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数位诸侯、贤士遭到微麟摇首淘汰,恭晶成为新王的机率愈来愈高;而仙子们对待恭晶的温和笑颜,也使恭晶获选为王的呼声愈形高涨。
到了第二十五天,依序终于轮到恭晶谒见微麟。
不只崇水都的都臣们各个看来临深履冰,就连选王的微麟也显得相当惴惴小心。
由仙子引领,站立在宫前石阶下的恭晶昂起脸,看着身着月牙色缎衣的微麟慢慢地走下台阶。所有人都屏息地注视着微麟的一举一动,等到微麟走到恭晶面前,紧张的气氛几乎到达顶点。
微麟瞪着身前的恭晶,豆大的汗水慢慢由额间滑落,俊秀的脸庞犹如上了一层白蜡。
仿佛像经过了一季那样长的时间,众所瞩目的微麟终于迸出话来,“我……”
“怎么样呢?微麟大人?”就连平日冷静的七月仙子也忍不住这阵令人难耐的沉默。
“我——”
“请您直说无妨。”昂首的恭晶瞥见微麟惨白的脸色。
“虽……虽然……悦侯……但……但我……”
微麟语无伦次的话让众人听得一头雾水,然而在微麟把话说完之前,恭晶就已经温和地将他打断了。
“我想我已经明白了,我并不是真王。”
一个一点也不像是觉得遗憾的表情浮现在恭晶脸上,而跟随在身后的臣属则竞相露出快要昏倒的表情来。更多更多仿佛松了口气的呼气声,则是来自石阶两旁其他已被拒绝或还未谒见微麟的诸侯贤士。
“悦……悦侯?”不仅是恭晶的臣属,就连结结巴巴的微麟也跟着睁大了眼睛。
“新王是带有天命的人,因此被麒麟选中,恭晶并无王气,被您拒绝也是理所当然,您不必觉得愧疚。”
明明就是很温和的声音,但恭晶的话却让微麟的一颗心沉坠了。
微麟看着恭晶恭敬地对着自己叩首,而后洒然地转身返回崇水都的帐篷中,接着,她神情欣悦地跨上家臣牵来的天马凌空飞去,仿佛毫不留恋仙山中的一切。
飞马疾驰入空,很快的,恭晶与飞马的身影化为一个模糊的黑点。
她毫不眷留的离去背影,让微麟的心仿佛被人以利剑狂暴地砍剁。
就在恭晶的身影完全消失之时,微麟感觉自己双眼一黑,一股蚀心剧痛骤然刺穿整个身躯,他忍不住掉下眼泪,接着便突然不省人事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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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阿晶呀阿晶……这样真的可以吗?”
在恭晶骑乘飞马离去时,听见恭晶遭受拒绝的纪王也随即骑着天马追赶过来,此时那张向来爱笑的脸庞突然罩上了从未有过的严肃表情。
不只是在场的崇水都家臣,就连纪王也对恭晶没被选中这件事感到相当错愕,但这并非因为十六年前来自天官的那个占言,而是连日来以微麟对恭晶的亲近态度,根本让人不能想像有这样的结果产生。
难道……是哪里出错了吗?
天马飞快地追上恭晶的坐骑,纪王伸手拦住恭晶。
“我说阿晶,这样真的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
“微麟选的可是下一任的新微王哪!”
“我只希望微国的新王能有宽容的气量去包容这样的一位麒麟。”逆着风,一头秀发飞扬的恭晶回过头来,犀利的眼神一点也不像是个才刚满十六岁的少女。
“什么呀?说的那么严重!”
“总之就是柔弱。身为北方国家的佐辅,是需要有坚毅不屈的意志与能力的。”恭晶沉默下来。
治理一个国家不能只依凭天命神授,至少身为王的人要有某种程度以上的觉悟,当然这个觉悟,得由身为佐辅的麒麟所提供,但微麟的气质却太过柔静,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沉默寡言没错,然而那双水色的眼中却又带着裸露的不安和恐惧。
经过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恭晶更是深刻地确定了这样的想法。
像这样性情柔顺又易受惊的麒鳞一且成为微国的佐辅,新王若意志不够坚定,无法弥补微麟性情上的缺陷,全朝上下就要沦为决断不足的软弱社稽了。诸国的历史上有过太多因为性情优柔、难以果决理事,以致民不聊生的昏君例子,一旦成为那样的新王,不论王权是不是天命神授,到最后恐怕还是会被人民怨恨至死吧!
尽管同情微麟,但无论如何,恭晶一点也不想成为那样的新王。
此外,恭晶也不打算一辈子都得和同一个人相守在一起——一旦被麒麟选中,身为王之人就再也没有任何拒绝的权利了,这就是所谓的“天命”,自盘古开天以来,从来就只有麒麟选王,没有王选麒麟。
“这……”纪王迟疑起来。
恭晶说的并没有错,微麟的气质确实过分柔静了,并且眼神中的不安也是显而易见的,这些日子相处以来,虽然状况已经大有改变,然而对于一个位于极寒之北,并且必须面对与冰原上的妖魔兽争地的国家来说,佐辅若太过柔弱,捍卫国土的工作势必会变得更加困难,但……
“但这也只是你的片面猜测而已吧?未来的事,怎么可以这么快就妄下断语呢?微麟现有的气质与气势已经远比夏分日初会之时来得强韧,而且离新王与新佐辅正式入主微宫前的登宫大典,也还有半年多的时间,说不准在这半年中,术力已经成长的微麟会变得更加强韧也说不定。再说,柔弱的麒麟不见得就不好呀!想想寇国的寇麟,虽然体弱多病、气质幽静,但大体上来说,仍然是个相当优秀的佐辅。太早下断言,不觉得对微麟有失公平吗?”纪王抗辩了起来。
怪!难道恭晶真的不是新王?他还以为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没想到结果竟会如此。可是,如果真王就是恭晶没错的话,那么这位新任的微国佐辅说不定是朱陆各国的佐辅中,最具强大耐力的麒麟。
九十多年前,在纪麟选择他为纪王时,曾经对他这么说过——
“王气是天生酝酿,只有麒麟才能一眼看出,这是毋须言语的一种本能。而无论王气是尖锐锋利、是优雅安静、是豪迈阔气,就算麒麟再不喜爱,再难以接受真王天生具有的气,也无法抗拒天所授与的‘命’。这是因为麒鳞一生只能有一位君主,如果背弃了天命,抛弃自己的真王,就会遭受刨骨蚀心的严厉惩处!”
他原以为就算再难以亲近恭晶与生俱来的锐利气质,最后微麟仍应会接受具有这般气质的恭晶为王才是,除非恭晶不是真王,否则能够忍下抗拒真王的微麟,可要算是朱陆各国中最柔弱,同时也最强悍的麒麟了。
“这样说的话倒也没错。不过,话说回来,你现在跟着我出来好像并不妥当吧?如果新王在夏分日结束之前遴选出来,不在新王身边道声庆贺,不是显得太吃亏吗?”
“新王若是那种只满足于阿谀奉承之人,身为王的气量和眼界不免过小,与其和那样的新王交好,还不如和你一起游山玩水来得有趣些,至少在品格和贤良上,你可是有口碑保证的。”纪王皱起鼻子笑了笑。
“哼!是吗?不过向来被称贤良之人,多半是得劳心劳力而死……”咕哝之声结束在语尾间。
“唉唉!发牢骚这种事是不符合你身份的。那么,现在你是打算如何呢?要准备回崇水都了吗?”纪王笑咪咪,决定暂时搁下心中的疑问,在旁静静观看后续的变化。
“嗯!是得回去收拾行李了,新王一旦遴选出来,旧朝之臣如果没有在新王手下在职,就再也不能待在原有的都郡行馆中,我并不想再任官职,所以是该找个新的栖身之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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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之后,恭晶下仙山的消息传入了才刚清醒的微麟耳中。
不顾七月仙子与九月仙子的反对,微麟慌忙地赶到崇水都的帐篷。
篷内,所有的衣物用品早已收拾得一千二净,而篷外,也只剩下家宰姜让及几名运载行李的侍卫而已。
“悦侯大人呢?”
“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已经回崇水都去了。”
“都没再回来过了吗?可、可是选王期还没有结束啊!”
“这个嘛……其实大人并没有上仙山竞争的意思,由于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被押上仙山,所以一旦确定自己不是真王,就绝对不会逗留在仙山,但这并不是因为面子挂不住……”
语尾毫无意义的解说虽短,却让微麟的脸色为之一白。
没能选出新王的失望感,从下午开始便蔓延在整座朝元宫中。
心情低落的绝对不只有崇水都的家臣而已,就连教养麒麟的十二位仙子们也跟着面露忧色。
仙子们虽然无法敏锐地觉察新王的王气,但多多少少具有看穿人本质的能力,尤其对于疼爱微麟的几名仙子来说,多少会有些私心期望微麟选定的新王能将微国带往康庄大道,因此贤君纪王的认同,无疑是对悦侯恭晶的最佳保证。
偏偏悦侯恭晶不是新王!如果是的话,微国将会被建设成一个如何美好的国家呀……
潜藏在几位仙子心中的强烈想法,不知不觉地渗透在眼神之中。
“打出生起便一直被谣传将是‘新王继任者’的悦侯,在自尊上恐怕无法忍受没被微麟选上的羞辱吧!”
仙子们憾然的语气环绕在口中,连带使精神低落的微麟也变得更为阴沉了。苍白的脸色仿佛生了重病,虚弱的气息慢慢染上了微麟倦怠的眼眸,而此际此刻,微麟的脸色更是惨白如雪!
在拒绝了恭晶后,微麟的身体还只是淡淡的掠过一种像是被雷电劈击的感觉,等到恭晶一离开蓬莱仙山,蚀心刨骨的剧痛却马上开始侵袭他的身躯。这种痛,是连摔落缈水也难以与之比拟的。
微麟感觉自己的生命似乎正一点一滴地从体内流失,而这痛苦或许正是来自天帝的惩罚,因为他推拒了身上具有王气之人,因此得遭受违背麒麟誓言的痛苦!
“上仙山……是迫不得已的吗?”
“是的,因为大人并没有打算继续任官,所以也没有打算竞取王座。”
“没打算继续任官?为、为什么?”
“说是因为崇水都的政务已经稳定,就算辞去了都侯之位,也不会影响到民政。再者,新王登基,百官任免也必须重新再做筛选,也说不定,新王没有聘任旧臣的意思……啧,真可惜,大人曾是微国呼声最高的新王继任者哩!”姜让有些遗憾地笑了笑。
“那么……那么悦侯大人还会再上仙山来吗?”
“既然已经证实不是新王,应该不太可能会上仙山了吧!此外,一旦不再任官,日后恐怕连再见面的机会也没有了。”
“为什么没有见面的机会了?”微麟错愕地抬起头。原以为只要不选恭晶为王,就可以避开接近恭晶时的战栗感,而且,就算不能成为王,若恭晶继续为官,自己依然能够再见到恭晶,可是现在——
“除非是再继续任官,否则除去了官籍的朝臣是不被允许任意踏入微国宫廷的,以后想要见面,当然是不可能了。”姜让眼角余光也发觉了微麟的不对劲。
“如果……如果我、我自己出宫见悦侯呢?”
“也不是不能,只是新王的立场也有难为之处吧!”
“不……我并不想要这样的结果啊……”微麟摇着头,满脸焦急与惊慌,“崇水都、崇水都在什么地方?”
“崇水都啊!就在仙山下西南四十里处……”
姜让说着,突然发现眼前的微麟身上笼上一片白光。
接着,白光之中,出现了一只有着麋鹿般尖长犄角的生物!
“啊……这是……”
姜让惊讶极了地瞪着眼前化作麒麟之躯的微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亲眼见到麒麟的真身。而就在姜让瞪大双眼的同时,白金色的麒麟已经飞奔而出,没多久,便被乌黑的夜空掩没了。
“哎呀!没有武将随护在身就私下仙山,悦侯可是会因此遭受责骂的……但……既然您已经消失,那就祝您一路顺风了,微麟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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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侯恭晶失去争王资格的消息已经从仙山传入崇水都,市街上一片人声喧腾,悦侯不是真王的消息简直比被选为真王更令人震撼。不仅大街小巷、男女老少,都在讨论这桩简直不可能发生的事,就连都侯府里的大小官员也都因此乱成了一片。
但这还不是最让官员们吃惊的消息,真正让官员们慌成一团的原因,是恭晶自仙山返回后随即递出的辞官表!
“我说阿晶、阿晶呀!你真打算辞去官职吗?”
“当然,难不成你当坐这个位子很愉快吗?被称为贤治者的担子有多重你会不晓得?尽被要求做些不合理的事,无法完成又得被说是名不副实。我再坐下去早晚魂归西天。”
正在书房中收拾文匣、书籍的恭晶一派悠闲,一旁的纪王则是为了此事而被崇水都的官员拱进书房,试图阻止恭晶的决定。
“啧啧!你这种想法未免太过独善己身了。”
“我说留绘,人活在这世上,最重要的就是要懂得什么叫做明哲保身,我可不想像爹一样,为了天官的一句话,到死为止仍然任重道远、死而后已。”
“到底你还是在怨恨那个‘真王’的预言嘛!”
“我怨恨的是公孙一家被牺牲在这个莫名其妙的东西之下。瞧,是不是真王呢?”恭晶冷笑了下。
十六年前天官的一封信弄得公孙家人仰马翻,偏偏父亲责任心极重,因着天官的预言,自她学会走路开始便让她学习治国大道的知识。她的前半生几乎都耗费在这个预言与佐辅麒麟的神话之下,而如今呢?嗤,真王!
“这……”
纪王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就在支支吾吾时,官员们突然一脸惊骇地传来有访客的通报。
两人进了厅堂,见到来人,这才知道为什么官员们会为了来访的访客大惊小怪!
“微麟大人?!”
“我……贸然前来,打、打扰您了,悦侯、纪王大人。”眼前的访客不是别人,正是应该还在蓬莱仙山的朝元宫中遴选新王的佐辅微麟。
微麟红着脸,眼眶也红着,像是哭了好一阵子似的。
恭晶收回了惊愕的表情,露出惯有的客气笑容,头皮却是不住一阵发毛。
新王已经遴选出来了吗?既然已经遴选出来,为什么微麟会突然跑来这里?
“怎么会呢?微麟大人,您大驾光临,恭晶欢迎都来不及。请问……有什么事需要恭晶效劳的吗?”
“我……”眼见恭晶就在自己面前,微麟却说不出话,心口则是更痛了。
痛的是自己的身,骨如刀刨,痛的是恭晶摆明了一脸距离的应对。
费尽了气力才从蓬莱仙山飞下朱陆,眼前见到的却是这样表情的恭晶,虽然态度是和悦的,但和悦之中又明显的表现出距离感,那微眯着的笑眼、客气的寒喧,一眼一眸,一字一句都叫微麟痛得好想掉眼泪。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这是在惩罚他说谎吗?真王明明就在眼前,却因为他的惧怕而选择了背弃,于是天帝惩罚他背弃主上的羞耻行为。
“微麟大人?”
“……悦、悦侯大人打算要辞去官职吗?”微麟忍住泪,结结巴巴地问。
“啊!是这件事呀!”恭晶笑了起来,“这样的小事却有扰您的尊耳,真是过意不去,但既然您问起……是的,恭晶正准备辞去都侯之职。”
“为什么呢?”
“新王继位,希望能让新王朝有一番与旧朝全然不同的气象,所以……”
“但、但我听说悦侯大人的治政深得民心!”
“只要治政的方向没有偏离王所励行的大道,任何人就任都侯之职,大抵都可以获得百姓的称颂。”
“那么……即使是哀求你……即使是我哀求你留下,也不行吗?”
“咦?”
恭晶怔了下,一旁的纪王则是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佩服表情来。
无声的沉默回转在三人之间,恭晶更是破天荒地花了一些时间,才将微麟的话完全消化完毕。
“您、您这是——”
“请你原谅我,不要再这样惩罚我了!是我的过失,是我说了谎,但我的心也因此受到了严厉的苛责!”
“微麟大人?”
眼泪还是忍不住坠了下来,微麟急步向前,至然不顾纪王瞪大了双眼的表情,一径伸手紧紧抱住了恭晶,急劲的冲力令恭晶无法抵挡,两人双双跌躺在地上。
就在这时,崇水都的厅殿之中突然响起一阵如风铃撞击般的清脆仙音,不过片刻,朝元宫的十二仙子们随即神色慌然地出现在空中。
“微麟大人!”
七月仙子还来不及拉起微麟,微麟便已经抱着恭晶大声起誓。“微麟将侍奉于您,永不背弃您,誓言守护您到死!”
“微麟大人!”
“微麟大人——”
惊呼之声喧然而起,接着便是沉默降落。
没有人敢出声,就连呼吸的力道也因为眼前的画面给压制了下来。
许久许久之后,回神的恭晶终于推开微麟,花般的小口吐出了话来,“您……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吗?”
“微麟愿尊您为主,愿侍奉于您,永不背弃您,誓言守护您到死。”
“我若身为王,绝不推尊佐辅麒麟的地位,一国之所以存在,人民是绝对的必要。”恭晶瞪着微麟,想要搞清楚眼前边说边掉眼泪的微麟究竟懂不懂她所说的话。
一旦被麒麟选上,王就没有拒绝的权利了,未来的路有多长还不晓得,但她却一点也不想花时间在开导一只麒麟的软弱心思上,更别提是个比自己年长的麒麟了。
“民为天,王得以治,这就是我的治理方向。”
微麟用力点着头,泛着水光的眼眸里,带着难得一见的坚定与信念。
“看样子是搞懂了。唉……虽然不想和一个人一生一世面对面在一起,不过似乎是没办法的事了。”
恭晶摇摇头,有些惋惜自己的一生自由,但言下之意却已明白地透露自己的决定——微麟的请求获得了恭晶的准许,微国新王现世。
“您、您的意思是……”
“还能是什么?现在,先把你的眼泪擦干吧!”
“是,是的,主上!”如花似的笑颜在微麟的脸上绽放开来。背弃真王的蚀心刨骨之痛,也在同时消失无踪,再也没有难以忍受的痛苦,再也没有抑郁不堪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欣荣的色彩。
站起身,微麟将新王扶起。
与蓬莱仙山众仙子、崇水都众官一同见证新王出世的,还有纪国的贤君纪王。
众臣伏地跪拜的光景,象征着新王即将开启的崭新历史,而这一天,正是微国先王旧历年号“仲舒”七十四年八月二十五日。
距离新王恭晶登基,改年号为“平乐”元年,以及新任佐辅微麟出蓬莱仙山“载仙门”入朱陆辅佐新王,还有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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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舒七十五年二月二十八日这天,新任微王恭晶登基,同日改年号“平乐”,在恭晶亲政之后,微国出现了百年难得一见的太平之治。
新任微王锐利的施政与大举荐用人才的手腕,使微国国中呈现繁荣富裕的景象。来自朱陆各国的商旅纷纷涌入这个位居北方高原的国家,以织工细腻的绫罗绸缎,谷粒饱满的农作换取质地纯粹的铜矿及铁矿。大量开采的矿脉除了铜、铁之外,同时还包含了珍贵稀有的“黄金”,以及色彩丰润的大块璞玉。
透过矿脉开采所带来的丰厚利润,加速了微国的各项发展,其中,沿着冰雪覆盖的高山直立而下,由寇国佐辅寇麟所规划、设计的排水系统,即是其中之一。它在冬天时储积雪水,到春夏播种的季节将水引入农地,大幅改善了微国贫瘠的农作与常态性的水荒。
农作的丰盛收成,加上脉矿的丰富资源,使恭晶执政后的十年间,将微国慢慢带向了富强之国的行列。
位于微国国境北方的宗希山上的皇宫紫平宫,经过宫廷工匠的整修后,虽不至于富丽堂皇,却简约大方,极具北地国家的豪放气质。紫平宫的正厅,是微王谒见百官诸侯的问政殿。
早晨浓重的春雾才刚散去,问政殿内便已出现有双紫色眸子的宰相如征大人。
如征大人有着清晰的思路与精睿的手腕,治政风格向来以冷静精锐著称,与总是心抱慈悲、行事温婉怀柔的佐辅微麟形成强烈的对比。
一早便上殿奏表的如征大人,为的是半年多来不断大量涌入凤翔都的游民问题。
由于游民衍生出传染病、治安恶化,以及都民不明惨死等问题,如征大人曾要求微王恭晶派兵加以驱逐未果,等到如征由凤翔都视察返京以后,这样的态度就更加强烈了。
恭晶坐在王位上,倾听着宰相的谏言,视线微垂,像在思量着。
侧立一旁的微麟面带忧色,显然也是为了游民之事烦恼着。
“也就是说,你要朕对无饭可吃、无处可居的游民们说,朕之所以没有东西给他们吃、没处所给他们住,是因为他们不是落籍在微国境内的百姓吗?”恭晶抬起眼望向如征大人,眼虽然含笑,却又显得犀利无比。“遗憾得很,像这样的话,朕是绝对说不出口的。”
“主上,您这么做无疑是妇人之仁。半年多来,凤翔都的游民人数日渐增多,游民的问题一日不解决,凤翔都的治安就一日不可安治。”
“你说的并没有错,不过,以这种极端的手段抑制游民的涌入,朕倒认为这是本末倒置的做法。游民既会涌入凤翔都,就表示附近地区发生了问题,如果真要彻底根治,最有效的做法不该是好好调查发生问题的地方吗?”
“您若执意持续这种无用的悲悯,最后只会导致国库的重大负担而已……”
“如征,朕一向欣赏你的直言不讳,但不要忘了,你是朕的下臣。”恭晶的眼里没有轻视,却带了点提醒的意味。“朕已经决定要这么做了,你退下吧!”
“唉!”
含怒的如征大人拂袖而去,侧立在旁的微麟则迟疑地开了口。
“主上。”
“做什么?”恭晶退朝,起身走向后厅。
“真的很对不起——”微麟亦步亦趋。
“什么意思?”恭晶抬眼看了微麟一眼。
“为了游民之事,让您和如征大人起了冲突。”
“如征的治事手腕极好,但不免显得有些不近人情。我虽然对游民的问题很伤脑筋,但也不可能因此把游民全都赶出微国啊!不过你也别安心得太早,游民涌入的地区这几月来连着发生了好几桩微国百姓惨死的事件,其中还包括了追捕罪犯的兵官。如果这些杀人罪犯是来自游民,我对游民的政策势必有所改变。”
“微麟明白。”微麟仁善的眼眸凝注着恭晶,温柔的笑容里带着真纯的慈悲。“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主上。”
“不必了,只要别老是找些麻烦事给我就行了。对了,午膳之后,去寇国一趟吧——”
“寇国?”
“寇国的擎都年前遭受水患,修缮的工作又因持续的大雨而告中断,为了这件事,寇国的寇佐辅分身乏术,日前体力不支,累倒病榻,昨日寇王的使者来访,希望你能到寇国一趟,代替寇佐辅为擎都死于水患的百姓祈灵。”
“是。那么……主上也要一起去吗?”
“不,你自己一个人去。”
“主上,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出游了。”
“我没有空。”
“主上……”
“叫漾凰他们陪你去。”
“主上……”
“你这种缠人的个性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改变?”一路疾行的恭晶终于停下脚步。
一旁的微麟却淡淡地露出温柔的笑容,丝毫没有半点挨骂之人应有的畏惧感。已经相当熟悉恭晶性情的微麟偏着头笑看主上,仿佛正在等待主上如昔的不满、拒绝,最后屈从。
自自己选择恭晶为王之后,至今已臻十年。
十年来,除了逐渐抽长的身躯,与益发甜美成熟的外表变得与昔日不同之外,恭晶的聪慧敏睿、治政的宽大与严厉兼容,始终没有任何改变。而对于身为身体另外一半的他,也由起初的无奈、忍受,到最后的全然接纳。言词辛辣但心地其实相当柔软的恭晶犹如燃烧着高温的火焰;尽管炎焰的温度不免让人觉得有些烫手,却同时也是寒冬中最能给予温暖的生命之源。
十年来,如深水般静静流动着的,正是恭晶与微麟逐渐累积下来的细腻情感。那一点一滴挖掘而出,属于恭晶不擅诉诸言语的无声温柔,始终以一贯安静的脚步轻轻地披覆在微麟的心上。而这些难以言喻的情感,不仅仅只是单纯的君臣之情,同时也包含了分享一半生命的私属亲昵。
“寇国的桃花现在一定开得相当艳丽,在祈灵祭典之后,我们可以和寇王大人及寇麟一同观赏,或者……我们也可以自己赏桃花去啊!”
“哼!”
“而且,行经寇国的路上会先经过朱国的葡屋,我们可以顺道尝尝葡屋的杏仁糖霜,或者桂花白藕汤也很不错。”
虽然不好甜食,但恭晶却对葡屋的这两项甜品情有独钟,几回微麟出使到朱国拜访朱王朱雯时,总会顺道带这两样甜品回微国让恭晶品尝。尽管用这种方式诱骗略嫌胜之不武,但微麟似乎没有一点羞赧的意思。
“我怎么觉得最近……你似乎愈来愈懂得如何拐弯抹角地算计我了?”
“怎么会呢?我们真的很久很久没一起出游了!”微麟露出无辜的表情,心底却明白主上恭晶已经有些软化。
半晌,垂眼的恭晶终于开口,“我确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到寇国拜访寇王了。”
欣喜之色随即染上微麟的眼眉。
“哼!别以为我真是被你的说词给说动。”恭晶略嫌冷淡地睨了微麟一眼,“午膳过后,我会和你一同到寇国拜访寇王,但祭典一过,便得马上回紫平宫。”
“连赏桃花的一点点时间也不行吗?”
“不行。”
“连去朱国葡屋吃点东西也不行吗?”
“不行。”恭晶环起手来,“再啰唆下去,你就自个儿上寇国去吧!”
“啊!别……”微麟连忙摇手,“那我马上去让女舍准备骑兽。”
形于面容的喜悦,描绘在微麟笑开的眼眉之间,就连离去的脚步也不觉变得轻快许多。
恭晶默默地望着微麟的背影,原是绷着的脸庞忽然慢慢松缓下来,丹红的唇瓣上也扬起一抹无可奈何的宠溺笑容,然而微麟并没有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