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袁大卫被称作东方神奇小子。就是他,一手把有一百年历史的嘉富道集团弄得倒闭了。报章上报道,经他手处理的期货买卖,亏损达千亿美元,真的叫人难以想象。”
殷家宝不期然地纠正方明说:
“是六百亿美元,香港的报道把亏损数字夸大了。”
“就算是六百亿,也是个天文数字。”方明说,“哥哥,你怎么知道是六百亿?”
“看报章报道,美国的报道比较清楚。”
“告诉我,你认识那神奇小子吗?听说他跟你一样,出身哈佛的经济学院。”
“哈佛出了很多人才。”殷家宝随口回应。
樊浩梅一边夹了一只鸡腿,送到正在埋头埋脑、据案大嚼的方力碗上,一边神色庄严地向方明说:
“如此不负责任的人,配得上称他为神奇小子吗?”
殷家宝木然。过了一会儿,他才转身对弟弟方力说:
“吃饱了没有?吃饱了,哥哥带你去吃冰淇淋。”
方力倒是兴高采烈。兄弟二人几乎是夺门而出的。
殷家宝带着方力坐在中环一家快餐店吃冰淇淋。从玻璃饰柜望进去,见到家宝和方力,其实都是一般英俊挺拔的年轻人,半点异样也没有。谁有本事看得出方力是个举手投足言行思想都只逗留在孩童时代的低能儿,谁又能体会到殷家宝已经惶恐失色得近乎精神崩溃。
把两大杯冰淇淋一口气吃得精光的方力,还咧着嘴:
“哥哥,冰淇淋好吃,我们再吃冰淇淋成吗?”
“方力,够了,吃多了要拉肚子。”殷家宝安慰弟弟说。
“哥哥,不怕,反正我每天都拉肚子。”方力一本正经拉起嗓门,据理力争。
相貌堂堂的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说话像个不足十岁的孩子,无法不令快餐店内的其他食客侧目。
殷家宝的目光落到邻桌留下的一张报纸上,标题相当醒目:
“东方神奇小子逃亡亚洲,美国拟派国际刑警缉捕。”
殷家宝把报纸抓过来细读,豆大的汗珠立即冒出来。
“译名袁大卫的亚裔人士,任职于美国嘉富道金融集团,被怀疑运用职权,串同另一亚裔同事杨保罗,制造伪帐,套用巨额公款进行炒卖活动,多月来在期货买卖上遭到严重亏损,直至嘉富道财政危机。关键人物杨保罗在离奇车祸中丧生,袁大卫则告失踪……”
“哥哥,我可以再吃一个冰淇淋吗?”
殷家宝放下了报章,凝视着他这个低能弱智的弟弟。他相信世界上不可能有人羡慕方力,只有他是个例外。
12、不速之客
这天樊浩梅挽了满手的菜,推开屋门之后,发现小客厅内静悄悄的,连电视机的声音也没有。
一看,见到家宝和方力好端端、斯斯文文地坐在那张长凳子两头。
“家宝!”樊浩梅一喊,殷家宝才晓得母亲回来了,慌忙站起来,这么一来,长凳另一端的方力就失去平衡,狼狈不堪。
殷家宝带点紧张地说:
“有客来了。”
樊浩梅这才看到果然有人在长凳子对面那张陈旧的沙发上端坐着。
客人是个女的,很年轻,一身的素服,那头乌光水滑的短发上别了一朵小小的白花。
几乎可以说是眼前一亮的。
对方一张白净的脸上不但眉目如画,唇红齿白,最难得的是浑身罩着一重高贵气质,叫人无法形容,只能感受。
樊浩梅回望两个儿子一眼,才蓦然醒悟到为什么女客还未曾开口说上半句话,这对男孩子已经被迷住了。
“是阿梅姨姨吗?我叫尤枫。”
好美丽的人儿,好潇洒的举止,好漂亮的名字。
“我的父亲是尤祖荫。爸爸是阿梅姨姨的好朋友。”
“叫我怎么说呢?”樊浩梅倒也直率,“如果我承认,就未免高攀了。”
“千万别这么说,如果爸爸不是珍惜你和他的那段友情,不会在最后的时刻还惦挂着你,特别写下了字条,嘱我向你表达一点心意。”
樊浩梅小心翼翼地将信笺接过,细细地读:
枫儿: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你应该知道什么事情发生在我和尤氏家族身上了。
原谅爸爸不能照顾你了……
现有一件事,请代为我办妥。
有位叫樊浩梅的按摩师,是我多年的朋友。这些年来,每逢我有烦恼,只消往她的按摩床上一躺,似乎就变得轻松多了。不只是为了她按摩的手艺,而是为了她整个人给我的信念,令我觉得世界还是有温情、有友谊、有希望的。
在我周围的人,没有一个未向我提出过要求,只有樊浩梅是个例外,在集团风雨飘摇的那几天,所有的人都在落井下石,只有她说:“尤先生,我等下为你上香拜神,保佑你。”
枫儿,我有五百万元存在李善舫的银行里,盼你代我把半数送给樊浩梅,半数你自用……
樊浩梅忍不住大哭起来,在全无准备之下接收了一份友谊上的厚礼,她太感动了。
13、梦寐难忘
当尤枫领着樊浩梅母子坐到李善舫的办公室去时,他凝视着樊浩梅的眼神是陌生的。
樊浩梅工作时多是穿一件碎花T恤衫,脸是净白的,不施脂粉。
今天上宝隆集团来见董事长李善舫,樊浩梅是刻意地打扮了一下。
李善舫看在眼内,觉得她是焕然一新。
除了重新审视樊浩梅,发觉她原来是个看上去很舒服且有独特气质的女人之外,李善舫也由衷地感谢她在故友尤祖荫陷入绝境时,给予他感情上的一些慰藉。
尤枫接过了提款单,看到父亲的字迹,心上一阵绞痛,双眼立即含泪。难堪掠过她那张嫩白粉脸。
坐在她身旁的殷家宝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跑过去抱住尤枫的脸,吻下去,想安慰她,别伤心。
“李家伯伯,请把半数拨给阿梅姨姨,余下的,你可否帮我申请成立一个小额基金,用来补助那些在尤氏企业有了损失,而又无获救助,倾家荡产的劳苦大众。”
“我明白你的好心,但,尤枫,二百五十万元救得多少人?”
尤枫回望樊浩梅一眼,道:
“阿梅姨姨对父亲的友情,认真来说,也不能救父亲于水深火热之中,但毕竟成为他结束性命之前的一丝安慰。我们总不能认为力量微薄,就放弃做应该做的事。”
“好,”李善舫点头,“我为你申办成立基金会,以二百五十万元为第一批存款。”
“不,”樊浩梅说,“是五百万元整。”
尤枫美丽的眼神带着无限感激和感动。
“尤小姐,让我们加盟吧!”樊浩梅说,“这会叫我们全家都高兴。不过,扶助困难时,要小心审察情况。”
尤枫天真地嫣然一笑,回头望住殷家宝:“你会帮我吗?”
“我?”殷家宝傻兮兮地问。
“对呀!我们共同管理基金,好吗?”尤枫说罢,伸出她玉葱似的手来,紧紧地握住了殷家宝。
尤枫握着的不只是殷家宝的手,而是他的心。
这一夜,老早就睡到床上的殷家宝,其实辗转反侧,一闭上眼,他就能清晰地看到尤枫那一颦一笑,一扬眉,一举目,一挥手的种种美丽明媚的仪态动静。
自从嘉富道事件之后,殷家宝是一直寝不成眠,食不知味,撑着一具皮囊在人前行走,艰辛得再无半点生趣。
邂逅了尤枫之后,生命重燃火花,眼前心上都似五光十色,噼啪作响。他开始有信心,活下去是有希望的,会有那么一天,他跟尤枫手牵着手,去开辟他们的新世界。
14、寻找工作
第二天,是方力第一次上班的日子。那是浩梅托刘菁在一家图书发行公司找到的。让他用力气自力更生。
一清早,刘菁就摇电话来:
“快,给方力装扮好,让他在楼下等我,我带他去见工!”
“要我陪着去吗?”樊浩梅问。
“不用了,梅姐,你放心,那公司老板娘是长年光顾我作按摩的,人家会照顾他,出不了错。”
“好的,好的。”樊浩梅答,“下班后你送他回来吧!”
殷家宝把方力送至楼下,然后,自己去猎头公司申请工作。
接待他的经理姓岳,看了殷家宝填写的简历之后,第一个问题就叫殷家宝心胆俱裂。
“你在美国的投资工作,这家德赫辛跟嘉富道有关系吗?”
德赫辛的工作是殷家宝在写博士论文时的一份兼职。
他倒抽一口气,终于硬着头皮回答:
“嘉富道规模极大,很多金融投资公司与之挂钩。”
“那么说,你和他们有来往?”
“我是在资料研究部门,是后勤部门,不涉及前锋工作。”他实在不愿意再做金融投资的前锋,这太容易累人倾家荡产。
“太可惜了,”岳经理把脸冲前,以带点神秘的口吻说,“如果你出身嘉富道,又有实际投资业务的经验,你知道你可以有多少年薪?每年五百万港元,再加房屋津贴,当然还有花红。”此外,岳经理说,“你有本事,还可以像那个东方神奇小子,挪动大量资金炒卖。”
“你知道那人现今有多凄惨?”殷家宝忍不住回应。
岳经理大笑起来:
“你还是年轻,你以为那个神奇小子遭遇凄凉是不是因为他正在逃亡?嘿!告诉你,不可能抓到他的,一个有本事令嘉富道亏蚀千亿美元的人,自然会逃得掉。”
“是六百亿美元。”殷家宝不期然又纠正对方。
“就算是六百亿吧。”岳经理看了殷家宝一眼,“你把有关的证件,诸如你的毕业证书,在美的工作证明等带到这儿归档,一有合适的职位,就为你引介吧。”
岳经理的这个正常要求,无疑把殷家宝的希望扼杀了。他不可能提供这些证件,否则等于送羊入虎口。
走出公司,殷家宝就醒觉到他不可能循正常途径找到工作了。
一整天,他坐在码头的公众座椅上,对着美丽的海港,思考他那一片黯淡凄迷、了无希望的前途。他呆坐着,整个人近于麻木,直至夕阳西下。
没有人能帮助、开解、安慰、释放他。
或者,除了那个叫尤枫的女孩子。
15、方力失踪
殷家宝一回家,樊浩梅就上前抓紧了儿子的衣襟:
“方力不见了,他没有回家来。”
殷家宝一听,知道事态严重。
“阿菁姨姨说过图书公司会有人把方力带回家来。”
樊浩梅摇摇头,证明有人并没有言出必行。她下午四时多就开始找方力,摇电话给刘菁,问:
“阿菁,方力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呢?”
“你呀,也别太紧张,”对方的语气并不好,“我带了方力去上工,人家图他什么呢?只不过一个有点力气没有脑袋的小伙子,难得人家答应让他立即上班,你这做母亲的应该来不及高兴,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只不过想看看什么时候我好去接他。”浩梅鼓起勇气。
“接他下班?”刘菁笑起来,“他是什么大少爷不是?让他跟着公司的车载送到中环附近,放他下车,就晓得回家了。”
说罢,就不耐烦地把电话挂上。
晚上七时十五分,方力还没有回家来,樊浩梅再摇电话给刘菁,对方根本不接听。最后,她只拿到了那家雇用方力的图书公司的号码。
“这儿除了我是看守仓库的之外,都已经下班了。”
樊浩梅的第一个反应是重新再摇这个电话。
“我说了,全体职员都已下班了。”
“可我儿子还未回家……”
“白痴!”对方抛下了这两个字,就把电话摔掉了。
樊浩梅明白这两个字的意思,如果是一般青少年,下了班,有自己的生活应酬,没有立即回家去,做母亲的却慌慌张张到处寻觅儿女,真是不能理解的。可是,方力的情况与常人有异。
殷家宝不知如何面对惶恐担忧失望的母亲,他刚从尤枫那里回来。在海边,他曾摇了一个电话给尤枫。“是殷家宝吗?”尤枫的声音好听得像灌输了股暖流流到殷家宝体内似的,“好呀,我跟你一起吃晚饭吧。”
如今,唯一的消息是,开厂车负责接载方力的人问方力家住何处,方力答不上,只笑嘻嘻说,他家住在很多很多人做生意的地方,于是他载方力到尖沙咀,方力一见到一间大大的吉野家牛肉饭店,便要下车了。那是六点的事。
母子俩急往中区警署报案,当值警察回答:
“失踪者既是成人,得等四十八小时,他确实不回家来,我们才会受理。”法律是合情合理的。
可是,往哪儿去把方力寻回呢?
忽然电话铃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