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一个礼拜,她让自己忙得混天暗地。
还好答应了傅立航的邀请,她才能在话剧的角色中痛快的哭泣,这出戏是童话故事“人鱼公主”的改编剧,恰巧就隐隐约约写照着她的心境。
她,就像人鱼公主最后的结局——化成泡沫、无踪无迹,而潇洒的王子连她是谁也搞不清。
大家对她的演技喝彩不已。
这天清晨,她打扮好正要出门——
“兰儿,又要出去啊?!”雪凝喊住她。
“是啊,老觉得闷闷的,想出去走走——”
“下午还要去彩排吗?我好久没跟你聊聊了,你是不是有心事?”雪凝挺关心地问着。
“季小姐,怎么你还在蘑菇?!别忘了今天要考试,可得走了——”柳书严急忙地走向这里,说:“再迟到,穆教授可会不高兴。”
“不高兴?!才怪哩,你听过木头有情绪吗?”雪凝嘟哝了一句,而眼神中竟闪过一抹光芒。
“快走吧!回来咱们再聊。”影兰向他们道了别,便也叫了辆黄包车,往市郊方向处去。
这些天来,影兰的脑海总浮现这处胜地,硬按捺了许久,最后她依旧来到这里。
一样的湖面、一样的小径,昔日的种种又清晰地映在眼底,熟悉得令她惊心,二十五岁的柳影兰竟幼稚地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傻傻地守在这里,期盼着出现奇迹。
一阵突来的车门关上声,扰了这一切的清静。
只见尹紫萝急急地往湖的另一端走去,令影兰讶异的是,没一会儿,尹紫萝竟挽着葛以淳从那头树丛里走出来,而且有说有笑地朝她这头走来。
影兰想也不想,慌乱地将自己隐入树林中,不敢弄出点气息,待他们人走远后,影兰才掩着心口回家去。
原来这里是他掳掠女人心的秘密花园,而她柳影兰竟可笑地在此处,这下子,连这唯一的疗伤处都不必了。
庆幸的是,她身上利落得快,毕竟这等技巧她早已联系过几回,否则一旦被瞧见,那她连往地上钻个洞的力气都使不出。
中午不到,他就回到家门口了,只见一女佣正摇着下干着一男子出大门。
“拜托,让我见见柳大小姐,我真有急事——”
“虞师傅?!怎么是你?!”
见他满头大汗,神色慌张,影兰就察觉了事情的严重性,赶忙地领他入内,老到侧厅的小客厅。
“大小姐。求求你。救救巧眉吧——”虞思年竟红了眼眶,哽咽地说着。
“巧眉?!她怎么了?!”影兰也被他扰得紧张起来。
“我爹因赌债还不了。便将我妹妹押给人家,我本来是想筹些钱把巧眉救回来,可是那赌场的老板硬是不肯放人,还威胁我不准见他。否则巧眉就有的受了——”
“怎么没王法吗?!可以告他啊!”
“我也想过,可是他们和警察的关系也好,而且——”
“而且什么?”他最气人家说话说一半。
“而且是我爹说要将巧眉嫁给人家当三姨太,这又算不上犯法,我拿什么去告呀!”
“你娘呢?!他就不闻不问?”
“我娘去世了——”
这件事一团糟,一时间影兰也没个主意。
“我方才求过柳老爷,可是,他说无能为力,现在我指望大小姐了,看在巧眉伺候你这么多年,求大小姐救救他吧!”
“我是在想法子,可是——”影兰来回踱着步,满面愁容的自语着:“光是一个上海市,我就搞不清东南西北了,何况是天津?再说就算我去了,人家也不肯买我这小女子的面子——”
“有一个人可以——”虞思年吞吞吐吐的。
“谁?”不管是谁影兰会毫不犹豫地前去求情。
“是——是葛家少爷。”
葛以淳?!不会吧——
“大小姐,我知道这让你为难,但是,葛家在天津是很有分量的,尤其是官方方面,都得礼让三分,更何况听说要娶巧眉的那个糟老头还跟葛家有生意往来,所以——”
影兰挥了手,阻止他再说下去,事情不会只有一条路可行,她绞尽脑汁地想着。
“要不——咱们偷偷地把巧眉带回上海?”她说着。
“不行,她此刻被软禁在那老头府里,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那——替你爹清了赌债,要他取消这门亲。”
“不可能,那老头威胁我爹的老命,他就是摆明了要新娘。”
可怜的巧眉,才十六岁吧!竟遭此不幸。
“大小姐——只剩两个星期了,巧眉偷偷告诉我,她宁可同归于尽,也不贪这荣华富贵,她——她是打算结那一晚血溅保贞节。”
虞思年的陈述,听得影兰头皮发麻、毛骨悚然,她绝对不能见死不救,即使被葛以淳尖酸嘲讽,她也会冒着被人一棒子轰出去抽象险去见他。一条命,值得的。
满室的烟雾弥漫,零乱的床上横躺着具身体。
“铃——”床头旁的电话响着。
葛以淳按住疼痛欲裂的太阳穴,咒骂着抓起了听筒说着:“不是要你别吵我——我谁都不见,管他哪个女人——”他又神智不清地挂回电话。
自从舞会那天起,他就没真正地睡过觉了,无论何时何地,白天或黑夜,兰儿的身影总占着他的脑海挥之不去。
他痛恨这种被宰割的感觉。
“小姐——不能进去啊——”楼梯声阵阵地响着。
“我一定要见他——”
这声音,好熟悉,但他没法子集中精神去辨认,但,不管是谁,他铁定踢他出去。
“砰——”门被推门撞到墙壁。
“我数到三,你不出去就休怪我无情。”他头蒙在被子里喊着。
“我有急事,你不帮我,就算用踹的我也不走——”影兰一急,嗓门也大得出奇。
好家伙敢威胁我?!葛以淳一翻身想把这人看个仔细——
“怎么是你?!”他的神智顿时清醒大半。
“我知道你不想见我,可是若非事出紧急,我真的不会来打扰你。”她的眼光充满委屈。
在他布满红丝眼睛的注视下,影兰一口气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
看着他憔悴的面孔,邋遢的胡鬓,影兰有种拥他入怀的冲动,不管他是否为她才落魄至此,影兰的心疼没有计较分别。
“别老盯着我,现在什么鬼样子,我自己清楚得很。”他依旧怨恨的语气。
“你瘦了好多——我——”话未竟,而心一酸,她竟然在他面前不争气地掉了几滴泪。
她的泪,滴成了他心口的血。
她再也无法克制地冲上前:“对不起——对不起——”他频频拭着她欲罢不能的眼泪,继而,颤动不已地将她拥在胸前,紧紧地、全心全意地,倾注他所有的思念。
过了好久好久,他蓦然地推开了影兰,又换上副冷硬的表情,说着:“你不必演得如此卖力,我还不见得会答应。”
此刻的影兰,羞愧得只想夺门而出,但——不能。
“我不想麻烦你太多,只希望你能摇个电话到天津,我再前往带人。”她试图冷静地说着。
“你要去天津?!东西南北,人生地不熟的你怎么去?”
“有人带路。”
“谁?!柳书严吗?”
“不是,他正在考试没法子抽身,是虞思年,巧眉的大哥。”
“为什么不请你爹派人去?孤男寡女的,你可真放心呵!”他语气带着酸味。
“我爹根本不理,再说他即使愿意,对他派的人我也没信心,这事不能有闪失,否则会闹出人命。”她没好气地说着。
“那你跟那姓虞的挺熟吗?你就信得过他?!”
“他是我的裁缝师傅,何况这是去救他妹妹——”
“他呀——”葛以淳想到他曾见过虞思年量着兰儿的三围,不免皱了眉:“居心不良——”
“怎样?肯不肯帮忙?”影兰有些焦虑。
“帮你有什么好处?”他有种落井下石的笑意。
“你——”她煞住了差点出口的三字经,脸色难看地怒视着他说:“要怎样才肯帮忙?!”
“答应我两件事——”他若有所思地说着。
“哪两件事?!伤天害理的我不会答应——”
“第一件事,由我陪你去天津,不准那姓虞的跟到——”
也好,免得到时事有变卦,毕竟葛以淳本人在天津还是挺济事的,再说,这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次的相处,于情于理,影兰没勇气说不。
“第二件事呢?”她又问着。
葛以淳笑着有些诡异,“等我想到再告诉你。”
在葛以淳的担保说服下,柳知然终于点头让影兰上天津,当然,他也这对年轻人摇头叹息,明明是佳偶天成,再闹得一番波折后,竟又相偕前往天津,令他这老头满头雾水,不知是该忧或是该喜?!
只有书屏暗自欣慰。
“姐,你这次会去多久?”
“我也不知道,顺利的话来回顶多一星期——”
“可是,话剧比赛怎么办?”
“哎呀——你不说我倒忘了,这怎么办呢?”影兰放下手中的收拾的行李,满脸愁容地叹气。
“要不我向傅大哥说一声,大家商量看看。”
“书屏,我想——”影兰其实没那份心情再参加什么话剧,倒不如趁此机会推托掉,于是又说:“我这次恐怕赶不回来了,麻烦你替我向同学们道歉,并请傅立航另外挑个人顶替我——”
“可是傅大哥一定不答应,他——”书屏故作为难地说着。
“不答应也不行啊!除非演空城计。”影兰有些不耐烦了,“而且你是剧务,先哄他挑个人背剧本,反正届时我没回来,那个人就得补上,好了,就这样别再说了。”
好不容易将书屏请出房间,影兰有些虚脱地瘫坐在床沿,这些日子以来,她内心的起伏几乎耗散了她所有的体力,尤其是那天见到葛以淳憔悴的神情,她的胸口似乎被人狠狠地重击一番,闷得她夜不能眠。
更气恼的,是她竟然还期盼着明日的天津之行。
对于葛以淳,她自知没资格去争取,但又无法割舍,她真希望赶快梦醒,睁开眼后完全是她柳影兰的天地,是好是坏,全归于一。
但,付出的感情呢?能不能也笑说着一抹而去,然后再轻易地作下个梦境,付出下一段梦中情?!
影兰真的很努力地在安慰自己、哄骗自己。
“兰儿——”
忽睡忽醒间,影兰似乎听见遥远处传来的阵阵呼唤,隐隐约约见到满头白发爷爷的眼泪。
“爷爷,我在这儿——”她痛心地回应着。
“回来呀——兰儿——”
重复又重复,间断又模糊,但字句里的呼唤,声声都似乎将影兰向前拉进。
“不行——”影兰倏地惊醒坐起,额头上的冷汗是她挣扎的痕迹。
“现在不行,我还没救出巧眉,不行,不行现在回去,不可以——”
喃喃自语的她,没仔细看出心底的秘密,巧眉固然要紧,但这不是原因。
她不能承认柳影兰早已醉倒在葛以淳的款款柔情里,那太庸俗、太懦弱、太伤害自己。
所谓地大物博,她今日才见识到。
以往坐火车从台湾头坐在台湾尾也不过几个钟头,睡个觉、打个盹也就过去了,哪像这般遥远,捱了十几钟头还不到终点,唯一庆幸的是,订的包厢可坐可卧,完全具有隐私性,不必大家伙干瞪眼地耗上整日,无聊透顶。
北方的气候,冷得早。
下了火车的影兰不自觉地抖了下身子。
“披上,免得受寒了。”葛以淳适时地为她披上外套,动作自然地令影兰有些妒意。
“很熟练嘛,真不愧是葛大情圣,动作都达炉火纯青的地步了。”她冷嘲热讽地糗着他。
“哪里,请柳大小姐多指教。”他依然一副不为所动的笑意。
“不敢!还是留给尹大歌星吧!”
一路上,他们就是这副模样,你来我往,兵来将挡,战战兢兢地深怕一个闪神,就失了心中的一寸地方。
尽管疲累,一到了饭店稍微休息后,他们便开始急忙地打听消息。
“如何?姓李的可联络上?”影兰揉着酸疼的两腿问着。
“没有,据我派去的人回报,那姓李的似乎是要定了那位虞巧眉,一听说我找他谈这事,便佯称有病上他处静养,至今没透个消息。”
葛以淳也疲倦地揉着太阳穴,全身瘫坐在床沿。
“来,喝些热茶。”影兰递给他一杯清茶,面有疚意地说:“真抱歉,让你跑这一趟,其实你可以不必来——”
“你又怪我多事?”他啜了口茶。
“我是不想欠你太多——”他站在他的面前。
“不多——”他嘴角牵动一下,说着:“一个要求而已——”
不担当生气,这一说又挑起了影兰的不满。
“我已经不抱期望了,你的要求会‘高尚’到什么地方?”她说着。
“那好,为了符合你的想象,我会尽量朝卑鄙无耻的水准去想。”他斜眼地瞅着她。
“葛以淳,你——”
影兰顿时接不下去,惟有面对他时,她那惯有的冷静才会失去,难不成他是她的客星?!
“你想象的是什么?!”他故作疑惑地看着她的满脸通红,“说出来我也可以做个参考呀!”
他真爱死她害羞又不服输的牺牲模样,这朵小兰花又固执又倔强,屡次抵抗着他充满爱慕的眼光,惟有此刻,在满脸的红晕下,他才能瞧见她软化、柔情的心,他葛以淳才能稍微抚平些当他面对她的无力感与沮丧。
二十七岁的他,过惯了呼风唤雨的日子,尝尽了奉承谄媚、投怀送抱的风光,他实在不满意自己竟会败在这个小女孩的一颦一笑里。
输了面子不打紧,更惨的是,连心都不听使唤了,为此,他可是小心翼翼、步步为营,非得重新找回自己。
因为距离,更添神秘;因为得不到,更加不甘心,葛以淳总是如此地告诉自己,所以,他要掌握一切,就必须先赢取她的心,然后,他才能骄傲地走出这片迷情,而到时,这朵小兰花就会想尹紫萝或他曾经交往的女人,好似雁过寒潭,只映倒影,不留痕迹。
而葛以淳,永远是座潭,他的心不会为谁起涟漪,他的理智永远会客观地战胜虚幻的感情。
他不是无情,而是太过保护他的心口的那片天地,在重尽现实社会下的丑恶人性,许多人,不分男女,为了虚荣、为了利益,可以毫不吝惜地贱价出卖心灵,这一切他完全看在眼底,也寒透了心,他可以揪住这些人的弱点而从不轻易摊在阳光下,让人一目了然、无所遁行。
这一次,也不会例外他说服着自己。
“葛以淳,请你庄重一些,我不是你在上海的那些莺莺燕燕。”影兰过一会儿才从慌乱中走出,“我要回房去了,明天见——”
“等一下——”他一把拉住了她,一使力地使影兰失了平衡地倒向他的声旁。
他的鼻息搔着影兰的耳朵,也搔痒了影兰的情绪,令她更加紧张不已。
“你——”她说不出话,只是瞪着大眼泄露了心情。
他笑了笑,放开了她,径自蹲了下去。
他依旧不语,只是轻柔地用手来回搓揉着她的小腿肚及脚踝,不是轻慢、不是调戏,而是份浓郁的窝心与甜蜜。
“还酸吗?”他低沉的嗓音催眠着影兰的意志力,“你当然不是我上海的那些女人之一——”他用那深情的眼光凝视她,“你是我的绝妙好兰,我这双手就是用来呵护你的。”
他的举动,对她无一不是震撼,她实在很难再伪装下去,若不是看得太远、想得太深、计较得太仔细,她真想丢开一切,轰轰烈烈地爱个尽兴。
但——她不能。她不能以柳书缦的身份接受他的感情。
自始自终,葛以淳眼底的深情皆为柳书缦而凝聚。
柳影兰只能算个戏子,演着别人的角色,淌着自己的泪滴,甚至于连何时落幕下戏,她都无能为力。
这晚,她又听见来自远方的呼唤,似乎更提醒她不该遗忘那原本属于她的空间。
接连两天,她在恍惚中依旧进行着搭救的事宜。
只是他更体贴入微了,不论何时何地,他总会不矫作地给予她适切的照应。
就像那天下午的大雨,把措手不及的他们淋湿得狼狈不已,他不说二话,将影兰径自地搂在怀里,披上了他的大风衣,一路上就如此地跑回饭店里。
回到了饭店,各自回房换了干净衣裳,他又捧着热乎乎的姜汤来到影兰的面前,催促着影兰喝下去,而他则是坐于一旁,沉默却细心地用毛巾擦拭着她湿漉漉的发丝。
他的关心,没有压力,自然温馨地像老夫老妻。
走在街上,他随时护着影兰的身体,怕是个不小心被拥挤的人潮或卤莽的车辆给擦撞了。
坐在车里,影兰一个喷嚏,他就接着摇上车窗,为她披上外衣。
吃饭时,他会顾不得她的抗议,拼命地夹些营养的食物命令她吃下去。
睡觉前,他又端上杯热牛奶,并且用他那双宽厚的手掌按摩着影兰的肩膀。
他待她犹如孩子般宝贝,不只影兰感动不已,就连葛以淳自己都对自个儿的行为举止惊讶莫名。
他原先只想设个网,让她不由自主地掉下去,可是,后来他发现,他竟被自己织的网缠得脱不了身——他沉醉在对她的付出里。
施比受更有福,今天的工是亲身经历了,更恐怖的是,他已经不满足这一切,他开始想到要延续这份感觉再长些,或许一年、或许十年、或许一辈子的时间。
“叩叩——”一阵敲门声。
“请问这是葛少爷的房间吗?”门外的汉子以狐疑的眼光看着开门的影兰。
“我是——”葛以淳放下话筒,一个箭步地冲到房门口,看着对方的暧昧神情,葛以淳开了口:“我是葛以淳,这位是我内人,你找我有什么事?”
那汉子一听,连忙收回放肆的眼光,卑恭曲膝地向前递上了一封信,“葛先生,这是咱们调查到的内容。”说毕即将赶紧离去。
“怎样?”影兰迫不及待地问着。
“原来巧眉不是虞阿牛亲生的,她娘算是给虞家当续弦,而新娘子嫁进来时,便已有两个月身孕了,这事虞家街坊邻居都知道,不过谁也不清楚孩子的生父究竟是何人。”葛以淳若有所思地说着。
“那有如何?连责任都不负的男人要期待什么?”影兰不屑地说着。
“至少有搅局的功能,届时虞阿牛便不能理直气壮地把女儿卖掉,而那姓李的老头也不能完全不理睬。”
“可是,巧眉的生父不见得愿意为她出头,再说,谁又预料他不是个见钱眼看的杂碎。”影兰忿忿地说。
“总得试试看,不过,我现在最想做的就是先逼李富仁出来。”他笑着,一副有满满把握的表情。
这一夜,他们仔细讨论着即将上演的戏码,一直到凌晨五点,他们才耐住倦意地在床上各据一方,昏沉地睡着了,忘了矜持、忘了礼数。
望着眼前的这张粉嫩小脸,眉睫唇齿间的慧黠都深深地打动着以淳的内心,他一觉醒来就发现了这幕美景,温暖的感觉顿时涨满全身,他的兰儿注定是他这辈子牵挂的人,他第一次想好好抱住她,不只一时,而是一生。
“嘿——”她睁开眼就与他四目相对,“什么时候了?”她迷糊地找着手表。
“下午三点了。”他温柔地抚着她的头。
“哎呀!糟了,咱们可得——”她急忙地坐起来。
“别急,我刚才已经摇过电话了,相信不出三天,李富仁铁定会出来见我。”
“其实——这计划多少也损及你们葛家的利益,难道你不再考虑一下?”她的眼眸透着忧心。
“没关系,断了李富仁和我家的一切商业往来,等于是切了他的大动脉,但是对我而言,算不了什么,少了他这种奸商也好,省得哪天倒咬我家一口,更划不来。”
他的安慰,反而让影兰更为不安,毕竟他只是个局外人,为此劳师动众不说,还拿他们葛家的生意为手段,他的用心、他的仗义,影兰没有疏忽地放入心底。
傍晚时分,他们依着计划来到了李家大门。
“什么事?”开门的是一家老妇人。
“您好,我是上海柳氏丝绸派来致赠贺礼的,听说李老爷子不久就要将虞家小姐娶进门,是我家小姐命我送来布料首饰给新娘子——”影兰将事先想好的台词背了下来,果然天衣无缝地被领了进去,而葛以淳则是紧张地在大门外的巷里候着。
虞巧眉曾在上海柳府当过丫头这事,李富仁清楚得很,于是柳府派人送礼也算是人之常情,更何况好歹也套套交情,说不定将来有派上用场的一日,所以当嬷嬷回报时,他便应允这柳府的人见见巧眉。
“巧眉——”影兰关上了房门,才轻轻地叫着躺在床上的人影。
“兰姐……”巧眉无法置信地看着她,继而扑上前去将影兰抱得紧紧,哽咽地说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嘘——小声一点,别哭,我会设法救你出去的,所以不论怎样,你都不许做傻事。”
影兰大致地把她如何得知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并且再三地保证她搭救她的决心,而这才止了巧眉不停的泪滴。
“巧眉,你母亲生前有没有告诉你,究竟你的生父是谁?”她此行就是要知道这个答案。
乍听之下,巧眉倒有些尴尬,不过既然是为了搭救她,再不光彩的身世,她也不好再有隐瞒。
“我的生父叫刘炳荣,是个官务人家,而当年我娘是他们刘家的丫头,后来怀了我才被刘家赶了出来,也正是因为如此,像我娘这么年轻貌美的人才会委屈下嫁给我爹那赌鬼当续弦。”说着说着,巧眉又红了眼眶。
“哎呦,俺的新娘子又怎么啦?”只见一个肥出三下巴的秃头男子门也不敲地一脚踩了进去。
巧眉一见到他,像是老鼠碰上猫似地,脸色发白地躲到离他最远的角落去。
“她是太感动了,没想到咱们小姐会特地差人送礼致贺。”影兰虽有些紧张,但她仍硬撑出一副笑脸说着。
“你是——”李富仁一见到影兰,两眼顿时发了直地转不回来,就差口水没顺势流下来。
影兰虽是粗布打扮,仍掩不住书缦天生的风采。
“我和巧眉同是柳家小姐的丫鬟。”她编说着。
“想不到上海的女人这般了得,连个丫头都有倾城之姿呵!”
看着他的馋样,影兰直想作呕,要不是自己还有两下子冷静的功夫底子,怕早就大吐一番了,那还有力气使出狐媚的笑容。
“那是李老爷不嫌,兰才能来此与巧眉聚聚,不过——哎——”她故意叹口气。
“怎么啦?小美人?”他急切地问着。
“我和巧眉情同姐妹,而这次她出阁我都没使上力,也无法帮她打点一下,连叙旧聊天的机会都少得可怜——”
“谁说的!只要你有空随时可上李府,我吩咐下去,没人会拦你。”他拍胸脯说着。
“真的?!”影兰故做感激状,“李老爷真实体贴,咱们巧眉嫁给你真是她的福气。”
李富仁在影兰刻意的奉承下昏头转向,而影兰也暗地里向巧眉使了个眼色后,才大大方方地走出李府。
在门外早因焦急而脸色发青的以淳,一见到兰儿,便急忙奔上前去拥她入怀,一会儿才开口:“你再不出来,就换我杀进去了。”
“瞧你紧张的!放心,本姑娘是神机妙算,那老色鬼眼珠子差点没掉下来,这以后我更可方便进出李府了。”
影兰为自己方才的表现得意,却没察觉以淳的脸色愈来愈难看。
“不准再冒险了,我不因该答应你的。”他严肃地说。
“可是——”
“没有可是——”
他半拖着她,拦了辆黄包车坐了上去,一路上气氛紧绷地朝饭店方向走去。
也许是惊魂未定、也许过于焦虑所致,这一晚以淳翻来覆去地老睡不着,他还在思维着,倘若兰儿一进未归……,倘若他就此失去兰儿……倘若……
光是倘若,就痛拧了心,他才惊觉自己根本无法在这其中潇洒来去,这与他当初所想实在大相径庭。
兰儿对他而言,是特别的。
而他葛以淳对她的牵挂,也是特别的。
隔天,葛以淳又吩咐手下除了向李富仁再施压之外,更得积极地去寻找刘炳荣这号人物。
果然,才没一会儿,电话就来了。
“喂——我是,嗯,可以——”以淳对着听筒说着。
才放下电话,以淳不禁露出笑容:“这老色鬼急了,他希望我先手下留情,暂时不要断了他的利益,而他会在三天内给我回复。”
“太好了——”影兰有些高兴忘了形了,意外前主动搅上了以淳的颈子,轻轻地在他脸颊上啄了一下。
“这种奖励我喜欢,看来我得更卖力罗!”他眼神深邃地直看进她的眼底。
“讨厌,敢取笑我——”她又羞得满脸通红。
来天津已将近一星期了,而他们之间在相互释放的电流中难舍难分。只是谁都没有说出口的勇气。
翌日,影兰一大清早便被忐忑不安的莫名心悸吵醒,硬是挨到八点钟,才耐不住地想到隔壁找葛以淳商议。
才到自个儿的房门口,便瞧见了地上的一张纸条——
有事外出,不扰你睡眠。
约午时即回,共进中餐。
淳留
一直等到下午,却都见不着葛以淳的踪迹,此刻,影兰已如热锅上的蚂蚁,在房里来回踱个不停。
一定是出事了,否则他至少会摇个电话给她。影兰直想奔去找寻,但又担心他回来见不着她的踪影。
等待的煎熬有时比亲自冒险还要艰辛,个中冷暖,唯人自知!
“叩叩——”敲门声敲进了影兰的心坎里,她飞也似地冲上前去,“以淳——”
门一开,只见葛以淳全身湿透,衣襟上还沾着血迹地靠在门旁。
“怎么会这样?”影兰这一见,非同小可,赶紧将他扶入房内坐了下来。
一阵手忙脚乱,影兰替他换了干衣裳,擦拭了伤口,顾不得其他地让他躺在她铺好的床上。
虽然他的神智有些恍惚,但影兰还是可以听懂他要表达的意思。
原来是李富仁的杀人灭口!
一大早李富仁便摇个电话给以淳,说是当面谈个仔细,谁知半路上却派人暗自跟踪,一处人烟稀少的桥墩处,便现出恶形地以车辆猛撞以淳的座车,将他连人带车撞入海里,还好葛以淳以前英国留学时是学校游泳队的选手,再加上他够冷静沉着,才能在李富仁那批手下斩草除根的搜寻下避开,并一路上小心翼翼地逃回饭店。
“可恶,我去警察厅报案——”影兰气得红了眼眶。
差一点,她就与他天人永隔,一想及此,教她如何咽下这口气。
“不要,他会这样做早就铺了后路了,他铁定会推脱是车祸意外,况且,他与当地警察厅关系不坏,我们不能再冒这个险。”他虚脱地说着。
“难不成就这样算了——”她委屈地掉下眼泪。
葛以淳沉默不语地看着她,只是伸出了手拭着她为他流下的泪,他可以确定她真的把他放在心里,为此,他不由得满足地微笑。
“你还笑得出来,我都担心死了,万一他们再找来,那——”她哭丧着脸。
“兰儿,别哭——”他心疼地说着,“是我太大意,让你受了惊吓,不过你放心,我已经有万全的计划了,麻烦你替我拨个电话。”
李富仁的名字取得真名副其实的“为富不仁”,不过这次他太小看了葛家在天津的势力了,恐怕他那如意算盘打得太早了。
葛以淳几乎是动员了他们在天津的各处关系,准备多管齐下,给李富仁一个致命重击。
但是,目前为了怕打草惊蛇,葛以淳打算按兵不动,让那姓李的过几天好日子。
距婚期只剩两天了!李府也紧锣密鼓地大肆准备起来了,当然,那李富仁是绝没想到葛以淳并没溺死在海里。
只是病了,自回饭店的那晚就发烧不止。
“兰儿,兰儿——我不能死——”他因热度不退,频频呓语着。
“没事,我是兰儿,我在这里——”她一面用冷巾敷着他的额头,一面握住他狂乱挥舞的手。
他的深情在这两夜的呓语中完全说尽,而影兰的心意也在两夜衣不解带的照顾下充分显露。
自从那天见到他死里逃生的狼狈后,影兰的心就不再有任何保留地双手奉上前去,她真的害怕要是他一去不返,那她连说出心事的机会都来不及,若真是如此,她肯定会在悔恨中过一辈子。
如此爱她的男人,她岂能错失?!她猛然醒悟。
管他的狗屁自尊!!管他柳书缦或柳影兰的身份!!
她爱他,是爱定了。
她要用柳影兰的温柔,全心全意地疼他到底。
有了这层认知,她的心更轻松了,接着眼前只剩巧眉的事情,而如今,她打算靠自己前往李府救人。
隔日清晨,她刻意打扮着,并把葛以淳安顿好,这才从容地坐车前往李府。
这天是拜堂的日子,而影兰也在热闹的贺客群里悄悄地来到巧眉的房里。
“兰姐——我以为你不来了。”巧眉如遇救星般的抱住影兰。
“我是来带你走的——”
“不行啦!李富仁的手下那么多,我们走不了的。”
“还是得试试,来,先把这衣服换上。”
影兰打算来个声东击西加狸猫换太子。
“兰姐,这可不行,我不能害你啊!”巧眉哭着。
换上新娘服的影兰却催促着:“快走吧!反正我也不是虞巧眉,待你叫警察一来,我就硬说李富仁强抢民女,再说我是柳家的人,想必那色鬼看在商业利益上,会三思而行,走吧,我要放火了。”
换了男装的巧眉小心地朝后门走去,而影兰便闭着眼吸了一口气后,把火柴丢进了房门外的草丛里。
一直等到火苗变大,烟雾弥漫,并且引起了李家上下一片惊慌后,她才拉下面纱盖住脸,提起衣裙朝后门反方向大大门跑去。
火势迅速地被扑灭了。
而伪装成新娘的影兰也在大门口被两个粗汉子架进了大厅。
那青筋暴跳的李富仁一见到新娘子,便顾不得满堂宾客地朝影兰的脸颊用力刮下去。
啪——地一声,大家皆呆若木鸡。
“你不知好歹的东西,嫁给我上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竟敢让我丢尽面子。”李富仁指着她怒斥道。
“胡说,是你李家仗势欺人,强抢良家妇女,这我倒要请在座各位评评理,再没公理,一会儿咱们在警察面前说个仔细。”影兰依旧遮着面纱说话。
“哼!”李富仁冷笑一声,“这是李家和虞家的家务事,别人管不着,更何况凭我李富仁的关系——”
“怎么回事?李先生。”几位警察刚好在此时踏入大厅,“有人报案,说你强掳妇女。”他们亦不敢轻举妄动。
“没错,我就是受害者。”影兰脱地跑到警察们的身后。
“没这回事,是新娘子闹憋扭,不信的话,我叫她爹出来解释。”李富仁有些心虚地说着,并指示下人去把虞阿牛找来。
没一会儿,虞阿牛便拎着酒瓶,满头雾水地被人架来了前厅。
“拜堂开始了吗?”他不明白地问着。
“老丈人哪!请你管教管教你女儿吧!”李富仁不耐烦地瞪着他。
“这位真是你女儿?”警察问着。
“没错,这是我家的那个赔钱货。”
只见李富仁得意地笑了一声,而盘问的警察们也似乎急于了事般地摊摊手,说道:“既然是家务事,那我们也不便过问。”
“一派胡言——”影兰走到了虞阿牛的面前,缓缓地掀开面纱,说着:“我是上海柳氏绸氏庄的大小姐,怎么会是你这酒鬼的女儿。”
这一掀,大伙全愣得不知所以。
“这……怎么是你?我女儿呢?”虞阿牛的酒瓶都摔碎一地。
“我认得你——是你把新娘掉包了,对不对?!”李富仁恍然大悟地说着,继而诡异地笑着说:“这下子,我的丈人可换成了上海的富商了,是不是,小美人。”
“你敢?!”影兰意有所指地看着那几位执法人员。
“为什么不敢?是你自己送上门来,何况打从第一天我见到你,俺就心口痒个不停,你比那姓虞的丫头可美上千百倍啊!”李富仁可高兴得列着嘴笑个不停,又说:“这几位警察先生也顺道留下来喝杯酒,你们的大队长也是我的座上嘉宾呢!”
真是勾结?!影兰此刻心真凉了一截,她太天真、也太大意了。
就在她不知所措,而那些执法人员面面相觑之时——
一阵骚动,数十位粗壮汉子冲入了大厅,而站在最前面的就是葛以淳。
“谁敢动她一根寒毛,我葛以淳就跟他拼了。”他的气势霎时喝住了所有人的眼光。
“你——”李富仁犹如见到鬼似地泛白了脸。
葛以淳以刀般的眼神看着他,锐利又杀气腾腾。
“葛先生——”门外走进了一位约五十岁的男子,说:“人家办喜事,有什么恩怨也改日再说嘛!”
“胡队长,这些人存心捣蛋,请你帮俺赶他们出去。”李富仁见到靠山似地说着。
“是嘛!葛先生你在天津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何必为了一区区女子,自贬声誉呢!”胡队长是存心偏袒。
“她不是区区女子,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柳书缦。”他的语气极为严肃。
此话一出,举座哗然,连那胡队长都不知如何搓圆这件事了,毕竟葛家在天津的势力也不容忽视,虽然他收了李富仁的好处,但也不表示要为他得罪葛家这等人物,只得满脸尴尬地转向李富仁,说:“你不是说新娘姓虞吗?怎么会搞成这样?!”
眼见大势已去,但他不甘心赔了夫人又折兵,只得退而求其次地说:“那我的新娘得还给我,否则你也别想离开这里。”
“李富仁你别忘了——”葛以淳话才说到一半。
“我在这里,要抓就抓我吧!兰姐,你快走。”巧眉竟按捺不住,满脸泪水地冲上前去。
“你这死丫头——”虞阿牛伸出手,正打算狠狠地揍下去。
“住手——”一位满头白发的先生自门外走进。
“你这老头子,凭什么叫我住手,我管教自己的女儿不行吗?”虞阿牛理直气壮地说。
“不行。”虽然岁数大,但仍中气十足地说:“因为她不是你女儿,而是我刘炳荣的掌上明珠。”
“刘炳荣?!你是内政司的刘先生?!”胡队长毕竟是官场中人,一亮出名号,他就能知晓对方的底子。
而眼前的这位,官阶不是太大,但刚好不好就是他的顶头单位,这下子,威风凛凛的“虎”队长也只好暂时扮猫咪了。
既然没戏唱,那李富仁也只求平安散场,不过一旦如此轻易,岂不枉费了“天理昭彰”的公义。
“哼,就这样放过他吗?我被他打了一巴掌呢——”
“算了,就当可怜他吧!明天起,他的官司就会花掉他仅剩的财产。”他说着。
“真的?!你什么时候计划好的?还有,你怎么找到巧眉的生父?而你怎么知道我在李家?你又是如何——”
一路上,影兰尽是问个不停,而葛以淳却始终但笑而不语地抱着他的“新娘”,急急地赶回饭店去。
“请问娘子,可否让你的小嘴休息?”他的脸贴得很近。
影兰一时尚未会过意,就让葛以淳的吻突袭得疲软无力,他的气息呵痒着她的每根神经,使她无暇再想其余地全然接受这炽热的疼惜。
他的唇温柔地流连不去,他满腔的深情犹似决堤,狂泻而出的冲击令他全身颤抖不已,他的爱很多,要在此刻全注入影兰的所有细胞里。
无须赘言,影兰的每寸呼吸里,都强烈感受到他浓郁醉人的感情,她为他的付出激动得泪流不停。
此时此刻,他们的感受是热均力敌,在天秤中是呈平衡不摇的两地。
好久好久,他们才在缱绻不舍中喘口气。
“兰儿,你把我给吓死了当我一醒来发现你竟然单枪匹马去救人,我差点晕了,以后不准你再这样了。”
“对不起——”她依旧醉在方才的热情里,贴在他怀中的声音慵懒无力。
“还有,不要随便为别人穿上这圣洁的结婚礼服,虽然很美,但是,我会生气。”
“对不起——”
“还有,以后不要趁我睡着后才偷亲我,应该要先把我叫醒,否则错失良机,多可惜——”
“对不——”她这才发现被戏弄了,马上坐上了身子,瞪大眼睛,“原来你装睡——讨厌啦——”她捶着他的胸膛。
“哎呦——”他故意扭曲了脸,怪叫一声。
“有没有怎样?!”她抚着他的胸,惊慌中带着内疚,说着:“对不起,我忘了你的伤还没完全痊愈,对不起——”
“没关系,反正我胸中的这片天地已经完全交给你,你有权可以随心所欲地折磨或蹂躏。”他真诚中夹着促狭的笑意。
她的感动溢于言表,满满的爱意哽在喉头不能言语。
他的情,值得她抛去一切顾虑,她也不眨一下眼睛地押注下去。
这一夜,缠绵不尽,热烈的火苗燃烧到天明。
恍惚中,影兰似乎看见了书缦微笑地挥手离去。
而她,却无暇再思及这层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