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的清晨,像个昏睡一觉之后的美人,又开始恢复活力,却犹存着一份娇慵散漫,格外的惹人怜爱。如此迷人的氛围之下,根本无人想得到在华尔街旁那幢金融大厦的三十六楼会议室内,已经有一班重量级的金融大炒家正在剑拔弩张、来势汹汹地策划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商业大战。
在殷家宝心目中心狠手辣的约翰伟诺于此间只不过叨陪末座。
他之所以有资格在今日参与盛会,完全是因为前嘉富道集团主席泰迪福尔在嘉富道倒闭后,带手下一批人马为法兰罗斯罗致旗下,成为他的一支冲锋队伍。
气宇轩昂的法兰罗斯一走进会议室,全场立时肃静。法兰罗斯先以他锐利无比的目光把在场各人横扫一下,说:“都到齐了,好!在今日之前,相信各位在各种场合内都听过一句话:二十一世纪是亚洲人的世纪。在过去的二十年间,亚太地区的经济增长是骇人的。亚洲这个人力市场,犹如一窝蜜蜂,工蜂数目庞大,哪怕每只工蜂只吮吸花蕊一次,就可以累积到大量的蜂蜜。我们不介意这窝蜜蜂埋头苦干,但,我们可介意,蜂后是谁?蜂后必须是我们。我们欢迎工蜂勤劳苦干,但成果必须纳入蜂后的库房,供她挥霍和使用。所以,亚洲人只能是工蜂。可是,他们并不知道他们身份,这几十年的顺风顺水,使他们高估了自己的国际地位,我们要想办法把他们的想法纠正过来。这个办法,实在早已由我策动,在座诸位配合之下展开了第一步,今日我们坐在这里,是要各位汇报一次。”
法兰罗斯将目光停在泰迪福尔脸上,示意他发言。“多谢主席的英明领导。在过去的一个月内,我负责在亚太区各地向当地的工商界人士提供最优惠的美元贷款,以低息为主要吸引,已得到了很好的反应。”
“森米,把你的看法和部署也给各位说一说。”“亚太区内多个国家的货币价值已然偏高,我们相信亚洲各国的货币会不堪一击,在我们对冲基金的强劲攻势之下,定能在外汇上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片甲不留。”
法兰罗斯立即接上补充:“只要亚洲币值狂泻,美元高企,他们身上的美元债务就等于紧封着他们喉咙口的催命符,分分钟可以致命。那时候,满街的企业千疮百孔,伤痕累累,登门求售,我们大可以精挑细选,以贱价收购。入主那些我们看中的企业,从点而线而面,再由商入政,控制整个亚洲局面。”
“各位先生们,请以你们高度的智慧,惊人的魄力,带领我们踏入二十一世纪,一个仍用刀叉而不是筷子、吃烛光晚餐的世纪,干杯。”
32、忧心忡忡
经历了嘉富道事件,殷家宝认清楚一点,金融大鳄是会组织起来,进行集团勾当的。自从在泰国遇上了约翰伟诺,他就上了心。只是殷家宝想破了头,也没有办法想出提供组合贷款如何能起到破坏作用。然而,他并不就此放弃他的疑虑,决定暗地里监管整件事。
宝隆的这个提供美元借贷的行动,受到全东南亚工商界客户的欢迎,包销的工作瞬间就已完成。非但如此,殷家宝留意到类同的借贷已成为一种市场的普遍现象。
他忍不住找了个机会对李善舫谈起他的忧虑,说:
“美元的升幅大大影响着亚洲的经济状况,美元走势相当坚挺,对亚洲各国的经济会引起不良后果吗?”
“钱是不可能赚到尽的,”李善舫笑了笑,“亚洲这十年八载也真是够风光了,在外汇上吃一点小亏,算是回美国一个面子。”
殷家宝皱着眉,不晓得怎样回答。
李善舫看了他一眼:“你似乎在担心些什么?”
“我……”如箭在弦,不得不发,“我到泰国去时,发现向宝隆提供美元贷款的卡尔集团负责人竟是约翰伟诺,他以前在嘉富道金融集团任事。”
“这有什么奇怪?嘉富道虽然清盘,但罪不及员工,他们总要另谋出路,约翰伟诺是个有本事的人。”
“主席,你不认为嘉富道破产,这班职员要负上责任?”
“家宝,你说得对,市场上流传的罪魁祸首是那个神奇小子,我认为不会这么简单,就凭他一人动摇不了根本,就算他犯了错,他的上司不可能不知情,他们要负上责任。”
殷家宝听了,几乎感动得双膝跪下向他致谢。一个含冤待雪的逃亡者,忽而听到一句对他体恤的批评,恩同再造。
“于是你认为约翰伟诺也有罪,是吧?纵如是,这跟卡尔集团为我们安排组合贷款有何关联?须防人不仁是对的,我们留心每一项与约翰伟诺的合作,不要让集团产生危险就是了。家宝,你对宝隆的爱护,我很欣赏。”
李善舫作了这样的总结,殷家宝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家宝,我对你的印象一直很好,请恕我问你一个私人问题,你有没有想过要让你母亲退休?”
“我提出过,每一次她总是笑说:‘你是不是觉得妈妈已经老了?’然后便认真地问我:‘是不是我干按摩这一行,令你在外头的面子不好过?’妈妈既然有这个误会,反而教我不好再勉强了。”
他停了一会说:“其实我很希望妈妈退休,让我好好地供养她,做按摩不是让我掉脸,而是教她太劳累、太幸苦了。”
李善舫低头沉思一会,道:“让我跟她说一说,也许她会改变主意。”
33、旧时相识
李善舫言出必行,第二天就约了樊浩梅在她提出的好运来冰室见面。
好运来冰室其实是李善舫在很久之前常去的地方。几十年前,他们靠金融业混饭吃的一帮人,都在中环永吉街一带活动,哪一天多赚了钱,就上陆羽茶室去要一桌佳肴美酒,如果栽了小跟头,就只到这家好运来冰室,叫个常餐果腹。
所以,好运来冰室在李善舫这些金融大亨的心目中,是陪伴他们成长的食肆之一。
“要什么饮料?”樊浩梅问,“还是鸳鸯吗?”
李善舫点点头,不无感慨,忽而凝望着樊浩梅道:
“你要我上这儿来,可见你拿我作旧时朋友看待。”
李善舫知道在樊浩梅的概念里,没有注意到这几十年外头的变化,那幢威灵顿街旧唐楼和这家好运来冰室一直客似云来。那些客人离开后,有他们惊涛骇浪、瞬息万变的生活,然而,樊浩梅却从没有到外头去过。
“阿梅,你想过退休没有?”
樊浩梅一怔,这个问题她无法立即提供答案。
“这是基于两点原因:其一从私人朋友出发,熬了这么多年,儿女长大了,该过一些舒适的日子。其二从公事出发,有地产公司有意收购你现住的旧楼,重建新厦。你是业主,不妨趁这个机会以较高价钱出售物业,将一撮钱捏在手上。我是这个重建计划的股东之一,在价钱上,我可以做点功夫,让你的那个单位拿个偏高的收购价。”
“谢谢你的好意,李先生。”
“这是应该的,我们是多年的朋友,且你对尤祖荫的关照,我一直感谢至今。”李善舫很认真地多加一句话,“况且,我和你有同乡之谊,我们都来自上海呢!”
“你知道吗?你是有条件过外头更好生活的一个女人。”李善舫不便说出口的是,连他也发觉按摩房内的浩梅是过时的,不起眼的。但她走出房子,就是焕然一新的一个人。
谈过了这件事,他们也胡扯了一些别的事。
这给李善舫一个小小的意外惊喜,他没想过自己能跟樊浩梅沟通得来。原来樊浩梅深藏不露的是她对社会国家的关注,对人情世故的洞悉,先天的智慧和后天的学识。
樊浩梅这天也挺愉快,她发觉了可谈得来的朋友,畅所欲言,说上了半辈子从未说过的这么多话。
一同走出了好运来冰室,李善舫看着樊浩梅的背影,心上不期然地有着一阵牵动。
他叫住了樊浩梅:
“你是上海人,要回去看看吗?我过些时要到上海去,把你带着一道走。”
李善舫再作解释:
“沿途你既可以为我提供按摩服务,也可乘机看望故乡。”
34、家庭会议
樊浩梅觉得是要召开家庭会议了,但,讨论的主题不是她应否接受李善舫的邀请回上海一游,而是这个现住的单位是否应该出让。
“当然应该趁高价脱手了。”方明被母亲叫回家来商议此事,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绝对赞成出让威灵顿街的这个祖居。
她说:“难得有地产公司要拆卸重建,否则这么破破烂烂,夏热冬寒的一所老房子,谁会问津?”
她蹲在母亲身旁,摇撼着樊浩梅的手:“把这房子卖掉,将钱放到股票市场上,不到十天八天就翻一倍,再换一间较大的新房子,那有多好!”
“明明,你现今也去炒股票了?”樊浩梅讶异地问。
“对呀!这是一门生财之道,我在股市上赚了不少钱呢。何况,我辞了职,闲在家里也是没事可干。上证券行时间一眨就过去了。陈伟业呀,还真不用我二十四小时侍候呢。”
樊浩梅觉得痛心,她没有答腔,殷家宝可沉不住气了:
“方明,股票不是你们炒的,这是很危险的游戏。”
“难道买卖股票还要有毕业证书吗?我的旧同事全托我负责买卖,不知为他们带来了多少利润,人人都忙不迭地拍我马屁,怎么危险了?妈,听我说,把这个单位卖掉,钱交给我替你投资,担保你赚钱。你也别再干那劳什子的粗活,让朋友知道我妈妈是个给大亨做按摩的,也真叫我的面子不知往哪里放。”
“方明!”殷家宝喝住方明别把话说下去。
“我是真心直说,不虚伪。哥哥,我就不知道尤枫是怎么个想法的,明知她姐姐尤婕跟她不对劲,竟还坦白承认母亲是替他父亲按摩,才得以结识我们的,害得我在百乐集团的人跟前很尴尬。”
“明明,”樊浩梅站起来,“你今天说的话也够多的了,怕是累了,回家去息一息吧!房子的事改天再谈。”说罢就离开了。
“知道吗?”坐在一旁托着腮帮的方力忽而煞有介事地开口,“妈妈不高兴了,我不知你们讲什么,惹妈妈生气了。”
“嗯!你们现今全都看我不顺眼,”方明睁着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盯着殷家宝,“我跟了陈伟业之后,你们对我的态度就不一样了,妈妈从来没有来我的家看望我,这是以行动表示瞧不起我,我不是不知道的。”
顿了顿,她又说:“在一起时,你们有对我的前途表示过关怀没有?碰上一个陶子行,就忙不迭地以为他可以照顾我一辈子,那个姓陶的,不看风使舵,白有他的理想,一言不合就拍拍屁股辞职,结果呢?直至今时今日,他找到了工作没有呢?嫁了这种人,我的下半生有什么安全感?现今我挑了我要走的路了,不合你们心意,先比旁人给我白眼瞧我不起,你们这算是亲人吗?”
35、重提往事
殷家宝听了这番话十分的难过。这个周末,约会尤枫,跟她上城门水塘跑步时,终于忍不住向她大吐苦水。
“她这是恶人先告状。”
尤枫凝神细听之后,笑道:
“对呀,你知道为什么恶人要先告状?”
“先发制人,以防对方攻击。这是她情怯心虚,自知理亏。”
“就是了,”尤枫说,“家宝,方明其实是挺可怜的。她之所以心虚情怯,是自知走错了路,辜负了你们,怕你们责怪她,奚落她,而且我很相信她在跟随了陈伟业之后,已经受到朋友的白眼。你们既是她的亲人,自然是唯一发泄心头恐惧和冤屈的对象。她是别无选择的。”
“尤枫,”殷家宝很感动,“你分析得很好,不该怪责方明。”
“当然,何况我们比她幸福得多。”
“是的,不久的将来,我们可以有个小家庭,不是吗?”
“家宝,”尤枫仰着头望住高高的蓝天白云,“我跟我姐姐尤婕不一样,从来没有什么凌云壮志,也没有梦想过要做女强人,能有人爱我,娶我为妻,让我为他生养孩子,把他们带大,然后夫妻俩退休,有一幢属于我们的房子,一笔可以叫我们衣食无忧的储蓄,让我们安享晚年,就已经是我至大的理想和无比的幸福了。”
“这算不上奢望,我们一定会达到你的这个理想。”
“可是,我父我母已经看不到我这番幸福了。这遗憾将永远像条小虫,久不久就啄咬我的心,叫我惊痛一下。或者,害我爸爸的人落了网了,有了他应得的报应了,我才会去安心营造我们的安乐窝,家宝,你不说话,你不明白吗?”
“尤枫,你是个宽宏大量的女孩子,为什么不能放开这宗心事呢?”
“我痛恨那个神奇小子是合情合理的,他是我的杀父仇人,况且,被他害死的人多得是,怎能让他逍遥法外?”
“尤枫,如果有一天,见到了他,你会怎么样?”
“我应该跟你去学枪,以便一枪对准他的天灵盖,了断恩仇。”说着,她把两只手指合起来,戳在家宝眉额之上,做个开枪的样子,然后吟吟大笑起来,“家宝,傻孩子,我跟你闹着玩呢,你怎么真的吓得发抖起来了。来,别提我最最痛恨的人了,我带你去见一家人吧!是我们那五百万元基金要帮助的人。”
“尤枫,”家宝凝望着她,“有关基金的事,由你决定就行了,我不想干预,我不愿意再管这件事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他忽然咆哮,“我烦死了,我不陪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