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高照,三十五度的高温好比大烤炉,什么都可以炊熟。远处的笔筒树上蝉声唧唧哀鸣,像是竭力求爱也像垂死的挣扎,典型茶毒青春生灵的“烤季”。
好在钟声一响,一切都解脱了!过了今日不死,下一场人生大战还有三年可拖——是三年可以奋斗。
整栋东教学大楼人去楼空岸生毕业的毕业、放假的放假去了,只剩桌椅孤单而整齐地排列着。不过三楼右边数过来第二间教室里,还晃着两个人。
“你干嘛,提前公布最低分数得主?”她身后最后一排椅子上的男生说,他手肘撑在桌上支着下巴,因为经过青春期的洗礼,懒洋洋的声音含着低沉的磁性,很有成熟的味道。
她回头,跟他扮了个鬼脸。“少咒我,是签名留念。”
“有什么好留的,又没有丰功伟业可供后人纪念,快点擦掉,你的签名丑死了,会被笑的。”
“不要。”她开始画漫画。
程映璿看她窈窕的背影,眼里泛起欣赏的惬意,他站起来走到岳可期旁边,拿走她的可乐。
“你约我下午回学校来,就为了在黑板上涂鸦?你也太无聊了。”已经喝掉一半的可乐又被灌剩四分之一。
“才不无聊,我约你下午回学校来是做最后的巡礼,你在这度过三年青春多少也有些感情,联考考完就真的和国中生涯再见了,回来做个正式的告别不是很有意义?”
这算“告别式”?真受不了她,什么都要讲感情,哪来那么多泛滥的热情。青春走了就是走了,少年十五的他只想向前无暇顾后。
岳可期看他不以为然的表情就知道白搭,她皱皱鼻尖:
“算了,冷血鬼!我就猜到你会是这种脸。”
还说他家里那对姐姐是双胞章鱼,她看他才是没血没泪没人性。虽说认识四年以来她明白程映璿的心思其实十分细腻,只是个性拘谨,并非真的古怪冷僻;而且有了她的教化他更是大大进步,早已融入学校的团体生活,和同学们的相处也不再有那么多障碍,可是也不表示他就平易近人、感情丰沛了,和她一比,岳可期还是常常觉得程映璿很冷血。
有人跌倒了,他不会是第一个去扶的人——除非跌倒的是她。
有人被欺负了,他看到也不会出面——同上,除非被欺负的是她,当然她是不太可能会被欺负的。
有人发生争执,他更不会上去劝和,绝对不会——因为岳可期也绝对不可能和同学吵架,没她的分自然就没他的事。
偏偏以上等等闲事她都是那种会在第一时间现身的人,她爱管闲事,而当程映璿又觉得她多此一举没事找事鸡婆无聊的时候,他就会露出现在这样不以为然的表情。
“也只有你才有这种闲情逸致。”他说。
“换一种烂漫的说法,这叫重感情。再见了,国中的我!”她戏剧化地说,朝空荡的教室挥挥手。
耍白痴一直是她的习性之一,他嘴角忍不住被逗得扬起,随后挑眉:“你现在放松不会太早?”
“大考完了不放松要干嘛?神经再继续绷下去我会死的。”她的座右铭一向是考完就放,不对答案不算分数不去管了,还想那么多做什么,就算真的不幸登上最低分数得主,那也是成绩公布以后的事。
显然有人忘了以她惨澹的实力,家人对她高中联考的成绩不敢抱持寄望,早就多铺其它的后路了;专科高职等联招考试才是她要奋斗的重点,那很有可能就是她的未来。
“后面的考试不去了?”
她还真的此刻才被点醒,惊觉自己和程映璿的不同,还有两关要闯。岳可期拧起眉,泄忿地叫:“我恨考试!几张试卷就决定我的未来!”
“大家都这样,所以这是公平竞争。”
她扁嘴瞪他。“令心和你一样是优等生,她就不会这么刺激我。”
“提她干嘛?”他兴致缺缺。
“我今天收到她的信。”岳可期从手袋内翻出一张航空信封,上面贴着美国邮票。“要不要看?”
“不要。”
她叹了口气。“她说她今年暑假会去参加夏令营,然后再到农庄度假,并安排一趟国家公园之行,最后祝我考试顺利。”从她信中对生活充实快乐的描写,着实很难对照那个三年前被迫随家人移居美国,而在机场抱着岳可期号陶大哭、难分难离到差点把她一起拖上飞机的林令心。
“听起来你很羡慕她。”
“那当然,你不觉得她比我们幸福太多吗?一样是青春少年的暑假,她有各种新奇的户外活动,而我只有可怕复可恨的联招考试。”
不觉得,不过他很高兴林令心在美国快活。
“我好想她喔!”
程映璿一点也不。
“别想了,想想你剩下的考试比较实际。”
“我不想考。”她任性地说。
“不想考就算了。”他也不反对,深邃的眼睛看她。“和我一起念高中。”
“就算念高中我们也不可能同校,你会考上的包准都是一流的和尚学校,而我能考得上的只有三流高中。说来我还真是对不起你,你每一科目都罩我,结果我的成绩还是一点起色都没有,可能我真的不是读书的料。”程映璿的“罩”她,并不是考试作弊给她看,而是课余时间帮她补习、抓题。国中同学三年,他当了岳可期三年的免费家教,结果只证明了孺子不可教也。
他从来不会掉出全校三名以外,而她总是在一百三十名跟二百三十名中间游走徘徊。
上帝造人是不公平的,起码脑子一定不公平!
“不会吧,你在自怨自艾?”这可不像他认识的岳可期。话才说完,果然她就给他一个大大的笑容。
“才没有,我只是忌妒你可以比我提早放轻松。”
“我看你一直都很轻松啊,还十分懒散呢。”
“你就喜欢糗我,讨厌!”她不悦地嘀咕,其实很心虚。“不管了不管了,后面的考试还有几个礼拜的时间,到时候再说啦。来来来,你也在这签个名!”她兴致勃勃地怂恿他。
“我才不要留下陪你耍白痴的证据。”程映璿严肃地说。
“我哪有耍白……”
“闭嘴!”他拿过她手中的白色粉笔,在她的名字旁边写下自己的,然后把粉笔扔掉。“这样满意了吧?”
岳可期欣赏他漂亮的字迹,笑着点头。“很好!你要不要也学我……”
“不要,没别的事情我要回去了。”对着空荡的教室感性告别这种白痴绝技他耍不出来。还以为她特地约他有什么要事,结果什么也没等到。
“等一下嘛。”岳可期跟在他后面。“唉,我还没问你,这个暑假有什么计划?”
“看书。”
她皱眉。“就这样?你好无趣!”书呆子就是书呆子。
“有空也会去看几场电影,或者打打球。”他补充。
“嗯,打球好,多多运动才会长高。”
他睨她,淡淡地说:“我已经长得比你高了。”
“有吗?”她不信,站直了身子和程映璿一比,却发现他说的没错!不管她的手怎么切,头顶只能对到他的眉,程映璿真的比她高了。“你什么时候偷长的!”
“我一直都在长。”是她没注意。
她有注意的,升上国中后程映璿开始玩篮球,加上进入青春期,整个人就像拉面条一样急速窜长。她知道他声音变沉、肩膀变宽、身材长高了,和她的视线距离愈来愈近,但没料到一个不留意就被赶过去,而且照这速度看来他还有再继续攀升的空间,而她从国三开始就停止发育了。
他不再是当年可以让她背在背上的小不点,现在的程映璿是个大男生了,一个剑眉朗目的俊秀少年。
岳可期又比了比,确定大势已去,她第一次对自己一六六公分的身高感到悲忿。“真不公平,我什么都输你,现在连身高也是,太丢脸了!”
她不知道程映璿最想赢她的,就是这个。
他闲闲地坐回椅子上。“我倒觉得这很正常。”
“你一直都比我矮的。”
“我不会永远比你矮。”他低沉的嗓音有一丝激愤。
“唉,你现在比我高,力气比我大,就不再需要我的照顾了。”往日已逝,她有点不甘……呃,遗憾。
“我从来就不需要你的照顾。”他的狂性又来了。
哼!岳可期伸手。“可乐还我。”
“你生气了?”
“没有,我话讲太多,口渴。”
程映璿不给她,眉峰耸了耸。
“里面有我的口水了,你敢喝?”
“里面也有我的口水,你还不是灌下去了!”他都不介意她还怕什么。
她右手一挥就要抓回铝罐,料不到程映璿往后一倾躲开,岳可期一时没站稳突然地就摔到他身上,摔得很难看也摔得很凑巧,她小巧的鼻尖撞到他的鼻梁,更意外的——她碰到他的嘴唇。
两人同时愣住。
他们在彼此柔软的唇上,尝到可乐酸甜的味道……
岳可期大眼眨巴眨巴,看着咫尺的程映璿,两秒钟后才惊慌地跳开!手指贴在自己唇上,脸颊发烫。
“哈哈。”她干笑两声,喉咙像被掐住。
“你笑什么?”他俊朗的脸上也泛起淡淡的浅红,瞪着岳可期,又移开,不自在地冷问。
“你为什么不给我!”
“我已经喝完了。”他把可乐罐捏扁扔进垃圾桶,推卸责任。
喝完了不早说!害她……害她……
“程映璿,我……我们……那个……”
“回家!”他起身,就要往教室外走。
“这样就要走?”她的初吻泡汤了耶!而且毁得很冤枉。
他转回来,脸上的尴尬已经收起,征询她的意见:“你不当作意外吗?要讨论?”那也可以。
这样更别扭!她不要。“是意外、是意外,我们回家吧!”她抓过手袋率先阔步走出去。
算了,这又没什么,只是嘴唇不小心碰到而已,她跟程映璿这么熟,没什么大不了的。岳可期大方地想,她也不是小家子气的人,决定不去计较了,免得反而不自然。
程映璿的目光,又在窈窕的背影上流连,他执起一支红色粉笔,将黑板上的岳可期和程映璿用心形的圈圈围起来,然后才悠哉地跟上她的脚步。
她的初吻泡汤了,他的也是。
不过起码他们其中之一,觉得这个意外很美丽。
※※※
“到我家吧。”
“干嘛?”
“我帮你做复习。”
岳可期马上一脸哀怨。“你开玩笑的吧?我今天才刚大战一场耶。我不要!我们去你家,不过要看录影带。”
“你又想看那些没营养的东西。”
“你妈妈也很喜欢看的。”
“你跟她倒是臭味相投。”程映璿轻哼,就因为这样,母亲和岳可期一见面就聊个没完,感情比他这个亲生儿子还好。不仅如此,岳可期和他家里每个人都混得烂熟。
“吃醋吗?”她顶他,笑得很三八。
“无聊。”
两人并肩走着,拐个弯转进他家的巷子口,岳彦期和程映憬正站在大门外。
岳可期现在可以很清楚地分辨映璐和映憬,不会再认错。因为映憬上了高中后就把头发削得又薄又短,比男生还要清爽;映璐则维持原样,只要看发型就知道谁是谁了。
岳彦期和映璐目前正在交往中,因此有时候看映憬不顺眼就会替女朋友管管她的双胞妹妹。
“你有没有搞错?”岳彦期说,声音透着谴责。
“我的事情和你无关吧,你也管太多了,岳先生。”映憬冷淡而且不驯地回答。她双手插在长裤后面的口袋,虽然只穿简单的纯白无袖T恤和黑色直筒牛仔裤,天生的衣架子让她看起来就像服装杂志里的美少女模特儿,自然迷人。
岳彦期不这么想,他正瞪着映憬,好一会儿才让声音放软一些:“他不适合你,你自己知道的。”
“我心里怎么想你并不知道。哼,真是好笑!你如果和他有过节那是你的事,我跟他交往也是我的事,咱们各管各的事,你干涉我什么?”
他咬牙。“我和他没有过节,倒是你,愈来愈没有原则,挑男朋友的眼光就不能有点水准?不是纨绔子弟、花心萝卜,就是头大无脑的草包,一个比一个还教人摇头!”
“这个可是大学生。”
“三流大学的混混,我认识他,他换女人比换衣服还快。”
“哦?那不是跟我有得拼?”映憬还笑得出来。
“所以你这次预备维持多久?一个月,一星期,还是三天?”
“看心情喽。”她扬眉。
“真不敢相信会有你这种女人!”他一脸的不敢领教。
“我是什么女人关你什么事!”映憬挑衅。
“我——”
“哥!”岳可期走过来。
“哎呀,可期,你来啦,看到你真好!”映憬一见她就亲昵地把手挂上她的肩膀,懒得去理其他两个男生。“我实在觉得很奇怪,你这么可爱我这么可爱,为什么我们两家的男孩子却不是这样?”
无端被波及的程映璿别开脸,懒得理他姐姐。
岳可期看他们两人,气氛有点僵,她问哥哥:“你跟映憬姐在吵架吗?”
“没有。”岳彦期沉声否认,把头转向屋内,映璐正走出来。
“久等了……啊,你们都回来了,要不要跟我们去看电影?”她换了一件浅紫斜纹的连身裙,微卷的秀发齐肩,从发鬓抓了两束扎到脑后用白色缎带固定,整个人像飘逸馥郁的薰衣草,和映憬一样的脸孔,气质味道却不相同。
“好啊!”
“好你的头,去当电灯泡?”岳可期才刚出声就被程映璿拉到一边。
“有什么关系。”她嘟嚷。
“关系可大了!他说得对,老妹,不准跟来,我们要看恐怖片,你夹在中间会挡了哥哥我的福利。”岳彦期不正经地说。
“讨厌!”映璐红着脸捶他一下,看到旁边的映憬脸色难看。“怎么了?”
“没什么,我刚约会回来,给你男朋友在门口逮到,莫名其妙被骂了一顿。”她凉凉地告状。
映璐看看岳彦期,又看映憬。“你是不是又‘汰旧换新’了?”
她得意地扬眉。“是自然淘汰。这次换的这个还会飙车,你没看到他那辆二五○,拉风死了!羡慕吗?”
“听起来不错。”映璐说。
“我看他是个二百五!真是够了,我们走。”深怕她被映憬带坏了似的,岳彦期急着拉女朋友离开,顺便跟岳可期交代:“告诉爸妈我晚点才回去。”
“知道了啦。”跟屁虫没当成,她对哥哥也摆张臭脸。
进屋的时候映憬还留在原地,像脱了神,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心里不知想些什么。
岳可期喊她:“映憬姐!你不进来吗?外面太阳很大呢。”
她回神,忧郁的颜色瞬间褪去,仿佛不曾存在一样,又恢复刚才的嘻皮笑脸,重新勾住岳可期:“是啊是啊,热死人了,咱们进去吃冰淇淋!对了,今天的考试顺利吗?”
岳可期沮丧的视线移向程映璿。“考的顺利的人在那里。”
映憬只扫过去一眼,马上又亲热地转回来黏着岳可期,好像妈妈给她生的是妹妹而不是弟弟。
“他?他不重要,姐姐比较关心你。”她拉着岳可期进屋,把安静的程映璿丢在后面。
他显然也不在意被冷落,不过眼睛一直盯着映憬故意腻在岳可期身上的手,似乎有点意见。
手足之情在程家姐弟身上,是要用显微镜去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