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怕万一有人看见她在花园里,她特别在袍子外头加了一件黑色的斗篷。
其实不大可能被人看到,可是她的衣裳全是白色的,在黑暗中会显得突出。
她的衣裳都是嬷嬷做的。嬷嬷总是从阿斯考特和温莎镇上的小店里剪白麻纱来裁制衣裳,因为白麻纱最便宜。
近五年来,她做的式样总是如出一辙,高腰,裙子长至脚踝,式样非常适合黛梅莎。她身材修长,秀发披肩,穿上这种直曳及地的宽松白裙,显得清丽脱俗,飘逸若仙,更衬托出她难以形容的高贵气质。
她把花园的门在身后关上,又确定了一下门没有锁住,免得待会儿回不去。她穿过树丛,朝马房走去。
她确定得很,在这种时辰,所有的马夫、骑师和其他小厮一定都不会在的。他们把马儿喂饱,等她们睡了,就通通迫不及待地到镇上玩儿去了。
那儿一定是灯火通明,人声顶沸,为明天开始的赛马大会做个序幕。
她想,亚伯特应该会在吧!他一定晓得她会抓到机会就跑来看伯爵的马。
亚伯特也晓得她现在不能露面。他绝对不会跟人提起她的名字,或告诉人家这庄园就是她的家。
亚伯特和贝茜或杰可一样,可以百分之百地信任他们。黛梅莎很确定,绝判不会有什么流长蜚短从他那儿散布出去。别人家里都总会有些闲言闲语,兰庄却从来没有过。
她走到马房,一切都静悄悄的,她转向铺著鹅卵石的方场,亚伯特出现了,手里提著灯笼。
“我就晓得你马上要来,黛梅莎小姐。”他说,语调自然流露出亲切宠爱。
“你晓得,我一直都想亲眼看看克鲁萨德的。”黛梅莎回答。
“咱们可风光了,这么一匹好家伙在这里。”亚伯特说。
从他的语气,黛梅莎一听就知道,他一定是被伯爵的马儿震撼住了。
亚伯特走在她前面,带她进入马廊里,所有的马栏一字排开,整个深深长长的马房住得满满的。
他把第一个马厩的门栓打开,黛梅莎瞪大双眼,看著里面那匹她梦寐以求的马儿。
遍体漆黑,只有前额一点白星和脚上白色距毛,真是出类拔萃!
她晓得它是纯种阿拉伯高德非马。它的远祖在一七三二年初抵英国,途中历尽千惊万险,吃足了苦头。
过了许久,它终于被有名的马博萝女公爵莎拉的女婿,高德非大公据为已有。
他的随身手下,一个阿拉伯的游牧民族贝多因人,秘密地让它和萝塞娜,一种非常优秀的母马交配,从此以后,它们的子孙一直是赛马圈内争相竞得,备受钦羡的纯种马。
黛梅莎轻拍若克鲁萨德的修长颈项。它鼻息嘶嘶地唤著她,它的肌肉在黑色光亮的皮毛下波浪般地起伏著。
“它真棒!”她惊叹地说。
“我也这么想,黛梅莎小姐。”亚伯特说,“我得承认这辈子还没见过此它更好的马呢!”
“它会赢的……它一定会得到金杯的。我敢保证。”黛梅莎轻喊。
看过了出色的克鲁萨德,伯爵的其他马儿就显得黯然无光。不过她看得出,他的马都是一时之选,每一匹都不同凡响。
他们最后停在火鸟前面,她觉得很难为情,火鸟有这么多的缺点。
她搂著它的颈子。
“我们可以欣赏我们的客人,火鸟!”她用柔和的声音说,“可是我们爱你!你是我们的,是我们家的一份子。”
“对!”亚伯特说:“你听我说,黛梅莎小姐,礼拜六杰姆一定会让它第一个通过终点!”
“我相信他会的,”黛梅莎答,“说不定伯爵会看中杰姆,让杰姆骑他的马哩!”
“那可真是杰姆梦寐以求的哪!”亚伯特说,笑得很开心。
“你让火鸟参加的那场比赛有没有什么难对付的马呀?”黛梅莎问。
“巴德可能是个劲敌,不过它已经参加好多年了,我不认为那个骑师会肯骑它!”
黛梅莎又紧紧地搂了火鸟一下。
“我晓得你会赢的!”她低声说,觉得它似乎也回应着她的信心。
她离开马房之前还要再看看克鲁萨德。不过她先环视一下伯爵四轮马车的坐骑!
“很少看到有四匹马这么相像的。”她边看著它们边说。
“伯爵大人的马僮告诉我,这四匹粟色马太难得了,有人出两三倍的价钱,伯爵大人都不肯让呢!一定要留著给自己当坐骑。”
“谁不是宁可要马不要钱!”黛梅莎笑了。
这时候,她想起了杰瑞。杰瑞是两者都要的。她可以了解他有多么难堪。他的朋友拥有这么多马,他却只有一匹。人家可以挥金如土,面不改色,他却得斤斤计较每一分钱。
她和亚伯特谈了好久关于明天的赛马会,然后匆匆忙忙地赶回屋子里去,唯恐伯爵大人的马僮们会提早回来。
时间其实没有她想像的那么晚,她开始登上密道的楼梯时,听到一阵笑声从通往餐厅的那条通道传过来。
她心知无法克制再偷窥伯爵一眼的冲动。她溜了出来,到了二楼的演奏台。演奏台可以俯视大餐厅的一端,本来是修士的休息室。
演奏台是复辟之后才增建的。“快乐的独裁者”查理二世愎位后,每个人都迫不及待地狂欢酣舞,尽情享乐。
这个台子经当时的名家亲手雕饰,繁纹丽藻,华丽非凡。坐在下面餐厅里的人绝对无法发觉有人藏在上头。
从帷幕中望过去,黛梅莎看到伯爵坐在餐桌顶端的主位,以前父亲的座位上。
高高的靠背,丝绒的椅套,和坐在上头的人配得正好。
她从来没想到那一位男士穿起晚礼服来会这么出色,这么优雅。
她以前看过父亲盛装出席一些重要场合,总是暗地里钦慕他的仪表风度。可是,她想,伯爵就是在皇家舞会,或温莎堡里,也会是万众瞩目的。
她往下望著他,他正笑得开心,一时间,他显得年轻得多,嘴边生硬的纹路也化开了。
仆人们都离开了餐厅。男士们饮著葡萄酒,谈兴正浓。有些人在敲核桃吃。核桃摆在两只德贝皇冠碟中。这些德贝碟是母亲生前最宝贝的家当之一。
他们平时很少用到,黛梅莎想到要提醒嬷嬷。吩咐伯爵的仆人们要特别仔细,别弄坏了。
祖父的大烛台也从保险箱里搬出来,现在正在台上大放光明。不过桌上手掌大的桃子和一大串一大串葡萄自然不是从她家的破温室里拿来的。
黛梅莎不怎么在意他们吃些什么。她的注意力集中在坐在桌首的那个人身上。
她发觉自己很难把眼光从他身上调开。开头他们的谈话只是间歇性的几个字,她也没去听。突然,她听到伯爵说:“这房子有鬼吗?杰瑞?”
“好几十个呢?”杰瑞回答,“不过我个人倒是一个也没见过。”
“是什么样的鬼?”伯爵追问。
“有一个修士,为了赎罪,上吊自杀。”杰瑞回答,“还有一个小孩和他的父母被玛丽女王的异端法庭以火刑烧死。唉,当然,还有白衣姑娘。”
“白衣姑娘?”伯爵很尖锐地问。
“毫无疑问的,在本地的传说和迷信里,她是我们家最负盛名的鬼。”杰瑞带著笑说。
“告诉我一些她的事。”
杰端就把白衣姑娘找寻失落爱人的故事始末说出来,黛梅莎见伯爵凝神谛听,越发确信伯爵的确在大房间里看到她了,才会这么感兴趣。
“看到白衣姑娘的人,会走好运,还是背运?”他问。
“这表示啊!”,杰瑞还没来得及同话,伦斯基大人插嘴说道:“那些看到她的人,也曾和她一样永无休止的寻找爱。可是他们所寻求的爱却总是那么扑朔迷离,教他们捉摸不定。”
他大笑。
“这种情形永远不会发生在你身上,法利恩。”
“你由猎物变成猎人,倒也不无好处。”洛夫大人插嘴。
“我看哪,这个希望怕跟不让克鲁萨德赢金杯一样不可能实现。”伦斯基大人说。
“我猜你们都押了它?”伯爵问。
“当然。可是我们只拿到该死的一点点马票。问题在,法利恩,登记的人害怕你一定会赢,根本对押它的赌注不太积极。”
环视桌前,黛梅莎发觉法兰士爵士几乎没有开口。
他习惯性地撇著下唇,看起来有些愤世嫉俗,流露出嘲讽不屑的表情。
“我不喜欢他!”她又想,“他给人的感觉不大愉快。”
她觉得他和伯爵的其他朋友是一个对比。他们看起来高尚有礼,健谈好动,就像父亲生前的朋友一样。
她确定杰瑞和他们在一起不会学坏。法兰士爵士也许是个例外。
她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这么不喜欢他。不过,也许她经常独处,看人自有独到之处。
她似乎能感觉到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特性,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晓得他们在想些什么。
“我可以确定,”她判自己说:“法兰士爵士装着是他的朋友,实际上他对伯爵一定嫉妒得不得了。他一点儿温情也没有。”
然后,她告诉自己,是该上楼睡觉的时候了。她晓得,下人们一上桌,嬷嬷就会把她的晚餐端上来。
再看了伯爵最后一眼,又禁不住想起他是多么有威仪,多么令人心折。她一溜烟似地锁进密道,拾级而上,直到顶端。
嬷嬷已经坐在屋内。
“你到那儿去了?黛梅莎小姐。”她语词严肃地问。每次她受惊了就会这样。
“我去看马儿了,嬷嬷。克鲁萨德简直棒极了。你从没见过那么棒的一匹马!”
“你不能这样子乱跑啊!你明知道杰瑞主人是怎么跟你说的。”
“我很安全的。”黛梅莎同答,“只有亚伯特一个人在马房里。其他的人都到镇上去了。我也晓得大人们正在用晚餐嘛!”
“只要他们在这里,你就得待在这间屋子里!”嬷嬷坚决地说。
“别为我耽心嘛,好嬷嬷。”黛梅莎甜甜地笑著,“告诉我,你带了什么好吃的东西给我啊?我真是好饿好饿唷!”
“我想你一定饿了。我帮你留了一些主菜,共有三道。”
黛梅莎打开碗盖,高兴地喊:“好好吃的样子唷!赶快学学是怎么做的,嬷嬷,下次杰瑞回来,我们就可以做给他吃了!真好!”
“我正是这个意思!”嬷嬷回答,“我该走了!得回去看看!”
“别嘛,等一下啦,在这儿跟我说说话嘛!”黛梅莎求她,“我要听听今天所发生的事情。你也免得待一会儿再来收盘子呀!”
她看嬷嬷一屁股坐在椅中,一副要摆龙门阵的样子,心知她也巴不得能一股脑说出来。
“我可得承认,黛梅莎小姐,”她开始了,“伯爵大人的仆人们都很管用,而且非常有礼貌。”
这倒是预料得到的,黛梅莎想。
她一边吃,一边专心地听嬷嬷跟她说总管韩特先生,还有那些仆欧告诉她,他们会帮她整理床褥,还有大师傅,他跟了伯爵好多年,毫无疑问地,是个烹饪天才!
“只有一个人我看不顺眼,”嬷嬷继续聊,“就是海斯先生,那个助理管家。”
“助理管家?”黛梅莎问,“你是说,一共有两个管家?”
“很显然的,老管家狄恩先生,他以前是服侍老伯爵的,受不了这种热天气,所以总管先生就带了他的助手来。可是,这个人我就是看不对眼,我也说不上来什么地方不对,他倒是彬彬有礼的。”
黛梅莎笑了,她想,真好玩,嬷嬷对那位“助理管家”的感觉倒和我到法兰士爵士的感觉一样哩!
不用说,如果有人这时候听到她们的谈话,一定会觉得她和嬷嬷像两个幽灵一样。因为她们住在这么大,这么老的大房子里。
“我们一个不当心,就会变成一对巫婆了。”黛梅莎想著,却大声说:“我想他很能干吧?晓得那一种酒对他主人的胃口。”
“当然,他们运来了许多酒。”嬷嬷大声说,“整个贮藏室都几乎放满了,这是实情!”
“爸爸以前总是说赛马会令人口渴。”黛梅莎笑说,“如果明天镇上的灰土和平时一样多,我们就准备渴死吧!”
“我刚刚还在想,黛梅莎小姐,让你去看赛马是不对的……”嬷嬷开口。
“不去看赛马?”黛梅莎急急打断她的话,“你一定是疯了,嬷嬷!我们当然要去!我们一直都去的呀!今年更是没有人能阻止我去。我要看克鲁赛德跑……当然还有火鸟!”
“这样很冒险呀!”嬷嬷嗫嚅道。
“怎么会呢?”黛梅莎问,“我们在场边看,这屋子里所有的人都会在皇室包厢里,和国王陛下在一块儿的啊!”
这是不能否认的事实,嬷嬷没有别的话好说。
“等他们一走,他的仆人帮你整理好床褥,我们就可以溜到马房里去。”
她的声音兴奋难抑,一口气接著说:“亚伯特答应用那辆两轮马车带我们去,他会好好地停在看台下面。在人群里,若是有谁特别注意到我们,那才是奇迹呢!”
“我想你说的不错。”嬷嬷很勉强的承认,“我明天一早带件新衣裳给你。你现在马上上床睡觉吧!”
“呵!我也好想睡了。”黛梅莎回答,“我会梦到克鲁萨德!”
“马儿!马儿!你成天只想著马儿!!”嬷嬷说,“在你这个年纪,该想想别的喽!”
黛梅莎没有答腔。
嬷嬷以前就就时常跟她这么说。她也晓得嬷嬷一直深深觉得遗憾,他们没有能力招待那些她认为是“适当人选”的人们。
单独一个人住在这么远的庄园里,没有一个监护人跟著,她根本不可能去找同龄的女伴玩,也无法参加附近偶尔举办的舞会。
大部份的巨宅,老实说,也只有在赛马周才充满了人。要不然就是温莎堡有什么特别的聚会,否则也是稀稀落落的。
尽管如此,若是兰斯顿夫人还在世,一定会举办黛梅莎能够参加的宴会。
可是母亲在黛梅莎十六岁时就过世了。她那时还得在书房读书。等到杰瑞跑到伦敦去,她一个人在这里,就更不可能独自和邻居们打交道了。
事实上她根本不晓得这附近到底住了些什么人,从父亲过世以来,许多房子都已经数度易主了。
老实说,她也不想变化-前的生活方式,能静静地住在庄园里,没事时骑骑杰瑞的马,她就觉得十分满足,再没有其他欲望了。
有时杰瑞不堪负担伦敦高昂的生活费,同来暂住,那就是黛梅莎最高兴的时候了。她满心欢喜地和杰瑞一起骑马兜风,驰骋于原上林里,热烈地倾听杰瑞说他们那批时髦人士在伦敦多彩多姿的生活。
有时候,她也会想到,如果杰瑞结婚了,情形又不知会如何呢!
不过,她晓得他目前根本没有能力谈到婚姻。除非他娶到一个有钱的太太。
她看到嬷嬷脸上的表情,心中一阵温柔。她亲吻她,说:“晚安,嬷嬷,别耽心。你晓得我很快乐啊!”
“这样子过下去是不正常的,我只能这么说,黛梅莎小姐。”嬷嬷无可奈何地说。
她不等答话,就转身走下第一扇密门。
黛梅莎一个人留在房里,悄悄地笑著,她很喜欢嬷嬷。嬷嬷对她无微不至,整个心灵都放在“她的小宝贝”身上。
她马上脑筋转到克鲁萨德身上,然后,转到它的主人。
她跪下做睡前祈祷时,祈求这匹伟大的马儿赢,可是,隐隐约约她似乎也把伯爵算进去。他站在它旁边,两者似乎合而为一。
翌晨,庄园里充满了喧闹兴奋的气息。
赛马周的第一天总是这样的。每个人都迫不及待地要上路,却总是到最后一分钟才发现还有好些该做的事情还没弄好。
伯爵和他的朋友们在骑师俱乐部用午餐。天气晴朗,许多人都会在镇上野餐。
一大清早就开进来的马车挤成一堆,每辆车顶都堆满了一篮筐一篮筐的鹿肉、海鲜、甜肉等等。
所有的帐篷摊子上也贮满了食物,由于天热,针枞酒一大早就大发利市了。
等到黛梅莎和嬷嬷到达赛马场,已是喧阔得震耳欲聋。声音来自四面八方,有赌马的、有卖彩券的,当然还有卖艺的。
一个表演团的蓬子外头站了各式各样的畸形人。群众只要花一分钱的代价,就可入内观看。
她们走过“波西米亚团”,看见一个男人用下巴顶著个偌大的车轮,保持平衡。还有一群女人踩著八尺高的高跷跳着舞。
她们不但能靠这种特殊的舞技赚钱,黛梅莎心想,还可超出众人看赛马,真是一举两得。
她对新的皇室包厢特别感兴趣,里面已坐满了观赏赛马的人。当然,其中最尊贵的一位就是国王了。
这个包厢五月就开始建造了,上个礼拜才刚完成,刚好来得及。
国王聘请了有名的约翰·纳许为他的建筑师。他要负责改建白金汉宫,设计摄政王街;还要在在摄政公园里辟一个“纳许角”。
正对着终点线的皇室包厢是希腊式建筑,笔直的柱子支撑著屋顶。
共分两层,上层是国王专用,尚未完工时黛梅莎上去看过,里面隔成两间,那时倏才刚装上细白麻纱的帘幕。
今天她不可能进去里头。因为四周站满了御林军和守卫,只有国王邀请的客人才能进入。
皇室包厢的左右,各有九个形状大小不一的看台,每一个都挤得快要爆炸了。
“咱们最好停在这里!”亚伯特说著在一大堆车辆中停下车来。
“好的。”嬷嬷没等黛梅莎同答就说,“如果我们驶到对面去,待会儿就不好出去了。我们一定得在马赛结束前先走才行。”
黛梅莎晓得嬷嬷是担心她们不能在伯爵回去之前先到家。
所以,虽然明知在这边看不到马儿上鞍,她也只有同意了,她以前最喜欢看马儿上鞍的情景了。
她们才就位,立即听到那一头爆出欢呼声,她们晓得,国王驾到了。
亚伯特早先听说国王陛下可能不会出席,因为他突然得了严重的痛风。
不过他还是来了,却没像他父王以前一样,绕著马场巡行一圈。
黛梅莎听到喝采声一直通到皇室包厢,然后国王登临窗口。下面的人都把帽子举起,向他致敬。
他站了一会儿,接受群众的欢呼,欢呼声似乎无休无止。黛梅莎看得到他穿著皇服,胸前一颗星形钻石闪闪发亮。
她在猜伯爵是不是跟他坐在一起。
嬷嬷对皇室最感兴趣,马上就认出了约克公爵和威灵顿公爵。
“皇上身边的那位女士是谁啊?”黛梅莎问。
“柯尼汉夫人。”嬷嬷用一种不以为然的口气回答。黛梅莎晓得这表示她不太喜欢她。
国王一到,第一场比赛就开始了。赛完后,休息一个钟头让大家进午餐。
嬷嬷准备了三明治,可是黛梅莎渴望地四顾周围马车里或草地上散放著的丰盛野餐。
各式各样的冷饮,一瓶瓶的香槟,多清凉啊!
天气非常燠热。特兰斯赢得格雷夫顿彩金时,欢声震天,大家的喉咙都喊哑了。
“这下子皇上陛下有三百金元进帐了!”亚伯特笑著说。
他告诉过黛梅莎,约克公爵在赌注上押了特兰斯,对抗一只叫“公爵”的马。
比赛开始前,亚伯特离开了一会。黛梅莎心里确定,他一定也去押了特兰斯。
伯爵的一匹马赢了当天的第三场比赛之后,嬷嬷坚持她们该回去了。可是黛梅莎还想再留一会看完第四和第五场比赛。
她想抗议,可是嬷嬷坚定的说:“一共要比赛五天,尽够你看的了。我不想冒险?走吧!黛梅莎小姐,家里还有好多活儿等我去做呢!你该晓得。”
没有任何人这么早离开,路上清静得很,她们比预计的快了很多就到家了。
“谢谢你,亚伯特!”车子驶进庭院,黛梅莎说,“真是好看,我简直高兴极了。”
“明天,还有星期四,有更精彩的呢!”亚伯特回答,“如果摩西拿不到阿尔巴尼奖金,我头给你。”
“我相信它会赢的。”黛梅莎笑着回答?
然后,她被嬷嬷赶进花园侧门。
她把秘密嵌板打开,走进密道,嬷嬷则继续走到回房去。
一切都这么令人兴奋,黛梅莎边想边漫步登上狭窄的阶梯。她被太阳晒得有些发胀,就停了下来,解下帽子。
在这时候,她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她觉得很奇怪,便耳谛听:“既然大人不在,我留个条子给他好了。”
“是的,夫人,写字台在这儿。”一个仆人很谦恭的回答。
黛梅莎觉得很惊讶,谁会在这个时候到这儿来找伯爵呢?马赛还没结束,伯爵怎么可能这么早回来。她向前移了几步,找著了眼洞,朝客厅看去,眼前赫然站著一位风华绝代的美人。
她穿着袭宝蓝色长裙,蓝眼闪着神秘眩目的光彩,金色秀发上戴着一顶高冠斜帽,上面插著蓝色驼鸟毛,实在美得令人窒息。
她的头上挂著钻石,手上戴著短手套,绕著钻石腕链。
她走起路来摇曳生姿,高贵典雅,在黛梅莎看来,她的步子却似乎又含著点妖媚之气。
她走到屋子中间,黛梅莎正好可以把她瞧个一清二楚。可是,招呼她的仆人一把门关上,她的语调就变了,转身说到:“有什么要向我报告的吗?海斯?”
黛梅莎记得,海斯就是嬷嬷提起过的助理管家。
“没有,夫人。我们昨天才到,而且这里一直都只有男士,没有任何女性。”
“屋子里住的呢?”
“也没有,夫人。只有一个老褓姆和另外一个老佣人。”
“普莱渥斯夫人没有来访吗?”
“没有,夫人。”
这位高雅的访客站了一会儿,一只手支著下巴,仿佛在想著什么,然后说:“大人今晚要在外头用餐?”
“据我所知,是的,夫人。”
“是不是和戴沙大人?”
“我听大人的小厮提过这个名字,夫人。”
“我就猜到了。”访客低声地说,喉咙似乎哽咽住了。
然后她转身面对助理管家,用命令的口气说:“你现在注意听我说,海斯,大人在著衣之前,总要喝一杯酒。我要你把这个东西倒在他的酒里,拿上楼去给他喝。”
她边说边从手提袋里拿出一个约三寸长的小瓶子,交给助理管家。
他迟疑不前。
“我不希望,夫人,做任何……”
“我不会伤害他的,你这个笨蛋!”女士肯定地说,“他只不过今晚不能去参加晚宴罢了!说不定明天早上还会有点儿头疼。”
她看著海斯脸上的表情,笑了:“别怕!不会上断头台的,我保证。”
“我……不敢,夫人。如果酒被别人喝了怎么办?”
“果真如此,你要承担后果!”女士捏了一下手指,“我给你找了这份工作,也给了你不少钱,你若做得好,将来还有赏!”
“谢谢您,夫人。我实在是很喜欢这个工作,不想离开。”
“我要你走路的话,只怕也由不得你。”她尖刻的回敬他,“现在你晓得该怎么做了吧!”
“是的,夫人。”
“那就去做啊!”
“我一定尽力,夫人?”
“你最好如此。”
访客走向房门,海斯把门打开,她说:“我想了想,今晚我就会见到伯爵大人,还是别留话好了。我要给他一个惊喜,所以请务必不要告诉他我来过。”
黛梅莎晓得这番话是故意说给厅上值班的仆人们听的。
那位女士从起居室走出来,海斯跟在她后头,让身后的门开著。
黛梅莎静静地等著。
过不了一会儿,她听到车轮的声音,知道马车从前门驶开了。
她深深地喘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屏著气在听他们说话。
这怎么可能呢?这么绝顶美丽的人怎么可能要陷害伯爵呢?
而且为了达到目的,她居然还收买伯爵自己的仆人,作她密探。
黛梅莎十分迷惑,怎么想也想不透。她慢慢地沿阶而上,到了修院房里,坐在床上,支著头反覆地想著。
她想起来了,女人用药物伤害她们所恨的人原来就不是什么新闻。她们也会向她们所爱的人施用药物。
这就是了!黛梅莎恍然大悟,这就是她来兰庄的原因了。这位美丽的夫人不让伯爵去戴沙大公那里赴宴,是因为她爱他!
也就是这样,她才那么嫉妒她刚刚提到的普莱渥斯夫人。
可是用药来对付伯爵,未免嫉妒得太过份了。
黛梅莎还记得听父亲谈论杰茜夫人的事。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布朗斯威克郡主卡洛琳和威尔斯王子举行婚礼,杰茜夫人被选为迎接新娘入国门的女官,而她显然是爱上了王子。
事后,每一个人都晓得她在卡洛琳郡主的食物里下了强烈的吐剂,想要破坏他们的洞房花烛夜。
这事发生时黛梅莎还未出生,她却一直觉得这种行为真如杰瑞所说“卑鄙的技俩”。事实上,她自己认为,一个女人自命为淑女,居然使用这种计谋,实在是尊严扫地,可耻到了极点。
可是,眼前就有一位风韵绝佳的美人。黛梅莎觉得任何男人见了她,一定都会被她可爱的脸庞迷得神魂颠倒。想不到她却要以这种方法来对待伯爵。
黛梅莎想到伯爵在床上不醒人事,辗转呻吟的痛苦情形,简直无法忍受。
他是这么强壮,这么敏捷,就像杰瑞所说的“男人中的男人”,看他被一个女人玩弄于股掌中,昏然不醒,就像眼见一株橡树砰然倒地一般。
何况,她还说,明天早上他醒来时,还会觉得头痛呢!
如果他病得太重,无法去看摩西比赛怎么办?还有,更重要的,他自己那匹参加比赛的马?
“决不能让这事发生!”黛梅莎坚决地告诉自己,“我一定要阻止,一定要。”
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把这件事情告诉杰瑞,可是这很难做到。
第一,杰瑞的房间是这庄园里少数几个没有秘密通道的屋子。她没有办法过去。
以前有一位庄园主人把橡木嵌板换掉,装上他从中国带回来的漂亮米纸。其效果自是不凡,却也使黛梅莎无法进到哥哥的房间里去。除非她走甬道,可是,那不用想也知道是不可能的。
除此之外,她直觉地认为杰瑞决不愿意牵扯到这种火爆的场面里。这种复杂的关系一爱上伯爵的漂亮女人买通他的高级下属来算计他,一定会使他裹足不前。
“不,我不能告诉杰瑞!”黛梅莎决定。
可是,那她该怎么做呢?
她坐在那里,想了好久,终于想出一个办法。
伯爵从赛马场回来,心情十分愉快!
他在骑师俱乐部和其他会员享用了一顿极佳的午餐,又得知连国王都对他抱有信心,押了他的马。
这使得他在会后捐献了一笔可观的款项给国王陛下,以为报偿。他本身则四笔赌注,赢了三笔,收获不小呢!
他也想早一些到晚宴去看看凯丽丝·普莱渥斯夫人,他晓得在那儿会再见到她。
他们也在皇室包厢碰过头。她很明显地透露她渴望和他在一起。
她看起来非常美丽,微微上吊的碧眼使他心神荡漾,红唇边一抹谜样的笑容,更挑起他千般遐思。
他和她交谈时,晓得赛朵儿一直看著他们,可是伯爵知进,纵使她极欲当场给他们好看,在国王面前,她也不敢造次。
“善妒的女人真是讨厌!”他对契尔大人说。他们俩人一起离开赛马场。
“所有的女人都是善妒的。”他的朋友回答,“只是有些嫉妒心强一点罢了!”
伯爵没有答腔,契尔大人接著说:“要当心赛朵儿唷!有些人说她会施巫术,向死公鸡念咒语等等,反正就是那一类的事!”
伯爵笑了起来。
“在中古时代还可能。我倒不相信这种时代了还有女人会迷那些东西。”
契尔大人微笑不语。他并不打算告诉伯爵,他自己和赛朵儿夫人也有过一阵短暂的恋情。他很清楚,她要达到任何目的,可是不择手段的。
他想著,这也是伯爵的其他朋友想过的,伯爵到现在还不能安定下来,好好有个家,真是件非常令人遗憾的事。
大部份的男人都会希望有个继承人,尤其是伯爵,他有这么多的产业,如果没有子嗣来继承,简直就是违反自然的罪行。
不过,不管契尔大人心里怎么想,他是不打算把这些话说出来的。他们同到兰庄,一路兴高采烈地说若当天的马赛。
起居室里摆著香槟和三明治,但伯爵在皇室包厢喝得够多了,只和朋友们说了一会儿话,就上楼换衣服去了。
他晓得贴身侍从道森一定把洗澡水准备好了。他正想好好地冲个凉!把一身燥热洗掉,去去尘土。在这种乾燥的天气里,就如他所料,灰沙比平需厉害得多。
贴身侍从帮著把他的紧身外衣脱掉,再卸下剪裁合身的衬衫。
国王对他的衬衫羡叹不已!
“我真不懂为什么威斯顿替你剪得这么好,却把我的裁得那么糟。”他抱怨。
伯爵明知真正的答案是因为最近几年来,国王变得极度痴肥,没有一个裁缝能剪出他所希望的优雅仪态。可是他大声地说:“我才在想您的制服配上您有多抢眼哪!陛下!”
国王陛下满意地笑了。
“今天的马赛不错!”他边除下领结,边向道森说。
“好极了,大人。”
伯爵把除下来的领结丢在梳杜台上,突然瞥见一张小小的信笺压在背金发刷下。
信笺是给他的,上头还标明“紧急”。信笺上的字迹他从未见过。
“这是谁留下来的,道森?”他问。
侍从转过身去看他手上的信笺。
“我不晓得呀!大人!我没看到啊!”
“就放在这儿,在我的梳妆台上。”
“我在这儿的时候没人来过啊!大人!”
伯爵把信笺打开。
里头只有几行字,字迹优美陌生: 千万别饮用换衣时端给您的酒。
酒里有毒!
伯爵注视著手上的字条,没有说话。门上传来一声剥啄。
道森过去应门。
他走回来,手上捧著一个托盘,上面放著一个玻璃瓶、一只杯子。
“您是要先喝点儿酒再沐浴,还是沐浴后再用?大人。”他问道。
伯爵瞪著那酒。
“我要跟韩特说话!”他说,“叫他在上楼来之前,先查查看今天有谁到这儿来过。还有,谁留了这张字条给我。”
道森显得很惊讶的样子,放下手上托盘,服从地走出房间。
伯尔拿起玻璃瓶,闻了闻里头的酒。好像并没有什么异样嘛!也许,他想,那纸条只是一个玩笑,他的那位朋友故意捉弄他的。
不过.他又十分确定,纸条上的字迹绝非出自他朋友之手。
他几乎可以断定,这是女人写的。
他心中这么想著,似乎又隐隐闻到一般他闻过的幽香。
他把信笺凑进鼻端,一股难以言喻的花香从信笺上散发出来。
他猛然发觉,这个香味就是他卧室和屋里其他地方的香味。
他本以为这香气是从屋内的盆栽和花瓶里散发出来的,可是现在他的卧室里只有一盆粉红色的玫瑰,而这信笺上的香味却不是玫瑰花香。
实在是有点儿扑朔迷离。他隐然觉得这香味属于这楝神秘老屋,其玄妙之处,只有这楝老屋能解。
门上传来一声剥啄,总管事站在门口。
“您放我?大人?”
“我要知道今天有谁来过,谁又留了张条子给我。”
“我听他们说赛朵儿夫人今天下午来过。可是她要求保密,我一直不晓得这件事,刚刚才问来的。”
謇朵儿夫人!
“她留了张字条给我?”
“没有,大人!她特别提到她不要留话,今晚要给大人一个惊喜。她不想先泄露。”
“我觉得很奇怪,她来访怎么没向你报告,韩特。”
“这纯粹是疏忽,大人!我已和助理管家说过了。”
“助理管家?”
“是的!大人!很显然是海斯让那位夫人进来的。”
“刚刚拿进来的那瓶酒是谁调制的?”
总管事露出吃惊的样子,回答道:“糟糕!我不晓得哩,大人!我马上替您查出来。”
“快去!”伯爵简洁地说。
又是一段等待,伯爵卸下衣服,沐浴一番,然后浸泡在凉水中要道森把最后一桶水倒进池中 ,才起身用浴巾拭乾身体。
他还在擦身时,总管事进来了。
“真抱歉,大人,让您久等了。”他说,“我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查出那瓶有问题的酒是海斯调制的,也是他自己端上楼来的。他把酒交给这一楼当班的罗伯特,让他带进大人的房间来的。”
“你对海斯知道多少?”伯爵问。
“他的资历相当好,大人!您这一季所安排的节目太多,老管家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
“你看到他哪些资历?”
“有两个,大人!一个是纽凯塞公爵的介绍信,相当不错,另外一个是赛朵儿·布莱克福夫人的。”
“赛朵儿!”他叫出来,“今天下午和海斯说话的也是她!叫他上来,快!”
伯爵不难从海斯口中逼问出实情。
然后,他把总管事叫上来,告诉他立刻将这位助理管家解雇,不给任何推荐函。
盛装赴会的伯爵,看起来就像昨晚黛梅莎看见他时一样的神俊。伯爵驱车驶离兰庄,到戴沙大人那儿去,心中充满著胜利的感觉。
他找到了主谋和从犯,以后,凡是赛朵儿夫人介绍来的人,都别想踏进他家一步。
可是,还有一桩事情没解决。
那张示警的信笺,到底是谁写的?是谁放在他穿衣台上?那上面淡淡的幽香,他至今叫不出名字,到底是属于谁的呢?
他一整晚都在想这三个问题,萦绕脑际,百思莫解。
甚至,连凯丽丝夫人风情万种的微吊碧眼,也不如他期待的那般诱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