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内,萧衍带着巫昭辰站在墙头,他观察着敌军的阵营,一时之间感慨万分。还没有多久以前,自己就站在那围墙外面向里观望,现在,却又是他站在墙头向外观望,就这样观望着,观望掉了自己的一生。难道,他的生命就是在这样的观望中度过去吗?一次战争,他和乐云之间造成这么大的仇恨。两次战争,还不知道要成就多少孤苦无依的人。那么,象他们这样的仇恨还将一代又一代的延续下去吗?想到这里,他一时意兴阑珊。
巫昭辰向皇上献计,与其死守城中,不如拼死一搏。他甘愿冒险深入到北魏大营中去打探敌情。
萧衍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当夜,巫昭辰换上夜行服,连夜翻过城墙直奔宇文卓的大营。他的心里已经打好主意,他要暗中仔细衡量衡量北魏大军和建康城内的兵力,好选择日后投靠的对象。他这一生的目标就是要享尽荣华富贵,如今,眼看着梁武帝也和齐和帝一般就要日落西山了,他怎么能不为自己早早做好打算呢?
他在暗中仔细观察着宇文卓大营的军备状况,心中暗叹着,如果建康城等不来救兵,它就等着重蹈齐国的覆辙吧。即使,陈霸先能顺利赶到,那也不是一个好惹的果子,赶走了北魏的军队,梁国也是引火烧身了。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这样想着,他好整以暇地现出身来,马上有士兵呵斥着问:“什么人?”
“我是建康城中的侍卫统领巫昭辰,特来向宇文大将军献计求降的。”巫昭辰朗声说道。
守卫小声地交谈了几句之后,其中有一个人折转身走了,大概是去通报去了吧。巫昭辰耐心地等待着,他相信自己的实力,每一个有野心有抱负的人都不会愿意失掉他这么一个得力助手。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而洋洋得意着。
正在帐内把酒言欢的骆风一听说巫昭辰在外求降,他“蹭”一把站起来,这次来建康,除了救出乐云以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事情就是找巫昭辰报仇,没想到他到自己送上门来了。
冷无瑕暗中给骆风使了个眼色,叫他不要冲动。这里毕竟是宇文卓的地盘,且看宇文卓是如何对付他再说吧。
他们二人的神色,宇文卓看在眼里,他轻声问道:“怎么?骆兄弟与这个侍卫统领有仇?”
骆风就把上次中毒去北魏找寻忘忧草的原因说了一遍。宇文卓大怒,平时他最憎恨的就是奸诈的小人,如今,他居然还敢来投靠他?如果他收留了他,那且不代表他自己也是同样的奸诈小人了?
他拍着骆风的肩说:“哥哥曾经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就一笑置之吧,今天,我就送你一份大礼。巫昭辰既然来到了我的营帐中,就断无让他跑出去之理,你想怎么处置他,就怎么处置他吧!”
骆风赞道:“我就知道哥哥是个快意恩仇的人,上次的事情也不过是因为我们各为其主,事情既然都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我们还是好兄弟。”
冷无瑕的眼眶湿润了,如果乐云也有这样的胸襟,她的生活是否就比现在要快乐得多呢?有仇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的一生都为它所牵引,执着于一念,苦苦不愿醒来。
巫昭辰在帐外等了老半天,仍不见宇文卓出来,他的心中泛起隐隐的不安,似乎有什么事不对劲,然而他又想不起来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直到他看见骆风和冷无瑕伴着宇文卓亲热地走出来后,他才明白自己的这步棋走得有多么臭。但是,他仍想作拼死挣扎,他相信,只要他对于宇文卓来说还有用,他就不会让自己那么快就死。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他就要试一试。
他大声对宇文卓说:“将军围了建康城这么久,却久攻不下,难道一点也不着急吗?”
宇文卓大笑着说:“着急,我怎么能不着急呢?皇上下给我的命令,我无法完成,我当然着急,但是,我再着急也不会信任一个反复的小人。将军难道忘了,你追杀我的时候,我宁肯丢了性命也不背叛主人,难道你不知道我是最瞧不起叛徒的吗?”
果然,巫昭辰定睛一看,眼前的宇文将军正是被自己追杀了千里的那个北魏大将。早知道有这样的渊源,说什么他也不会到这里来了,如今却是悔之晚矣。
“怎么样,再给你一次机会,和我单打独斗,如果这次你还能赢,我保证放你走。”骆风抱着拳,猫戏老鼠似的看着巫昭辰。
巫昭辰暗自盘算着,与其在乱军中被砍死,不如与骆风一个人独斗,或还有几分希望。
他们拉开架势,象两只斗鸡一样互相对视着。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巫昭辰也明白这次自己撞在他们手中是再难有活命的机会了,他象一只濒临疯狂的野狗,狂吠着做最后的挣扎。但是,他又如何是骆风的对手呢?上次比试本来就已经是他输了,只因为骆风一时大意中了他的圈套,这次又怎么会再给他使诈的机会呢?
看着巫昭辰软软地倒在自己脚下,骆风才算出了心头一口恶气。宇文卓命令士兵们将巫昭辰的尸体挂到旗杆上去示威,然后拍拍骆风的肩膀说:“我们再进去继续接着喝怎么样?”
骆风还来不及回答,这时,他们看见城中忽然火光熊熊,映红了半边天。在黑夜的战场上看来,格外的惊心动魄。
“怎么回事?”宇文卓皱着眉头问帐中的军师。萧衍到底在搞什么鬼?这时候起火意味着什么呢?
“将军,”军师沉吟半晌,仔细地看了看火起的方向,最后,他极其确切地说,“那是梁都的粮仓。”
“哈哈哈哈,你说什么?粮仓?真是天助我也!”宇文卓对天狂笑着。城中的粮食一断绝,不用他攻城,只需好好的围他个十天半月,饿也饿死他们了,哈哈哈哈!
冷无瑕担忧地望着那片火光,她的心里突然升起一股非常不好的预兆。她大惊着,语无伦次地对骆风说:“你看,你看,这火会是谁放的呢?”
话一出口,她和骆风已经早已了然了,除了乐云,还有谁会在这时候对萧衍落井下石呢?那么,乐云的处境实在堪忧啊。
他们辞别宇文卓,穿过梁国的封锁线,直接进入到皇宫内苑里去。整个城中一片混乱,百姓哭天抢地,那可是全城的粮食中心啊。没有了食物,叫这一城人吃什么去?纷纷嚷嚷中,谁也没有去注意他们两人,他们趁乱摸进慧景宫,那里早已是人去楼空。
冷无瑕随便找到一个宫女模样的人,问慧景宫里的人去哪里了?她想了想才说,余妃娘娘可能会知道。
他们又急急忙忙折到绣景宫去找余妃,不知道为什么,冷无瑕的心里就是有一种不祥的预兆。余妃一看见他们已是吓破了胆了,知道他们只是来找乐云的,忙说皇上将乐云安顿在行猎别宫。
冷无瑕这才和骆风一起赶往行猎别宫。
在行猎别宫的乐云怔怔地望着那血一样的火光,心里五味陈杂,辩不出悲喜。她的恨意忽然找到一个宣泄的缺口,得以释放出来,她的整个人都似乎一下子失去了支持,变得虚无飘渺起来,她捉不住自己了,她只想飞,在九天万物之间自由自在的飞翔。
从昨天起,禄儿就被她打发走了,那只是一个无辜而善良的小女孩,她不想连累她。现在,整个行猎别宫里只有她一个人,冷清,但安静。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她了,她终于获得了心灵的平静。不再彷徨,不再惆怅,然而,她为什么又如此的若有所失?人生为什么充满了这么多的矛盾和困扰?但是,她累了,在这解不开的纠结和牵缠之中,她选择了放弃,临走之前,她还是为她深藏的仇恨找了一个发泄的出口。够了,她做得已经够多了!是可以离去的时候了!
她打开一个随身携带的小瓷瓶。那是西域一个喇嘛送给她的,据说是剧毒,起初她是因为好玩才带着身边,后来,这小瓷瓶就成了她隐藏的武器。有好几次,她都想把瓷瓶中的粉末送到萧衍的嘴里去,但是她总是办不到,现在好了,原来她才是它的归宿。
她一仰头,将小瓷瓶里的粉末一滴不剩地倒进口中。瓷瓶滴溜溜地落到地上,滚了几滚,又依恋在乐云的脚边不肯离去。
乐云惨淡地一笑,原来你也和我一样,总是恋旧的。哥哥,我替你报仇了,粮舱的那把火是我烧的,我成了千古罪人。但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为什么呢?哥哥,为什么呢?
火势越来越凶猛,照着乐云逐渐涣散的双眸,既然恋无可恋,不如随风而去。然而,她似乎看见了什么,熊熊火光里出现了两个人的身影,他们向她飞奔而来。她摇摇晃晃的,但她仍感觉出了,其中一个人是冷姐姐,那是冷姐姐。
乐云拼命想迎上去,然而她却摔倒了,她迈不开步子。
冷无瑕一把抱住她,摇撼着她,她虚弱地一笑,说:“冷姐姐,别摇我,我好晕。”
冷无瑕噙着眼泪,查看着乐云的伤势。好不容易,她才从千丈崖捡回了一条命,死神的威胁怎么又跑到乐云这里来了呢?她们姐妹还没有好好聚一聚呀,为什么,她总是迟了一步?
骆风捡起乐云脚边的一个小瓷瓶,拿在鼻前闻了闻。那是一种剧毒的毒药,只可惜连他也分辨不出是哪一种毒,当然更是无从下手医治了。
“这样吧,带到我师傅那里去看看。”骆风建议道。
乐云的神色越来越迷糊,她的头也越来越沉重。从她握紧的手中缓缓飘下来一张纸。
冷无瑕将纸条小心地捡起来,那上面题的是一阕晏几道的词:
坠雨已辞云,
流水难归浦!
遗恨几时休?
心抵秋莲苦。
忍泪不能歌,
试托哀弦语,
弦语愿相逢,
知有相逢否?
冷无瑕和骆风面面相觑。不明白乐云的意思到底是什么?
这时候,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急切地来到了他们面前。从粮舱一失火,他就知道是谁干的了?他本来以为她的不忍心会让她就此收手,却没料她的报复对象从他一个人身上转移到了全建康城老百姓的身上,她已经被仇恨蒙蔽了心智了。
要不是因为他是皇上,拖不了身,他早就到乐云这里来了,他有预感,乐云做了这件事情之后,下一个毁灭的目标就是她自己。
果然,他一来就看见了倒在冷无瑕怀中脸如金纸的乐云。并且,他见到了从乐云手中滑落的词,“弦语愿相逢,知有相逢否?”那么,她在临死之前醒悟了吗?她的心里再也没有仇恨了?
他从冷无瑕的手上轻轻接过乐云,乐云的脸上居然有一种难得的祥和,这个傻孩子,她被仇恨折磨得太苦了,“遗恨几时休,心抵秋莲苦。”。
骆风不忍见萧衍落泪,他拍拍他的肩说:“你是一国之君,还有许多人都需要你,乐云就由我们来照顾好了。”
“不,如果不是因为我是皇上,我早就来了,乐云也不会弄到如此地步,全是我的错!”萧衍痛苦地责备着自己。
“其实,你们谁也没有错,全是因为要为自己的亲人复仇,只是,冤冤相报何时了啊。”冷无瑕叹道。说起来,只能算是造化弄人,乐云的哥哥杀萧衍的兄长在先,既而萧衍又杀掉乐云全家,现在,乐云想杀死的是全城的老百姓。为了一己私怨,牺牲的是多少条人命啊。而且,这循循相报的冤仇还没有了结,它还在继续着。
“从现在开始,我一刻也不会离开乐云,你们刚才说带她去哪?我要一起去!”萧衍坚定地看着骆风。世事沧桑,风云变换,穷其一生碌碌为之,到头来还不是春梦一场?
骆风和冷无瑕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虽然萧衍曾经是他们共同的敌人,但现在,看他对乐云的一片深情,他们也为之感动。如今,当务之急就是全力挽救乐云的性命,其他的一切还是先放在一边吧。
他们一行四人在薄暮中穿檐走壁,用最快的速度向骆风的师傅隐居的白云轩赶去。城中的混乱还在逐渐扩散着,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的行踪,而萧衍面对着这一切也是无动于衷。现在,对于他来说,还有什么是比乐云的性命更重要的呢?
只有片刻功夫,他们就停在一个清雅的竹屋前。竹屋在城中一个比较偏僻的巷子里,混乱还没有延续过来,此时看起来显得特别的清净。
骆风也不及通报,带着他们一路走进竹屋。竹屋里,那清瘦的老人盘膝坐在团蒲上正闭目凝思着,听见响声,他头也不抬就说:“风儿,你怎么还是这么莽莽撞撞?”
“师傅,这一次是真有急事,我的一个朋友中了极深的毒。”骆风焦急地说。
老人突然睁开眼,目光炯炯地看着萧衍和他怀里的乐云,打着哈哈说:“没想到老朽这小小的门庭居然一下子来了两位金枝玉叶。澜儿,还不倒茶。”老人回头吩咐着那大孩子。
“师傅?您知道这是谁?”骆风诧异地问。
“呵呵,九五之尊哪!”
“还请老先生援手医治她的病。”萧衍态度谦恭地说道,他也看得出来这个老人实有非凡的能耐。
“我看看。”老人这才拉过乐云的手,给她号脉。渐渐的,他的神色越来越凝重起来,最后,他放开乐云的手,摇了摇头。
“怎么样?”三人同时问老人。
“实话说,我没有办法救她。”
“怎么会这样,您不是神医吗?她到底中的是什么毒?”骆风追问着。
“她中的是西域一种极罕见的藏铃花的毒,据我所知这世上还没有人研究出它的解药。我这里有一颗天山雪莲,吃一棵能延长她一年的寿命,我只能这样了,尽人事听天命吧。”老人摇头叹息着。
“这么说,她再多吃一颗天山雪莲,就又能多活一年?”萧衍的心里燃起一丝希望,只要能续起乐云的命,他就要想办法来救他,他不相信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克制藏铃花的东西。
“话虽如此,也要看病人的求生欲念了,如果她一心求死,再好的灵丹妙药也是无济于事的。”他看得出,乐云对人生已经是心灰意冷了,所以他才出言警告萧衍。
“我明白,我会助她燃起生命的希望的,我们还没有过过一天快乐的日子呢,她怎么就能死呢?我不准她死。”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那也只因为未到伤心时。如今,萧衍的声音里隐隐透出哽咽之情。
老人点点头,拿出一颗雪白的药丸,这是他珍藏多年的用天山雪莲密制的解毒丸。这天山雪莲极其难觅,他找了许久才只得这么一颗,而乐云的性命却需要天山雪莲来延续,那也要看他们二人的造化了。
乐云服下天山雪莲,呼吸渐渐平稳了许多,但是她的人仍没有苏醒过来。过了今夜,如果她还不能依靠自身的顽强醒过来的话,即使有天山雪莲续命,她也只能就这么沉睡一生了。
夜色一点一滴从窗外散尽,攻城的号角声响彻天地,城里的百姓奔走相告,陈霸先的队伍已经和北魏的军队交了战,两厢夹攻,北魏的军队死伤无数。建康城的危机转眼就可以解除了,粮仓的损失实在算不上什么。
当萧衍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只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乐云的动静,现实一点一点蚕食着他仅存的半丝希望。
天大亮了,乐云仍然没有醒过来,她一点也不觉得这个世界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吗?萧衍悲哀地想。他轻轻抱起乐云,向外走去。
冷无瑕追出去问:“你要去哪?”
“天山!”萧衍坚定地说。
冷无瑕还想说什么,骆风拦住了她,就让他带乐云走吧,乐云的希望在他那里。
随着城内城外呼天喊地的欢呼声,萧衍的脚步越走越开阔。他迎着春风大步向前走着,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在视线外,风中传来他飘摇的歌声:“世事多纷扰,谁人看得透?若能除名利,九天任遨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