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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梦天使 第六章

  是的,峰回路转的事情就发生在三天之后!

  陶健方的未婚妻何旖旎逃婚了,她勇敢无畏地追随着她的瞎眼情人叶腾上山下海去了,徒留自尊与骄傲都受到些微损伤的陶健方,于新婚之夜将被打鸭子上架的新婚妻子丢在新居,然后躲避到曾经藏娇的金屋,立在情妇最爱的窗口,远眺窗外的车水马龙与霓虹如织。

  因未婚妻何旖旎的叛情,所以唐依娜由情妇升格为妻子!好像有点讽刺!

  陶健方很难说得清楚自己这一刻的感受,或许,就如几天前叶腾所说的吧——喝醉酒的乌鸦只能走路。

  即使他并不太甘心小旖的叛逃与临阵倒戈,即使明知道依娜可能偏好金钱地位及他的馈赠更胜于偏好他,但和唐依娜名正言顺的婚姻,对他受伤的自尊与骄傲,倒也不无小补。何况正当化了他和依娜的关系,感觉并不是真的那么糟。

  对他而言,依娜有股无法言喻的吸引力!他对她的渴望一向热切,而他肯定那不只是欲望而已。

  他形容过,她的愤世嫉俗与他相当,却总比他多了一份神秘和孤高——她至少有两种版本的面貌。(或许不止?)

  在公司里,她就像她的穿着——精明、尽责、刻板到近乎尖酸,但在两人同居的公寓里,她又是另一副模样——妩媚、纵情又炙烈。

  但不论精明或纵情、刻板或炙烈,那些都只是在她容许范围之内的情绪表演,而他依稀能感觉到另外还有一个唐依娜,一个藏有诸多秘密,并将它闭锁在生命中某个黑暗房间的唐依娜,一个或许更良善,也或许更倾邪的唐依娜。

  她的神秘引起了他的好奇?她的秘密更是将他的好奇推向至极。他好奇她究竟在伪装什么?又是为了什么而伪装自己?

  说实话,他根本不想姑息她双面人或多面人的模样,可是他又太过自信,自信于能够很快地揭穿她的伪装,看清她最真实的一面,讽刺的是两年过去了,他对她的了解还是仅止于原地踏步。

  除了知道她看似拜金、好讥诮,另外又有与她的狂野行为背道而驰的道德观之外,他对她实在所知不多。

  而这种情况迫切的需要获得改善!

  陶健方始终相信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一个黑暗的房间,每个人也都宁愿那个房间的门可以永远闭锁,不去打开,可是命运自有它喜欢的开启方式。

  依娜既然成了他的妻子,某方面来说,恰似命运之神已经把开启依娜那些黑暗房间的门钥匙交托给他,他有那份权利,也有那种义务去追索那道门后的秘密,而正因为明白自己对无法掌控大局的感觉深恶痛极,所以他严厉到几近野蛮的要求自己一定要在短期内挖掘出所有关于依娜的现在与过去,即使——即使两人的婚姻将因为这样的追索而伤痕累累,而无法持续,他也在所不惜。

  眺望窗外仍繁华如织的夜景,陶健方更坚决地命令自己。




  从与陶健方共有的两年记忆中回过神来,依娜即使再怎么渴望奇迹,还是很难信任奇迹已经发生了——她和陶健方结婚了,他的姓名和她的并列在结婚证书里。

  她原本已经准备好面对心碎,但事情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这是否就意味着她和他从此就能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呢?

  不,依娜猜想事情恰好相反,她早就预感等在前头的,是一场硬仗,一场获得爱或者招致失败的硬仗!

  他们有个很不好的开始——原以为百分之百会成为陶健方新娘子的何旖旎竟在婚礼的当日逃婚,追随她的瞎眼情人叶腾去了,三天之后,她唐依娜成了代罪羔羊,在陶健方的怒气中被押上法院结婚!

  他们婚姻的开端真是太不理想。即使之前两年的同居生涯里,两人曾有过无数次的肌肤之亲,但在新婚之夜的床上,他却缺席了。

  这意味着什么?他在婚姻旅程尚未开始,就已经后悔或厌倦了吗?

  依娜的思绪不自觉地再度漫游到今早的婚礼,一个没有白纱礼服和鲜花、没有双方亲人祝福的公证婚礼。哦!一想到那个不够隆重到堪称草率的婚礼,依娜就有了哭泣的冲动。

  含着挫折的泪水,依娜缩进复着蓬顶与帏幔的被波里低声啜泣。她要求自己不去想他,不可以。但她却发现自己只要一闭上眼,就会不自觉地描绘起他的脸,而这种发现,让她自觉此刻的孤独寂寞甚至比以往的任何时刻都还无际无边。




  依娜正作着一个梦——教堂的钟声响了,她穿着一袭洁白晶莹的白纱礼服、手中握着一捧绿玫瑰,由父亲牵引,走在红毯一端。她微微一仰头,偷偷注视着立在圣坛之前,那个瘦劲挺拔、风度翩翩的男性身影,陶健方,她的挚爱。

  微侧过身,他朝她露出一个温柔且充满鼓励性的笑容,就像一块磁性无与伦比的磁石,她急于走向他身畔,急于受他吸引。

  终于走到红毯末端,父亲将她的手交托给他,转身,退居一旁,接着,健方再度转过脸来,再度朝她微笑,但她马上感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立在圣坛前的人不是陶健方,那个脸孔,粗俗且淫猥,天,他是最先强暴姊姊的那个男人。

  依娜转而看向四周,令她震惊的是父亲和神父的脸孔也同时变了,变成参与蹂躏姊姊的另外两个男人。

  他们不是全在监狱里吗?依娜惊惶地看着他们全朝她步步逼近,她扭动着想挣脱那个她误认为陶健方的淫秽之徒的钳制,可是她无法挣脱,她自然而然地向观礼席上的人们求救,但那些人全像着了魔幻般的愈变愈模糊,到最后全部消失不见了。

  依娜惊恐地注视着那几个男人邪恶的笑着,逐步地靠近她,粗暴地撂倒她,野兽般的拉扯着她的洁白晶莹的新娘礼服,直到它即将碎裂成一片一片……

  “救我!Dama,救我……”她放声呐喊,出声啜泣。

  “依娜,醒醒,依娜,你醒醒!”

  她极力挣扎,数秒之后,她才发觉并非有人在抓她,而是有人在摇晃她。

  她坐起,茫然地注视着晃动她的人,等焦距调清楚了,她才看清楚他是陶健方,她的丈夫。他——终于赶在新婚之夜结束以前回来了!

  “你又作噩梦了,依娜!”他用的是肯定句,并用着他平日极少对她表现的关切眼神注视着她,有力的大手紧握她的。“你似乎总是作着极可怕的梦,能告诉我那是什么吗?依娜!”他出乎她意料地抽出手帕擦拭她颊上分不清是汗是雨的水渍。他的眼神,是试探的,却也是善意的。

  与他同居两年,她认为不曾在他的枕畔作过类似的噩梦,而她也一直以为她已脱离多年前的那个阴影,可是他说“又”,那意味着她曾经不止一次在他面前惊声尖叫,而如今噩梦再度来袭,阴影再次笼罩——

  哦!在他难得的柔情善意当中,有种冲动的感觉在她心底扩散。她多么希望能够不顾一切地冲破横隔在两人之间的那道心墙,能够无避无讳地朝他倾吐她所遭遇过的伤痛,以及她的所思所想、所盼所望。

  可是,她能吗?

  能让他知道她为那一段挥之不去的噩梦所背负的心痛?能让他晓得她有个因遭强暴而崩溃并住进疗养院的姊姊?能让他了解她愿意不计一切只为她的族人姊妹,那些不幸被推入火坑的雏妓女孩拼命奔走请命?(那的确像是一种“拼命”。之前有过许多次,她曾接到不明人士的恐吓电话,威胁她最好不要再介入或阻挠色情仲介进入山里“物色”女孩。而对扼止雏妓的产生这件事情她有拼命三郎的精神,但其间重重的困难与艰辛,又不是她一个人菲薄的能力所能及的——)

  唉!她能吗?

  她不得不担心她那由着水仙花族类般的贵族生活所养成的贵族心态,她不能不提防他再次嘲弄她是只有一些“扭曲原则”的“小小”道德家。所以,她只能抑扼自己想向他一吐为快的冲动,只能把她的阴暗面淡化为一则笑话。

  “那是一只抓着我上摩天轮的巨猩乔扬,喔,不对,它比较像一只无坚不摧的酷斯拉。”她故作幽默地摊摊手。

  陶健方可不是傻瓜。在她脸上余悸与某种阴影仍共存的时候,他绝不相信她梦见的是那些既抽象又笨重的电影怪物,但他也不相心在这一时刻蠢的去揭穿她。

  “你梦见它们抓着你?”他故作好奇地问。

  “不,对,我是说巨猩乔扬抓着我,酷斯拉则在后面追。”她变得有点语无伦次。

  “听起来,你才是这两出电影的女主角。”他假装严肃的置评!之后咧嘴而笑。

  看着他露出的雪白牙,她有点错愕于他久违了的友善,可是他微带揶揄的真诚笑容娇宠也温暖了她,使她不自禁的也为自己办出来的荒诞梦境咯咯笑了起来。

  而笑容是人类一切友好的开端。

  “你的梦里有没有我?”他温柔地拭去她颊畔最后的一抹水渍,才收起手帕。

  “没有……不,也许有,你不知道,那只猩猩的眼睛有多像你。”她仍笑着,笑的纯真、笑的憨态可掬,笑的……发不可收拾。

  陶健方从没见过这样“笑”无忌惮的依娜,好像有点反常,但偏偏他又爱极了她这样的反常,爱极了她卸下冷淡的防卫面具的模样。“你说我像猩猩?”他努力地回想“迷雾森林十八年”与Discovery里所介绍过的猩猩群像,并试着抓耳搔腮、捶胸顿足地取悦她。

  依娜真的笑开了怀,她抱着肚子,笑的跌回枕上。陶健方伺机扑向她,抵着她娇小匀称的身躯蠕动了片刻,才说:“关于你的梦境,我还有一个疑问,‘Dama’——是什么东西?”他直视她的眼睛,追索着他想要的答案。

  她明显地愕了一下,却不愿破坏与陶健方这难得真诚与幽默的一刻。“Dama不是东西,是我的母语,指父亲。”

  健方相信她的说法,也满足了他的好奇。他轻轻噬咬她的耳际。“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晓不晓得猩猩的求爱程序?”

  猩猩的求爱程序?“不……不晓得!”她在他的身下低吟。在他火热熟稔的撩拨下,她真是不晓得自己还能“晓得”什么?她甚至还没想通他的好心情所为何来!她的噩梦便在他的主导下,转瞬间变为美梦。

  而他在她耳畔强调的那些似是而非却足以教人脸红心跳喘息的缠绵低语,竟让依娜展开了一双希望之翼,她祈祷,也渴望他们这一刻的柔情蜜意能延续,能为这桩连他们自己都不看好的悲情婚姻带来转机。




  令人惊奇,陶健方安排了两夜三天的蜜月假期,更令依娜讶异的是,他建议到她的故乡——那个有好山好水、有她族人群聚的地方。

  他学着她之前要求他带她到香港去时的语气、强调:“我走过很多地方,对台湾的印象却绝大部份仅止于浮光掠影,你能不能够带我去走一趟,熟悉一下你的童年故乡?就当你我这段婚姻开头的一抹芬芳。”

  依娜惊讶于他记得她说过的那段话的每一句,并利用它来咬文嚼字;更惊讶于他会想上山去熟悉她的母族?!有片刻,极短暂的片刻,她曾经怀疑他的动机,但想起他带她去香港时的慷慨与毫不迟疑,即使要硬着头皮,带着这个与她族人的意识型态相差了十万八千里的英国&香港的贵族上她的母族去,她也不该有所异议。

  话又说回来,他“毕竟”成了原住民女婿,带他去探索一下他所不知的世界,也未尝不可。

  于是,新婚的翌日,他们便驱车南下,径往贴靠中央山脉的那个原住民部落行去。

  进入部落前,他们一定要行经叶腾和何旖旎居住的小镇。依娜曾小心翼翼地留意陶健方的神情,而他一径的讳莫如深,不动声色。

  进入部落后,那一排排也算寻常的水泥屋舍映入眼帘,依娜有些兴奋,也有些紧张了起来。她再次偷瞄了正转动方向盘的陶健方一眼,发现他的神情变的兴味盎然。

  “你的家乡,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看起来比我们香港故居那些钢骨丛林有趣多了!”

  他的夸讲换来她挚然的一笑。“这是一个写满故事的地方。”她轻轻的说着,脸上有股空灵、有股恬淡。

  陶健方微侧过头瞥她一眼,突然又有点体会到她那种对故乡的孺慕与向往,而那令她变得相当感性化。

  “我喜欢有许多故事的地方,也从不错过任何故事。”他加足马力驶过突然变得有些颠簸的路面,置评并强调道:“假使你愿意,我不反对接下来的几天,你在我的脑海里填满这个地方的故事。”

  依娜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他再次令她感觉惊讶,她以为他不会喜欢神话,尤其是那种几乎与他毫不相关的原住民神话。

  而他误解了她错愕的原因。“我喜欢故事,令你感觉不可思议吗?”他开始纳闷,在她的心目中,他到底是人?或者只是木头?

  “不,我只是在想,该从哪个故事说起!”依娜忙乱地解释,还兼吐舌头,看来多了份稚气。

  接下来不过半小时的短短车程,她已经精采地说完了两个关于百步蛇和猫头鹰的原住民传说。

  “我们山里的老人总是说,大自然里的一切不是天生要来孝敬我们人类的,所以我们必须要诚实、认真、不贪求的活过每一天,取之于自然也还诸于自然。”她很认真地下注脚。

  而她认真的模样首次令他觉得感动。(即使她在公司里鞠躬尽粹的样子,都不曾让他这么印象深刻过。)她是一个很好的说故事者,他觉得她当个作家一定会比当秘书杰出很多。

  不过幸好他的感动在抵达她的家门口时被打断,否则难保他不会开口建议她改行写小说,当然,那同时他也将悲惨的失去一个忠心耿耿的得力助手。

  陶健方留意到她家门口聚了不少人,并几乎都是依娜的熟人,她一一向他们挥挥手,犹如出巡的公主,他们则热烈的欢迎她,七嘴八舌的叫唤她。

  “Luvluv,回来了,头目一定高兴极了。”

  “Luvluv,听说你结婚啦!嫁给平地人,霍松很伤心哩!”

  “要回来补行婚礼吗?头目应该会想热闹一下的,村里好久没有举行盛大的婚礼了,Luvluv,可不要让头目和我们大家失望啊!”

  “这位是Duwfie吗?虽然没有霍松那么强壮,可是很Mandu喔!”(注:Duwfie与Mandu皆为台湾某原住民族语,前者是对配偶的昵称,后者指“英俊”。)听着乡亲亲热的呼唤,依娜也留意到了陶健方身处在一堆陌生且骨碌碌瞪着他猛看的人群中,有多么的局促不安。

  她谢过大家的关怀,急忙拉他跨出他太过招摇的奔驰600,向自己的家里头走了进去,临合上门,还听见许多人在夸讲陶健方Mandu。

  至于陶健方,对依娜所引起的骚动略显吃惊,稍后他才晓得依娜居然真的是这个山间部落的公主。而依娜的父亲与他面对面时的态度,更是令他惊讶。

  依娜的父亲称依娜为“Mulidan——慕莉淡”,似乎与她其他族人对她的称呼有所区隔。明眼人一看就晓得他是个对子女备极关心,却竭力不形于色的父亲。

  一开始,他对陶健方的态度颇淡然,深色且蚀刻着岁月痕迹的脸庞上看不出有欢迎或厌恶的迹象,但健方知道这位山地头目对他这个平地女婿一打开始就有所顾忌与防备,甚至——陶健方猜想……还有所考验。

  果不期然,他老人家朝他丢出了几个问题,虽然不外乎他在都市的工作情形及他与依娜相识和结婚的经过。但他老人家相当严谨的问句,令陶健方不得不正襟危坐,并努力的让答案慎重周延。

  尤其,当他老人家用比严肃更严肃几分的问起他对山林与部落的印象与观感时,他的回答变得很谨慎、很推敲。

  “虽然,对原住民族许多的习惯和行为我根本不了解,不过我尊敬原住民族对大自然的了解。”

  “哦!你觉得我们了解什么?”老人家神情认真地盯着他问。

  “你们知道大自然并不是光为人类而生。”健方瞥了依娜一眼,在她回应的鼓励微笑中,他想起了刚刚她在车上对他传述的那两则关于百步蛇与猫头鹰的故事,以及她为故事所下的注脚。“人活着,不该在自然面前妄自尊大,而是该对自然界中的万事万物,抱着尊重与崇敬的态度,才可能获致自然善意的回应。不只人和人之间,人跟大自然之间也是一样的,是互助而不是相对的。”

  陶健方试着领略依娜的说法,并聪明地抓到精髓。而他现学现卖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他马上发现了他的老丈人态度上的转变,经由短短的几句话,他获得了他老人家的喜爱,甚至尊敬。“你是个有智慧的都市人!”老人家温和又严肃地置评着。

  奇特的是陶健方发觉自己竟然很看重这份喜爱与尊敬。

  上部落之前,他很自然地带着他的优越感,感觉就像要进人一个固步自封、落后不堪的角落,除了应有的礼数,他根本想都没想过要积极的去博得依娜家人的好感,原因是他不了解原住民族,所以他少了一份敬重。

  依娜现在部落里的族人不少,但真正的亲族不多,听说她还有一个姊姊和一个弟弟分别在外地,母亲早已去世,如今家里就由身为族长的父亲镇守着。

  但尔后几日,光他们父女两人,就教会了陶健方许多事,包括他很少去思考过的他从不缺乏的傲慢与他一向缺乏的谦卑。

  每每,当他看着那位面貌黧黑,眼中却流露着真智慧的长者在为他的族人排遣各式各样的疑难杂症时,他的心中便壅塞着许多无以名之的敬佩。

  至于依娜带给他的体会,更是深刻。回到她的家乡,她像蜕变成另外一个人(是不是他所预感的第三个唐依娜,还有待观察。),友善、热情、活泼、不设防,她的魅力在她的家乡,变得毫不做作并且无远弗届。

  不论她走在哪个角落,都不乏与她热络地打着招呼的族人,陶健方有些不满地发现他们唯一有隐私的地方,就是在她那间小而简陋的房间里。

  但是,当然,依娜敏感地发觉他的不满,于是第二天大清早便唤醒了他,携着他走入山林,来到一片她保证只有她晓得的隐密地方,她的私人天堂。

  “喜欢吗?”就像电影里那个正向她的军官爱人炫耀自然之美的印第安公主宝嘉康蒂,她拨开一大丛芒草,俏皮的歪歪头看向芒草后方。

  有蓊郁的大小树木,还算平整的草地,它们围绕在一面水波不兴、沉静如镜的小小湖边。

  “喜欢吗?”她屏住呼吸,再问一次。

  他则是呼出一口气,夸赞道:“好美!”

  她在湖畔坐下,发出愉悦的笑声。“我爱死了我家乡广大茂密的森林,每一个生命的精灵都安份守己的守着自己的一方天地,在辽阔与沉静中成长,就算年迈不堪的老叶枯枝,也会安静地躺在树上,等待重回大地怀抱的那一刻到来。”

  她的脸上泛着快乐的桃红,一阵风吹过来,撩乱了她的长鬈发并带走她的笑声,她的笑声持续回荡,在这清朗早晨的湖畔,她看起来灿烂温暖且神采飞扬。

  陶健方从来不知道一个率真、由衷的微笑可以带来那么许多力量,令人感觉愉快、耳目一新的力量!而他忽然有点害怕这股力量,原因无它,因为它出自唐依娜!

  “精灵?你不会是正在告诉我,你相信精灵的存在吧?”他的原意是揶揄她,可是她突然变得严肃的表情震慑了他。

  “我的确相信精灵的存在,我的族人们也全部相信。我们族人对神鬼魂的观念并不细分,我们一概称之为Hanido,也就是精灵。我们祖先将万物拟人化,无论太阳、月亮、风、雪、彩虹、水或石头,都是由人变化而来。相对的,我们也认为天生的万物有的是善的精灵、有的是恶的精灵,所以我们祖先利用许多传统的祭典仪式来与神灵与宇宙沟通,也借此达到与万物和平相处的境界。”

  依娜对生灵的崇敬的确令他震慑,但她太过一本正经的说着神话的样子,又令他起了挑衅之心。

  “可是,你们真的达到与万物和平相处的境界了吗?在现代的美丽岛屿上,你们被视之为弱势族群,就连我这个初来乍到的外来和尚,也知道你们这些原住民族有着酗酒、雏妓、以及因为外力介入而产生的‘自信心’消失并且拒绝‘认同族群’的倾向。你们的生活文化可能即将被迫消失,例如你们摒弃了原本的筑屋方式,全住进了钢筋水泥;你们的社会组织也正面临着恶性解体,例如你,在部落里或许是个人人尊敬的公主,可是出了这里,你就什么都不是……”

  是依娜突然消失了阳光、消失了温暖的静寂脸庞,令他倏地止住侃侃而谈。湖畔因此静默了良久,只剩风在树隙穿梭。喔!他懊恼自己居然那么嘴快,他一向不屑落井下石,那么长篇大论却无异于在人家的伤口上抹盐。“依娜,我说的有点过份,我抱歉。”

  他的陈述在她心头渗进了浓重的忧郁,而他的歉意带给她无法掩饰的苦涩。“不,你说的全是事实,出了部落,我就什么都不是。许多时候,我就是爱逃避现实,净挑祖先们遗留下来的辉煌神话来安慰或娱乐自己。”依娜沮丧地注视着湖面。“我是多么渴望对我的家乡以及族人尽一份心力,可是有太多时候,我有心无力。传统文化必须适应现代文明,必须不断地吸收、接纳、融合才能成长、蜕变,遗憾的是我们原住民文化正面临消失的危机,我们所受到的待遇是被漠视、被扭曲、甚至被外来的价值观所轻佻。例如雏妓。哦!我是多么痛恨那类龌龊、卑劣、没有丝毫人性可言的价值观。”

  她语气中的愤懑,令他怔忡,而她唇上抿起的悲苦线条,令他心痛。“依娜……”他似乎想安慰她一些什么,又不晓得该安慰什么。毕竟,他没有理由先捅她一刀,再拿给她治疗的创伤药。

  “你大概晓得,在我们这种聚落,卖女儿的人家不是没有。原因嘛,不外乎穷。”她苦笑,神情变得遥远。“我总觉得,以前的人家穷有它的好处,像那样的生活反而容易多了,他们在人前不必假装、不必隐藏,穷就是穷,没有太高的物质欲望,平安过日子就是幸福。但现在的人不同,穷完全没有好处,卡在笑贫不笑娼的世界里,生命困难多了,为了免于被看轻,即使口袋里只剩一块钱,还是得拼命假装、拼命隐藏。”

  “依娜……”他心悸地低唤,并突然想起许久许久以前,她接受他成为她的爱人的那一天,她说过的,那些关于“匮乏”的字眼。会不会,导致她“匮乏”的原因正是她的族人?而她接受他“馈赠”的原因也是为了她的族人?

  假设的种子才刚种下,依娜却因他的低唤回过神来。“算了,先别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她像自我安慰,不像急于掩藏那个在他面前流露太多思绪的自己,她起立,拍拍长裙,就开始在沿着湖畔摘采一种开着紫色细花的小草。

  陶健方跟在她后面漫步,并观察她的举手投足。仔细想想,他们似乎从来没有过这类悠哉游哉的相处方式。她的步履轻盈,走路时微微晃动的身躯纤巧曼妙,当她俯身摘采紫花并迎风甩动她狂野的长发时,她看起来像不食人间烟火的林间仙子,一点都不愤世嫉俗。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她心情的激动似乎已经逐渐得到控制,摘满一大捧野草花时,她又恢复成活泼、谈笑自若的唐依娜。

  “这是紫花酢浆草,茎酸酸甜甜的,别有滋味哟!”她递了几根到他面前,意思要他也尝尝看,见他犹有疑虑,她笑着揶揄他。“没有毒的,陶总经理,我晓得你很爱惜生命,我保证,它至少比洒过农药的蔬果安全千百倍,不信,我吃给你看!”

  他就是受不了别人挑衅,试着放了一根到嘴里,嘿,滋味还真是不错。

  见他边嚼边点头,她干脆把手中那一大捧的紫花酢浆草一古脑儿的塞入他的双手,让他捧着。

  “拜托,你该不会是想把它们全奉献给我,拜托,即使它是长生不老药,我也不可能一口气把它们全吃掉。”陶健方垮着一张脸。

  他的表情换来依娜咯咯轻笑。“拜托,你要真能一口气吃掉它们,我们中午的桌上就会少一道菜,我才烦恼呢!”

  “它能做菜?”他似乎更惊讶了!

  依娜点点头,迳往前走,继续搜集她的“菜色”,而陶健方则面有“菜”色的跟着她。想一想,虽然不是每一个人都曾经听说过依娜所说的这道菜,但陶健方还是觉得自己不是普通的“菜”。




  接连着三天的山居生涯,依娜带给陶健方的感受已然不止是惊讶就足以形容的了!

  他觉得他看到了另一个唐依娜,一个她宁愿遗落在山林,也不愿带往都市丛林的唐依娜。这个唐依娜不矫柔、不做作,眼中经常散发的光芒,耀眼、温暖且充满力量。她的笑容增多了,那让她的脸部表情变得丰富且灿烂。当他发出欢悦、率真的笑声时,他看见她真正的美;那不只是感官的完美的鼻梁心型小脸、无瑕的小麦色肌肤、男人可以为之痴狂的红唇还有某些更珍贵的,事实上是直到他随她上到这片山林之后他才晓得存在的东西。

  她有精神上的美。

  真奇妙,可不是吗?

  以往,当他看向她时,看见的如果不是精明僵化的唐依娜,便是时而狂野、时而幽怨,让人摸不着头绪的唐依娜,可是拉着他像个小野人般穿梭徜徉在山林里的唐依娜却是如风般的率性活泼,如虹般的优雅明亮。

  “你听过我的族人怎么称呼我吧!Luvluv,在我的母语里,它的意思是风,也可以说成‘风的精灵’。”

  陶健方点点头,觉得这个名字倒是很适合回归到山林里的依娜。接着他想到某个问题。“那慕莉淡——Mulidan又是什么意思?我记得你的父亲一直这么叫你,而不是叫Luvluv。”

  “那是一种方式,一种父亲纪念母亲的方式,我的母亲并非我们族里的人,慕莉淡这个名字出自我母亲的族语,意思是‘一颗娇小的琉璃珠’。可惜,不论是Luvluv或Mulidan都不能使用于户口名簿。”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们正二度漫步于小湖畔,依娜又因为这个话题而显现出落寞的神态。

  他发现自己又在看她,因为他几乎无法不看她。这是几时养成的习惯呢?而为她的苍白、脆弱感觉心痛、悸动,又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呢?

  他自问着,因为他理智的部份已经意识到必须和感性的部份交战。潜意识里,他仍然不很相信依娜有活泼粲然或软弱无助的这一面,可是偏偏他又最钟情她的这一面。

  而或许正因为她的落寞与她的脆弱令他兴起了保护欲,他伸出手臂环抱她。“唐依娜,依娜,也不错啊,好记又好叫。”

  她很自觉地偎近他,并逐渐收起落寞,短暂地露出淘气的笑容。“事实上,依娜也是我母亲的族语,Ina是‘母亲’的意思。我大姊名叫吉娜,Gina,是我父亲这边的族语,同样是‘母亲’的意思。”

  “天啊!但愿你们所信仰的上帝喜欢你们这类的幽默感。你们姊妹俩,简直占尽了世人的便宜,想想看,每当人们喊一遍你们的名字,就像叫了一声‘妈’一样……”陶健方挤眉弄眼地取笑着她。

  “我们根本没那个意思!”她慌张地打断他的话,却不禁连自己也莞尔了起来。“母亲去世后,大姊和我分别要求父亲让我们改名字,除了缅怀我们已故的母亲,另外,大姊和我还立誓在能力所及的范围,不分任何族群的疼惜、保护我们的原住民女孩,就像所有母亲在做的一般。”话说到最后,她又变得严肃,甚至有更明显的感伤。

  陶健方感觉他们又扯到原住民悲情的一面,而在还没有想清楚自己能赋与她什么安慰或给予她族人什么样的帮助之前,他只得转移话题。

  “你的大姊吉娜——也和你一样漂亮吗?”他假装漫不经心地恭维。

  原以为他从不出口的赞美会博得她的欢颜,哪知道她的脸色倏的变白,活像刚刚挨了一拳。

  “吉娜是很漂亮,她曾经……很漂亮。”后面一句,依娜喃喃在嘴里,接下来她又陷入了自己的思绪,变的静寂。

  健方直觉自己似乎又问了什么不该问的问题,而依娜如风般捉摸不定的情绪,让他不知道该感到不满,或感到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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