  我曾问敬生,为什么爱我?他似是说笑地答:「因为你需要我爱。」  

  这是很深的一层哲理。像贺智,太有才有势有貌,摆在人前就是一副自给自足的模  样。男人不能充当护花使者,成为救美的英雄,兴趣自是索然。  

  我的而且确相信敬生的话,女人越本事越条件上乘,在男人心目中越减分。  

  时代再进步,还是一样的男女不平等。  

  夫妇二人的本事学识,若然等级齐量,对男方固然是一种压力。对女方呢,也必起  不良的化学作用。  

  为什么?  

  道理至为简单。  

  人与人之间相处得来,因为互相迁就。彼此礼让对方,除了个人修养之外,免不了  牵涉到利害关系上头。谁有能力关照谁多一点,谁又需要依傍谁多一些,在足以构成迁  就的客观条件。之所以伙记多要迁就老板,无非是这番苦衷。  

  一旦自己照应自己的能力充足,谁还要侍候别人的面色意向活下去?长年累月的委  屈,必定磨损感情。  

  有相当条件的男士,身边多的是燕瘦环肥,任君选择,何必胡乱接受挑战,自招考  验?  

  看到贺智在寿宴上分明的艳光四射,楚楚动人,其实就更觉她孤单寂寞。  

  一只美丽的蝴蝶,展翅高飞,无如一群营营役役,克勤克俭的蚂蚁,爬行在土地之  上,互相照顾与呼应。  

  这当然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  

  这些年来,自问最大的喜悦,就是备受敬生的爱宠,因而,就直觉地认定女人至大  的幸福,无非建筑在阴阳协调,鹣鲽情浓之上。  

  每个人都总会因着自己的遭遇,而得出一些自以为是见解和感想。  

  当然,个人的理论不一定会放诸四海而皆准。  

  贺智也有可能非常乐于扮演她那独立坚强的女强人角色,而视儿女私情如无睹。  

  她的心高气傲是颇为流露的。这背后是否有类凄然寂寞的心,也只有她才知晓了。  

  心里才这么想,就立即有事实证明。  

  贺勇匆匆的跑到我跟前来,轻轻地说:「我们家的三小姐又眼高于顶地摆架子了,  请她给我的一位朋友作一下伴,她原先不置可否,现今把人家请来了,她大小姐只看一  眼,攀谈几句,觉得话不投机,拍拍屁股就走个没影儿。你且代我陪人家一陪,我实在  忙。」  

  贺勇说的是真话。在寿宴上,他的确比我忙。敬生的商场朋友,我只见过,都不相  熟,话题又非我之专长。至于那些亲戚,今儿个早上午间已经打过招呼,就不劳再费心  了,他们也管自成了一个小圈子,自得其乐去了。只有敬贺氏集团与顺昌隆的同事,我  需要关顾而已。  

  故而腾出身子来,招呼贺勇的那位朋友,也是绝对办得到的。  

  贺勇把我带到一位年轻女孩子的跟前来,介绍我相识。  

  很好看的一张脸,五官精致,眼耳口鼻或许拆开来不怎么样,拼凑在一张脸庞上,  无疑是出色的。  

  身材尤其无懈可击,肌肉匀称,该肥的地方肥,该瘦的地方瘦。  

  会不会是贺家四少奶的人材?  

  我再多看她两眼,贺勇又把对方名字说出来以后,我就知道不是一回严肃的事了。  

  贺勇替我们介绍过后,就忙于周旋商巨子去了。  

  我平日是真的很少看电视及阅读娱乐画报,否则,一早可认出眼前玉人的庐山真面  目来。  

  是那位新进的电视女明星魏佩倩。  

  这年头,在萤光幕出现的漂亮面孔,也真多,怎么记得了?  

  我礼貌地招呼她说;「魏小姐,请坐!开席的时间是延误了一点点,你肚饿吗?」  

  「不要紧,我是长期节食的。」  

  真是世界难捞。不只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行行都如是,总要有牺牲的代价。如今当  艺员,像要十八般武艺俱全,连杂技都要应付得来,与此同时,体力劳动消耗之后,赚  了钱,就连一餐可口的安乐茶饭,也不敢肆意地吃,多可怜。  

  「贺太太,你呢,你也节食吧?」  

  「啊,不!我是喜欢吃的人!」  

  「有这么一回事,我看你顶窈窕呢!男人都是那副心肠,老要身边的女人好看,才  能稍稍管得住他们的心。于是身材是非注意不可的,是吧?」  

  我但笑不语。  

  怪不得贺智跟这位魏小姐谈不来。  

  才三两句说话的功夫就显了她的肤浅。  

  在社交场合,谁不谨慎,主动地带出一些无聊是非的题,就等于露了底牌了。  

  她是入世未深的一位小小姑娘。  

  魏佩倩看我不答,便又说:「贺勇的性情像他爸爸吗?还是他的兄长贺聪更近榜一  点?你看贺世伯是宠那一个儿子多一点点?」  

  「都一样吧!」我只好敷衍着。  

  「贺勇告诉我,你们家风其实是顶自由的,是吧?贺敬生夫妇并不对儿女诸多掣肘  吧?」  

  「要看是什么事情,给他们意见,总是有的。」  

  我心里暗暗叹一句,不知道再下去的问题,会不会是追问我,贺家家资实在有多少  了?贺敬生的遗产又如何分配?唉!  

  不论她跟贺勇的关系如何关切,才在跟贺家人初相识之中,就不留余地的查家宅似  ,作出完全不符合身份、不协调环境的表现,是要教人看轻的。  

  我进贺家门来的这些年,委屈当然是有的,但得益还是相当大的,不是指金银财帛  的拥有,而是指教养。  

  大家庭出身的人,总有一份凝聚于眉宇之间的高贵,举手投足,一言一语,雍容不  迫,这是经年累月,金马玉堂的气势感染下,见尽了世面,兼顾了人情所得来的成绩。  

  不能怪豪门富户,连对小家碧玉都看不上眼,何况是欢场打滚的女子?  

  常言道:腹有诗书气自华。  

  除非以学识补救,否则,既无家教,又欠才学,要想登上大雅之堂,成为香江之内  的天潢贵冑,就真是太艰难了。  

  连我都觉陪在这位魏小姐是份苦差,可见一斑。  

  当然,她们这起年轻妞儿,也有本身的种种苦衷与苦处。  

  辛苦经营,希望捞得个善待自己的金龟婿,也无非为着下半生着想,讨一口安乐茶  饭,不再仆仆风尘,拋头露脸。相处侍候一个人,总好过看尽天下群众的脸色。  

  喜恶是指顾间事,那份恐惧与犹疑,非同小可。  

  但见群姐急步走来,说:「你怎么干坐这儿呢?老爷到处找你,说要跟你介绍自远  方而来的贵客。」  

  「魏小姐,我这就失陪了。」  

  我欠欠身,正要告辞,魏佩倩就问:「我跟你一道儿过去,跟世伯聊聊天好吗?」  

  真不知如何反应,当然,带着她走到敬生跟前去闲聊几句,也是无妨的。我完全明  白她目前的处境。活像走到别种动物群中,格格不入,不无惶恐与尴尬。  

  也只好由着她跟在我身边走了。  

  贺敬生一看我走近,就趋前来握着我的手,快快把我带到两位男士跟前。且一叠连  声地说:「小三,来来,看你还认不认得这位朋友是谁?」  

  我望住那两张陌生的脸庞,以微笑打了招呼,就不断的思索。  

  那位年纪较大的,怕有近五十岁的样子,头发浓密而斑白,身材高大,棕色皮肤,  粗眉大目。魁梧健硕,予人一种清爽而安全的感觉。  

  面相是有点熟,可是,我应该并不认识他吧?  

  再看站在他身边的一位年青人,年纪应在三十上下,模样儿跟年长的一位有点相似  。最不喜欢那种眼耳口鼻挤在一起的人,未尝相交,已经产生一份局促感。眼前的俊男  ,眉清目秀,轮廓分明,教人看得顶舒服。  

  一时间,我茫然,无法想起在那儿曾有过一面之缘?  

  于是,我说:「对不起,我失觉了。」  

  那年纪较大的一位笑意温驯,和颜悦色的答:「我姓潘,你可记起来了?」  

  姓潘?  

  一剎那,思絮如脱疆野马般飞驰至远,直回到童年时代,脑里的影像,由模糊碎乱  ,慢慢凑合成形,甚而逐渐变得清晰。  

  会吗?会是他吗?  

  天,我的心连连抽动,卜卜乱跳。  

  微微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一份完全意想不到的惊喜骇异,令我不知如何反应。  

  实际上只几秒钟的光景,感觉上是几个世纪似的,人才鼓起勇气,吶吶地说:「是  潘大哥?」  

  「对,对,妹头,我们好久不见了!」  

  他一个箭步上前,紧紧将我抱住,在我脸颊上吻了两下,再捉住我的双臂,把我细  细地从头打量。说:「小时候的你,跟如今还是那个模样,一点不老,我可老得多了,  难怪你没把我认出来。」  

  随即宽慰地哈哈大笑。  

  一连串故旧重逢相认的大动作,把我吓呆了。稍稍定下心来,才立时间想到自己的  环境与身份,面胀得红通通、热辣辣,慌张地望向站在一旁的贺敬生。  

  敬生不住微笑,非但不愠,还一派乐不可支的模样。  

  我可仍不放心的喊了一句:「敬生!」  

  他答:「没想到浩元兄跟你是老同乡,今次他父子远道自泰国来给我祝寿,竟跟你  意外相逢,真是太好了。」  

  潘浩元说:「直进礼堂来时,无意中看到你,就以为自己老眼昏花呢,后来问清楚  ,名字的确叫容壁怡。我再问敬生兄,嫂夫人是不是原籍江门,果然!我太喜出望外了  。我们足有二十多年没见过面呢!」  

  潘浩元拉起我的手,直握着不放。  

  我不好意思抽回,也有点舍不得。  

  记忆一下子回了笼。  

  对上的一次,他这样握着我的手时,是一个晨光曦微的早上。我跑到车站去送别这  位住在我们乡间隔壁的潘大哥。车站上,他拉起我的手说:「妹头,对不起,不能照顾  你了,我如果能平安出去,会写信回来给你,你保重!」  

  耳畔又是潘大哥的声音。  

  「来,光中,你给贺伯母握握手。」  

  潘浩元把我的手转到那位年轻人、叫光中的手里。  

  「贺伯母,你好。」  

  「你好,光中吗?」  

  「对,我小儿。」  

  贺敬生说:「小三,你有这位老同乡真是光彩呢!浩元兄现今是东南亚出名的钻石  大王,这些年来,一直带挈我们贺氏赚了不知多少佣金。」  

  「生哥太招举我了,一直打扰你为我打理香港的金融投资,我还来不及谢你呢!」  

  人生的际遇原来可以如此不测而玄妙。  

  谁会想到,童年时的一位莫逆挚友,曾对他有过托负终生之念的人,如今,竟成了  丈夫的大客户,又相逢于这种特殊的环境之下。  

  现在男的已婚,女的已嫁,又都是有儿有女的人,生活上的宽裕富泰,更不待言。  

  命运也不致于待薄我们了。  

  相逢也不应是惆怅,而只是喜悦。  

  我看潘浩元的想法大抵跟我的相同。更幸亏他如此磊落大方,豪情爽朗,我才得以  众容。  

  整个人整个心都放在跟潘浩元这番久别重逢之上,竟把身边的那位魏佩情忘了。  

  当贺聪走过来跟他父亲说:「爸,妈叫我告诉你,这就得招呼宾客们入席了。」  

  耳畔果然微微听到清脆悦耳的催客就座的铃声。  

  我这才猛然想起来,不知应如何安置魏佩情。  

  回头一望,她正廖落无依的站在一旁,一接触到我搜索的眼神,立即大喜,急步走  到我跟前来,说:「细伯母!」  

  我还来不及反应,她就已对牢贺敬生微微的鞠躬,爽快地招呼一声:「恭喜贺世伯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跟着热烈地握着贺敬生的手,乘势而快速地站到他的身边去,干脆亲亲热热地挽起  敬生的臂弯来。  

  一轮镁光灯闪动,把这一切都猎入镜头。  

  贺敬生分明还未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只做着一连串下意识的反应。稍稍定  下神来,才晓得问我:「这位小姐?」  

  「四官的朋友,魏佩情小姐。」  

  贺敬生应了一声,把魏佩清从头打量一下,脸上没有什么反应。  

  这表情意味着两重意思,其一是敬生根本不晓得魏佩倩是电视台的艺员。其二是他  对她的印象不怎么样,故而一派不置可否。  

  这其中当然因为贺勇身边各式女朋友的出现,似足电视台播映的广告,此起彼落,  时而重复,时而新鲜,看得人眼花镜乱,终而致无心装载,只看成过眼云烟。  

  其次也因为这位魏佩情的气质实在要归类到较低的层次上去。贺敬生一眼就能看得  出来,因而认定对方也不过是儿子那起走马看花式的女人而已,根本就无须多所关顾。  

  往往最令人神往,或者应该说,最令有教养的人神往的,并非人的面孔,而是浮泛  与充盈一身的那种气质,是矜贵、抑或平庸?是高雅、抑或鄙俗?至为重要。  

  有些明星,尤其是三十年代的明星,如今走到人前,仍有那种慑人心魂的气势,仍  有那叫人回首恋栈不舍的魅力。  

  然,时下有此气质的艺员,问心,实在少。  

  这魏佩倩更不入流。  

  敬生在我耳边轻轻嘱咐:「难得浩元兄远道而来,你们又是故旧相逢,就把他父子  二人交给你,好好招呼他们去。」  

  我们坐的一席也算是生家席。实则上大堂正中摆了三桌盖上红台布的主家席,只为  贺家亲属不少,加上了一些辈份高的表亲,都得把他们看成家族中的长辈而作出安排,  三围主家席也就坐得爆满。  

  中央的一桌,当然是贺敬生夫妇当主人。  

  旁边两席,分别由贺聪及贺智主持。  

  我带着潘浩元父子坐到贺智的一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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