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敏飞快的抬起头,一手伸出屋檐,一手牵着弟弟的遗腹子宋骏威,笑着保证地说:“廖妈妈还好啦,我回家只要二十分钟就到了,很快的。”
虽然乌云还是笼罩着整片的天,但雨势已经小多了,大雨应该在半小时内不会再下的,雷敏心忖。
唉唷,爱逞强?这些少年郎……廖妈妈陈罔腰无奈的摇了摇头,“来,那这些药带着,里面我有放了几把葱,还有……”她将手中的袋子递了向前,国台语半夹杂着,“要注意喔,小威还有吐,小琦早上送过来的时候说的,有发烧就要吃红包,你要记得吶。”
雷敏将东西收进背包后,回到小摩托车旁,拿起摊在摩托车上的雨衣套上时,廖妈妈还唠叨个不停,“你看看啦,还说不会下雨,又打雷吶,夭寿喔!”
她坐上小摩托车,一把便将还流着鼻涕小男孩往摩托车前的小踏板一放,再将雨衣套住他后。还不忘安抚廖妈妈,“廖妈妈,别忘了我姓雷,‘雷公’是我阿公吶。”
“小威抱好姑姑唷。”叮咛完后她发动机车。
“我们走了。廖妈妈掰掰。”
廖妈妈站在她的小杂货店门口,对她摇着手,又再叮咛,“前面有捷运工地,卡注意吶。”
小摩托车骑出红砖人行道后,便钻人了因捷运开挖后,而进入所谓“交通黑暗期”的台北街道。
雷敏小心地骑在铺满了止滑钢板的道路上,雨衣下,小威擤着鼻子的声音清楚的传来。
“姑姑,今天怎幺不是妈妈来接我?”小威闷闷的声音从雨衣中传了出来。
雷敏飞快地瞄了一眼雨衣表面凸起的小孩头形;还不足四岁,小威讲起话来的流利程度完全不输六岁的孩子,聪明度完全就像她死去的弟弟。
她那个双胞胎弟弟雷超已经死了三年,弟弟的女朋友宋琦芃,在知道自己怀孕时已经是快三个月了;由于弟弟是死在香港的饭店中,当她与琦芃哭哭啼啼的赴港将弟弟的骨灰带回台湾。没想到当晚,母亲因弟弟的死亡,伤心过度,造成急性心肌梗塞,送到医院急救无效而过逝。
接连两场丧事后,琦芃才蓦然想起她已怀孕的事,但那时肚子已经挺出来,要堕胎拿小孩也来不及了;琦芃向她南部的家人求援,却被冰冷的拒绝,从那时起,她们两个女孩便相依扶持的住在一起。
日子在辛苦的挣扎中,她总算在去年修完学分毕业了;随即她运气极好的在她目前上班的幼儿园找到了工作。
在学校她读的是幼儿教育方面的,加上她喜欢孩子们;能如此学以致用,又完全符合兴趣,她这一年来真是如鱼得水般的工作着。
想起小威问她的问题她还没回答,于是她很快地收回了心思,笑着回答:“因为今天你妈妈又要去相亲了。”
原本就是校园美女的琦芃,生了孩子后不但没有折损她的青春,还因为怀孕期间体内荷尔蒙的改变,将她滋润的更美,完全都看不出来她长雷敏两岁:如此得天独厚的美女,孤寂终生岂不可惜?所以她的同事与同学们纷纷热心的帮她介绍男朋友。
只足,当对方一知道琦芃有个孩子后,就一一的打退堂鼓;也因为如此。琦芃对于一场又一场毫无止境的相亲,觉得意兴阑珊。
“你可以不要去嘛。”还记得有一场相亲,琦芃编了好几个理由,就是推不掉时,她也跟着大发牢骚。
琦芃苦着一张脸,无奈的抱怨着,“我当然可以很率性的不要去,可是你也知道,只要这幺做的话,一堆人就卯起来关心了,他们……”
“都会以为你我还没有走出雷超,死掉的阴影。”熟悉的“台词”让两个女孩异口同声着。
所以只要琦芃因“任务相亲”,不能带小威时,这工作就会自然地落到她头上了。
话已经回答完半天,小威却没有任何反应:“小威,小威。”她边喊边摇着夹在双腿中的小威。
但是小威仍没有反应。
他怎幺了?
此时机车回到了母亲生前留给她的房子前,停好车,她立即脱下雨衣。mpanel(1);
只见,小威已经软绵缩的趴在她的大腿上了。
天——
雷敏快速的探手到小男孩的额前,好烫!
“小威,小威。醒醒!”她着急的喊着。
小威漂亮的大眼睛眨巴了两下,抖着软软的小身体对她说:“姑姑。我,我好冷喔。”
“小威你在发烧了。”她也没多想,抱起小威往巷子外面冲。
“敏敏,小威怎幺啦?”住在对面的老邻居沈妈妈正坐在一楼的屋檐下,看到了她的慌张的样子,连忙丢下手中剥的四季豆站了起来。
“沈妈妈,小威正在发烧,我带他去三总;晚一点小琦回来后再麻烦您告诉她一声……”话还一半在嘴边,她早就冲出巷子了。
雷敏伸手拦住一辆出租车,可是小威却点都不合作,在她怀中又是踢又是扭的,“我不要去医院,我不要打针。姑姑,呜呜……我不要去医院。”
“不去不行,烧过头会烧成白痴。”她边警告着小威边上车,“司机先生。麻烦你,我要去三总。”
车门迅速被她关好后,司机连忙将车子开动。
往医院的路上,整个车子里全是小威哭闹的声音。
三军总院
刚刚才结束了一场医学会议的裴士锋走向他的办公室,已经到了他该下班的时间了,可是他还要将采购药品明细单浏览完后才能下班。
沿着医院的走廊一路往办公室直走的他,满脑子装满了属于他麾下的小儿科部门该添购的药品,除了卫生署规定的防疫用药外,更还有很多重症新药需要购买;例如,先前洛杉矶的母校Dr.Brown曾向他建议过,后年“施洛德药厂”生产的一剂肠病毒口服剂已经通过美国的官方测试,效果惊人,如果明年就有试剂的话,那幺……
对了,何不就要求厂商直接先送试剂的样品来?!
想到这里,裴士锋兴奋的停下脚步。
“啊,唉唷——”七零八落的惊呼声响起。
“谁啊?”他的背部遭到了一记直冲而来的力道撞击,旋身一看,原来是跟在他身后的几名实习学生:“你们干嘛来撞我呀?”
几个莫名其妙的小萝卜头或跌或躺的,狼狈的惨状真叫人咋舌不已。
“学长,是您走的那幺急,然后说停就停的。”一名绑着小马尾的男生,揉着屁股跳到了他的面前。
裴士锋有些哭笑不得。“喂喂喂,‘苦主’没喊疼,你们这几个撞死人不偿命的倒大声起来?”
他瞥见几个护理人员纷纷停下了脚步,掩嘴轻笑着,这让他更头痛,对着这群小萝卜头警告。“以后别跟在我屁股后面,否则……”
“学长,有我们多好哇,您想想看,平常您只要开口,东西自然就蹦到您面前了,都不用您动手。而且学弟跟着学长本来就天经地义的事,我们当然要跟紧您才对啊。”小王现在是住院助理医师而不是实习生,可是他在工作之余尽可能的跟在裴士锋的身后寸步不离。
士锋顺手就将手中的资料夹往小王的头顶敲下,“学弟跟着学长本来就天经地义的事?呿,全院有九百七十五名学长,你们怎不去跟?”
话说完裴士锋转头又往办公室走了去。
萝卜头们不屈不挠的紧跟在后,边追边说,“话是如此,但是三十二岁就留学归国博士级的专科主任只有您呀。”
闻言,裴士锋在办公室门前停了下来。
医学院的学分与实习完全修完要花掉七年的时间,他在美国只花了五年就修完,然后又用了很短的时间,同时得到硕士与博士的学位。
在台湾三十二岁的实习医生大有人在,但他却早已是小儿科的主任医生了。
这是幸还是不幸?见仁见智吧。
“九十九分的努力还是远胜过九十九分的天才,你们千万不要妄自菲薄。”他低叹了一口气后,打开办公室的门,“说起羡慕,你们或许不了解我羡慕的就是各位吧?”
裴士锋话说的由衷,但听在萝卜头的耳中竟是颇富哲理的一席话。没有人注意去听他后面的话。因此当他回到座位上时,一群人吱吱喳喳的话一涌而来。
“学长,您当年在台湾国中毕业后就到美国当留学生,是不是很无法适应呀?”
“哪有人问题问的那幺白痴?这就表示你对裴学长还不够了解。”绑马尾的男生抢白,“学长,您在研究所修了双学位就是因为想达成令慈的希望吗?”
几乎每个认识他与他的家庭的人都晓得,裴士锋有位在美国艺术界十分出名的华裔美籍母亲,耳濡目染下,他居然研习了与医学毫不相干的美术,主攻艰涩难懂的拜占庭艺术史,并且成绩斐然。
医学科技是理性且重逻辑思考的,但,艺术却又是与理性最背道而驰的浪漫,所以裴士锋允文允武的不像常人,看在美国同事们的眼里就很不可思议了,更加遑论这些从台湾教育体系下所培养出的人。
但,sowhat?
“好了,好了。”裴士锋头痛的双手一摊,“请吧,各位。现在我没有可让你们学的东西了,我还有很重要的事需要……”
话还在嘴边,小萝卜头们全骚动了起来。
“学长,我来,我来……”说着,小王挽起了衣袖。
绑马尾男生推开旁边的同学,当仁不让冲到了他面前,“学长您要审核药单对不对?我行,我可以的。”
哇,他要疯了。
“你们不想下班,那是你们厉害,但是,行行好,我可要下班,明天我还有‘第一班的刀’。”最后的一句话。他几乎是用吼的。
静了数秒钟之后,门边响起了一个悠闲的声音,“对对对。各位请出来吧,我有事要找各位的裴学长。”
是王继善医师。
一群人见到是帮他们打评比分数的医生,二话不说的全都纷纷噤声而逃。
“哇塞——”士锋惊讶的眼珠子快瞪掉了,“就,就这样?!”
至交好友王继善对他哼了一哼,“普通羡慕就好,别太羡慕了。”
士锋喝了一口水苦笑着摇头,“你这个时候不在急诊室StandBy ?跑来找我是要我代班吗?”
王继善双眼圆睁,“士锋?你,你,你好神喔。”
“你老哥替你安排相亲,对吧?”士锋边说边低头翻阅起桌上的“小儿科药品采购计划”。
“啪。”眼前的文件被一只男人的大掌给挡住了,士锋抬起头来。
“是我老哥告诉你的?”王继善好奇的问。
王继善应该要先问他什幺时候才要去代班而不是问这个吧?士锋翻了翻的白眼,“你老哥中午就打电话给我,请我替你代班。这个答案你满意了吧?”
王继善露出了狂喜的表情,“Yea ”!振臂一呼,眼看就要跃过办公桌后往他身上扑过来了。
士锋连忙抓起桌上的采购计划挡在脸上,“你还不快去?你哥说安排相亲的时间是六点半。”
这话让王继善立即煞住脚,“真的?我差点忘了时间了。”他低头看了一下腕表,连忙冲向他的座位,胡乱的脱下医师的制服,再抓起“亚曼尼”的西装外套后,就快步往外走。
“继善。”士锋连忙抓起了一把伞,递给王继善,“等等,外面还在下雨。”
王继善露了一个感激的微笑,“我都忘了,再次谢啦。”
“继善。”士锋拍了一拍他的肩膀,“去吧,不管成不成功,我都支持你走出失恋的路。”
王继善望了他一眼,随即走进已是暮色的台北二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