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煦专注地翻阅历年来他所研究的学术报告。
医学,他只当兴趣,并未下过太多工夫,要说在他的专业领域中找出专长,不是没有,而是从未想过,因为没有必要。
如今,为了医治洛曦晨,他势必得多花时间,作好一切准备。不同以往,对于曦晨,他只许成功,不能失败!头一次,他感到害怕,不是怕毁了自己的名声,而是他无法允许她在他手中有一丝损伤,习惯了那个傻丫头的陪伴,不愿去想象失去她的日子……他绝对会治好她!
封煦对自己猛然迸发的情绪感到惊讶,从来他就不是激越的人,年少的轻狂历经岁月已转为内敛,无论是焦躁心痛抑或是深沉的爱怜,那样无法控制的情绪,他似乎很久未曾感受了,是否因为这缘故,所以先前他才会努力去排斥,借由伤害她来说服自己依然自由不受束缚。
轻轻的敲门声传入他耳中,他皱起眉头,放下资料,走到门边。
张妈飞往法国照料他那生活白痴的母亲,此时封家老宅里这么晚会是谁他可不意外:“洛曦晨——”
他冷脸驱逐不了一颗想要和他在一起的心。洛曦晨缩了缩小脸,可怜兮兮地说道:“我睡不着。”
“别这样。”封煦叹气,“你的身体虚弱不应太过劳累,适当的睡眠是必要的。”白天的工作对她的运动量已经足够,夜晚该是她休息的时间。
“不行吗?”曦晨失望地垂眼。她只是想和他拥有更多的回忆,任大哥已经回台湾,不管最后她的病是否会被治愈,离开封煦是最终必然的结果。“好吧,我回房了……”
蓦地,她冰冷的小手被温暖的大手握住,包覆手掌之中。
封煦抬起她失意黯淡的脸庞低喃:“你愈来愈懂得该怎样让我屈服。”
“你的意思是答应了?”
“你都做好一切准备了,我若不答应,你岂不是更睡不着?”他失笑地指指她藏在背后的小毯子。
洛曦晨连忙做出保证:“你继续忙你的,我会静静地在一旁看书,如果真的累了,就躺在沙发上,有小毯子,你不用担心我会着凉。”
“看来我是没有理由反对了。”他将她带入书房,安置在沙发上。“无聊就挑本书看,如果累了就休息别逞强。”
“我知道了。”曦晨努力地点头。
封煦叹息,再次将全副心力投入手中的卷宗。
洛曦晨满足地欣赏他俊美的侧脸,专注认真的模样更令人着迷了,她知道他最近正忙着为她着手一连串相关的检查和治疗,大家都说他是天才,那么,他为了治疗她,每晚都在书房挑灯夜战;为了她,他付出了多少心力?
从前,她年年的愿望是能过来年的生日;现在,她容易满足的心开始妄想,希望能有和他在一起的一天、两天……每一天……
更希望他能爱她。
又胡思乱想了!洛曦晨笑骂自己,然而,心底的某个角落却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你怎能爱他,你是个有婚约的人啊!
而且,他爱你吗?!
洛蹭晨绝尘的容颜泛起淡淡忧愁,走到书架旁,她抽出一本书,不想庸人自扰,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
如果当年的他未曾发生严重的车祸,那女孩不会离开,即使他表面再如何无谓坦荡,她相信他的心里仍有一个角落容纳那女孩。
也许是小小的一隅,可是谁也取代不了……
拥抱在怀中的小毛毯在不注意时掉落,曦晨想伸手拾取,将开启的书本暂且放在小茶几上,然而在拾起的同时,她眼尖地发现地上有张白色的小纸片。
大概是从书本里掉落的书签之类的……她弯身捡拾,目光被纸片上的人儿攫取——
那是一张照片,漫山遍野的花海中躺卧了一个女孩,她双眸微闭,唇畔隐约地浮泛一抹美艳的笑容,那轮廓是相似的,惟独那红润的脸庞闪动健康的活力,和自己完全不同……
原来世界上会有如此相像的人!她想起他见到自己的第二眼,那混合惊讶怔愣的眼神——她终于明白了。
曦晨忧伤地瞟了心无旁骛的封煦一眼。
是这样吗?她和那女孩神似的容颜,他另眼看待的是属于那女孩的那一面,还是属于她的那一面?
“怎么了?”封煦感受到她凝视的目光,不解地问道。看到她脸色苍白得不像样,急欲起身探视。
“没有,只是突然有点冷,盖上毛毯就好,你别过来了。”她连忙将照片藏在毛毯下,他不喜欢人家探问私事,所以她不能开口,况且,她也没立场。
他关心的眼神骗不了人,此刻他的心思是在她身上,曦晨告诉自己。
她不介意……即使只有此刻……
窗外吹袭了一阵寒凉的夜风,恰似吹皱她满怀绵密的情愫,在她尚未知觉的时候,添入了不安和冷冽。
下意识地,她拥紧手中的毛毯,怎么也想不透为什么止不了身子的轻颤。
心,也会感冒吗?
秋日暖暖的午后,封家大宅绿草如茵的庭院,微风吹来,伴随着阵阵花香,洛曦晨满足地叹了口气。
“干什么叹气?”封煦安适地把头靠在她腿边,正闭目养神的眸子微微张开,慵懒地问道。
“这样的生活是我从前想也不敢想的。”能够放松心情地过日子,身边伴着自己喜爱的人,仿佛回到了年少时、她看完童话之后的悸动。
她柔美的神情带着满足。封煦飘荡的视线转回,投落至深锁的大门前——
不请自来的闲杂人等又来了。
‘你喜欢这样过日子?”俪人未曾察觉客人来访,封煦也只是移动位子,将她揽人怀中。
“嗯!”她边回想着边窝进那温暖的怀抱,“从我有记忆开始,我的身体一直都很糟,别说是把药当饭吃,半夜送急诊更是常有的事,为了不让我有任何损伤的危险,别说我没有进过学校,在十八岁之前我甚至可以说没出过洛家大门。”
怀中人儿缩了缩:“爸爸延请了许多老师到家里教授,邀请许多朋友到家里来……爸爸一直尽可能地想让我感觉自己和别人没有不同,可是认识的人多了,才发现自己原本就与别人不同。” .
“回忆代表过去,想不想走出牢笼?”封煦拨开垂落额际的发丝,内心有着微微不舍、心疼的感觉。
曦晨原本愁眉苦脸的娇颜抬起,转而是一脸不可思议。
“怎么了?”干嘛用见到外星人的眼神看他?
“你的话跟任大哥好像。”
原来……封煦瞟了一眼树后低头闷笑的人影:“你很喜欢他?”
“嗯。”她顺着他的视线好奇地想回头,却早一步被他不着痕迹地转回,“我渴了。”
“哦。”心无城府的曦晨连忙端持一杯冷饮递给他,才又说道:“认识任大哥是在某次的聚会中,不像其他人带有怜悯的目光,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想不想走出牢笼?’很巧是不是?”
“是很巧。”封煦冷哼地笑笑:“渴吗?”他将杯子里的冷饮添满递给她,
“嗯。”曦晨笑盈盈地点头,接过玻璃杯,一口一口吸着。
“你的婚约是怎么回事?”那小子心系湘泠,又是抱持何种心态订下这纸婚约?
突如其来的问题飘进耳里,惊得曦晨来不及反应,一口冷饮硬生生地哽在喉中,呛得她猛咳。
“你怎么突然提这件事?”幸福蒙住了眼睛,她以为只要不想便不用烦恼,标准的鸵鸟心态。
“我不说不代表不关心。”许多事不用言明,他惯于默默观察,“你的喜欢已经到了非君不嫁的地步了?”
“我……呃……”在他厉眼迫视下,她局促不安地嗫嚅。
她满溢不安,也充斥惭愧,当初这份婚约是父亲先提出的,在双方家长乐观其成的情况下,她也一心要嫁给这个允诺带自己走出城堡的男人。
那是喜欢,可是不是爱,想相伴一生,只有喜欢是不够的……她现在终于明白这道理了,但,还来得及吗?
封煦拿走她的杯子,扳开她紧绞的手:“看着我,说出真心话。”
“我……对不起……”她好爱他,但是任大哥温柔呵护的笑容浮现在脑海,她无法漠视任大哥的感受啊!
“你的抱歉因何而来?因为我抑或是这份婚约?”
“都一样。”洛曦晨泫然欲泣地摇头,两种选择都令她心痛。
“不一样。”封煦握住她挣扎的肩头,要她面对现实,“要我,或是婚约?”
“终究避不开了吗?”洛曦晨迷蒙的眸光凝视远方,情与爱,如此两难,叫她如何抉择?
“你的回答呢?”封煦向来悠然的嗓音掺杂一丝难以察觉的紧张。
他介意的不是那份婚约,而是她的真实感情。曾经,她依赖任迅翔甚深,如今,她真的了解自己的内心了吗?
“我……”缥缈幽远的声音似来自天边,她远扬的瞳眸终于有了焦距,深深地凝视这张令她爱恋的脸庞,而后缓缓地闭上眼——
“我爱你,但我必须嫁给任大哥……”
时间仿佛静止,惟有秋风微寒地吹袭,卷起枯黄的落叶,落在封煦转身离去的脚步之后……
氤氲的水气有如来自心底,模糊了随他离去的视线……她忍不住地掩面哭泣。
心碎,就是这样吧!
书房中,两个伟岸男子各据一方,低迷的气氛自午后持续笼罩,直到日落时分仍未止歇。
“小晨哭得很伤心。”任迅翔终于还是认输先开口,若非时机不对,他真为封煦的冷静绝倒,“光瞪我没用,那婚约只是权宜之计。”
“好戏也看完了,可以把你的诡计全盘托出了?”封煦冷睇好友。
“我以为你应该感谢我,毕竟没有我,你的真情不会轻易付出。”
“你早在那时就已经算计好了?’’封煦冷静地陈述一件事实。
“证据确凿,我好像无法否认了。”任迅翔耸耸肩,面对一头优雅阴森的黑豹,完全没有一丝不安与恐惧。
“为什么?”封煦沉吟,“因为当年我助湘泠那丫头逃离你?”
“好说。”任迅翔神态优雅地端持高脚杯,凝视琥珀色的酒液,嘴角微微扬起。“当年是我的态度不当,不能完全怪你这个疼惜妹妹的表哥。”
“你的意思是怪我以一个朋友的身份背叛你。”封煦了解,早说他这个拼命三郎怎会闷不吭声任人摆布,原来报复早已酝酿,只待时机到来。
“这话有意思。”任迅翔向来很欣赏这个脑筋动得比嘴快的好友,一言一行皆有依据,深思熟虑得叫他难以招架。“多年前尝到的苦果,酝酿成今日的局面,怎能不叫你也尝尝?”
“曦晨也是你的棋子之一?”报复他可以忍受,挡人姻缘算他活该,可为此将一个局外人也拖下水,实在不符任迅翔的磊落个性。
“不完全是。”任迅翔轻啜一口琼浆玉液。“遇见小晨是偶然,她和莫靖的相似是让我感兴趣的主因,在深入了解之后才知道柔弱的她竟有如易碎的陶瓷,精致却不长久。小晨是个值得珍惜的女孩,这点我想你也明白,既然你一心想逃避多年的情伤,遇见了这么好的机会,干嘛不耍耍你?”
“我没有逃避。”封煦瞟了他一眼,“不碰情爱是我觉得有更值得追求的东西,自由可贵啊!”
“不过爱情价更高,为了小晨,你不也抛弃了自由?”想起午后那场逼爱宣言,任迅翔愉快的心情更有调侃人的兴致,“除此之外,帮助她是我给她的承诺,在小晨面前我的确是一个疼惜她的兄长,发自真心。”
“既是兄长就别巴着不放,找个时间解决这个碍人的婚约。”
”放心,不用你说我也会做的。”他的新娘另有其人,至于小晨,安心放她自由飞。
虽然这是必然的结果,但是听到任迅翔亲口允诺,封煦的心头紊乱总算平息了些,他放松身体往后躺去,若有所思,沉思的表情稍嫌凝重。
“不管你现在的表情代表什么涵义,若是关于小晨,务必要告诉我。”任迅翔敛眉正色道。
“我已经着手准备治疗的一切手续,她的病再拖没有好处,现在是她最适宜的时机。”
“你做事我有何不放心?需要我做什么吗?”任迅翔给予好友无条件支持。
“我已将所有利弊都衡量过了,我要带她去美国。”封煦直言。
“美国?”任迅翔看封煦严谨的脸上没有一丝玩笑意味,这代表他是认真的,“你认为小晨的情况适合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撇开虚弱的身体,小晨要前往的是一个她全然未曾接触的国家,怕生是她的弱点,她能克服这道心理障碍吗?
“她可以。”封煦坚定地点头,想起那日他们首次见面的情形,不由得轻笑,“你未曾看过她的潜质,如果说她的外表是温室里的花朵,内在就是株浑身带刺的蔷薇;况且,还有我。”
还有我……铿锵有力的三个字胜过千言万语,封煦提出他最诚挚的信诺。
“OK,我会将话带给洛董。”任迅翔点头。
“闲事办完,该说正事了。”封煦盯着他,了然道:“你今日来的目?”
任迅翔一愣,随即笑开:“什么都瞒不过你。”他自衣内抽出一张精致的信函,丢给封煦。
“邀请卡?”封煦皱眉,“浪费我的时间——”
“别急着丢!”任迅翔眼明手快地截了回来,“洛董想念女儿,要我今天无论如何带她回家。明晚,洛家举行晚宴,你不来没关系,但想想曦晨,她必须处在一群虎视眈眈的大野狼前——”
“够了,拿来!”封煦恶声恶气,“不愧是好友,懂得用我的弱点威胁我。”
“原来曦晨已成你的弱点了?”任迅翔朗笑,为好友眼中不经意流露的深情感到欣愉,“既然如此,我接下来的消息你更应该听听。”
“还有什么事?”封煦不感兴趣地瞥向窗外。
“莫靖也会出席。”任迅翔爆炸性地投下讯息,“她一直在寻找你,我想你也知悉。”
“那又如何?你以为我会在意?”如果任迅翔这么认为,那就太不了解他了。
“你是不会,不过人家可没那么想。”任迅翔莫测高深地道,“莫靖找你的原因不单纯,做好心理准备吧,好友。”
“或许,你该警告的是她。”在任迅翔踏出视线之前,封煦如是说道。
洛曦晨坐在床中间,不住地低泣,为自己没有结局的爱恋,也为封煦的绝然离去。明知这是惟一的结果啊!然而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她泪如雨下,却不知该用什么来唤回他,只悲伤地意识到,自己又成了一抹孤独的灵魂,坠入深幽的黑暗之中……谁来救救她啊……
封煦一走进门就是洛曦晨蜷曲身子坐在床中央,无助凄然的模样令人心疼,他无声无息地走近她,坐下。
印象中,她总是在他背后偷偷地哭泣——他拒绝她时哭,他卸下心防想靠近她的也哭……事事顺利的他头一次有无可奈何的感觉。
唉!“偶尔发泄可以,哭太久可不太好。”
熟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洛曦晨抬起梨花带泪的脸庞,看向他,投入他的怀抱,抽抽噎噎地开口道:“我以为你生气了。”他的去而复返让她的心灵注入一点温暖,这是否代表他不怪她了?
“我是在生气没错。”他抬起她的小脸,拭去她颊上的泪痕。
“对不起……”好不容易止住的泪雨有再度奔流之势。
“我不介意你换句话说说。”被人拒绝一次够狼狈了,尤其是罪魁祸首还在门外偷笑时,他瞪向门外那个闷笑太过火的闲人,“我是生气,但不怪你。”该死的是他那在房间外头的好友!
没关系,君子报仇,三年不晚。“别哭了。”
“好……”他不怪罪她,叫她做什么都好。
“别老是什么都好。”粗鲁地抓过被角揩去她的泪,封煦出其不意地捧住她的脸,深深地吻住,不若往常的淡然细腻,挟带着浓厚的狂狷意味,似是宣告着某种所有权……
是他的,他不会放手,如果退一步能够让他更快拥有永远,那么他的坚持是可以商量的。
激切的吻辗转了几乎一世纪,吻得洛曦晨晕头转向,娇喘连连。
冰凉的触觉自颈项泛开,她低头一看,自己的颈子不知何时多了一条银链,链子的中间串了一只戒环。
“这是……”戒指上没有多余的刻痕,简单却出众——她一眼即认出来这是他的尾戒,“你为什么——”
“喜欢吗?”他含笑问道。
他的话里有另一番涵义,她清楚地知道,也明白自己不能接受,感伤地抚摸紧贴肌肤的凉意,她割舍不下。
“在你无法回答之前,同样的问题我不会再问,逃避不能解决一切,我决定放手,让你自己去寻找。”
“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洛曦晨心头发慌,慌忙地抓住他。
“你懂。”封煦点破她,以眼神示意好友进门:“进来吧!”
“小晨。”温良醇厚的叫唤自她身后传来。
是任大哥! “你是要我……离开?”不会的,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啊!
“小晨,洛董想念你,跟我回家吧!”任迅翔让自己无视小晨的哀凄神情,这桩婚约如果要解除,回洛家是势在必行,不能心软。
“回去吧!”封煦背过身,看向窗外,“别让令尊等太久。”
洛蛾晨心碎神伤地转身,一步步往任迅翅走去,一边不舍地频频回头,将他的身影牢牢地记在心底。
都是她的错,他好不容易才接受她,她却狠心推开。
“走吧!”任迅翔开曰,藏不住阵阵叹息,“有缘你们会见面的。”
“会再见面吗?”凝望愈来愈远去的封家大宅,她忍不住地再次低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