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早上无声无息的过去了。雪岚在沈默中吃完了午餐,然后上楼回自己房间去。房间里的老式挂钟敲了一点半,她跳起身来,脱下了她松垮垮的便衣,摸索着找出牛仔裤和长袖衬衫,尽快的穿了上去。她的母亲最恨她穿牛仔裤,因为这种穿着不够淑女。这或许就是我刻意穿它的缘故吧,雪岚自嘲地想:一种象徵性的叛逆……正如同我此刻所要做的事一般。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门,侧耳倾听:房子里十分安静,母亲和林妈应该都在睡午觉才是。她无声地溜下楼去,悄悄地打开后院的门,再一次侧耳倾听:心脏跳得好急,生怕有人会在最后一秒钟发现她的企图。但是,谢天谢地,没有人逮到她。雪岚很快地溜了出来,靠在墙上松了口大气。她必需如此,必需在伯渊进屋前见到他。她不能让妈妈告诉他说她不想再见他,就这样把他给赶回台北去。至少至少,她必需给他一个完全的解释,告诉他说:为什么他的计划行不通。
一直到昨天晚上她才明白,自己所受的限制有多么紧密。这行不通的,她悲伤地想:她根本欠缺独立所需的最基本条件:经济力量。没有钱,她就不可能去学点字,也不可能养狗。
这两样走向自由与独立的条件都不能齐备,其他的自然更不用说了。枉费他如此费心地说服她鼓起勇气来向命运挑战,到头来她依然是只被困在金丝笼中的小鸟……这不是伯渊所能为力的事,她已经可以想像他遗憾地与她道别的场面了。雪岚悲伤地咬了咬自己下唇,而后深吸了口气,抬起头来。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她的时间有限,必需赶在伯渊进屋以前拦住他才行!
雪岚定了定神,开始在心里回忆这左近的地图。后门出去是一片空地,上头生满了杂草:最近好像有人在不远处开始盖新的社区。左边绕过去是一片斜坡,再过去是别人家的房子。她可以从斜坡上走,绕到房子前头去等他。雪岚小心地走了出去,每一步都是冒险。她虽然对自己家里的环境很熟悉,但门外头可是完全的两回事。幸亏自家的围墙给了她一个可以扶持的定点,使得她下致于失去方向,但是一旦绕到屋子前头,她就必需放手了。她不能在自己家门口等他,那会被妈妈发现的。因此她尽量弯下腰来往前走,想要走得更远一些。这短短的路程所耗的时间一定比她所估计的还要久。因为就在她放开手往前走的时候,她已听到了那熟悉的车声。
雪岚急了,不顾一切地跑了下来。一辆摩托车呼啸着从她身前疾驶而过,惊得她倒退了两步,一跤跌在地上。那摩托车骑士扔下了一句粗鲁的咒骂,自顾自的扬长而去了。雪岚惊魂甫定,还来不及站起身来,已经听到车门「碰」的一响,伯渊焦急的声音在她耳旁响起:[雪岚,你没事吧?]
他强壮的手臂环住了她,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你没受伤吧?那该死的车差点就撞上你了!」
「我没事,」她呆呆地说,仍因方才所受的惊吓而晕眩:「只是吓着了。我不是故意要吓你的,对不起。」
她看不见他吓白了的脸,但却能清楚的听出他急促的心跳,以及声音里那真挚的焦虑。知道他如此关心自己实在是令人窝心,而这样的认知更令她为将临的分别而感到遗憾。她微微苦笑了一下,再一次道歉道:「我真的很抱歉,伯渊。不过我会那样冲出来是因为……因为如果我不在你进屋以前逮到你,你待会儿就见不到我了。」
「出了什么事了?」
雪岚叹了口气。[一言难尽。我们先离开这里好吗?在我家门前谈话太不安全了。」
「当然。」他简单地道,搀着她上了车,然后在她身旁坐下。一直到了这个时候,雪岚才开始发抖。她方才几乎是在鬼门关前绕了一圈回来的!然而过度的震惊一时间麻痹了她的知觉。伯渊了解地拍了拍她,温柔地道:「放松,休息一下。我们待会儿再谈。」
雪岚无言地点了头,泪水毫无徽兆地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才认识他两三天而已,可是感觉上像是已经认识他一辈子了!她已经那样信任他,那样依赖他,那样喜欢他……呵,天,她一定会非常、非常想念他的。想念他的坦率、不屈和那种奇特的温柔。他是个极特别的人,雪岚一生中从未见过这么奇怪的混合体,以后想必也不会见到……她紧紧闭上了眼睛,无声地叹了口气。
车必然是朝郊外驶去的。因为四周的车声愈来愈少了。最后他停下了车子,带着她走进了一处果园。「这是我一个朋友的产业,在这里谈话再好不过了。」他一面说,一面在树下铺了条毯子,搀着雪岚坐下。「好了,有什么事尽管说吧。」
雪岚沈默了半晌,然后开始陈述今早发生的事,包括她双亲的婚姻,以及她母亲的最后通谍。「我一直知道妈妈对我有很强的占有欲,但是从没料到:她居然宁愿以我的残废作代价,来把我留在她的身边。」雪岚痛苦地道:「所以,你瞧,这根本行不通的。我妈一毛钱也不会帮我出,而我自己一点办法也没有。」她伸出手去,无限温柔地覆上了他的手:「但是伯渊,我真的很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我只希望——]
「希望什么?」
希望什么?雪岚摇了摇头,将那模糊的、未成形的感觉推到一边去。「我会想念你的。]她轻轻地说。
「就这样了?你以为事情这样就结了?]
雪岚惊讶地撞起头来。「不然还有什么?]
他停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说:「有些事我昨天就想告诉你的。我没说,是因为有些细节还没安排好……先不谈这个。雪岚,你知道你现在有两场仗要打吗?除了与你自己的失明奋斗之外,你还得从令堂手中争取你自己的自由与自主。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雪岚不敢置信地坐直了身体。他还不放弃吗?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想帮她吗?感激与尊敬同时流过她心灵深处。但是——但是从妈妈手中争取自由和自主?雪岚艰难地吞了口唾沫:「你——你要求得太多了吧?我是我妈妈仅有的——]
「胡说!」他叱责:「你妈妈有的东西可多了!她美貌而富有,拥有一幢漂亮的洋房,还有她自己的社交圈子,和一大堆朋友。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她应该也有她自己的事业吧?」
这倒是真的。纪太太的娘家相当富有。雪岚的外祖父给了这个女儿不少嫁妆和遗产,纪太太自己又用这些钱去买股票、作投资。她是十分理财有方的。「你的意思是,我太夸张了。]
「知道就好。」
雪岚叹了一口气,暂时把这念头推到一边。她已经当她妈妈的乖女儿当了、一辈子了,要想违逆她并不是说办就能办的事。她需要时间重新想过。「你说你『昨天就想告诉我』的事是什么?」她问,刻意转移了话题。
魏伯渊坐直了身子,握紧了她的肩膀。 「仔细听着,雪岚,在我说完以前不要插嘴。」他严肃地道:「我和林大夫谈过。你记得林大夫吧?」雪岚点头。林大夫是她车祸发生之后的主治医生。「好,他建议我和马偕医院的石大夫联络。石大夫年纪还轻,但已经是颇负盛名的眼科权威了。他看过你的病历之后,认为你应该到马偕医院去作进一步的检查。检查结果如果顺利,他很可能会再替你开一次刀。」
雪岚惊喜交加地抓紧了他的双手,紧得她的十指深深地陷进了他的肌肤:「你的意思是——我有复明的可能吗?」
[雪岚,我什么都不能保证。我唯一能说的只是,石大夫希望你到马偕医院去作进一步的检查。」
这句话像冷水一样地浇息了她刚刚升起的希望。「这样说来,我跑到马偕医院去也可能一无所得了?」
「恩。」
雪岚突然发现自己还紧紧地抓着他,赶紧把手收回来,慢慢地放在自己腿上。「那——那我就不去了。」她轻轻地说。
「为什么?」
「如果我千里迢迢地跑到台北去,然后一无所获,我……我会受不了的。」
「你现在假设的是最坏的状况。」
「而且我——不想再进医院去。」她顽固地说。
「我已经替你安排奸了,明天下午四点去作检查。」
他这话说得很快,雪岚呆了半晌才搞懂他的意思。「你——可以把它取消呀!」她倔强地抬起了下巴。
「不。」他的声音很平静。但她已经知道,藏在那平静的假象之后的,是怎样顽强的决心。
「伯渊,我真的不想去。我们的家庭医师史大夫说我不可能——」
[雪岚,史大夫只是一个家庭医师呀!我所接触的人可都是专家!而他们都鼓励你去作进一步的检查!」
希望的火苗再度在她心底燃起。「他们都鼓励我去?」她细声问,仿佛在要求进一步的保证。
伯渊握紧了她的双手。[这对你有损失吗?」他问。
「我——我想是没有。」雪岚低语:「事情再坏也不会比现在更坏了,对不对?可是——」她可怜兮兮地道:「可是我还是没法子去啊!伯渊,我妈绝对不肯帮我出这个钱的。在今天下午我和你这样子跑出来之后,她一定更加不肯了!」
「我会开车载你去的,不用担心车钱的问题。」
「可是我不能……」
[这些事情再说吧。我们总得先和令堂谈过,对不对?」
雪岚绞紧了自己双手。这些事进行得实在太快了。不要说心理准备,她连接受它们都很困难呢!「伯渊,我……我好害怕。」
「那是一定的。」他温柔地道:「可是这个险你非冒不可,对不对?」
「我不知道。每样事情到了你手上都显得好简单。」她轻轻地说,不自觉地抓住了他,仿佛想分享他的力量:「好奇怪,我以前从来不曾和仲杰谈过这一类的事——」
「情况不同,怎可同日而语?」他说:「何况你们那时正在恋爱。」
是这样的么?雪岚困惑了。没有错,她当时的确正在和仲杰恋爱,相处的时候总是快乐且轻松,所以也许真的没有必要去谈这些深刻而严肃的话题:但是话说回来,如果现在是仲杰在她的身边,她也会这样地去信任仲杰么?她是不是也能信任他的判断,以及他的力量?然而无论怎么想,她也无法想像仲杰能有伯渊这样的担待,能像伯渊这样地照顾她……
「别再想仲杰了!」伯渊突然开口。他的声音里有着她从未听过的粗重与暗哑:「他根本配不上你!」
雪岚惊跳了一下。他是为了仲杰弃她于不顾的事生气么?但她又怎能告诉他说,她方才想的其实不是仲杰而是他?何况就算她说了,他或许根本会以为那只是她的遁辞而已。雪岚咬了咬下唇,完全不曾想到:她的沉默无异于默认,只有更证实了伯渊的猜测。有那么一会子,他们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有微风淡淡地拂过他们的发稍。
而后伯渊沉沉地开了口:「走吧,我送你回去。]不等她开口,他已经拉着她站了起来。
雪岚颤抖了一下。回家啊?回家后可是有一场艰苦的战役在等待她……但是伯渊似是一眼就看穿了她的畏惧,他稳定的五指扶上了她的肩头。「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我保证。」
来开门的是林妈。「你总算回来了!」她很明显地松了口大气:「我真担心死了!你妈妈好生气——」
[纪伯母在吗?]伯渊沉稳地问。
仿佛是在回答他的话一般,纪太太在门口出现了。她的眼睛里冒着火,满脸写着愤怒:「你们两个到哪里去了?」她的声音尖锐且高昂。雪岚从不曾见她这般生气过。
[我相信我昨天已经和您说过了,我今天下午要带雪岚去兜风。]伯渊平稳地道:「此外,我明天要带她到台北去看一位眼科大夫。雪岚或者要再开一次刀。]
[门儿都没有!雪岚不会去的!]
「雪岚有她自己的想法,纪伯母。]
「哈!」纪太太怒极反笑:「这是什么可笑的计划?你以为这行得通吗?我可告诉你,我一毛钱也不会出的!」
「那不是问题。」伯渊淡淡地道:「这个钱我还出得起。」
这句话像是平空扔了一颗炸弹一样,炸得雪岚头昏眼花。他是当真的吗?他以前从来没有提过……但在内心深处,她知道他是当真的。而她也知道,经济来源是母亲目前能够控制她的最大武器。现在这一招也失效了,她会有什么反应呢?有生以来第一次,纪太太钢铁般的意志力遇上了对手。雪岚屏息静气地等待着,而后听到母亲长长地「哦」了一声,用一种软软的声调说:「而你期望从中得到什么报偿呢,魏伯渊?」
「妈!」雪岚恐怖地惊叫,一张脸烧得火样通红:无论她怎么想,也不敢想像自己的母亲会说出这样可怕的话来:「他只是想帮助我而已!」
「你要学的还多呢,雪岚!」纪太太冷笑道:「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我尊称您一声伯母,并不表示我需要在这里忍受您的侮辱!」伯渊一个字一个字地道。他话声中那种冷硬的语气,是雪岚从来不曾听过的:「我到恒春来看雪岚,为她安排这一切,只是因为在仲杰所做的一切之后,身为仲杰的大哥,我觉得我对雪岚有责任,如是而已!」
不知道为了什么,雪岚的心沉了一沉。这不是他第一次说这种话,但再一次听他说这话的感觉却完全不同。他的体贴,他的温柔,他的陪伴……难道都只是出于他的责任感么?还是——像妈妈所以为的那样,他真的想要什么作为报答?不,不会的,他不是这样的人!我不能相信他是这样的人!雪岚咬了咬牙,将这个念头逐出脑海。无论如何,现在退却都已经太迟了。她昂起了下巴,坚决地道:「魏先生说的没有错,这对他而言只是一椿责任而已。不管怎么说,妈,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明天要和他到台北去。」
「你这个不孝女,竟然这样对我说话?」纪太太的声音尖锐已极。
「对不起,妈,」雪岚祈求道:[请您谅解,这对我是很重要的!妈!」
长长的沈默。雪岚全身僵直地等待着母亲的回答。仿佛过了一整个世纪,她才听到纪太太低沉的回答:「我明白了。」她的声音疲倦而苍凉:「你大了,不听话了,妈妈拿你没办法了。好吧,要去就去吧。钱的事你别烦,妈会帮你出的。哼,」她心不甘情不愿地加了一句:「总不能让街坊邻居、亲戚朋友看笑话,说我连女儿的医药费都出不起!你的钱可以省了,魏伯渊!」
「好。」伯渊的声音里不带任何感情,雪岚完全听不出他此刻心里想的是什么。「那么事情就这样说定了,雪岚,我明早六点半来接你。」
「好的,谢谢你。]雪岚僵僵地说,对他那正式、有礼而疏远的语气忽然觉得异常心慌。她好想他再度挽着她,温柔地鼓励她、安慰她……但她他知道,在母亲的面前,他是绝对不会做这种事的。尤其在纪太太用那样不堪的言语侮辱过他之后更加不会。他的骄傲不会允许。仅止是这短短三天的相处,她已经知道他是个多么骄傲的人了——虽然他从不曾在言行中表示出来。
「再见,纪伯母。」他庄重地说,然后走了出去。
雪岚绞紧了双手,转过身来面对她的母亲。「谢谢你,妈。」
她温柔地道。
纪太太哼了一声。「手术成功的机会有多少?」
「我不知道。如果情况不佳的话,医生说不定根本不会替我开刀。」雪岚紧张地道。
「哼,」纪太太咕哝道:「我还是觉得这件事太荒谬了。那个魏伯渊只是在怂恿你作一些不切实际的梦而已。可别说我没有警告过你!」
内心深处,雪岚很怕她妈妈的预言是对的。但事已至此,她说什么也不会承认自己的恐惧了。「不管怎样,我总得要试一试。」她倔强地说。是在说服她的母亲,也是在说服她自己。
* * *
「你所要的东西都带来了吗,纪小姐?」那护士的声音轻快而悦耳。雪岚猜想她应该还很年轻,长得也很甜。她有一种友善而愉悦的个性,使得雪岚的「住院恐惧」消减到了最低限度。她抬起头来,对着这个小护士微笑:「是的,我的东西都带全了。]
「我的朋友都叫我小赵。」护士轻快地说:「往后这两个星期我都轮你的病房,所以我们有很多相处的机会。别担心,石大夫是本院最好的医师,你不会有问题的。如果你需要我,只管按床边的那个铃子。还有,探病的时间到晚上九点为止。现在你好好休息吧。这一整天大概很够你受的了,哦?」
是够受的了。一大早就从恒春坐了五六个小时的车来台北,然后是一连串的检查……今早出门的时候,母亲的反应还是冷冷淡淡的,显然还不大能接受她的决定。至于林妈则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不知有多么不放心。幸得伯渊一直待在她的身边,稳稳地牵引着她。如果不是他的话,她的勇气一定早就消失掉了。不要说住进医院,只怕还没到医院门口就已经逃之夭夭。
伯渊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来到她的床边。她对他微笑。
他停了一下,而后轻轻地说:「你真美。」
她知道林妈特意在她行李箱里放进了她最漂亮的睡衣,但她并不知道:在他眼里看来自己是什么样子。而他从来不曾这般赞美过她,从不曾用这样的语气和她说过话……雪岚的脸上浮起了一抹嫣红。「谢谢你」她轻轻地说:[请坐。]
他又迟疑了一下,才在她床沿坐了下来。「我带了些花来给你。」他说,递了一束花过来。玫瑰的香气在她身边柔和地浮移。
雪岚接过了花,不自觉地想起了一幕几乎完全一样的场景:去年六月,同样是在医院里,同样是在病床上,同样有花……只不过那时送花的人是仲杰,而那时的花是康乃馨。「谢谢,]她微笑着说:「我喜欢玫瑰。」
「红玫瑰。」他补充道:「为了你的勇气,也为了我的承诺。」
「噢……」雪岚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有将脸埋在花束里。红玫瑰也代表了爱情,他不可能不知道的。这就是他必需多加解释的原因吗?雪岚不自觉地红了脸。而伯渊又说话了:「我和家里人说过了,等你出院以后,先让你到我家去住几个礼拜。你手术过后需要休养一段时间,不适宜长途跋涉:而且你还要常常回医院来复检,暂时住在台北,对你比较方便。]
「你说的好像我一定会动手术似的。」雪岚突然觉得好紧张。
「我想是的。」他说,然后是一段长长的沉默。
雪岚忍下住皱了皱眉。「伯渊,有什么事不对了?]
[我——有些事必需告许你。」
一抹不祥的预兆扫过雪岚心头。她本能地害怕起自己已将问的问题,以及他将给的答案:「什么?」
「我必需离开台北一段时间——大约是一个礼拜左右。]
雪岚只觉得自己全身都浸进了冰窖里。「你要离开?」她艰难的、不信的重复:「这意思是,当我作那些更进一步的精密检查,甚至是动手术的时候,你都不会在我身边吗?」
他拉起了她的手,将它们笼在自己掌心之中,温柔地道:「对不起,雪岚,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抱歉——」
「我以为你会陪着我的。」她低语,长发瀑布般垂了下来,遮住了她的小脸:「我需要你!」
他抓紧了她的手,紧得她发疼。「我真的很抱歉,雪岚,可是我没有办法。」他深深吸了口气,接着说:「你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我是个考古学家。前不久他们在加拿大北境进行的挖掘工作,发现了一些——可能是维京人的遗址。那是一个很重要的发现,可是他们的领队心脏病突发,现在被送进医院里去了。他们想尽办法联络我,好不容易在昨晚用长途电话和我联络上了,要我接替那个工作。雪岚,你知道,考古工作是很花钱的,他们一天都担搁不起。我必需尽快赶过去,所以我——」
雪岚呆呆地听着,而后其中一句话进入了她的意识:「你昨晚就知道这件事了?」
「是的。」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和我说呢?」她叫了出来,愤愤地抽回自己的手:「我一直以为你会一直陪着我!」
「我知道。」他静静的说:「我是故意不告诉你的。因为我如果早说了,你一定不会肯到台北来。」
[你骗了我!」她茫然道,仍然因为他要离去的消息而震惊。
[我必需如此,雪岚,我没有选择!]
「而你还要求我信任你么?你——」
他抓紧了她的肩膀,好像恨不得将她抓起来摇晃似的:「先回答我一个问题,雪岚!]他咬著牙道:「如果我昨晚就告诉了你,你还会肯到台北来么?]
[现在我怎么可能知道?」她挣扎着想脱出他的掌握,但他不放手。
「我也不认为你会知道。」他重重地说:「而我不想冒这个险。不管怎么说,你总算已经到医院里来了。石大夫会照顾你。]
雪岚又气又慌,不顾一切地叫了出来:「我又不必一定要待在这里!我要回家!]
「怎么回?」
这句话像冷水一样地当头浇下,立时震得她无话可答。「你倒是每一点都考虑到了!]她低语,声音裏有著无比的挫败和疲惫:「你知道我自己一个人跟本没法子回恒春去。你把我陷在这里了!」
「不会的,雪岚,不用担心。手术一旦成功,你就可以回家了。」
家……家好像在几百万光年以外。现在这里只有她自己,全然的孤独与无助。只一想到她必需自己一个人在这陌生城市的陌生医院里,渡过她此生最难挨的一段日子,就使她吓得手脚冰冷。一直到了现在她才知道,自己已经变得有多么依赖伯渊——也许是太依赖了?她痛苦地想著,听到自己愁惨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你们魏家兄弟都是一样的,对不对?先是仲杰,然后是你——」
「雪岚!」
「喔,对不起,我忘了你是不怎么看得起仲杰的,当然不会喜欢人家把你们两个相提并论了。]她笑着,声音到了喉头却成了哽咽。喔,不,她要是在他面前哭,那她就真该死了!雪岚费力压下已经冲到眼中的泪水,转过身去将自己埋进了枕间:「算了,伯渊,我累了。请你走吧。」
「对不起,雪岚,但我真的别无选择。」他阴郁地叹了口气,接着说:「我会尽快赶回来的。我保证。最迟一个星期。」
雪岚咬紧了下唇,希望他能早点走,却又希望他能留下。
他的大手落在她的长发上,轻轻地顺了顺她的发丝:她感觉到他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还想说点什么,但却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只是默然转过了身子。他的脚步逐渐远去,雪岚的泪水终于滑下了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