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梭在一座座拱桥下的渔家仍撑着长竿子从这头徐徐划向那头,仿佛不问世事,也不管桥上市井小民的欢欢喜喜,一钓竿、一竹篓,都是水乡渔家的清隐之风。
比起街心的热络,东城门附近的一座空场子就显得寂寥多了。
唐璨很不舒服,从大清早她一睁眼,就觉得好似被人扔进了火盆子里,浑身软弱无力。偏偏今早一开场就是她的“扮天女”,这班子里就属她的身段练得最具火候,没有旁人可以替代。
“小璨!”
她抬起头,懒懒无力地对来人招了招手。
“班主要我知会你一声,等会儿听到小金一开锣,你就先出场。”
“好。”临时想换戏码也没办法了,只好挺直腰杆,清清混浊沙哑的嗓子,她强装着没事般进了后台换装。
一声吆喝,三匹骏马远远地就扬着蹄花,从景福大街最远的彼端穿过城门奔来,一踏上石板路,为防伤人,马速缓了下来;领头的大汉神情有种说不出的冷淡,而旁边众人却不受影响,依然踩着同样的步屐和节奏,纷纷绕过高马而行。
从一头撞进宫家门,连连几年下来,冯即安还是第一次这么轻松。
“老大,反正咱们有的是时间,就留在这儿逛逛吧!”他露出一副迷人的笑容。怂恿着前头一脸冷漠的大胡子男人。
“这些玩意儿在江南还看得不够多吗?”另一名温文秀气的男子说道。对这玩心一直很重的三弟,武天豪总难以理解。
“看归看,你有没有想到咱们当差的人就算想玩也没那个心情!怎么样?老大!”冯即安回了武天豪一句,转而问那领头的太汉。
狄无尘搓搓胡子,忽然一阵响彻云霄的锣鼓声,在冷风阵阵中撞出了热烈的温度;
他目光朝东城那已经聚集不少人的戏台子望去——
“老大!”
无尘闻声蓦地回神,浓胡上的一双眼睛清澈无比;他摇摇头。
冯即安嘴一歪,那模样还真有被宣判流放疆场充军十年的绝望。此时真是无声胜有声,连武天豪都不得不对他这位大哥佩服得五体投地。
“经过那台子时倒是可以顺便望望。”狄无尘又补充道。
听出有一丝希望,冯即安笑得跟什么似的,倏地一扬鞭,朝东域门驰得飞快。
台上奏出了热闹的仙乐,随着风声送进每个人耳中。一名扎着垂髻、身着雪衣白裳、肩披五色彩锦的少女出场后,提着盛满鲜花的篮子。边舞边跳。底下的人大多兴奋地纷纷伸手去捡那散落的花瓣,期望能讨个吉祥,来年顺顺利利。
大约是坐在马上高高观望之故,武天豪一眼就看出那名女孩的笑容很是勉强,虽然脸上覆着一层淡雅的妆,但飞舞的脚步却是虚浮不稳的。
那女孩一定是病了!他的心中蓦然滑过一阵不忍。天气这么冷,为了讨生活,她只着一身单薄的白衣扮仙女,说飘逸是够飘逸了,但却足以冻死人。
而后,台上白影一闪,那扮仙子的少女轻灵灵地朝梁上抛过一截彩带,小蛮腰一扭,借着带子的力量,正清逸地要朝台中央的横梁飞去——
所有的事发生在一瞬间,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武天豪只看到那女孩左脚一滑,眼看就要摔下,想都没想。他随手自怀中摸出一锭金元宝,梗朝女孩脚下落点的柱子急速打去。
唐璨以为自己就要出糗了,但随即她在右脚下蹬住一枚足似稳住她的东西,事情的发生来不及让她思考是谁帮了她,足下一点,她拼尽全身之力,空中一个翻滚,就像个慵慵懒懒的散花仙子,不沾人间烟尘地稳稳坐上架在台子中央的横木,再盈盈下拜,灿烂偷悦地笑着朝下方不住拍掌、吆喝、叫好的人堆娓娓道个万福。
抬头她捏着横木,十根手指几乎要捏陷进横木中,那一波再度涌上的呕吐感让她几乎坐不住。
吸进一口冰凉的空气,唐璨努力睁大眼,扫过柱子上那枚金元宝,再强打着笑容转向围观的群众,却只看到三匹马背着人群徐徐走了,坐骑上的男人始终没有回头,她无从得知是谁帮了她。
也不知哪生来的一点气力,她跃下粱木,不落痕迹地拔下那锭已嵌人一半的金元宝,又从容不迫地挤着笑容走进后台。连戏腋都没换,她又从后台朝那三匹巨马奔去——
一定是他们!她直觉认为,台下看戏的都是寻常百姓,没有一个人能出得起这种手笔,这锭金元宝已够杨家班不愁吃喝地过上一年半载了。
她可以当什么都不知道似地收下金元宝,但事关尊严,唐璨问来不欠任何人的情,金钱债好还,人情债就难偿了,走江湖的生涯,以及过去的经历,让她有股连男人都及不上的“傲”。
听到后头脚步擦着尘沙的细碎声响,惟恐天下不乱的冯即安立即就想转身,狄无尘却先他开口。
“老三,没你的事就闪边站,谁招来的就该谁去解决。”
当事人武天豪倒是一直没吭声,他睨着排行老三的冯即安,那爱生是非又爱讨骂的毛躁个性总惹得他忍俊不禁。
冯即实急欲张口辨白,带头的狄无尘早不耐烦,动手拉过他的缰索,只淡淡留下一句。
“老二,后头见。”
唐璨喘吁吁赶了上来,另外那两个男人已经走了,就剩这匹马。平常这点路是难不倒她的,但今天她真的不对劲,先是上柱出了意外,再来莫名其妙地受了陌生人的小惠,她心里很恼,只想快快把这件事给了结。
着到那男人转过来的脸,唐璨忽然连抱怨的心情都没有了。
她的哑口无言是因为这男人生得太好看,那张气质温柔的年轻脸庞应该是属于读书人的。
暗藏在斗篷下的颀长身躯,也是一径青蓝的儒生打扮;但那棱角分明的下颚却说明了他冷静顽固的脾气,他并不是个好掌握的柔弱书生。
唐璨目光转向他戴着皮手套捉着缰绳的巨掌,这男人该有一双修长漂亮的手吧!想到自己握着金元宝,既粗糙又布满粗茧和伤痕的小手,她忽然有股自惭形秽的悲哀——跑江湖的人,是永远无法和终日锦衣玉食的子弟相提并论的。
“谢谢公子的元宝。”把金元宝递给他,她刻意把手指上那些冻疮暴露出来,赤裸裸的。她心里、眼里也看得分明,没有五彩缤纷、温暖舒服的梦;只有真实,这就是她唐璨的人生——台上风光,台下寂寞,一辈子走江湖,卖艺、卖技、卖笑、卖青春的生涯。
其实她也有梦的,和拉胡琴的干爹一道儿在江湖走唱,虽然过得卑微,但她的梦却支待她走过这些年的风霜雨雪。
“不客气。”武天豪开口,以和气的语调,并出乎她意料之外地一跃下马,亲自接下那锭金元宝。
他没有趾高气扬,也没有顶着鼻孔看人;唐璨原本颤抖不已的纤瘦身子和心灵,竟因为对方这小小动作而不觉驱走了冷意。
他并不像她所熟悉的那些有钱公子,施恩一般的要她把金元宝收下好换取某些代价;仿佛,他早看出了她藏在白衣下的那身傲骨。
武天豪说不出自己的感觉,面对那双比寒夜清辉还明亮的秋水,既坚定的、又毫不羞怯的;这女孩顶着寒风一路追来的紊乱呼吸,仿佛就在彼此眼眸交错间,传给了他。
那扮仙女的红绫带里在她肘上,迎着风轻飘飘地吹拂着。
这个唐璨是特殊的,武天豪就近瞧着她的脸想,五官虽然细眉细眼、小鼻小唇,但衬上她落落大方的举止,让他无法以凡心待之,仿佛她刚才在台上的扮仙女并没有因那些掌声而落幕;她的婷婷袅袅就在眼前,飞舞的绫带护持着她自天上逆着北风走来,自成一型,有自己的媚,也有自己的味。
“天冷了。”他轻叹,不懂自己是否为她的薄薄衣裳而怜惜?
还来不及答话,一阵狂风自她背后扑来,逆风把她脑后的那束长发及肩上红绫带打得飞散,在她身上,在她小小的脸颊四周,一黑一红有如火光附着烧尽的木头,对比鲜明地飞扬着。她的白衣裳飘飘然然,被风吹得紧的曲线虽不凸出却仍然诱人;武天豪蓦然想起她在跳上横木那一飞,活脱脱真是不沽人间烟尘的仙女,那时远看她人是这样,没想到近看也是这样。
一如他想象的,随风飘过一股很清淡、很好闻的茉莉花味,混着脂粉香朝他扑鼻而来。
武天豪同时也注意到女孩颤抖得更厉害了。
没有得到她允许,武天豪也不记得自己何时对女人变得这么莽撞,他轻轻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就像怕唐突佳人般的战战兢兢,转个方向,让自己的背把她所受的凄冷全挡过去。
这番作为太诚恳,唐璨无法对他生气。
男人的体贴对她来说陌生无比,她不曾在全无预警的情况下被男人握住手,但是看着那对充满关怀又澄澈的男性眼眸,她忘了该说声谢谢。
长年被她积压下来,只有在戏台上才会发挥出的女性娇柔特质,此时竟被这只温暖的大手勾引了出来,在她的心灵中汹涌如潮水般,一波波、一层层地淹没了她。
这一动以后,方才在台上蔓烧全身的热火一股脑儿袭向她,唐璨忽地觉得世界就在她眼前炸开,连这张好看的男性脸庞也完全扭曲变形——
还来不及思考,武天豪就抱住了她!看着她那红通通的脸颊,一股难解的怜惜之意在他胸膛中凝聚,怀中佳人是这样一个怯生生的女孩啊,这样一来。……那淡淡飘飘的茉莉香更嚣张了,几乎包围了他们。
武天豪眼光瞥至一个街角,他展开斗篷,里住了她,扶着她朝隐僻处走去。
身后的马安静地跟着主人行去。
“你还好吗?”轻轻触着她发烫的小手,他离这张洁净无垢的脸更近了。几缕不听话的发丝落在她粉腮上,教武天豪有股冲动想去拨开。
偎在这男人的怀中,唐璨多希望这一刻能停止,可惜,她不是个梦想家。一等那股晕眩过去,她可以睁开眼睛站直身子的时候,便静静地推开他。
武天豪把身子移开了些,握着她的手却没放开。
“很好。”她困难地吞吞口水,气恼自己的软弱。
她不能任由这男人一直握着自己的手不放,很快地,唐璨把手缩回,然后对他微微一笑,方才台上的笑是职业性的,这回却是真心的,虽然笑得挺虚弱的。她很少这样面对个陌生人,反正,萍水相逢,她以后也不会再见着他了。
那不矫揉、不做作的笑容令得武天豪全身起了一阵非寒冷所导致的颤抖。
“珍重。”说完,她有些恻然,脚步却不停地绕过他,唐璨扶着墙,努力地、也小心地一步步朝向人潮愈围愈多的戏台走去。
再一次,武天豪自觉自己真的很糟糕,可是他真的忍不过,于是褪下厚厚的斗篷,也不问过她同意,就罩在女孩肩上。
唐璨背着他有些痴愣,同时也注意自己反常地还是没生气,回头想问他时,那男人却已经跨上马鞍。
“在下绝无他意,方才在台下听一位小哥说,唐姑娘是这杨家班里头的台柱,这几日天候不佳,端请唐姑娘千万珍量身子,走江湖是很辛苦的路,姑娘保重。”
马蹄扬起一阵尘沙,她默默地就看着他走远了。
什么都没留下,除了肩上厚厚暖暖的斗篷;她甚至连他的姓名,都全然不晓。下意识地,她拥紧了斗篷,那男人的气息把她对这世间的风寒冷意都驱走了,只留下说不出,却值得玩味的稀世凄柔包围着她,温暖着她,唐璨忽然脸红了。
直到那匹马消失在城楼一角,她才一步赖着一步,垂头含着笑意朝仍热滚滚的戏台走去。
“小璨!你跑哪儿去了?你爹在找你呢!”在班子里专门反串小生的一位姑娘粉着一张脸,不太高兴地皱起眉头。
“哦!”唐璨止住笑,觉得那股挥之不去的晕眩又开始涌得她想呕。
“你的另一只珠子呢?”那姑娘问。
“啊——”摸摸两旁的耳垂,唐璨这才发现镶在她左边耳朵底的那颗小珍珠不知何时遗落了。
※ ※ ※
坐落在关外的狄家堡是江湖中最具神秘色彩的。
狄家最主要的任务,是负责供给朝廷最重要的资源;从御敌时所需的兵器原料到马匹的提供,尤其狄家牧场所培育出的战马,是全国最优良的品种。
以商业观点而言,这是个相当甜腻多汁的肥缺。江准一带,曾有不少野心勃勃的商人想取代狄家堡的地位;然而多数人虽有那样的雄心,却没有狄家那样雄厚的资本和能力。
为此缘故,有关那个流传在世间人口中历久不衰的传言,说狄家堡在数十年间,能够这么快速崛起,至今屹立不摇,全是因为拥有了一样举世无双的至宝——七采石。
几乎知道狄家堡的人,都会先知道七采石。就是因为狄家太红,气势太盛;所以那颗主宰狄家堡命运的七彩石,反而在众人心中失去能疗百毒、治百病的神效。
因此有人曾经传闻,只要有法子拿到七采石,狄家堡将会不攻自破;而仅属这石子里头那得天独厚的幸运,将传交给得手者;但是说归说,却从来没有人敢放胆潜进门禁森严的狄家堡去偷取这件宝物。忌讳狄家第二代掌门狄无谦只是部分原因;而在城堡以外的另一名人物,才是令那些觊觎者胆寒的主要理由。
八月的草原,秋意冷得颤人,关外刮来的西风,飞卷得路人皆有刺骨之感。
那三名男子一踏上狄家的地界,堡内就派了专人来接风冼尘。
领首的男子有张一大半完全覆没在浓密卷胡下的脸、一双严肃冷淡的眼晴,让人远远望之便生怯意。他对谦卑的奴仆虽无骄意,但也少有笑容;倒是座骑后方的两名男子,频频有礼地对来人微笑称谢。
狄家的另一号人物,就是这个在江湖上黑白两道都惹不起的一狄无尘。
也不光狄无尘,还有无尘身边的两名结拜兄弟——武天豪和冯即安,他们就是人称的“边城三侠”,经常在关内、关外,来无影去如风的。
在过去,他们一直隶属于九边总都护府,职名虽是小小的护卫和捕快,但却没人敢小看他们;因为他们为边防的清明治安所打下的金字招牌,连朝廷都得另眼相看。
边城三侠,加上一直在堡内统领事务的狄无谦,这四人的名声无形中在狄家堡四周筑上了一道难以攻下的墙。
“大少爷,堡主等您许久了。”
“不急,这回有的是时间,你下去忙吧!”狄无尘淡淡说着,挥手遣离了下人。
“是!”狄家驿馆的总管恭敬地离开。
饭后,等到服侍的仆人离开,在回程的这一路上,狄无尘第一次陷进了冥思。
“大哥,有心事?”三人之中,武天豪的感情永远是最细腻的。
“也没什么……”他摇摇头,“只是感觉很奇怪。”
“无谦想把堡主位置相让给大哥的决心还是不变?”武天豪问。
“那是当然的,看看那些下人的态度,明眼人猜也猜得出来。”
冯即安插进话。“老大,那本来就是你的位置,暂且不论出身,就谈能力、经历,你都是狄家堡主的第一人选。想想,当年要不是大夫人说动了那些长老们全力阻拦,狄伯父早就把狄家堡交给你了。”
“那不是重点!”无尘吸了一口酒,“事情都过去了,我爹和大娘早去世多年;无谦这些年来也把狄家堡经营得有声有色,我不想再有什么改变。抛掉身外那些虚名俗事,在都护府,咱们三人不是都过得挺逍遥自在?”
“说得好!”冯即安大笑,“老大,既然这样,就没什么好烦的了。这回咱们三人好不容易辞掉那呕人差事,倒不如就待在狄家,你顺便把终身大事办一办算了,也快三十啦!再不定下来,可就真没人要了。你娘不是也烦这点吗?咦,如果我没记错,是不是有位玉姑娘在堡里候着呢?”
“受不了!”狄无尘咕哝一声,慢吞吞地起身。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冯即安那张聒噪的嘴,老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别装聋作哑的,老大!”冯即安不满地喷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娘一直想要早点抱……”
“闭嘴!”狄无尘背着他,朝后一摆手,走进房里休息去了。
※ ※ ※
狄家堡内,一名瓜子脸、长得秀丽清稚的女孩撩着裙摆快步走进大厅来,一见到正在跟狄无谦说话的男人,她先是有些错愕,之后掩嘴柔柔娇笑出声。
“尘哥哥!”女孩欢喜地喊了一声,奔向狄无尘。
闻言转过身,狄无尘被浓密胡子遮去的嘴顿时笑咧,一口白牙亮得照眼。
“如霞,几年不见,你愈来愈漂亮了。”
“要你夸——”名唤玉如霞的女孩在他身前两步之遥停住,想起自己的规矩,她羞红了脸。
“怎么啦?”
“嗯,没什么,只是太久没见了,有些……对了!大娘和阿姨一定很高兴,我这就差颖儿去告诉两位老人家!”
“别忙,如霞。”狄无尘唤住她,“谦弟已经着人通知了,坐下来,跟尘哥哥好好聊一聊。”
“嗯!”
再度重温手足之情的感觉真好,狄无谦望着同父异母的大哥,微微笑着。
两年前母亲一死,他便把尘哥的亲生老母接回狄家安享晚年;当年母亲因为堡主的继承间题,眼里容不下尘哥母子俩,为了不坏兄弟之情,尘哥搬出了狄家一这件事搁在心头,他一直很歉疚。
“嗯,对了!如霞,我跟你引见一下,尘哥哥这次带了两位朋友回来,这一位叫冯即安,这人嘴巴顶坏的,看到他你可得闪远些,别给他的油嘴滑舌骗了。”
“无尘,你这么说太过分了!”背着手正在浏览字画的冯即安回头,不满地皱起眉,一见如霞,他漾开俊朗的笑容,“玉姑娘,幸会了,真是人如其名,美得像彩霞呢!”
玉如霞慌乱地、害羞地回他一笑,心想。以一个男人来说,他那对浓眉皱得还真好看。
“看看!说你油嘴滑舌,你还不承认!”很难得地狄无尘加人笑闹的阵容。
冯即安想要抗议:“我哪有——”
“大哥说的本来就是实话。”另一个声音淡淡说道。
玉如霞朝门外望去一一名长相儒雅,身着藏青衫子的高瘦男子走了进来。
“你要是平日能多修点口德,大哥才不会这么说你。”
冯即安舒开眉心,仰天丢个白眼,对那男人摆摆手,一副忙不迭要闪开的害怕神情。
“得了!得了!这儿是狄家,你就休息一下,少训人成不成?”
武天豪闻言一笑,笑中惧是无可奈何,接着他转身作揖道。
“见过狄堡主、玉姑娘。”
玉霞脸更红了,她慌慌地屈身回礼,要知道她还是个闺女,在狄家向来也鲜少见生人的,更何况一下子碰上两位年轻汉子。
狄无谦大笑,“天豪,干万别这么说,咱们兄弟一见如故,干万不要有什么上下之分。如霞,这位就是武天豪。”
一眼看去,大厅里最俊雅的就数这位武天豪,看起来最让人放心的也是他。冯即安虽也是英气逼人,俊俏开朗,但性子却过于浮动;而狄无尘,满脸落腮胡,一张脸就此隐去了大半,加上那眼神总是凶漠漠的,一见便让人望而却步,若不是打小就认识他,如霞也会害怕的。
只有武天豪笑起来和煦如风,虽不多话,但行为举止处处有“礼”字作陪。这两人该互换一下名字的,文静的叫即安,好动的叫天豪,这才称得上是人如其名,玉如霞暗暗想道。
武天豪目不斜视,端端正正地坐上位子,见过玉如霞后,对她身分的印证总算有初步了解。这女孩看起来不过十六,瓜子型脸蛋、柳叶小眉,脸上还挂着浅浅羞怯的笑容;年纪虽小,言行举止却伊然已是个标准大家闰秀,看来教养她的人花了相当大的苦心。她是狄家故堡主狄啸天生前最后一位侍妾所认的义女;他听无尘谈过,妾夫人——就是那位小妾,一直有心撮合狄家兄弟和这位如霞小姐结为连理,好保障她在狄家的地位,可惜……
可惜!他想着,尽管这位姑娘性柔似水,相貌清雅秀美,无谦却娶了永家牧场的千金。虽然那位狄夫人过门不过两年便因病去世,但无谦却没有再娶之心;而无尘更不用说了,就算他没把如霞当妹子看待,也不可能把这么年轻稚嫩的女孩当成妻子。
看来那位萎夫人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虽末曾谋面,但武天豪也不禁同情起那希望即将落空的可怜女人。
※ ※ ※
在狄家,武天豪的生活是充实的,有别于缉恶追凶的亡命生涯,他得到的是一分宁静。当冯即安和狄无尘驰骋在牧场上,他却独独对堡内的小孩付出了一分心。狄家堡内林林总总算来,约有上百名仆人;而向来堡内有个传统,当年狄老爷子为了让仆役能更专注于自己的分内工作,不为家累所分心,干脆在堡内四周划开一块规模颇大的居住处,让他们能携家眷迁人,而这些人的孩子,理所当然也留在狄家。
然而狄无谦打破过去不成丈的规定,并不硬性决定这些后代绝对要为狄家效命;甚至,他还把这些为数不少的孩子集合在一起,为他们聘请了老师教授一些简单的课程。
武天豪随着狄无尘进狄家的时候,那位老师正好以年迈之由离开了狄家,一时间人选难觅;在都护府时,他总是全身散发着浓厚的书卷气息,加上有耐心,脾气又好,狄无谦还没正式开口,他便义不容辞地接手这工作。
教书的日子是美好无负担的,关外的小孩末曾涉世,所拥有的心灵和笑颜都是最天真朴实的;只是偶尔,武天豪独处时仍会有一丝怅然,只为他无人理解,也无人能解的寂寞情事——
一年的时间不算短,他仍然难以忘怀那位曾偎在他怀里的佳人,不解相思怎会轻易在心上扎了深根,再回头,他己百转干回,难以自拔了。
或者,是日子太无牵挂了。在此之前风尘仆仆、与亡命之徒周旋的日子里,他不敢奢求感情,是因为没想过自己也能过这般平凡、稳当的生活;而过了这几个月以来的安逸日子……武天豪掏出怀里那颗唯一和记忆有所联系的东西——
银白明润的色泽,很小巧细致。那一年在景福大街上离开那位翩翩佳人,他在夜里投宿打尖时,才无意间发现这颗沾在外衣襟口上的珍珠耳环;此后他一直收藏得很好,每每一掏出这颗珍珠,仿佛也像掏出全心一股,脑海里都是唐璨的温柔笑颜。
沉沉叹了口气,武天蒙躺进有半个人高的草里,午后的阳光很慵懒,关外的初春有些料峭,闻着淡淡的青草香,他把珍珠搁在胸口,闭上眼微微睡去。
“课堂和房里都找不到你,就知道你一定一个人躲到这里来病相思了。”
懒懒地睁开眼,武天豪看到冯即安似笑非笑的一张脸倒挂在马上对他眨眨眼。
“没什么,不过偷得浮生半日闲罢了。”
“还说没什么?”瞟了他胸口——眼,冯即安落在马鞍上的下半身动也不动,上半身己稳稳地坐直了,“又拿那颗珍珠出来瞧啦?你要真这么介意人家,就天涯海角去找喽!”
“老三,别胡扯了!”他皱起眉。
“你才又来了呢!嗯,活动活动筋骨吧!我带了一匹马来,想不想赛一程?”
“大哥呢?”
“在前头等着咱们呢!”
武天豪无半点迟疑,一骨碌地起身,快速地把珍珠放进怀里,然后跳上马。见冯即安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动作望,武天豪不自在地别过脸。
“说走就走,还等什么?”
“驾”地一声,他飞快地奔走了。
※ ※ ※
日暮时分,三人回到玉如霞和姜夫人所居的朝霞阁。
“妾姨娘,我来看看您。”狄无尘客套地笑了笑。
姜幼玉还在面试一个新调来堡内帮忙的丫头,见到狄无尘难得地进门来,笑得合不拢嘴。
“凌儿,就带茗烟到牧场去候着。”急于挥开下人,她让自己能全力应付眼前的狄无尘。
左侧一身浅蓝衫子的妙龄使女凌儿红着险,偷偷瞄过一眼后头跟进来的冯即安和武天豪。这两名男子不知风靡了堡内和牧场里多少丫头的心,就连在姜夫人管教下最严守礼仪的玉姑娘,都不知在夜里为冯即安叹了几回气。难怪凌儿不太情愿地领着那名刚从西侧牧场调来堡内,一直垂头不语的灰衣丫鬓李茗烟,一步赖着一步走出房。
越过狄无尘等三人之时,武天豪忽然敛住平日恬静的神情——是错觉吗?他竟嗅出一股清新的茉莉幽香!
那如梦似真、似曾相识的味道……武天豪再转头时,那两个女孩却走远了。
“两位觉得这里怎么样?”姜夫人莲步轻移,出声问道,整个人意态阑珊,面对狄无尘时的热络和眼前的冷淡,态度有如天壤之别。
“很好,谢谢夫人。”转过身来,武天豪没忘自己的礼貌,从容不迫地回答。
才跨出门槛的灰衣女孩,名唤李茗烟的,突地止住脚步,有些震动地抬起头,顷刻间陷进了冥思之中——
在前头娇娇摆着走着的凌儿回过头,好奇地回看停住脚步的她。
“怎么啦?”李茗烟倏然回神,一张布满麻子的脸颊勉强笑笑。“没事!”她说,垂首僵直地跨出第二步。
※ ※ ※
把纱帐冼干净后,李茗烟挽着袖,提水走到屋外。
一道颀长的影子横住她的视线,她没有抬头,只是稳稳地把脏水泼掉后,才抬起眼——
她惊讶莫名地望着来人,同时退了几步,技巧地在两人间拉出一段长距离。
“武公子!”她不慌不忙地弯腰行礼。
武天豪没有认错,的确是那股熟悉的茉莉清香。
但眼前人儿的长相却没有一个地方符合他记忆中的模样,这位堡内新调来的丫头,生得一副阔鼻麻脸的丑样,一点儿都不像那位清逸出尘的天女姑娘。
要真强牵着有什么相似的地方,就是她们的举止都没有忸怩不安,都有一种只属自己的尊严;当然不能忽略掉那股细细品味才能感受到的淡淡幽香。
简直太不搭调了!他想着,下意识地把眉头皱得更紧。
所有屋里、屋外的声浪都渐渐低去了,横亘在两个人之间的净是这种怪异又莫名的熟悉感。
“你叫什么名字?”武天豪温和地问。
“李茗烟。”她吞吞吐吐,仿佛不太情愿回答,之后本能闪躲他地又退了一步。
该死!她又发出那迷人的香味了!武天豪微笑着,心里却愈来愈不解自己究竟发了什么疯?这女孩的态度也令人匪夷所思,平常的他从来不会这么惹人讨厌的,尤其是女人。在他和无尘、即安三人当中,除了无尘老冷着一张脸看人,加上一团骇人的胡子常把女人吓得花容失色外,他和即安一直是人缘不错的;尤其是即安,那爱说笑、爱胡闹、爱赞人的轻浮毛病,更是三人之中最受女人欢迎的。
武天豪早就习惯众人对他所表示的倾慕和好感,恋慕是来自女人,好感则是来自男人;或者是因为他的外表看来总是没有什么威协性。武天豪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当然他也非刻意如此,但是大部分的女人对他还是轻易生出一分好印象。就拿在京城九王爷府那里的长乐郡主来说,便是一例。
对那名娇生惯养的皇家干金,他虽然不喜欢,但仍有办法在表面上维持一分和气的反应和态度;而眼前的李茗烟,则是第一个他无法以三言两语打动其心的女人。
她似乎用一种常人都无法理解的宿命观把自己防守得很紧,由她那坚定却干净无比的眼睛便看得出来,她对任何事都看得很透彻。比起他先前所认识的女人,李茗烟是更深沉难解的一道谜,即使他有心用迷人笑容和温柔态度对待,也没有把握能软化的女人。
见鬼!他还没真正地与她谈过话,可是他就是知道李茗烟是那样子的人,就像他一样。
对!武天豪垂眼凝视她,仿佛面对着一面镜子,他看到另外一个自己。
显然李客烟并没有在这场冗长的注视比赛中受到影响,她收回视线,再度弯身行礼。
“奴婢告退。”抓起木桶,她从容地走了。
那婷婷袅茑的背影在院子的一角消失后,武天豪自怀中掏出那一颗小巧的珍珠耳环。
有谁能告诉他?为何他这思念的程度,在一见到李茗烟时便分外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