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吗?」世滢亲切地问候着,
「好。妳呢?」文倩一派轻松。
「我也很好。」她微笑着。
「伯母的身体好些了吗?」文倩关心地问道。
「还是老样子,医生要她住院做彻底的检查,她总是不肯。」世滢的神色十分担忧。
「我想今天跟妳回去看看她。」
「嗯。」
简单的对话里传达了彼此深切的关怀。她们随意地聊着,没有特定的主题,但深厚的情谊依旧。两人都感叹时光太匆匆,壶底的茶叶溶在滚烫的开水里,在她们的注视下,茉莉花默默无语,刚从泡沫中抬起头时,好多年竟已过去了。
「找到妳永不动摇的『信念』了吗?」世滢意有所指。
高中时代两人的最乐是一部百看不厌的电影、一幅赏心悦目的画、一位永生感念的知己,和一种永不动摇的信念。情窦初开以后,两人把永不动摇的信念用来暗喻自己心仪的对象。
「没有。」文倩摇头。「妳知道我现在最乐的是什么吗?」
世滢耸耸肩。
「一群善解人意的学生。」
世滢会心一笑。都说现在的国中生不好教,文倩教的是美术,她一定是懂得用真、善、美去陶冶学生的心灵,才会有一群善解人意的学生,才有这新的一乐。
「妳跟家齐常见面吗?」
「还好,不算太常。」
家齐在父亲去世之后,便辞去在宜兰老家的教职而到木栅一所私立高中应聘美术教师一职。文倩心想那所高中就在C大旁边,他也许常去找世滢。
「妳确定妳不会成为他的信念?」世滢对她和家齐之间总觉得遗憾。
「妳知道吗?我刚认识他时,他是费家齐,后来看他,他不是费家齐,现在我看他,他又是费家齐了。」文倩很玄地说着,但她知道世滢听得懂。
「所以妳现在见山又是山,见水又是水了?」世滢能体会她那种事过境迁,回归平淡的感觉。
「他说这一年教完就要到法国深造,他已经申请到奖学金了。」文倩已将对他的感情升华了,保持着普通的情谊。
「他倒没跟我提过这个。」世滢很肯定家齐没有告诉过自己。
「妳呢?妳那永不动摇的信念,他好吗?」文倩问起挚友的最爱。
「他很好。」她甜蜜地回答。
一提起徐槙,世滢便想起他在刚寄给自己的信上附注着:天上的星儿千万颗,校园里的洋妞比星多,辗转反侧难成眠,原来只为妳一个。想着想着,她就笑逐颜开。
「想到他就笑得这么妩媚动人啊?」文倩羞她,不过心里还是为她能拥有这样的「信念」感到十分欣慰。
***
这个夏天世滢就要从研究所毕业了,她忙着准备硕士论文和口试,日子忙碌而充实。她在忙碌之中等待着徐槙的归期,等待着一场婚礼,等待着两人相守的日子。
想起临别前那一句--等妳明年做我的新娘。她的心被他填得满满的,幸福已是不可言语的事了。只是母亲的病情加重了,医院已为她做了切片检查,现在只等结果报告了,这是她现在唯一挂心的事,也是她考虑不申请出国念书的原因。
她在回到学校附近的住处楼下时,家齐正站在那里等着她。
「是你,你找我有事吗?」世滢直觉地反应他有急事,不然不会在这儿等她。
「抱歉,没有事先跟妳约好,希望没有打扰妳,能跟妳谈谈吗?」家齐诚恳的语气中有些许的急切。
「没关系的,那我们找个地方坐坐。」世滢说完就回头往大街上走去。两人进了附近一家学生常聚会的小咖啡屋,相对而坐。
「有事吗?」她开门见山地问。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向妳辞行吧。」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淡一些,眼睛注视着她的。
「辞行?你要上哪儿去?出远门吗?」她十分惊讶,学校才要放春假而已,他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辞职出国吧?也许只是想利用春假这段时间出去旅行罢了。
「这个暑假我就要到法国去念书了,先向妳辞行。」他缓缓地解释着。
他知道春假过后她必定忙着准备毕业考和论文,不想再打扰她,更何况他知道徐槙就快回来了。于是他思前想后的,决定来等她。这是一年来他唯一一次纵容自己想见她的冲动,让自己跟着感觉走。
「还早嘛,怎么现在就想着要来辞行?再说,应该是我们给你饯行才对。」
他不语,只是微笑,极力隐藏住笑里的苦涩。
「妳最近好吗?功课压力重吗?」他掩不住对她的关心。
「还好。」她耸耸肩,喝了一口柠檬汁。
两人之间有片刻的沉默。
「对了,那你跟文倩说了吗?」她指的是向文倩辞行。
「还没有,不急,她春假要跟同事去美西玩一赵。等她回来再说吧。她时间比妳多。」他像是把一切都规画安排好了。
「那等文倩回来,我和她一起请你吃顿饭,就算是替你饯行好了。」她也很诚意。
「再说吧。」他不置可否地说着。其实他心里十分清楚再见她的机会是不多了。「徐槙快回来了吧?」他不想提他,但还是问了。
「暑假。」
她露出一个幸福的笑容。她是为了徐槙而笑,但那笑容依然令他有瞬间的目眩。
「他一回来,你们就结婚。」他说得不像在问她,倒像是自言自语。这是他心中永远的痛,却也是他不得不面对的事实。
「嗯。」她低下头去,用吸管不停地搅拌着柠檬汁。
他忽然不想说话,也无话可说了。他正品尝着心底的悲哀,眼前的她只能是朝思暮想却遥不可及的梦。为了她,他到木栅来教书,只为给自己一个空间和一段时间去扮演一个普通朋友的角色。
天知道几年来他是如何忍受着椎心之痛,不让自己对她的感情决堤;即使是近在咫尺的这段日子里,他也强迫自己不去想她,最多就是偶尔找个借口见见她。
天知道他多想跟她谈谈自己的理想抱负,却更愿意听她缓缓诉说对未来的憧憬;他多想对她倾诉自己的似海深情,却只能感受到她对徐槙的无限爱恋;多少次他凝视她的眼眸,却发现那里面没有自己;多少次他想亲吻她的唇瓣,却为了给自己保有一个当她普通朋友的机会而忍住。普通朋友,不是吗?于是他发乎情,止乎礼,丝毫没有踰越。原来他的爱情只有一个叫作痛楚的形容词,也许明天孤独就是他的全部。
算了,让一切都随风而逝吧,得到她是徐槙之幸;得不到她是他的命,至少他还留得一分无怨无悔的深刻记忆,祝她幸福吧。
见他沉默良久,于是她先开口:
「你--你跟文倩为什么不重新开始?」她有些试探、有些鼓励地问他。
「我对她没有那种感觉。」这次他很忠于自己的感觉,诚实地回答。
「为什么呢?你们很相配呀,你为什么不能爱她?」她也知道感情的事是不能勉强的,但忍不住要为他们惋惜。
「感情是勉强不来的。」他意味深长地说着,却更想问--妳为什么不能爱我呢?
终于,他向她道别了。再见了,世滢,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带着一分永恒的回忆离去。
***
世滢的来信渐渐少了,而且还告诉他决定不申请来美国念书了,一切要等他回去后再详谈。
徐槙心中因此而忐忑不安。她很忙了是吗?是的,她快毕业了,要写论文、要准备考试。可是她又为什么突然决定不来了呢?难道……?不,不会的,他应该要相信她。他一定是因为太寂寞了、太想念她了才会胡思乱想。
他又看着桌上照片中的她--那个爱哭又爱笑的她,那个温柔感性又热情执着的她,那个在清晨薄雾中陪他一起慢跑的她,那个在夕阳余晖中陪他走长堤的她。每一个她都让他魂牵梦系,每一个她都教他翘首盼望。
忽然,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学校放期中假时他就要回去,虽然只有短短十天的假;但是他决定了,他不要等到暑假,那太久了,他不要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就当给她一个惊喜好了。
***
埋首书桌好几个钟头之后,世滢习惯性地打开电视机收看夜间新闻。看着看着,一个新闻快报抓住了她所有的注意力--
「一架乘载旅客游览大峡谷风光的轻型客用直升机在美国时间四日上午十点十五分失事坠毁,机上乘客以及驾驶员全部罹难。根据调查指出,机上有七名乘客是台湾旅客,美国警方有关单位正在进行调查直升机失事原因,稍后为您继续追踪报导。」
世滢脑中忽然轰的一响,一股不祥的感觉侵袭着她。
文倩的美西之旅就在这几天--不会的,没有那么巧的事,文倩不会有事的--她不停地在心中默念着,但恐惧迅速占据她整个心房,一阵寒意直窜她的背脊,令她不由得战栗了起来。
她寸步不离地守候在电视机前,盯着屏幕上的播报员,丝毫不敢移开视线。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依然没有下文,她心急如焚、坐立难安却又无计可施,只好拨电话到文倩家去,可是电话一直在忙线中。无可奈何的她又坐回电视机前继续等待,时间过得好慢啊,她像是已经等了一世纪那么久,可是仍然没有消息。
***
家齐在电话中证实了文倩已在空难中罹难的噩耗。文倩的父亲和哥哥已搭机赶往失事现场处理后事。赵母在电话里提到文倩的死讯时伤心欲绝,哀痛逾恒,凄怆的哭声令他闻之鼻酸。
文倩的死对他何尝不是青天霹雳,令他震惊不已、悲痛难抑。他脑海中想象着大峡谷里那凄烈的碰撞声,她生前的一声绝响,夺去她宝贵生命的一响,文倩--他永远的学妹,和他相知相惜,永远的朋友--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桌上,她送给他的陶艺作品沉默地躺着,那一只光泽柔浑、形状不规则的花瓶是她大三那年的暑假玩陶时完成的,要他用来插一朵不俗的花。虽然他一直让花瓶空着,但是她在他心里也是一朵不俗的花啊!
这样一个蕙质兰心的女孩,怎舍得这般匆匆地走向结束,她怎舍得留下所有的关爱、悲痛,走向那遥远而苍凉的天涯?不,她不会甘心的,她是绝对不舍的,因为她有亲人、有朋友,有爱、有牵挂呀!她有世滢呀!
天啊!世滢她知道了吗?不,她一定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她会崩溃的。他要立刻赶到她的身旁,陪她度过这蚀人心骨、痛苦难捱的时刻。
***
「各位观众,现在为您报导有关美国大峡谷风景区直升机失事的最新消息,根据警方公布的死亡名单,证实其中有七人是中华民国国籍的台湾旅客,死亡名单如下……」
「砰!」世滢手中的杯子应声而碎,她的心在听到「赵文倩」三个字时,也像地上的玻璃一般碎成了一片一片。
她的血液彷佛在那一瞬间凝固了,觉得好冷好冷,身子不由得颤抖了起来;脑中突然一片空白,她无法思考,只觉得胸口被千斤巨石压住,令她呼吸困难、喘息不止。
一连串的门铃声没有使她清醒,她只是呆滞地坐在那里,一步也无法移动,直到门外传来家齐的声音--
「世滢、世滢,妳在里面吗?快开门哪!」他在楼下看见她屋里亮着灯,确定她在家,这会儿却迟迟未见她来开门,他着急地喊着,担心她出了状况。
门终于开了。
她两眼空洞、泪流满面、无声无息地站在他面前,他吓呆了--因为她的脚流着血,地板上血迹斑斑,天啊!
「世滢,妳怎么了?」他看着她淌着血的脚,忧心忡忡地问道。
「文倩她--她死了……」
她没有听见他问的话,哽咽着重复那一句她死了。泪水不断涌出,她那被哀伤占据的眼神,被悲恸击倒而摇摇欲坠的模样,看得他像五脏六腑全被翻了过来似的。
他上前一把将她抱起放在沙发上,焦急地检视着她脚上的伤口,还好伤得不深,但是脚上还残留着一些玻璃碎屑。他在抽屉里四处摸索,终于找到简单的药品和止血胶布,仔细地为她处理好伤口。
「怎么这么不小心。」他在确定她的伤口没有问题之后,柔声地问着。
也许是因为消毒时的灼热疼痛,也许是因为和文倩共同熟悉的人的出现,她终于恢复了意识;但深刻的丧友之痛随即又像涨潮的海水般迅速将她淹没,于是她放声大哭,任自己尽情宣泄悲痛的情绪。而他并没有劝阻她,让她哭吧!也许只有哭泣才能使她减轻一些痛苦。因此他默默地坐在她身旁,陪着她一起哀悼骤逝的挚友。
***
徐槙从踏进机舱的那一刻起心情就像是飞上云瑞一般兴奋不已。他终于要见到她了,脑海中不停地浮现着与她重逢的画面。
回到家将行李一丢,顾不得长时间搭机和尚未适应时差的疲劳困顿,他几乎是一刻也不愿耽误地向世滢的住处飞奔而去。虽然已是夜深人静了,可是他心中却有一个锣鼓喧闻、花团锦簇的热闹世界,连星星都为他热烈地闪着光芒。他踩着轻快愉悦的脚步来到了巷口--
一个眼熟的身影引起他的注意,他下意识地往路边一靠,躲开了他。黑暗中他看见他走到不远处骑上了机车,发动引擎后扬长而去。
是他?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世滢住处的附近?徐槙的心冷不防地抽紧了,一阵疑云顿时笼罩着他,脚步不觉踌躇了起来。心中骤然闪过的念头令他蹙起眉端,面色凝重,他举步维艰地爬着楼梯,到了三楼她的门口,原本该毫不迟疑去按铃的手一下子竟沉重得几乎提不起来。终于,他还是按了那充满复杂与矛盾的一下--
「哪位?」嚎啕大哭一场之后,她的嗓子沙哑了,声音里有着重重的鼻音。
除棋没有出声。世滢对这么晚了还有人前来按她的门铃感到奇怪,不由得起了警戒之心。会不会是家齐折返回来了呢?
「是家齐吗?」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看看是谁来了,一边问着一边打开了第一道木门。楼梯间的灯怎么不亮?她无法确定门外站的是不是他,又问道:「是你吗?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
听了她的话,徐槙的一颗心是跌到了谷底,血液奔腾溃散,酸楚和忿怒立刻盘据了他的心--她竟亲口证实了他的疑虑!
「是我。」他嘶哑的声音已经冷得像腊月寒霜。
听到徐槙的声音,她惊喜地叫:
「徐槙?怎么是你?怎么可能?」她几乎是立刻开了门,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惊愕地睁大眼睛,声音里有着无比的兴奋。
「妳很失望吗?」他用讽刺的口吻反问她。
「你说什么?我以为……」他突然出现带给她的震惊令她辞不达意竟结巴了起来。
「妳以为我是费家齐。」他的心已被撕裂了,倒流的血液使他的脸胀得通红。
「不是的,你听我说--」她急说。
他森冷的目光令她浑身震颤,她知道他在想什么了,可是事情并不如他所想象的那样,但眼前的一切又确实像是她理亏……她突然心生恐惧,寒意再次爬满她的全身,因为折腾了一夜而苍白的脸,此刻更是白得凄惨。
「什么也别说了,这一次我不会再相信妳了。原来妳还跟他在一起,难怪妳不愿意到美国念书。我明白了,我现在全都明白了。」他咬着牙,从齿缝里进出这些话。
「不是这样的!不是的--」她颤抖地喊着。
他忿怒、冷酷的指控已将她推到恐惧的极端,她拼命地摇着头,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猝然地又开始了另一波更多、更凶的泛滥。
「够了!我不是傻瓜,妳的眼泪再也骗不了我了。原来妳也请别的男人登堂入室,原来隔洋的思念和祝福还是比不上眼前的温暖怀抱!」他忿恨难消、激动难抓,像一只发怒的野兽般,歇斯底里地对她冷嘲热讽。
听他这一番冷酷无情的辱骂,再看他一脸轻蔑讥讽的表情,肝肠寸断、心如刀割已不足以形容她受伤、委屈的心情。她觉得自己已是体无完肤,随时就要败坏而死去,她再也无能为力了,一心只想赶快结束这一切。泪水好象忽然之间就干涸了,心也在瞬间凝固成冰,她露出一个凄厉的笑--
「你走吧。」她气若游丝,幽幽地吐了一句。
「妳放心,我会走的,走得远远的,因为我永远不想再见到妳!」他狠狠地丢下一句,头也不回地冲了下楼,狂奔在黑夜的大街上。
她木然地关上了门,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一般,虚弱地滑坐在地上,任悲伤和绝望将她吞噬……
***
「姊,还在写啊?」世淇敲了门便探头进世滢房里。
「嗯,有事吗?」世滢本来正坐在书桌前练字,看见世淇进来便搁下手中的毛笔,转过身来面向她。
「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啦,只是想跟妳说说话而已。」世淇说着就在世滢的床上躺下了,两眼直盯着天花板。
「有心事啊?」世滢发现她上了大学之后,好象一下子长大了,有了成年人的烦恼。
「姊,爱上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啊?」世淇霍地又坐了起来,随手抓了床上一个抱枕抱在怀里,若有所思地问着。
「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啊?」世滢不禁也歪着头思索了起来。沉吟了一会儿后,她道:「就是当妳看书的时候,最欣赏的那一页是他;当妳听音乐的时候,最陶醉的那一段也是他。反正就是妳无时无刻不想着他。怎么,小世淇恋爱了?」母亲不在了以后,她好象成了世淇在家中唯一可以倾吐的对象了。
「才没有。」世淇立刻否认,不过脸却红了。她又想起了另一个问题:「姊,人家都说初恋多半不会成功,是不是真的啊?」问完了又后悔自己不该这么问,因为她想到姊姊和徐槙的事,于是连忙又说:「对不起,姊,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世滢的神情有一瞬的怅然,但随即笑着回答:「是有人这么说,事实上也差不多是这样。」
「姊,有件事妳从来不提,可我还是忍不住要问,妳和徐大哥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世淇是鼓足了勇气才问的,然后静静地等待世滢回答。
世滢像是无意回答,她低下头去,看着地板,脸上是没有表情的表情。
「他变心了吗?」世淇嗫嚅地问着,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世滢,希望能从她脸上看到些蛛丝马迹。
世滢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思绪飘回到郡一夜--那一夜之前,她可以肯定他是深爱着她的;但那一夜之后呢?经过这么多年了,他该有另一个恋人,另一段恋情了吧?这算是变心了吗?不算吧。
「妳还爱着他?」世淇不死心。她可以肯定姊姊并没有真的忘掉他,虽然她绝口不提他的事。
「算了,不谈这个好吗?」
「好吧,既然姊不愿意谈那就不谈了。」于是她换了一个话题:「姊,妳真的决定接受公司的安排,调到北京去上班啊?」
「嗯。」她点点头。
「为什么想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上班呢?」她的口气是十分不舍的。
「想换个环境磨练磨练自己。」其实是她主动向公司争取调派至海外的。
世滢进的是一家大型美商计算机公司,在全球各大城市都有办公大楼。近几年来大陆实施经济改革开放政策,市场之大令全世界的大企业纷纷在中国投资,需要大量人力资源,也因此她得到一个为期两年的驻派合约。
「那妳舍得离开我们?」世淇有些埋怨道。
「当然舍不得。不过才两年嘛,两年很快就过去了,我想给自己一个机会。」她想到这几年来父亲已渐渐习惯母亲不在的日子,世浩就要从T大研究所毕业了,世淇也上了大学,两人也都住在家里,家中的一切,她是可以放得下心了。
「没有其它原因吗?」世淇又想探她的心思。
「没有了。」世滢笑她那好奇宝宝的样子,为了满足她的好奇心,开玩笑地说:「要有的话,就是怕跟人相亲喽。」
她像从前一样的关心朋友,也接受朋友的关心,但对于所有关于她和徐槙之间的问题,她永远三缄其口,永远以沉默回答。刚开始大家都为两人感到十分遗憾、惋惜不已,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日子久了,这件事也逐渐为人淡忘。尽管公司里追求她的大有人在,但除了公事以外,她一概拒绝往来。于是亲友间有好事者转而不断为她介绍对象,甚至安排相亲,亲友的盛情难却,但她确实不胜其扰,也许走避北京也不失为一良策。
「可是妳去了北京,我们就不能天天见面了,我会想妳耶。」
「以前我住校时,我们也没有天天见面呀。」世滢也舍不得小妹,这么说是希望她好过一些。
「那不一样,那时候妳虽然不住家里,可是总还在台北,想回来就可以回来了嘛。」世淇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撒娇地嘟起小嘴。
见她这模样,世滢不禁想起那个曾经也这般青嫩的自己。于是安慰着她:
「傻瓜,北京也没有多远嘛,而且会有很多机会出差回台北的,我还可以休年假回来呀。不然妳可以利用寒暑假到北京去找我,到时候我们还可以在那儿玩一玩,不是很好吗?」
「真的吗?」世淇果然有些兴奋了。
「当然是真的。」世滢见她稍微开心了些,不由得也笑了。
***
她就要出发前往北京了。心情是依依不舍中带着些许期待。不舍的是家人和朋友,期待的是她即将在另一个空间里开始另一段新生活。
又是一夜蒙蒙细雨,她又一次站在窗前凝望。
她看见母亲即将被白被单覆盖的面容。在她研究所毕业后一个月,母亲还是躲不掉死神的纠缠。
她看见文倩站在菩提树下,耳边萦绕着那一首歌--井旁边大门前面,有一棵菩提树,我曾在树荫底下,作过甜梦无数……
她看见他撑着伞向她走来,在这样的雨夜里。
透过那面满布雨丝的窗,她眼前重复着相同的影像--那一年相继离开她的至亲、至交和至爱--从清晰到逐渐模糊……
「叩叩叩」,敲门的声音将她的意识拉了回来。
「爸,您还没睡啊?」她开了房门,看见的是父亲慈祥的容颜。
「我正打算休息了,妳也早点睡,明天一早要搭飞机呢。」父亲关爱地提醒她。
「嗯,我再收拾一点东西就睡。爸,晚安。」她给父亲一个拥抱。
其实她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了,半个月前公司已经帮她用海运方式搬了家。所谓的搬家对她来说,就是打包了她大部分的书和衣服以及一些照片,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了。
一个月前她在公司的安排下去了一趟北京,主要的目的就是去选择住所以及认识周围的环境。公寓里什么都有了,所以她不需要带太多东西。大部分被派任到北京的都是男同事,而且已婚的居多,几乎都是带着老婆、孩子一起去的,打包的箱子数量是她的好几倍,像她这样一个单身女子调到北京,在公司里是空前的案例。
她是没什么可收拾的了,除了--
她端起书桌上那一方砚台,轻轻地抚摸着那光滑细致的平面。这是在她考上研究所时,徐槙回赠给她的礼物,也是她三年来用来跟自己对话的凭借。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完全承受了,是否彻底醒悟了,但是彷佛在那一笔一画之间,她可以寻求心灵的暂时解脱。
「我有一样礼物要送给妳。」
「什么礼物?」
「妳猜。」他把礼物藏在身后。
「怎么猜,又没给提示。」
「是可以用的东西。」
「范围可不可以再缩小一点,譬如说形状、颜色、大小啦什么的。」
「是方的、黑的,大小跟一本普通书本差不多。」
「字典。」
「不对,又不是小学毕业。」
「那--记事本。」
「不对。」
「那是--哎呀,不猜了啦,是什么,你快告诉我嘛。」
「亲我一下,就把礼物给妳。」
「你就爱勒索我,偏不亲。不给就不给。」她转身背对着他,故意不理。
「好、好、好,给妳就是了。」他拿她没办法,还是好声好气地把礼物给了她。
「是砚台?」她打开包装后,用手摸了又摸。「哇--这是很好的砚耶,你买的?」她兴奋地看着他。
「好眼光,这是上好的端砚,不过不是我买的,那是我得到第一个书法比赛的大奖时,我爸送给我的,这砚他用了将近二十年了。」他详细叙述这方砚的来历。
「这么说它是你的喽?而且是很具纪念价值的。」
「所以才把它送给妳。」
「不,所以我不能收。」
「为什么?」
「因为它太珍贵了,你怎么舍得送给我?」
「有什么舍不得的,反正送给妳,它也还是我的。」他促狭地说着,一副打好如意算盘的得意模样。
最后她当然还是收下了。
她小心翼翼地将砚放进硬纸盒里,用细绳仔细捆好,再放进背包里去。这是她明天要随身带上飞机唯一的贵重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