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同是美术系的新鲜人,虽已过了半学年,同学们却才刚开始熟络起来。仍保有赤子之心的一大伙人,大约十来个,坐在斜角教堂前的大草皮上围成个圈子。
赵大川,因为吨位超群,被挂了个浑号“赵大胖子”。吉他弹得还不错,正轻快的拔弄吉他,弹一首通俗的民谣。
江以菱孤独的坐在距他们身后不远的一棵凤凰木下。她迅速的梭巡了这群同学一次,雅真和阿秀背靠着背随拍子和着,李逸民、珊珊、阿浩、朱曼、张兴欣(绰号猩猩),以及另外两个不熟悉的男同学,跟着大胖的吉他声,又是唱又是笑,又是笑又是唱。
年轻应是青春与欢笑,加上偶尔写赋新词强说愁的一些愁吧!但对江以菱而言,青春与欢笑,似乎是一种奢侈。现在和这群同样年轻的人在一起,心却比他们苍老太多。她是一个不可能过分纵容自己的人,虽说唇角也挂笑容。眉梢总有遮掩不去的轻愁。
你和他们是格格不入的,她告诉自己。要不是雅真硬拖着她来,说是联络同学间的感情。要不是怕老扫雅真的兴,她是不会来凑这个热闹的。她不习惯这样的场合,也不习惯这样的气氛,不是不喜欢,只是不习惯。
小时候,她总觉老天爷是厚此薄比的,待她尤其薄,给了她不受重视的生命,让她自觉卑微;又给了她太多自尊,让她心情永远不能平衡。她是个弃婴,一出生就在孤儿院长大,虽然有个亦师亦友的院长高婆婆待她如自己的儿女般,开道她、启发她,但内在的自卑及外在的自尊仍使她变得孤高不合群。
她不讳言有时也会嫉妒雅真或别人有正常的家庭,知道逃避不了这种既定的宿命,又不能免去心中的惶惶不平。唉!除了孤儿院中那年事已高的院长外,有谁能体会她内心的孤苦无依及那份不安全感呢?就连现在,她仍得半工半读的付这所私立学府高昂的学费。有时间坐在这片大草坪上,享受一下阳光、歌声、友谊,真是种奢侈呢!
“嗨!以菱,十块钱买你的思想!”她回过神来吓一大跳,雅真已由兴高采烈的圆圈中退出,走到她身旁,也注意到她的安静。
以菱徐徐而笑,干干脆脆的回答,“哦!有人把我的脑袋当成廉价商店,而我的思想是才值十块钱的廉价商品,十块钱?吃碗红豆刨冰都不够呢!”
“嘻!”雅真也回她一笑,“你呀!外表文文静静的,说起话来却得理不饶人,亏我还想改变形象,学学你的样子!”
“学我?何必学我!我还想学你呢!”以菱有点怅然的看着很有精神的雅真,在内心补充道,学你永远无忧无虑的样子。
“学我,你有没有搞错啁?!”雅真稍稍压低声音说:“你没听刚刚那个死赵大胖子说我的穿着啊!男不男、女不女。个性啊!中不中、西不西。又说我再不‘快马加鞭’、‘迅速改进’的话,据他估计,我大二就该提早拉警报了!杀千刀的赵大胖子。”
她又加了一句骂才说:“谁要嫁ò哼?’’
以菱瞧她那傻大姐样儿。嘟嘟哝哝的,不禁嘴角微弯的笑了起来。雅真哪!雅真,真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圆圆的脸,矮矮的身量,永远开开朗朗、高高兴兴的样子,不是很漂亮,却有很精神、很活力的美感。反过来瞧瞧自己。一下子兼家教,一下子上民歌厅演唱打工,只弄得一脸苍白。还有一大堆繁重的课业。美术是需要灵感,更需要耐心的一门学问。
喔!真是快疯了,她真不知道还能再这样掌多久?搞不好不用四年,她便筋疲力竭、未老先衰而亡了。
轻叹一声,她烦怒的咬咬嘴唇。“喂!喂!又神游到哪里去了?!”雅真手像钟摆般在她眼前晃动,露出好奇的眼光。
“没有!”以菱掩饰住苦恼的神色,没有必要先杞人忧天。她甩动及肩的长发。抓起雅真的手转移她的注意力。
“你看他们在玩什么?咱位加入他们去。及时行乐是也?”
雅真边跟上她的脚步回到人群中,嘴又嘟哝着,
“真不了解你这个人,一会儿发呆,一会发疯!”了解,谈何容易?以菱在内心轻叹。轻叹声才歇下,她这才发觉自己成了大家起哄的目标。回到人堆中席地坐定。
朱曼就开口说:“江以菱,唱首歌吧!上回我无意中听见你在‘粉红格子’演唱,唱得真不错!听他们说起那首‘都市女子的心情’是你自己作词作曲的。很棒呢!我听得都好感动喔!”
“对啦!为我们表演一曲吧?”雅真也推波助澜。“好啦?唱啦广一群人又用人海战术,一个接一个鼓噪着。
以菱愕然的着朱曼、雅真及同学们充满希冀的目光,有些不肯定。他们知道我在歌厅唱歌?她还没想完,同学们已经送上一个爱的鼓励,她一直畏惧热情的人,盛情难却之下,她只好成为这个余兴节目的主角。
她静静的接过李逸民递来的吉他,她衔接到他沉默却饱含情意的眼光。她迅速垂下眼脸,长长的黑睫毛在苍白的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隔开了这种默默上演的开心及情感。试了一下音,吉他声铮锵响起,柔美清晰的歌声也由她的喉间倾泻而出——
传说、传说都市的霓虹最闪烁
传说、传说都市的女子最快乐
也许在为某事等候一种美绝的邂逅
或者爱情早已干涸只剩糖衣的包裹
而传说总归是传说啊!
都市女子的心情愈来愈见斑驳
传说、传说,
都市的风情最迷惑传说、传说
都市的夜幕最温柔
但为何人们用冷漠装扮自己的生活
想拥抱夜的温柔寂寞
却强自出头
而传说总归是传说啊!
都市女子的心情终究无可奈何
掌声响起,以菱的女同学们则个个若有所感。当吉他声嘎然而止时,另一个低沉而富磁性的陌生声音却响起了,这个声音奇异的使以菱平静无波的心湖,泛起阵阵涟漪,她为自己这种怪异的感觉警觉起来,手臂上也浮现鸡皮疙瘩。她抬起睫毛、眼睛望向声音出处。以菱不认识他,他站在他们这群人的外围,用充满兴味与问号的晶亮眼睛看着以菱。这个陌生的男孩子,是江野,一个改变江以菱日后生命的男人。这年。她二十岁,他二十三岁。不知道是谁先认出他的,当大家把他围住时,他鹤立鸡群似的变成在圈子的中央。以菱则变成圈外人,好玩的看着吱吱喳喳、七嘴八舌的同学们发出问题。“江学长,你今天有课吗?很久没看到你了!”
“学长,林教授说你那幅‘Baby’寄到国外去参加秋沙龙了,不知……”
“学长……”
“江学长……”
她觉得这景象可以列入万物奇观,而这个同学口中的江学长则是万物之首—一—‘圣物’是也。她听到阿浩正不知为何在损张兴欣,“猩猩先生。人家学长是个人才,你啊!顶多是个‘奴才’。少泡妞、少打柏青哥,我看也是‘按呢’,没什么长进啦!”
以菱抱着吉他有趣的听着,亏这个张兴欣脾气顶好,若有人这么说她,吉他早砸过去了。
不过她还是好奇不过的再瞄了这个“江学长”一眼。
被逮个正着。
当他从容又从容的带着笑意任这群小鸡伏头在他跟前打转时,他仍能用若有所思的跟睛盯着她瞧。瞧得她心陡的一跳,自己在内心嘀咕:“哪有人这么没礼貌的盯着人看的?”
江野,她知道了,这个男人就是同学‘嘴里很神的学长,一个她久已耳闻却不曾得见的男人。她再次鼓起勇气看向他,失望的发现他已掉开眼光,正专心的回答朱曼提出的问题。江野,她再次观察,一个神采奕奕的男人,加上天生的气质与一身的教养,这种人注定要做领袖天物。姑且不论出众的外表,像阿浩及李逸民也都潇洒,却缺少他那股浑然天成的迷人气度。多数人有傲气却乏骨气,他是两者兼而有之。骨气是天生,傲气则自然而然随侍于他身侧。
想到这里,以菱抿着嘴微笑起来。怎么,她在胡思乱想什么呢?他有什么气关系卿底事呢?直到她知觉再次撞上江野那对犀利又充满探索的眼睛时,她浑身再度透过一阵暖流。她得对自己承认,不知为何在他的眼光下,她就像一座不设防的城市。
她开始惊慌的想逃,想一走了之。
念头才闪过,来不及了,他已排开众人向她走来,再次用他低沉的嗓音向她催眠,“唱得好!可以喊安可吗?”
可以喊安可吗?以菱错愕的看这个自大的男人,他丝毫不掩饰对她感兴趣的眼光。在这么多同学面前,她感到不安,她不喜欢成为焦点,尤其在江野明目张胆舶烘托之下。
见以菱没有回答,江野转回头,寻求学弟妹们的支持,“学弟妹们,我想我们可以再继续刚才的节目。”江野再次面,对她,眼神执拗,“我想请这位——嗯……应该是学妹吧!再为我们唱一支安可曲,大家有意见吗?’,
“好啊!以菱,学长这么欣赏你的歌,就在为他唱一首歌!”
“对啊!难得和学长同乐。”
大家又开始七嘴八舌。以菱忽然有点头痛,厌恶感油然而生,人都以强迫别人为乐事吗?她尤其不服气被这个自认是受人爱戴的神祗的人强迫,也厌恶那些把他奉为神祗的同学。老天爷,其实她是在抗拒他对她的吸引力。
彷佛看出她的不悦,江野靠近她,黑眸紧紧锁住她幽幽的眸子,不让她有丝毫逃避的空隙。他悄声说:“给我一个面子吧!我喜欢听你唱歌。”
再不唱,似乎真不识抬举了,他已以夸奖过两次她的歌艺,难道还要等他夸第三次吗?
唉!她轻叹,眼光再次轻掠过她的好同学们一次,掠过雅真若有所思的表情,掠过李逸民惶惶不安的表情,掠过同学们好奇的表情,也掠过江野可以洞悉人心的犀利眼光。她再次垂下眼睑,握好吉他,心情不定的拨弄琴弦。袅袅的唱出凄凉的“荒城三月。”
吉他在以菱的手中无意识的拨弄,却奇迹似的+每个音符都正确的跳耀出来。
这一天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以菱都浑浑噩噩、恍恍惚惚的过掉了。她内心不想承认,却切实的知道,自己突如其来的恍惚及对后来的—切活动都觉得索然无味,是因为那个学长如来时那般突兀的离去,留给她神秘莫测的眼神,也留给她难以解析的迷样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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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子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一个礼拜、两个礼拜都过去了,那个江野就像偶然出现在以菱面前的过眼云烟,消失了,无影无踪了!以菱却更常分析自己的内心,她身不由己,有所企盼,也知道自己不该企盼。
她无奈的叹口气,抓了一件工作服套上,上面颜料斑驳,就像她的心一样。自认不是一个重视物质享受的人,但每每必须为维持起码的生活而透支体力,又让她疲倦不已。有个家的感觉一定很好吧?!她想到雅真、想到李逸民、想到朱曼,想到许许多多不必为基本生活而奔波忙碌的人们,甚至她又再次想到江野。他们都是天之骄子,有父母、家人供应他们优渥的生活,优渥的环境还可以造就出他们杰出的人格和才干。而江以菱,从出生就注定什么都没有!
你又开始有酸葡萄心理了,以菱收回漫游的心,并告诫自己不要再自艾启怜,这是无济于事的。她发觉自己这一阵子变得很爱发呆,雅真就曾意有所指的对她的心小在焉做试探。
也可能是因为江野那天太过捧场,雅真最近老是有意无意的在她耳边提起江野及同学们对他的传说。而她只能装成若无其事的把雅真的话照单全收。她努力回想着雅真描述的一些片段。
“哇!听赵大胖子他们说,江学长是个世家子弟、书香门弟,他家是台南望族呢!
“哇!还听说江学长从小对绘画就有异常的天赋,他的奶奶甚至连他幼稚园所画的画都收藏得极完整,我的天哪!搜集到现在,,江学长都可以开好几次画展了!
“洼!又听说江学长有个今年要参加大专联考的青梅竹马喔?还听说他这个小女朋友人不但长得漂亮,和江学长还是门当户对、门第相当的邻居呢!这赵大胖子真是个包打听,连那个女孩子姓‘马’他都知道,青梅竹马的‘马’啦!他还说,那个马小姐对江学长——好得不得了——事事关心、百依百顺、面面俱到。”说到这里时,以菱记得雅真一脸向往的表情,追加了一句,“羡煞人也。”
结果,雅真没有办法从她这里套出什么心事,她却由稚真口里的听说、又听说、还听说、再听说里得知江野的家庭环境与他的青梅竹马,想到这里,她的胸口还是会闷闷的痛。
犹记那日,听江野的要求唱完“荒城之月”,他曾很大打的走过来握住她的手,晃了晃问:“学妹贵姓大名?”…派温文的样子,至今仍令她印象深刻,而他略微振动的大手修长丽温暖,害她被包裹在他掌握里的手有点颤抖。她记得当时她只是表情淡淡的;不形于色的回答他,“我是江以菱,江水的江,可以的以,菱角的菱。很高兴认识你。”
当时他用很古怪的表情看着她说:“五百年前是一家?”
她也古怪的回他一瞥,“五百年前是一家!”她肯定,他则突然的笑开来,露出一口健康的白牙及右颊微陷的酒窝。兴奋的绕在他们周围的同学,丝毫不掩饰对这种对话的好奇。看江野笑了,他们也跟着笑了。以菱也笑了,可是她更眩惹于江野那个乐然而充满生意的笑容。她从不知道一个男人的笑容可以这么迷人,甚至,这么迷她。
只是,在她尚未从这一笑中恢复前,江野已如来时那般突然的走了开去,他的理由是忙碌。
也许,忙碌早已使他淡忘这个因他一时好奇而注意到的女孩子吧!
抛开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她振作的拿起一条截断的丝巾绑住头发,再拿起墙角那幅未完成的油画架在画架上,画中题材是‘干枯’。画布中一排倒挂在晒衣绳上的玉米,玉米粒已从金黄逐渐被晒成褐色,她拿起画笔在调色盘上调出适当的色彩,专心的把注意力集中在画布‘干枯’的玉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