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颇有书缦的三分神韵,原本半长不短的头发竟在眨眼间长过了肩膀,而个把月未曾修剪过的刘海也因遮过了双眼,索性地全梳到脑后,露出了长年因自卑作祟而盖住的额头。
其实影兰的美是古典的,只她是从不知道,只是她一味地盲从身边的人,而忽略自己的特质。
“兰儿,有位朋友来看你。”书严在客厅喊着。
影兰才一回头,就看见一妙龄女子走进。
“嘿——”林茉莉有引起尴尬地打着招呼。
“茉莉?!”这令影兰有些意外。
“我刚从法国回来,一下飞机就听说你醒了。”
影兰笑了笑,说:“如何?会议还圆满吧!”
说也奇怪,此刻的影兰丝毫没有任何嫉妒或自卑的感觉,反倒对这位同窗四年、同事三年的老友有份难以言喻的亲切。
“会议不算圆满,法国方面的人要求很多,而我又应付不来,影兰——这次真该由你代表去谈!”林茉莉的态度似乎不若以往的骄傲,“我——我觉得十分过意不去,不该抢你的工作,抢你的朋友——”
这一提,倒教影兰想起了李彦民,于是说:“怎样?什么时候喝你和李彦民的喜酒?”
“你怎么知道?!”林茉莉惶恐地看着她,“影兰,这次你出了意外,我心里一直很不安,想到这几年来我三番四次地找你麻烦,我就很内疚,尤其这次,我真怕你永远醒不过来,那我就没机会告诉你,我此后不再故意抢你的东西,我要把李彦民还给你,把你的企划案还给你——”
“茉莉,我不怪你——”影兰握着她的手,说:“或许我该感谢你,让我有机会认识真爱的意义,放心地去吧!李彦民从来没停驻过我的心。”
“我早和他吹了——我根本不爱他,我只是藉此来加强自己的信心——”林茉莉嗫嚅地说:“其实,我一直很嫉妒你的才气——”
听到茉莉的一言一行,影兰愈加深着一股似曾相识的情境,而对茉莉突如其来的转变,影兰更感窝心。
“我改日再来看你——”林茉莉握住影兰的手说着。
“嗯——拜拜!”
“对了,换副隐行眼镜吧!这样更适合你。”话一说完,茉莉便挥着手离去。
今日的茉莉,影兰份外觉得亲切,甚至于想起了书屏——有些莫名其妙、有些难以言清。
“爷爷,书屏姑婆现在怎样了?”一回屋,影兰自然地就问起。
“她早在文化大革命时就死了,死前还念念不忘她那出国深造的未婚夫!”书严回忆着。
“未婚夫?!”
“就是你奶奶那位当裁缝的大哥?当年是你书屏姑婆拿出私蓄,鼓励他到外国学服装设计,只是命运难为,哎!大陆一沦陷,什么都成泡影,这些事还是我十年前托美国朋友打听出来的——”
虞思年?!影兰原以为该是傅立航呢!没想到这桩她无心撮合的一对,竟也落得如此下场!
“兰儿,你也该出去走走,免得闷出病来,这电话我会替你留意的。”书严虽这么说,但他只是为了安慰他的孙女,这事从一开端他就不信。
“没关系,我很——”原本是一口拒绝,但影兰一回头就见爷爷忧心忡忡的眼神,继而心中又不忍地说:“好吧!反正我得去配副眼镜,那电话——”
“放心,有爷爷在——”
虽然这则启事已连续刊登七天,也一直没有任何相关的电话进来,但,影兰仍祈祷着有奇迹发生的一天。
久违了的世界,依旧没有吸引她的条件,柳影兰的心神早已留在上海的三○年代里,逛着人潮汹涌的街道、买着现代文明的东西,全是她那仅剩躯壳的事情,与心没有关系。
绕了一圈,又回到自个家门前——
“请问——柳书缦小姐住这儿吗?”一位年约三、四十的妇人自影兰的身后问着。
一种头顶发麻的激动突然来袭,影兰紧张地转过身去,说着:“我就是柳书缦——”
“你?!那可能是我搞错了,抱歉!我叔公不可能有你这般年纪的朋友——”
“他在哪儿?我要见他,我要见他——”影兰急切地握住那妇人的手。
“你来瞧瞧吧!一定是搞错了。”说着即朝着对街走去。
尾随于后的影兰,心跳得紧,每走一步,思绪窜动得更急。
原以为千山万水,遥不可及,没料到却是在三条街外的咫尺之距,大约十分钟的步程,却是以淳六十年的找寻,影兰一想到此,又是一阵难受。
映入眼帘的是一幢白色的独栋别墅,跟上海时的葛宅有着几分的相似,唯一明显不同的,便是少了份豪阔与气派的大格局,所有的感觉似乎都浓缩了二分之一。
愈是靠近,愈是情怯!
“进来吧,柳小姐!”这妇人开了门,领着影兰走进去。
影兰的呼吸更紧了,连手心都冒出了汗。
“爸——这位就是柳小姐,可是不太可能是叔公的朋友,但她硬是要来——”
“你是柳书缦?!”一位年约七十余岁的老人自椅子上站了起来,说:“我看了你登的启事了,请问你找葛以淳有什么事?”
“我要见他——”她略微激动地说着。
“你知道你要见的人几岁了吗?他刚来台湾时,你都尚未出生,又怎么谈得上认识呢?况且报上说的是六十年约定,小姑娘你究竟是何用心?”
“我没有任何用意,我只想见他一面,向他说声抱歉,说我的不告而别,说我害他空等这许多年。”她的眼眶已红,声已哽咽。
那老人家见此也不禁动容,说:“随我来吧!”于是转身步上楼梯,走进了右侧的一个房间里。
“这才是我叔叔朝思幕想的柳书缦,小姑娘,你弄错了。”老人家手中拿起一张泛黄模糊的照片递给了影兰。
颤抖的手,扑蔌蔌的泪,看着照片中的丽人留影,影兰霎时崩溃了。
“这是我们在天津照的相片——”她悲伤地说着。
“你怎么知道?!莫非——”老人家似乎有了些了解。
影兰点点头,哽咽地继续说:“这一切我很难解释,但我的确是葛以淳的未婚妻,求求你,让我见他一面。”
“你来得太晚了,我叔叔早在三十年前就死了——”
“死了?!怎么会——”话未竟,影兰忍不住地掩面痛哭。
“自来台后,他总会固定地在每个月的第一天将所有报纸的版面都翻遍几回,然后再一个人发呆地坐上一整天,原先,我们都不了解他的这项行为,直到他去世的前几天,他把这盒陪他走遍世界各地的小木盒交给了我,交代我要替他等一个人,并亲手交出这个小木盒,我以为也该是位年过七旬的老人呢?没想到——”
捧着小木盒,一路恍惚地走回去。
木盒中,除了他俩的照片外,还有那封影兰留给他的信,为此,她的心更泣血不已。
以淳是有情的!至死都记得这个约定。
而她呢?除了给他这几十年的痛楚外,她还是连句再见都没赶得及,她——不该给他这份遥远的约定。
她足足痛哭了几天几夜,为着他的痴情,为着她的自私,为着相隔咫尺,却无缘再见的难堪。
那天起,影兰更是憔悴了。
日出或日落,睡着或醒来,对她已经没有丝毫不同了,她只是放任着,由着生与死,呼或吸来拉锯着彼此的界线,甚至于一觉不起,是她内心最渴盼的声音。
走在街上,又是秋意乍起,她不由得又想起她初到上海的情景,一样的时节,一样的凉意,而这里却没有她最在乎的人影。
走着、走着,她的泪沾满了衣襟。
走着、走着,她不歇息,如果这样可以耗尽生命,那就由着它去吧!
忠孝东路的纷乱一如往昔,她无意识的双眼看着这个她无心留恋的世界,突然间,她扫到了另一双眼,而且是刚刚好的四目相对。
那是来自电梯内的一双眼,陌生又熟悉,忧伤却欣慰的错综复杂,有如魔力般地将她钉在原地,直到电梯门关上,她与那位陌生人隔在一扇门的距离。
影兰有飞奔上前的冲动,继而又被自己的念头扰得内疚不已——以淳是她的唯一,没有人再能取代他的深情。
被这突如其来的震撼,影兰心如止水的又听见跳动的声音,慌乱的她,只得更漫无目的地顺着电扶梯一层一层地上去。
“小姐,参考看看,这料子都是上等的,价格也很合理——”
她竟走到了陈列旗袍的专柜前而豪不自知。
“这款式都太华丽庸俗了,没有当年的雅致朴素——”影兰浏览着横内陈列的旗袍,喃喃地自语着。
“这是特别场合才穿的,当然得耀眼些。”专柜小姐解释着,“不过,我们也有替客人量身订作,模式、料子都可以随意搭配。”
或许是习惯,或许是思念,也或许是自我的安慰,影兰竟毫不考虑地订作了一套旗袍,也耗掉了她存折里最后的三万块钱。
这套旗袍是丝绵白底,绣着粉紫兰花的秀气,那是以淳称赞过的款式,说配着他的绝妙好兰是相互辉映。
他不爱华丽,独钟她的婉约柔情,犹如这袍子,以精巧的细腻绣工代替了金碧辉煌的亮片珍珠。
一个礼拜后的试穿,她满意极了。
望着镜中的自己,她觉得离以淳更近了。
“哎呀!这些衣服多老土啊!我们不必看了——”专柜前,一年轻貌美的女子嗤之以鼻地说着。
影兰抬起了头,往眼前镜里瞧去——
她又看见了那双眼,在镜子里他们再一次地四目相对,不同的是,他的身边挽着一位美丽的女郎。
“哼!没水准——”只见专柜小姐板着脸,对着刚离去的那对男女背后数落着。
影兰的神情仍不动声色,但,她的心又重新翻跳了几下,再次的相对,更加深了她内心的冲击。
对一个陌生人,不该有如此的反应,影兰为自己的念头沮丧不已,莫非是太过思念?!莫非是太过孤寂?!否则不会被这一眼无意义的凝望,直接射穿屏障直入心底。
回到家中,影兰依旧不能平息,却又听见了来自书严房内的对话。
“爷爷,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兰儿的医药费已经花掉咱们壁文大半生的积蓄,我们实在无能为力了。”影兰的大嫂抱怨着。
“可是医药费也是兰儿从积蓄里付一半哪,况且她才刚痊愈,总得给她个时间呀!”
“那谁给我们时间?全家大小六口全巴望壁文那瘦巴巴的薪水袋,你那宝贝孙女非但不珍惜,还阔气地去订作一件三万块的衣裳,要不是被我发现了那张收据,我和壁文还在熬着日子当凯子呢!”
“你说话怎么这般刻薄,兰儿是你的小姑,壁文的妹妹呀!”
“可是她长大了,咱们没理由再养她——”
“不花你们半毛钱,我会负责照料她的。”柳书严气得七窍生烟。
“爷爷这可是您自个儿说的,到时可又别在壁文面前不承认,反正这些年你那些画也为您攒了不少钱,拿些出来补贴补贴也不为过。”
“大嫂,你放心,我不会拖累你们的——”影兰实在是听不下去了遂推门而入,当面说个清楚。
“兰儿——”柳书严有些意外。
“你有这想法,那我就放心了,小姑啊!不是我说你,人有些时候也不得不放下身段,你以前那间公司都三番四次地来催你回去上班了,再挑剔,别人只会说你不识抬举,希望你好自为之。”影兰的大嫂随即扭着身子离去。
大嫂的话虽是刻薄,却是实情,目前的影兰已不是上海柳家千金,她有她的责任,她有她的难题。
尽管对世俗的名利已无所留恋,但最低的极限也不能成为亲人的包袱,尤其是年迈的爷爷。
影兰决定接受公司的美意,再回去接续她原来的职位,直到她存够了前钱,直到爷爷百年以后,她可以没有任何挂虑牵绊地离开这个世界。
她不是自杀,只是任由生命消退。
她不是消极,只是无欲无求、无所依恋!
第一天上班,影兰竟成了全公司的话题了。
“柳小姐,怎么个把月不见,丑小鸭变天鹅了?!”
“柳影兰,从实招供,你在哪里整的形……”
“胡说八道!兰姊本来就不难看,只是现在更漂亮了!”这是稍有“良心”者所说的话。
对于这些赞美,影兰仅是颌首微笑,而内心却无动于衷。
这点曾经是她最在乎的,而今,再美或再丑,对她已不再有意义了。
坐在曾经是她引以为傲的办公桌前,却是种恍如隔世的陌生感觉,第一次,她面对堆积在眼前的档案,却无从下手。
“怎么?!吓了一大跳吧!”林茉莉不知何时地走到了影兰的身旁。
“啊——是你!”影兰原本正在发呆。
“这些是我去法国开会的所有资料,现在都交接给你了!”
“交接?!”
“嗯,我已递了辞呈,就做到这个月底——”
“为什么呢?是因为我的关系吗?茉莉,这案子既然交给你负责,就不要再顾虑我了,况且,我怕是没这份心力再担此重任。”她实话实说。
“嘿!你的雄心壮志上哪儿去啦!要是让老总听见你这丧气话,他铁定吐血。”
“别说笑了,我知道自己的分量,倒是你一走,他才会痛心疾首呢!”影兰笑着说。
“你就别臭我了!这次的企划案真教我丢尽了脸,人家对方指定要你出席,对我这超级大美女根本不看在眼里,真是气死人了!”
“就为了这样要辞职?!”影兰有些不信。
“才不呢!我是要结婚了”茉莉一脸幸福洋溢。
“真的?!怎么上次没听你提起?”影兰愈看着茉莉的神情,愈是觉得有书屏的影子。
“是前天才决定的——”茉莉害羞地微笑说:“其实,这某人该由你来当才是,要不是你让出了这趟的法国之行,我就无法与他相遇了。”
影兰一听,倒是相当好奇问道:“他是法国人?!”
“不是,他住在高雄,只是去法国念服装设计,因为还差两年才毕业,所以我们打算结婚后再回法国。”
也是服装设计?这种巧合未免太令人惊奇了。
再看着茉莉的脸,再想想茉莉以前对她的作为,影兰就是不自主地又回忆起书屏自杀时所下的诅咒——
“柳书缦,不许走——我要诅咒你——我用我的生命发誓,下辈子我要讨回你抢走的所有东西——”
所谓“一语成真”就是如此吧!
欣慰的是,一切都已偿还了,她在上海最后为书屏做的,算是替书缦了却这段恩怨,当然还平白牺牲了柳影兰七年的快乐光阴。
其实,还是该感激书屏——不,该是茉莉,要不是她三番四次地抢走她身边的男性,说不定她还没机会遇见以淳,就糊里糊涂地嫁人了。
想想,书屏还是感谢她所做的一切,尤其是让她结识了虞思年,虽然他们的爱波折了些,但毕竟还是有个完美的结局,不像她和以淳……
影兰想他,想得更紧了!
茉莉一走,影兰又跌回自己的思绪里,对周围的一切毫无所觉。
“柳小姐、柳小姐、柳小姐——”
“啊——”影兰被人重重地在肩上拍了一记。
“想什么这么入神?老总叫你去一下呀!”
“喔——谢谢!”影兰尴尬地笑着回答。
敲了总经理室的门,她仍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柳小姐,身体都痊愈了吧!以后可得留意些呀!”老总是一副有求于人的脸孔。
虽然在商场上见识也算不少,但这副样子,影兰还是有份恶心的冲动。
“谢谢总经理的关心。”她仍客套地回着。
“上回真是我的大意,不该派林茉莉上法国,结果不但没谈成,还差点赔了夫人又折兵,所幸是董事长出面,对方才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柳小姐,这次就全看你了!”老总贴着笑脸地说着。
“我尽力便是,可是也没有太大把握,听说他们这次来台湾视察投资环境,也约了其他三家厂商谈合作事宜,这恐怕以不是我们当初所想象般的容易了——”影兰分析着。
“只要你出马,我们公司就稳操胜券了。”
影兰不语,只是将疑惑写上眼睛。
那总经理一眼,便知道她的念头,于是又接着解释说:“对方总裁听说非常喜欢你递的那份合作企划,一直想要与你亲自讨论一下内容,所谓先入为主,你已经为公司取得一分先机了。”
“总裁?!”影兰皱了下眉头,说:“法国那方的总裁要亲自过来?不会吧,法国人都满自大的——”
“不,他不算纯法国人,他有一半中国血统,母亲是上海人,而且,他也已经来台湾住两个礼拜了。”
此话一出,听得影兰心口更紧了,真是脆弱!连“上海”两个字,都会刺痛她的内心,更遑论再兴那位总裁冷静地谈判总不能以“你有个来自上海的母亲”为由,来搪塞自己临场失态的窘境吧!
为着分明,影兰还是随时提醒自己这一点。
虽然这次的企划案是她心血的杰作,虽然这次公司对她是完全地倚重,但,坐在会议室的她,仍是紧张得手心冒汗、口干舌燥。
“请进,请进——”只见总经理鞠躬哈腰地走进。
一群人自门外鱼贯走进,有金发、有黑发。
影兰一见状,连忙地座椅上站起。
“柳小姐——”总经理唤她过去,说:“柳小姐,这位是盖利马先生——”
“你好——”影兰以流利的法语问候着。
“你就是柳影兰小姐——”他随手拿下了墨镜并以略带上海腔的京片子说着。
“果然是上海人——”一句字正腔圆的上海话,就从影兰的口中说出,并不经意地瞄了一眼拿下墨镜的他。
是他?!影兰大吃一惊,竟然是那位与她两次四目相对的陌生男子。
“你怎么会上海话?”他也是一副讶异的表情,但和影兰的意外却不尽相同。
也许那是她的多心,他根本没记着她,这样也好,免得尴尬。
“因为——我也算上海人!”影兰如是回答。
总经理笑得更得意了,影兰突如其来的这招,铁定又加了几分胜算,于是他又加油添醋地说:“原来你们也算是同乡啊!那可真有缘,柳小姐,今天你可要仔仔细细地把这企划案从头到尾地叙述一遍——”
这一个钟头的简报犹如一天,对影兰的身心皆是考验,每当不经意的四目交接时,一股莫名而巨大的电流冲击着影兰的内心,而她几要使出全身之力方能抵抗下去。
这一个钟头,她其实是在闪躲下疲累不已。
这种震撼很熟悉,像当初她和以淳的相遇。
因为是全心全意,以至于反射出的感觉全是他的一切,影兰是如此解释着自己的心乱。
“柳小姐,你的企划案的确是令人赞赏,不过,实际市场的情况及反应出的投资报酬率还是值得商榷——”盖利马说着。
“这您大可放心,本公司做事有绝对的信心——”总经理连忙拍胸脯说着。
“盖利马先生——”影兰有话要说。
“叫我孙念海,是我的中国名字。”他微笑地说。
孙念海?这名字就散发着感人的频率,影兰想也不想地就脱口而出:“思念上海——”
他的表情有些复杂,继而微笑地说:“你是第一个正确解析我名字的人,以前他们总是认为我是出生在海边的。”
看着他的神态,影兰恍惚地忘了自己身处何地,直到孙念海再次提醒——
“柳小姐,你刚刚是不是有话要说?”
“哦——”影兰经他这么一说,才警觉到自己的失态,连忙重新整理思绪,说:“我是说——我认为孙先生你方才的顾虑也是对的,毕竟台湾对你们而言是个陌生的投资环境,的确有必要多方了解,免得大笔资金一投入才后悔——”影兰竟然是站在对方的立场分析着。
“柳小姐——”只见总经理差点没当场晕厥。
“你的建议非常中肯——”孙念海的眼中尽是称赞,说:“不过,诚如你所言,我们对这大环境还是陌生的,因我们急切需要一位熟悉这里,并可信任的朋友来协助——”
“孙先生,那你就大可放心了,柳小姐可以说是最合适的人选,不但能力强,脑筋清楚,而且为人善良亲切。”第一次听见赞美自己的言辞,却有作呕的感觉,影兰对这位变脸极迅速的顶头上司是愈发“敬佩”。
孙念海似乎也应可了总经理的提议,他不语地用眼眸征询影兰的同意。
“我愿意尽力协助一切事宜——”于公于私,她都没有拒绝的理由,但重要的是,她舍不得他眼中忽隐忽现的熟悉——那是以淳眼中才有的深意。
那天起,影兰在公司的地位突然水涨船高,连薪水都连跳三级,令同事们啧啧不已。
“影兰,这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这下子把其他几家对手公司给气毙了,他们没想到使出浑身解数,派出最美的公关接待,都败给了咱们貌不惊人的柳影兰。”
“毕竟是外国长大的,审美观念总是不一样,而且听说法国男人对东方女子有特别的好感,刚好影兰就是个典型的东方造型,瓜子脸,单眼皮——”
这些人同以前没两样,说话还是语带讽刺,褒中带贬,不过,影兰已不在乎了。
眼前的事只有一样,就是配合着孙念海的行程准备各类资料,以备应用查询。
这天,总经理还是照例地要影兰做进度报告。
“这份案子已经因实际需要,而做了几处修改,总经理你觉得怎样?”影兰说着。
“柳小姐——这不是我说你,这一改,我们公司的利润就少了几分,你和孙先生不是挺熟的吗?照他信任你的程度,是不是可以再添些有利的方案?”
其实这反应,早在影兰的意料之中,她倒也理直气壮地解释着:“总经理,人家也不是白痴,这其中利益他们也计算得相当仔细再加上联茂、唯信这两家也竞争得很厉害,我们只有以诚信来赢取这份合约,所以少些利润总比拱手让人要好,切莫因小失大。”
影兰的话倒也使总经理听得服服帖帖,在她起身出去前,他又不免忧心地叮咛着:“柳小姐,这阵子是辛苦你了,要不是临时有人从中轧一脚,你早就把合约拿到手了,听说明天的私人欢迎晚宴,联茂要派出最厉害的公关把咱们给踢出局,那—你可得小心应付了,哎——偏偏林茉莉这朵花人家没半点兴趣——”
商场上的台湾人,似乎还是挺迷信应酬的花招,总认为排场、醇酒、美人是无往不利的三大要素。
以往,这些全是影兰这只丑小鸭的致命伤,但自从经过上海的风华洗礼后,影兰由衷满满的信心。
虽然,她不屑以色示人,但,基本上,她不容许自己已成为大众嘲弄的话柄,况且,是在孙念海的面前。
这天夜里,影兰又重回了上海的华丽,梦境中的她,正和以淳相拥在舞池里,他一身西装笔挺,而她穿的是那套绣着粉紫兰花的旗袍,两人忘情地转个不停。
梦境中的她,笑得灿烂不已。
在她凝望下的他,尽藏着款款的深情。
“兰儿,时间到了,我该走了——”
“不——”她一阵惊慌,“以淳不要离开我——”
他温柔地看着她,说:“我们会再相逢的,我的绝妙好兰。”
“以淳,不要走啊——”影兰的眼前愈来愈模糊,他使尽全力地想抓住他离去的身影。
“兰儿,相信我,天涯海角我一定会找到你的,金钱为证,下午三点再见——”这句话回旋在探戈的身影间。
“以淳——”撕裂的痛楚再次将从她梦中催醒。
同样的泪湿枕巾、同样的刺骨椎心,影兰仍是不悔地一而再,再而三地盼入梦境。
只怕梦不到以淳,梦不到继续。
隔天,影兰索性请了假,说是为了准备晚上的战力,其实,是为了平息昨夜的情绪。
“兰儿,茉莉打电话来,说一会儿就过来接你,问你准备好了没?”柳书严一面说一面走向影兰的房间。
“差不多了——”影兰停立在镜前端详自己。
“兰儿,你——”一推门,柳书严顿时目瞪口呆了。
“这样好吗?”影兰问着。
这副打扮,完全是她上海的翻版,梳起长发,在脑后札了个自然的髻,再松散地垂落几根发丝,华贵又不失浪漫的呈现了她的古,重要的是,她穿了最近刚订作的那件旗袍。
而柳书严的惊奇,不是因为她的美丽蜕变,而是因为她竟然把自己扮成了柳书缦。
“不好——不好——”柳书严又是一阵担心,“兰儿,都那么久了,你还没清醒吗?你是柳影兰,是我柳书严的孙女,不是柳书缦啊!”
“叭叭——”汽车喇叭声自门外响起。
“爷爷,茉莉来接我了,再见!”转身离去的影兰,能感觉到爷爷在她身后的眼光,走到大门时,影兰又若有所思地回过头,说:“柳书缦早就死了,就在你第一次车祸时便死了,不过,她不是要去跳湖自杀,而是正打算回家重新开始,而我,便是她未了心愿的继续,我不是柳书缦,我是柳影兰。”说罢,便出了门,上了茉莉的车。
和以淳相爱的是柳影兰,但是,以淳爱的、寻的又是哪一朵兰?影兰心中不禁怅然。
到了会场已是七点一刻了,豪阔的排场及故作风雅的社交笑容晕眩了影兰原已疲累的思绪。
“茉莉呀!怎么这么晚才来?”只见老总急忙地跑了过来,说:“人家来联茂和唯信已经抢得惊天动地了,柳影兰呢?躲哪儿去了,再怎么不称头也得出来见人哪——”
“我没躲,我在这儿啊!”站在一旁的影兰有些气恼地说着。
“你?!你是柳影兰?!”老总百般不信地盯着她看。
影兰不语,颌了个首,便径自往会场内走去。
“总经理,你太小看人家了!”林茉莉说罢,也随后进入了。
只剩那秃头男子,像个傻子般地愣在原地。
偌大的会场、喧闹的人声,但影兰一进场便引起了所有的人的侧目,毕竟这个年代,已少有年轻女子穿着旗袍参加派对了,尤其今晚的影兰,更展现了中国女人古典温婉的特质,是别出心裁,是风华绝代。
“孙先生,抱歉!我来晚了。”影兰径自走到孙念海的跟前。
“是啊,柳小姐,还好你来晚了,否则我们连接近孙先生的机会都没了——”只见曲冠晴万种风情地挽着孙念海的手,说:“孙先生这首曲子很美,我们再跳一曲吧!”
孙念海不语,只是看了影兰一眼,随即同曲冠晴步入舞池,翩翩起舞。
“糟糕,让唯信捷足先登了,竟然把曲冠晴找来,真是的——”林茉莉盯着步入舞池的他们。
“不愧是新一代的偶像歌手,好颇有巨星架式。”影兰笑着说。
“喂,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说这话,怕是这位‘巨星’把我们公司到手的鸭子给叼走了。”林茉莉摇着头说着。
“不会的——”影兰仍是微笑。
“不会?!要不要打赌?”
“赌什么?”
“当然赌那份合约罗!难不成赌他会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呀?!”林茉莉说千方百计还是改不了“毒”性。
影兰这一听,笑得更灿烂了,用那自信满满的神情对茉莉说着:“不论赌哪一项,你都输定了。”
毫无缘由,毫无心机,影兰知觉地就如此确定了,不禁茉莉怀疑,连她自己都感到荒唐莫名。
她实在没有任何条件来左右孙念海的决定,虽然她和他因公而相处了不少时日,但是,实质上,他还是属于陌生人的范畴,而她的心思,却愈越了这条界线。
但,她就是信任他,没有原因。
“柳小姐,听说你歌喉不错,能否上台为今晚的欢迎会表演一曲?”徐董是今晚的东道主,曾和影兰在生意上有过几次接触,对她平实诚恳的作风十分赏识。
“这不好吧!我临时也没准备——”
“好哇!好哇——柳小姐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呀!孙先生铁定会对你另眼看待。“总经理本来正在发愁,这个提议又给了他希望。
“影兰,就被客气了,这事你早已驾轻就熟——”林茉莉太了解影兰的才气了。
在半推半就下,影兰只好被架上台,但因没有准备琴谱,所以她便选择了音乐带代替亲自弹琴。
站上了台,她就看到了孙念海含笑的眼睛,虽然相隔遥远,虽然相对无语,但影兰却可清楚地看见他的心意。
而他呢?答案似乎也尽在眼底。
不知怎么地,影兰竟挑了曲她从未尝试过的歌曲,只因为此时此刻吻合了她的心境。
这是一首多年前的老歌曲——玫瑰人生,它的高难度不只是它的高八度音,而是那浓郁的感情,苍凉的意境。
愈唱到最后,愈是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
这首歌,该是唱给以淳听的!
而今曲罢,却只剩佳人独饮悲戚!
无视满堂的喝彩,影兰一脸落寞地走下了台,径自往最角落的位置坐下来,试图平息心中起伏的波涛汹涌。
“柳小姐,怎么你还坐在这里?赶快去同孙先生谈谈!真是的。”总经理催促着。
“要去,你自己不会去啊!”影兰的忍耐已到极限。
“咦!这是什么态度?要我去可以的话,那我又干嘛花钱请你回来上班?”
“那你没看见人家孙先生快被一堆美艳的花给淹没了,还要我这片绿叶去做什么?”影兰瞄了一眼远处的孙念海。
“哦——你是这样想啊——”他亦有同感地点点头。
其实,影兰也不是完全这样认为,否则就有“醋”味之嫌了,可是要说丝毫不在意,又太过矫情了。
“号外——号外——”只见林茉莉兴奋地跑过来。
“又是什么消息呀!是不是有关合约的?”老总问。
茉莉喘了口气,啜了口香槟,说:“可以算是——”
“快说,卖什么关子啊!”总经理焦急地问。
“我刚刚才从孙先生秘书的口中得知,孙先生这次来台湾名为考察投资环境,其实——其实是为了我们柳影兰小姐而来的。”茉莉转着眼珠子看着影兰。
“胡说八道,让人听见多丢人哪——”影兰瞪了茉莉一眼。
“冤枉呀!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听那秘书说,原本孙先生看到我们传过去的企划案还不是挺在意,直到看到了这企划案的执行者——柳影兰小姐的玉照后,便立刻决定先与我们公司谈,不过,后来他可是大失所望了,还刺伤了我这大美女的自尊——”茉莉夸张地故作抹泪状。
“难怪——他指定要柳小姐代表——”总经理恍然大悟地说,继而又笑得很谄媚:“那——这合约肯定有九成的希望了,柳小姐这全看你了。”
影兰没说半句,因为她早已笑得人仰马翻,要是在上海当柳书缦的时期,这话倒会相信,只是今日的她,同样的打扮也不及书缦的十分之一,这话就是讽刺人的荒谬手法,她是又好笑又有些可悲!
“什么事这么有趣?能说来听听吗?”不知何时,孙念海已走到她的面前,伸出手欲邀请她起舞。
影兰还是笑着,自然地把手递给了他,随他进入舞池。
“你的笑容很美,介不介意与我分享?”他说着。
“是个大笑话——”影兰不敢正视他的眼,“他们说你这次来这里,真正的目的是来看我的——哈哈哈——真是荒谬——哈哈……”影兰一笑掩饰她内心的激荡。
孙念海则是一副严肃的表情,说:“要是我说,这是事实,那你会怎么想?”
这要是事实,那就更混乱了,影兰心里想着。
“我想——你一定是搞错了——”她微笑地回答。
“原先,我也有这层疑惑,直到,第一次与人在电梯前四目相对,我就肯定这一趟没有来错。”孙念海的神情竟有份以淳惯有的温柔,呵护得影兰全身因感动而颤抖。
“原来你那时在就认得我?!”她说着。
“不是那时,在我第一次看到照片中的你时,我就觉得似乎在很久以前我们便已相识,这种感觉很特殊,也很难理解,所以我才决定亲自前来解开谜题。”孙念海的性感很理性,也很直接,这一切他都表现得明明白白。
他的话,听得影兰惊愕得不能言语。
当天夜里,影兰又梦见了孙念海。
当她又哭喊地欲抓住他离去的背影时——一转身,他回过了头,而他的脸竟然不一样了,那是另一张脸孔,自然得宜,天衣无缝地与以淳的脸合而为一。
“以淳——”她再次从梦中惊醒,也再次思绪着方才那张似曾相识的新面孔。
“是他?!”影兰想到了孙念海。
不可以,永远不可以!
以淳等了她几乎六十年,而她才不过回来两个月,就已经耐不住诱惑,柳影兰啊,柳影兰,你怎么会如此脆弱不堪!
重要的是,她不能对不起以淳,他永远是她的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