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她现在所感受到的疼痛又属第几级呢?这问题在李绢绢因为难耐的疼痛而尖叫的同时,浮现脑海。
她快死了!真的,她知道自己快死了!若不是她快死了,那为什么她会这么痛?她又没骨折,也没要生孩子,却感受到这锥心刺骨的疼痛——锥心刺骨这词儿大多数人都将它用在形容心理感受,但她现在却是真实地感受到何谓“锥心刺骨”——除了她快挂了,还会有什么其它原因?
“快……杀了我!”李绢绢在恍惚之间,发现有几个人靠了过来,她奋力抓住了其中一个。“一刀杀了我,我快受不了了!”真的,她宁愿一死以图个痛快。
“啊……”她的喉咙因为过度嘶叫,已经无法发出任何一个完整的音符,她的声音是沙哑破碎的。虽然她的喉咙不堪这样的刺激而疼痛不已,但是比起她的身体所受到的剧烈疼痛,它是可以被忽略、被忍耐的一种。
“戴凡波小姐,请你冷静下来!”凯莉制止了她以拳头捶打自己的动作。
她在隔壁房巡房时突然听见她的尖叫声,立即放下手中的工作,赶到这里来察看,没想到居然见到在一个礼拜前,被医生宣布这辈子可能会成为一个永远醒不过来的艾琳·戴凡波,正用力地抓扯着自己的头发,整个身子蜷曲在一起,似乎正承受着莫大的痛苦。
艾琳具有古典美的五官因为疼痛而扭曲,额前的青筋浮现,两排牙齿死命地合,凯莉知道自己必须制止艾琳自虐的动作,因此她以身体的重量压制艾琳,让她不能再以双手伤害自己——老天!她的金发已经因为刚才的抓扯,被拔起不少,进而散落一地。
就在凯莉与濒临崩溃状态的艾琳拉扯之际,其他的护士也听到了尖叫声,陆续赶到。在看到这情形后,有人立即通知主治大夫到病房来,而其他人则上前帮助凯莉制止艾琳。
“凯莉,这是怎么一回事?”总共有五名护士——其中一名是男护士,因为挣扎中的艾琳的力气实在大得出奇——使尽全力才勉强让艾琳不再有机会伤害自己。“我也不清楚,刚才我在隔壁巡房时,突然听到她的尖叫,和金属的撞击声,等我赶过来时,她就已经像发疯狂似的捶打自己的头。”凯莉气喘不已地转述先前的情形。
“这怎么可能?她不是已经被医生宣布有可能这辈子都醒不过来了?”以一个被人宣判成了植物人的人来说,她的“表现”实在太有活力了点。
“谁知道?这世上有许多我们不了解的事情。”
过不了多久,有护士拿了镇定剂准备要注射到艾琳的身体里,当然,这又是另一场的肉搏战,不过五。
六名护士终究是战胜了发狂中的她。然后,医生这时也急忙赶了过来,他快速检查了她的脉搏,发现她的心跳快得令人吃惊,而且他发现她的视线虽然没有焦点,但从她不断从嘴里发出的呼喊,他明白她正处于一股剧烈的疼痛中……至于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还必须经过进一步的检查才能确定。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她,艾琳·戴凡波,已经醒过来了。
他不明白这事怎么发生的,但她醒过来的这件事却是千真万确。
“依莎,麻烦你尽快通知她的家人过来。”
医生下了命令后,马上又吩咐其他人准备做一连串的检查,好以科学数据来证明她真的醒过来了。
终于,镇定剂发挥了功效,艾琳又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为了担心她醒过来后,又发生像刚才一样的情形,于是院方特别在她病房里留置了一个孔武有力的男看护,以防意外发生。
过了八个小时,戴凡波夫妇在接到医院的消息后,行色匆匆地搭飞机由长岛的别墅赶到医院。当他们见到医生时,他们的表情是惊喜且不敢置信的。戴凡波夫人紧紧握住丈夫的手,深怕自己只是在做梦,怕她的女儿醒过来这件事只是昙花一现,担心自己的希望最终又将落空……老天,她真的好怕、好怕!
对于艾琳,她一直有着深深的愧疚。如果她有多花一点点的时间注意到她、正视她的需要,那么她就不会选择以最激烈的方式来向世人表达她的愤、她的怨,以及她的恨。她不该只是沉溺在自己好不容易寻得的幸福中,而忽略了这个在世上唯一和她有血缘的女儿。
她虽然不是个好母亲,但她真的爱她,爱她这唯一的女儿。
“杜医生,艾琳她……真的醒过来了?”
她不敢直接到病房里面对自己的女儿,除了愧疚及自责外,她也担心看到的仍是女儿那毫无生气的苍白面孔。从医生宣布艾琳已经脱离险境,同时很有可能在病床上度过余生后,她便一直躲得远远的,不敢守在女儿的病床前,因为只要看到她那不笑、不哭的面容,就等于是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的失职。
“是的,我想这一点是不需要怀疑的。”唯一令人感到困惑的是,她居然是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醒了过来,而那过程竟然是那样的激烈。“不过,她的情绪似乎有点不太稳定,而且她一直喊痛……但是我们却检查不出她的身体有那里不对劲,所以我猜想这可能是来自心理层面的。”在戴凡波夫妇抵达前,他们的女儿曾醒过来一次,而那声势一样惊人,依旧是出动了不少护理人员才摆平她。趁她沉睡的时机,他们以最快的速度为她做了一次全身的检查,却完全找不出让她如此疼痛的原因,于是他猜想,这八成和心理上的因素有关。
毕竟这女孩之所以会进到这家收费超昂贵的私人医院的原因是自杀,而自杀的人通常心理上若不是背负着莫大的痛苦,再不然便是一时难以承受刺激所引起的。而这两类人的分别在于——前者若是让人给救了起来,他们仍会不断的继续寻死;而后者则大多对自己的行为悔恨不已。
不论这女孩是因为前者或是的原因自杀,她之前的生活显然令她觉得索然无味,于是决定在十七岁这个花样年华了结自己的生命。
“我想,除了日后的物理治疗外,她还需要接受定期的心理辅导。”
“这是当然,我们会为艾琳找全国最好的医生!”
戴凡波先生如此保证。“我们会让艾琳得到最好的照顾。”
对于这个继女,他的心理是复杂的。他知道他应该将她当成自己的女儿一样,给她成长时期所缺少的父爱以及支持,他知道她一直以为自己将她当成一个外人看待,并没有将她当成一个家人,因此虽然她有着“戴凡波”的姓氏,但是她总显得格格不入。在他了解到这样的情形时,他应该告诉她,他并没有将她当成外人,他十分高兴能有她这么一个可爱的女儿……只是,他一直不知道如何表达,而且他常因工作的关系而必须游走全球,而因为不愿和玛莉安分开,便带着她一同外出。
艾琳在她最需要父母陪伴时,已经失去了父亲;而他又硬从她身边将她母亲给抢走……他实在不能怪她对他们俩冷漠的态度,毕竟这不是她的错,而等到他们俩想补偿艾琳过去所失去的时,却已经太迟了,她已经将所有人从她心里远远的推开,不愿意和任何人接近,也不让任何人接近,她过着一种近乎与世隔绝的日子。
艾琳以前并不是这个样子的——他记得当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虽然害羞,但仍然会给他一个甜甜、纯真的笑容。但是,他已经有十年的时间没见过她笑了,他甚至不敢肯定,她是否还记得怎么会笑。
“看到你们如此关心她,我真的感到非常高兴。”
杜医生站了起来。“我想,她现在应该快醒了,我相信她会非常高兴见到你们。”
戴凡波夫妇跟在他身后,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一步步走向艾琳的病房。此时,玛莉安紧张地看着丈夫威廉,眼是城透露着焦急与兴奋。威廉看到她紧张的模样,于是拍拍她的肩膀,以无声的语言告诉她:所有的事情都会好转的。
当他们尚未来到艾琳的病房时,他们听到一声声凄厉的叫喊声,似乎在位诉这声音主人所承受的痛苦;然后,他们见到有一群护理人员全冲了进去,而杜医生看到这景象后,说:“我想,你们的女儿醒了。”她只要一醒转,便是以如此惊天动地的模样招来所有人。
忽然,他要两人留在病房外,直到他们将情况给控制住后,再进到病房里去。
“那是艾琳的声音?”玛莉安听到杜医师这么说时,终于承受不住了。“她……她……”此时,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艾琳!”她在自己女儿最需要她的时候,没能陪伴她,如今她知道艾琳居然承受了这么大的痛苦时,说什么都要陪在她身旁。
“玛莉安,你冷静一点。”威廉紧紧抱住她的身体,不让她冲进病房里。“杜医师他们正在帮忙艾琳。”
“可是,艾琳她在喊痛!”玛莉安泪眼婆娑地仰头看他,眼泪已经流满了整个脸蛋。“她在喊痛啊!”艾琳的尖叫声,声声刺痛她的心。
“我知道,玛莉安,我都知道。”威廉紧紧搂着她,不让她过于激动。“我们会请最明的医生来帮助她的,我们会给她最好的。”听到艾琳凄厉的哀号声,也好过于看着她不死不活的躺在病床上。“最重要的是,我们还有机会告诉她——我们爱她。”
是啊,这是最重要的!感谢老天愿意再给他们一次机会,让他们重新找回自己的女儿。
☆ ☆ ☆
“感谢上天垂怜,我终于回到人间了。”
这回李绢绢是真正的清醒了,她的身体不再感到任何的疼痛——当然,喉咙的不舒服是可以被忽略的,毕竟和前几天比起来,那只是小case,根本影响不了她半分——这感觉就好像由酷热的炼狱里重回舒适的人间——这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可不是每个人都能体会得到的。
她试着以手肘支起上半身,让躺了许久而发酸的身体能稍微动一动,让肌肉能重新的活动、活动。她真的觉得她需要找个人来帮她按摩一下,因为她发现自己的脖子僵硬得转动都有困难。
过了不知多久,她终于让自己顺利的坐了起来,不过她还是需要有东西来支撑她那虚弱不堪的身体,因此她只能靠着床头的支架维持这个姿势——虽然如此,她还是很满意自己已经能靠着自己的力气坐起来。
她这动作在一般人眼里看来,也许是微不足道,但是对连续三天被剧痛给侵袭的李绢绢来说,这已经非常的了不得了。人嘛,要知足才会快乐。
“艾琳,你醒了!”一声惊喜交集的呼喊,让她不得不看向来者。“太好了,你终于清醒了!”玛莉安进房门时,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艾琳,也就是李绢绢,靠着床头坐了起来。虽然她的脸色苍白。呼吸也显得有些急促,但至少她不再尖叫,不再试图伤害自己。
玛莉安飞快地走到李绢绢身边,握住她的手。
“亲爱的,你现在觉得如何?有没有那里不舒服?身体还会不会痛?”她实在太高兴了,只记得要问艾琳的身体状况,而忘了通知医师。
这时李绢绢看见门外走进另一个穿着灰色西装的男人,年龄约莫在五、六十岁左右。他见到她的表情,就如同现在握着她的手的妇人一般,同样的惊喜交集。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他看到她的表情,还带着点罪恶感。
“威廉,艾琳醒了!她真的醒了!”玛莉安不断重复这句话,由她涕泪纵横的模样,不难想象她有多么的兴奋。
“艾琳,”他走到玛莉安身旁,蹲下身子与李绢绢平视。“欢迎你回来。”她的清醒无疑是老天对他最大的慈悲——如果她就这么一辈子沉睡下去,那么直到他走完人生最后的一段路程时,他仍会有所遗憾。
李绢绢看着眼前夫妻——不知为什么,她下意识的知道这两人是一对夫妻——面对他们的问题和关心,她不知要如何反应。毕竟,他们关心的是一个叫“艾琳”的女孩子,而不是她。或许她现在看起来像“她”,可她毕竟不是“她”,因为在这叫艾琳的身体里,有的可不是相当的灵魂。
“对不起,你们是谁?”那个浑帐米契尔,要她进入这身体时,也没给她一些和这身体的相关资料——她总该要知道,这女孩家里有什么人、住在哪里、今天几岁、有没有男友之类的——就贸然的将她给推到“她”的身体里。“我认识你们吗?”她是不认识他们啦,不过她猜“她”大概认识吧,要不然他们怎么会在她一张开眼就在她面前,而且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不过,有件事她现在知道了——“她”叫艾琳,而这名字大概也就是她往后所要用的。也就是说,再也没人会叫她李绢绢,从此之后她就叫“艾琳”。这是说,如果她不想让那些个科学家抓去做研究,不想让那些包打听的的记者给当成活题材,她最好少提她上一辈子的人事物,安分守己的当她的“艾琳”,直到下次投胎机会的到来。
“艾琳,你……你不记得我了?”玛莉安听到李绢绢这么说,眼泪如雨般落下。“你这么恨我吗?这么恨我这个失职的母亲,以至于你不愿意记得我是谁?”
“你是我妈?”李绢绢当然知道她不是她妈,不过她的直觉告诉她这话千万不能说,要不然眼前这个自称是她母亲的女人,肯定会发生崩溃。“可是我不认识你。”她觉得与其装成认识她,不如把自己变成个失忆症患者,如此一来,她可以名正言顺的将过在种种忘得一干二净,而不会使任何人对她的“失亿”起疑。
“你真的是我妈?”反正这女人年纪比她大,叫她一声妈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我真的是你女儿?”要装失忆就要装得像一些。
“艾琳,你难道真的全忘了?”威廉这时忍不住开口。“那么我问你,你还记得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笑话!李绢绢怎么会知道“她”为什么在这里!
不过,她倒是很清楚的知道,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因为她不该死而死了。
她直视他带着质疑的眼神,艰难地将她僵硬不已的脖子左右各摆动一次。“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我第一次醒过来时,全身痛得不得了。然后好像有人为我打了针,让我又昏睡过去,然后我又因为疼痛而醒了过来。如此反反复复直到今天我张开眼睛时,那疼痛的感觉已经消失,这就是我所知的一切。”
“艾琳,难道你不记得你是因为自……”玛莉安听到她的回答,急忙的想将事情的始末说出来,不过威廉制止了她。
“玛莉安,我想我们应该先请医师来看看艾琳才是,她似乎真的将所有的事情给忘了。”威廉发现艾琳真的是忘了所有的事情,包括玛莉安是她母亲、她自己是因为自杀住院……那么,也许她也忘了他只是她的继父。“艾琳,我们是你的亲生父母,你记得吗?”
他特意强调“亲生”两个字,因为他明了如果艾琳并没有失去记忆,只是“假装”不认识他们两个,那么她对他的说法,就算不反驳,也无法以平常心对待——她的眼神会泄露她的想法。
“你是我爸?”她的第六感果然没错,他们两个果然是一对夫妻——看来,她有个好的开始,一张开眼就见到父母随侍在旁。“那我……真的是你们的女儿没错?”
她果真忘了从前的种种一切!威廉在心里激动地想着。“是的,艾琳,你是我们最珍贵、最宝贝的女儿!”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他欣慰地告诉自己——或许这样对玛莉安来说,是一件相当难以接受的事实,但是这岂不代表他们可以趁这个机会,将心中的芥蒂扫除,让他们像真正的一家人一样重新开始——他可以将艾琳当成自己亲生的女儿,而她也会视他为真正的父亲。
“那……爸,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既然人家都说他们是她的亲生父亲了,要是她还叫啥“先生”、“太太”的,就有点不太合情理了。
“你叫我什么?”威廉喜出望外地问。他担心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因此他要她再说一次。“再叫一次!”
他盼了这么多年,终于让他听到艾琳唤他一声父亲了!
“你难道不是我爸吗?”李绢绢不解地看着威廉,不明白为什么她只叫他一声“爸”就可以让他兴奋成这个样子。
“当然!我当然是你父亲!”威廉连忙承认。“我只是太高兴了……真的!”玛莉安一开始还不能明了为何丈夫要骗艾琳他是她的亲生父亲,但是由艾琳的反应看来,她终于明白他的用意了——他要让艾琳将他当成自己的亲生父亲。
“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我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了吧?”
她知道这里是医院,虽然这里的摆设看起来不像——粉红色的墙、几幅雅致的挂画、薄纱做成的白窗帘……怎么看都像个女孩子的卧房。不过,她在进入这身体以前,曾看到不少医生、护士在走廊上走动,因此她清楚地知道,这里是家医院,而且很有可能只有有钱人住得起的医院。
但是,她不知道她的身体——现在是她的了——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
“艾琳,我想你真的全部忘了。”威廉决定隐瞒她是因为自杀而进了医院的事实。“上上个礼拜,你在高速公路上发生了车祸,严重得差点让我们以为彼此永远失去你了。”
“哦,原来是车祸。”她看看自己身上多处的瘀青,和裹着纱布的手脚……这不像是“严重”车祸所造成的嘛,了不起是骑脚踏车跌得比较严重而已……嗯,也许她是因为脑部受到撞击,导致重度昏迷也说不定。
反正,车祸嘛,也不必太会理会它。“难怪我会到医院来。”
“艾琳,我看你的脸色不太好,别继续坐着,躺回床上休息一会儿,好不好?”玛莉安注意到艾琳的脸色一直都没什么血色,额头还沁出了点汗水,想必一定是累了。
“不必了,我觉得自己躺够久了,我要坐着。”李绢绢实在是躺怕了,就算对这个身体还不太能适应,但她绝不要再躺下去。“还有……妈,我肚子好饿,能不能给我点东西吃?”
她真的是饿了。想想,从她死后到再复活的这个阶段也过了不少时间,这些天以来她可是滴水未沾、粒米未进。虽然当她还是个灵体时,用不着食物来补充体力,但她重新为人后,也过了几天……这些天她被剧烈的疼痛给折磨得快疯了,不要说是吃饭了,就连清醒且清楚的说上一句话都有困难,怎么可能还有力气进食。
“那好,我马上去帮你准备吃的东西!”十年来玛莉安第一次听到艾琳开口向她要求东西,感动之余也没忘了要立即去完成女儿的要求。
“艾琳,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去请医生过来!”威廉可以直接以房间的电话联络服务台,要他们请社医师过来看照他的女儿。不过,有些话他必须单独和杜医师沟通。而这些事,是他不想让她知道的。“我会立刻回来的。”
“没关系,你们慢慢来。”李绢绢体谅他们也有点年纪了,不好叫他们像个小伙子似的跑来跑去。
不一会儿,整间病房又只剩李绢绢一个人。
“真是累啊,”她有感而发地说:“要不是我聪明,假装把从前一切都给忘了,那事情可就麻烦了——算了,既来之则安之,我就好好地待下去吧。”幸好,她并不会杞人忧天,也不会想东想西让自己更难过。反正她来都来了,说什么也没法子回头,不如试着适应这种生活吧。
“咦?对了,他们不是外国人吗?”是啊,刚才自称是她父母的这对夫妻明明就是高鼻子、深眼窝的外国人啊。“那我怎么听得懂他们说的话?”
她英文虽然不算太破,可也没好到可以对答如流,而且有时候对方说得快一点,她可能就必须要求对方不断重复。可是这样的情形刚刚完全没出现!她不但听得懂,甚至还可以毫不迟疑地回答——虽然她以为自己说的是中文,可是看他们的表情,他们完全听得懂她在说些什么。这岂不表示——她说的是英文?
灵魂附体果真神奇!虽然她的印象里自己不太会说英文,但是她的身体却牢牢记住了这从小到大使用的语言——连带的,她也会说英文了。
是啦,她现在真的再也不是李绢绢,而是艾琳了。
真的,她发觉其实在她心里的某一部分,已经认同了艾琳就是李绢绢,而李绢绢就是艾琳的这件事。她们两个从今以后也不必分彼此了。
“放心吧,艾琳。”她闭上眼对着不知芳魂何处的艾琳道:“我一定会好好的过完这个人生,不带任何一点缺憾离开这人世的。”
她不知道自己能为艾琳做些什么,不过她想,不辜负她的人生也许就是最好的回报吧。
☆ ☆ ☆
维克相当不耐烦的坐在客厅里。他的表情明显的表示:他对这种无意义的等待十足的厌恶。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他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今天都一定得回到这里来迎接他的“妹妹”回家。
妹妹?哈,真是天大的笑话!她也算得上是他的妹妹?她充其量不过就是戴凡波家里一个无声的幽灵而已——连老鼠在无聊的时候,都会发出吱吱的声响,提醒人们它们的存在;而他这个“妹妹”,却连躲在暗处里的老鼠都不如,整天窝在没人发现的角落,以怨怼的眼光瞅着每一个人——她那阴沉的态度,好像整个戴凡波家族亏待了她,让她承受了无比的痛苦。
天晓得,他父亲为了让这个“妹妹”能够自在地待在戴凡波家族里,不但让她拥有了这个姓氏——即使她只是个毫无关系的外人——同时还以几近讨好的态度对待她。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知感恩的小鬼,不但不领情,还将他父亲送她的东西,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它给扔在地上。
如果她觉得在戴凡波家族里找不到她要的亲情和关爱,那么她大可以一走了之,让所有人找不到她,然后永远的离开。如果,她需要别人的爱和关怀,那么她就应该开口要求,再不然就是做些让人有理由疼爱的事,而不是以她的乖戾态度作消极的抵抗,最后再以最懦弱的行为——自杀,以求得别人对她的注意,同时让所有人深觉对不起她。
他父亲和玛莉安或许会,但他绝对不会——他这辈子最看不起的,就是以这种威胁他人的手段,来达成自己的人,即使这人是他“妹妹”也是一样。
“妈的,她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到!”终于,他的耐性告罄,忍不住低声咒骂。维克决定,如果她在十分钟之内仍没出现,那么不管父亲怎么说,他都不会继续浪费时间、坐在家里像个白痴似的等着一个他根本就不希望她回来的人。
他回到沙发上,替自己点燃一根烟,脑袋里想的尽是要如何将那些堆了一早的公事在三个小时内处理完毕。
就在他的烟抽了一半之际,来了个仆人通知他,他父亲即将在五分钟之内抵达家门。听到这个消息的维克,这时用力将他手中的香烟捻熄。
“该死!他们为什么不晚个十分钟回来!”要是他们晚个十分钟,那么他已经不在这里,也不必被迫和艾琳见面——老天!只要一想到要看到她张阴沉得有如活死人的脸,他的心里便不痛快!
时间好像故意和他作对似的,当他耐着性子等着父亲的归来时,时间似乎过得特别慢,有时他以为自己已经等上一个小时了,看了手表之后才发现也不过才过了五分钟……而等到他已经放弃等待、打算走人之际,他的父亲居然就快到家了,甚至是在他仍在消化这个消息时,他父亲和玛莉安已经带着他最不想见的人走到他面前了。
“爸、玛莉安。”他的极限只允许自己心平气和地向父亲及玛莉安打招呼。
他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对艾琳这个十七岁的黄毛丫头产生如此强烈的反感,毕竟,她从未出言顶撞过他,也从来没有在他背后做些他不好过的事。事实上,这十年来他们两人的对话,绝对不超过二十句。可是不知怎么的,每回见着她,总能让他心里升起一把无名火。
要不是他的努力克制自己的脾气,恐怕在他第一次意识到她居然是以带着很意的眼光,深深地盯着所有人时,他便会上前给她一顿教训,教教她什么叫礼貌,又何谓感恩!
“艾琳,这是你哥哥——维克。”威廉将站在他身后的艾琳带到他跟前。“他大你十三岁,今年已经三十了。”由他满足的神情看来,显然非常享受这当介绍人的工作。
“爸,你这是做什么?”维克对父亲多此一举的行为感到不解——虽然他和艾琳并不接触或交谈,但至少他们彼此还知道对方的名字。而且,就算他父亲重新引荐两人,他相信艾琳也绝不可能给予父亲任何的回应。“艾琳她根本不会……”
“维克,你好!”就在他话还没说完之际,他看到他这辈子以为不可能见到的影像——艾琳脸上居然带着笑容,而且还向他打招呼。“很高兴重新认识你。”
艾琳——也就是李绢绢——从刚进门开始,便可以感受到从维克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强烈的排斥感。
她猜想,这可能是因为他们兄妹之前处得不太好的关系,以致他才会如此的排斥她。不过无妨,反正她和他也没过节,而且若真的以前发生过任何不愉快的事情,她也会愿意为“她”来向他道歉;也不过就是对不起、原谅我这类的词句……对她来说,这事再简单不过了。
“爸,她……”维克商人多疑的本性立即显露无遗——对于她的示好,他并不领情。“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或许她以为换个态度对待他,他就会对她和颜悦色,甚至像父亲一样任她糟蹋……如果,她真这么想,那她可是大错特错——他不像父亲,必须为了玛莉安而容忍她的存在,只要她对他有任何不敬的举动,他绝对会教她后侮!
“艾琳的记忆力在受伤之后有些损伤,她忘了不少事情,”威廉多所保留地说:“所以,我们必须帮她重新认识所有人。”他明白维克对艾琳并没有好感,因此他的态度是可以想见的,但是他不希望这个完美的全新开始,有任何的不愉快场面——这意味着,他必须将事情的始末告知维克,不过这当然不能在艾琳面前进行。
“她该不会连自己是谁也忘了吧?”维克嘲讽地说:“如果真是这样子,那可真有趣了。说吧,我亲爱的妹妹,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以前,艾琳只是个无害、但令人不愉快的存在,可由她这副全然不知发生何事的高超演技看来,也许她改变了主意,打算让全家人跟着她一起悲惨下去——而唯一能帮助她达成目的的方法,便是让全家人接纳她,然后再闹得全家鸡犬不宁——如果她成功了,那么她下次再打算自杀时,绝对能令他父亲和玛莉安更为痛苦。
“维克!”玛莉安自从嫁给威廉以来,对这位继子向来是以礼相待,从不曾对他发怒过——但是,他这话实在是太过分。“艾琳是真的忘记了,她以前的性子虽然安静了点,但她从来不曾骗过人。”
“是吗?”维克质疑这一点。“我不知道你对她的了解居然这么深,连这件事都知道。”他讨厌艾琳,但对于玛莉安,他实在也没什么太好的评价——丢下自己稚龄的女儿,和丈夫游走天下。他猜,艾琳的脾气和个性之所以这么的古怪,有部分玛莉安必须负起责任。
“你——”玛莉安听到他这么说,那经过细心妆点的面容,立即因愤怒而出现一抹红晕,就连呼吸也变得急促、不平稳——她真的生气,但她又不能否认他所说的。
“维克。”艾琳看着玛莉安和维克之间暗潮汹涌,几近一触即发的紧张情势,决定自己应该为这次的争执负点责任,毕竟他们是因为“她”而吵的,也就是说,她不应该害得自家人为她而翻脸——和谐的家庭,总比天天吵闹好吧?“妈说得没错,我是真的忘了,彻彻底底的忘了。你问我是不是连自己是谁也忘了,的确,我连自己叫什么也不记得——所以,对于以前的事我根本没有印象。”
她的本性不喜与人结怨,而且这男人日后就是她哥哥了,再怎么说,亲人有着任何外力无法切断的血缘关系,只要还活着的一天,就不能改变这项事实。
而她身上,不巧有着和他相同的血液,那么她应该试着先向他表达她的善意——她是不期望他会有所回应的,不过至少,她希望他能不要一见着她,就好像看到什么令人厌恶的生物——人嘛,总不希望被另一个人讨厌;更甭提他还是自己的血亲。
“如果,我以前曾经得罪过你,那我道歉,为我以前的无知道歉。”虽然她现在有副西方人的躯体,但她的内心还是有着东方的传统思想——家和万事兴嘛!
为了一家子的安宁日子,向他低头也不是啥难事。
要是他不愿意接近她的善意,那很简单嘛,反正他对她本就是个陌生人,既然他不愿将她当成亲人,那么将他定位成陌生人也不难。
老实说,要她站着听他们讨论她的事,她着实没兴趣听。不晓得是不是因为不小心“死”过一次,他人对她的评语,已经无法影响她——再加上还没能百分之百适应这个新身体,因此体力上有点不堪负荷。
他们要怎么讨论她,是他们的事,她现在要做的是——找张舒服的床,先好好地睡上一觉。其它的事以后慢慢再谈即可。
此时,她对着站在身旁的玛莉安说:“妈,我累了,如果可以的话,可不可以麻烦你告诉我哪间是我的房间,我想上床躺一会儿。”
“噢,亲爱的,我忘了你身体还没完全复原,居然让你站在这里这么久。”玛莉安对于自己的粗心相当介意。“当然,来,我带你回你的房间。”
她扶着艾琳——即使她已经不需要人搀扶——一步步朝楼梯走去。
威廉在确定母女俩走远之后,脸色凝重地对维克说:“儿子,不论之前你对艾琳有什么看法,我都要你停止和她针锋相对。”
“爸,我不相信她是真的失去记忆。你有没有想过,她或许只是假装失去记忆,好博取你们的同情?”
或许现在的她所散发出来的气质,和她自杀之前截然不同,似乎在一夕之间变成熟许多,有着超龄的气度,但是维克不相信这是因为她失去记忆才有的转变。
“爸,你难道忘了她对待你的态度、忘了她曾经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你难堪吗?”
“维克,我并不怪她。”威廉猜想,她会这么做,只是想让人注意到她的存在,毕竟她那时才只有七岁,是最需要人关怀、最需要被爱的年纪。也许在她心中,他是那个夺走唯一“可能”会爱她的母亲的男人——如果,他们那时就能发现她最初的用意,给她所需要的,也许一切的情形都会不同。“她还小。”
“小?爸,如果你不健忘的话,我十来岁时可不像她那个样子!”维克试着不让父亲因为“罪恶感”而蒙蔽了双眼。
“儿子,艾琳和你不同,她是个情感脆弱的孩子,她不像你一样敢于要求。”
“我要求有什么不对?那是我应得的!”维克不以为他的要求是不合理。
“可是艾琳并不认为拥有家人的关爱是她应得的,所以她不敢、也没有勇气要求它。”
“那是她懦弱!”维克不认为身为女人就必须处处示弱,到处乞求别人的关爱——如果她要它,那么她就得开口。
“不,”威廉摇头。“如果你试着从她的立场来看,或许就不会这么说了。如果,你还只是个七岁的小男孩,被带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唯一的母亲又不再只是自己一个人的,大部分的时间你都得独自面对……没有多少孩子能受得了的。”所以艾琳封闭了自己,不再让别人接近她。“如今,她忘了从前的一切,敞开了心胸面对我们,就表示我们有机会成为真正的一家人;我希望,你也能抛开以前对她的成见,将艾琳当成自己的妹妹。”
维克听完威廉的话之后,好一会儿不发一语,仔细思考他所说的话。
“爸,我会尝试,但你别指望我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