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半刻钟,于阳已平安回到耆长家的灶房里,只是她手边虽对着锅里的卤鸡试着味道,脑子却忍不住一直想着这事,心头更还扑扑跳着。
「嗯……像这样子卤,还需要多少时间﹖」
「啊?」身后传来极近的人声,于阳心头一吓,猛然回过头,而唇瓣也就这么擦过身后人的唇。蓦地,她摀住嘴,且往后缩了去。「你……你可不可以站远一点?」
她瞪住那从抱她进屋后,就像只贴壁鬼一样黏在她两侧的男子,而他则保持着双手背于身后、颈子伸长的姿势。像这样,她还真怕下一刻他会将脸直接探进锅子里了。
「喔。」意识到自己的怪状,男子这才抬起始终压低的脸,且退去一步,在一旁的椅上准备落座,只是在他坐定之前,他下意识地舔了下唇。嗯……有苏叶的清香,也有豆豉的甘。
看他舔唇,于阳忍不住瞪眼,且下意识以手背擦上了唇。跟着,她转身将锅盖一盖,并开始把先前做好的菜一一摆上桌。而当菜全上了桌之后,她更立即拿了个竹罩「啪」地将菜罩上,那速度可谓迅雷不及掩耳。
「那个……」坐在桌边,男子却连看都来不及看。
「我的菜不给贼吃。」他的唇亮亮地,在她转身之后,他究竟又舔了几次﹖
「贼?现在还是吗?」
「废话!别以为你踹了几个笨蛋,把我带回来,就可以吃得光明正大。」
「我……没要吃。」如果指头安分的话。他悄悄收回搁在桌缘的指头。
「是吗?」她嗤声。他这话说给鬼听去!长眼睛的人一看,就知道他对桌上的菜根本不怀好意。
然而半晌,看他真的乖乖正坐,于是她便姑且安了一半心,开始未完的工作。
霎时之间,整个灶房里除了锅子发出的「滋滋」蒸气声,便只剩于阳剁肉切菜的杂音,男子不动、不出声,她就也没再搭理,就好似整个屋子就只有她一人一样,直至……
「姑娘,妳姓杨?」男子视线始终不离于阳的背影。
「谁跟你说我姓杨?」头连回都没回,手中的动作依旧,她正在为一块豆腐片去粗皮。
「我听少年喊妳杨姐姐,如果妳不姓杨,那名字里应该有个杨字,是木易杨,还是水羊洋,还是……」
耐不住,她转过身。「喂!你可不可以安静一点?老娘我现在不赶你,不代表你就没事,我只是没时间,你再继续唠叨下去,小心我砍了你!」
「喔,呵。」
瞧他无辜地摆摆手,她这才又背过身去。而安静了稍许,也才听到她的声音闷闷地传来。「我姓于,单名一个阳字,太阳的阳,别一个劲儿地乱喊!」
「于阳?好名。我叫做翟天虹,羽隹翟,天上的天,彩虹的虹,唔……」咸度、软硬度适中,蒜味又不会太过,真好吃!回话的同时,他的指头已从竹罩里拈出一根掺着些许辣味的豆条,而后放到嘴里慢慢嚼。那滋味,有初夏的清新,虽然只有一根,可嚼着嚼着,他竟已饱足。
「雨追……」听了,也想着,只是从未习过字的于阳自然不晓得字怎写。
思索中,一刻钟过了,而她也将卤鸡的锅移出灶炉,把鸡与卤汁分开后,便开始将鸡只的骨与肉拆解。她纯熟地将鸡肉撕成条,而翟天虹也静静地看着她,好久之后,才问了句:
「于阳,妳几岁了?」
「我为啥要告诉你?」
「因为我好奇,依妳的年纪,居然能做出一手遵循古法的老菜。」
「古法?哈,你也才多大年纪就也知道『古法』?想诓我。」她瞧他不出二五,如果不是他身上风尘仆仆的衣袍,他看起来该更年轻。
「我二十五。妳有二十了吧?嫁人了吗?一般女子这个年龄都该儿女成群。」
「啥?老娘我才十七﹗嫁你个头!」两眉一拢,她顺势拿手中的鸡骨架往他一扔。
接住鸡骨架,摆上桌,而后忍不住拈着上头留有的残肉,尝着。「我还以为妳只有十五六,妳当厨娘多久了?」刚刚,他是在套她,因为她个头虽不算小,但眉宇间还留有些许稚气,嗯,或许说是朴拙之气会更恰当,就像她做的菜一样。
真是狡猾,竟套她话?「我从懂事就开始了,你该不会也从懂事就当贼吧?」哈!
「妳觉得呢?不过,我觉得妳上辈子也该是个厨娘。」吮完带着鸡油香的手指,他撑住下巴,仔仔细细地看她。由她的手,到窄窄的肩,再到被杂乱刘海遮去一半的蛋儿脸。那蛋儿脸上头有一对朗朗星目,而眼里的星芒,则好像全为她眼前、手上正处理着的一切而绽放。这种神采,非一般人能有,而他,亦不住神往。灶房里的她,和在屋顶上的她,实在相去太多。
「上辈子?我才没那么苦命!」将鸡肉丝排于盘上,再度将其中过多的卤汁沥去,这道鸡签已完成。她转过身去收拾灶上杂物。
「苦命?」手巧如她,居然会觉得满足他人食欲是一件「苦命」的事?
再回到桌边,于阳手上多了几只油纸袋,她掀开竹罩,且拿来筷子将每道菜都夹一点到袋子里。只是当她的筷来到那道蒜儿豆时,视线立即抬至翟天虹的脸上。「喂,你刚刚是不是动了我的蒜儿豆﹖」
「蒜儿豆?没……」他仍思索着那令他玩味的问题,且目不转睛看她。
「没有吗?可是这盘豆子怎么少了?偷吃就偷吃,吃了还不承认,那这道没你份了……」她嘀咕着。而将每样菜都分了一些进纸袋后,她再度盖上竹罩子。「喂,你该滚了。」
「滚?」
「你不滚等死吗?等一下府里的人就会过来拿这些菜,你可不想被逮吧?笨贼。」
「我不是贼。」屋外似乎真的有人来。
「我管你是贼不是,总之快点走,别怪我没警告你。」说完,她耳边也听到了许多人交谈的声音。这简陋的小灶房,是独立出来的,位于耆长府底的角落,其它的厨娘工作多是在府邸另一端的大灶房工作,到了用膳时刻,她们都会由另一端到这端来将她做的菜端走。
说来也顶好笑,在这府上两年多,那天天赞着菜好吃的耆长大人,竟然还不晓得那菜有一半是出自于她的手呢。
听着外头,翟天虹这才站了起来,他看着于阳;若有所思,一会儿,人也才走向门边。
「喂,等等﹗」于阳忽喊。
「嗯?」
「那个……」低下脸看着手上的几只油纸袋,似乎别扭着什么,停顿了稍许,她这才对着他走去。「这些你带走吧。」她将油纸袋全数递到他面前。
「带走?」浓郁的香味由油纸袋窜进他鼻翼间,害他又心头搔痒。
「给你吃的,不要吗?」不会吧?他绝对是个好吃的人,不用看就晓得。
他凝注着她,半晌才露出笑容,并接过袋子。「不客气。」
「不客气?」他该说的是谢字吧?
「我救了妳,妳不好意思说谢谢,我知道,所以,就不客气吧。」
听了,她两手叉腰。「谁跟你说我要说谢谢的,我只是……」
「妳不需要说出来,我晓得就好。人来了,我走了。」手一摆,他的人已去了墙边,一眨眼,他两脚更上了墙,那利落的动作,是看得于阳大楞。
而等人消失在眼前,她这才想起一句一直想问的话。忙不迭,她使劲大喊:
「喂--翟天虹!你会武功,我跟你打个商量好吗?」
于阳嘹亮的声音,旋荡在春风中,可却仅仅换来一阵阑静。他没听到吗?捏着十只指头,看着墙端,她竟荒谬地开始期待一名陌生男子的再度出现。
他……会再来吧?
哈哈哈,没想到她的大嗓门还真是百利而无一害,那一天使劲地一喊,原本还以为他没听见的。
「我教妳习武,妳做菜让我品尝,妳当真?」看着于阳,翟天虹发现她的表情有些飘飘然。半个月后,他的再度出现,让于阳兴奋到无可言喻。
跨着抖擞的大步,侧过脸,于阳朝他大大咧笑。「当然是真的!我这不就带你到空旷的地方了?喏,到了。」定住脚、叉着腰,她对着头顶的绿意深吸了一口薄凉的空气。
「这里?」从耆长府邸到这里也要一小段路。
「你可别瞧这里不起,相传古时越国的士兵都是在这里操练的。」
经她一说,他也才感觉到,虽然眼前这块石板不整的空地趋于狭小,但仔细观察,那铺石的边缘竟是没进黄士直入四下的树林,这里古时的确可以是一块相当宽广的操练场。
「而且这里也是我的秘密。嗯……其实说秘密也不是,只是这附近的人不敢靠近这里,因为这里有些阴森,所以大人小娃儿都怕来这里。」
「大人小孩怕,妳不怕?」揶揄她。
闻言,她哈哈两声。「笑话,我该怕吗﹗而且遇上鬼又不会死,这个世界只有人会害人啦。」
到目前为止,他是只见过人害人。她的想法,有趣。「也对,一般姑娘是该怕,但是妳的话……」
「什么意思?」脸马上一垮,五指拳起。
「没。」选了一块状似石椅的石块悠哉落座。「这样吧,要习武,妳先打一套让我看看。」
「打一套,为啥?」
「让我看看妳程度到哪儿。」
「程度我是一定够,不过既然你不信,那我就意思意思打一套拳让你参观参观好了。」将袖子挽至手肘,露出两截蜜色肌肤。「喝--哈!」她有模有样吆喝了一声后,手脚顿成虚式,三尖对照之后,左步又一个仆腿,眨眼双掌更已按在身之两侧。
「这招是『白蛇伏草』。」翟天虹定眼看着她,似乎有些意外。
「你知道?」收了式,这回换成于阳瞪大眼瞧他,她惊喜。这白蛇伏草,光就比划,可足足花了她五个早上的时间偷窥,和半个月的练习。「那你再看看我下面这几招,看清楚啦!嘶……」她深吸一口气,跟着手脚齐动,且不时发出「呼呼呼,啊咽!喝喝喝,啊咽!」的喊叫。而当她将以前所学到的套路全都展示了一遍之后,人已气喘如牛。
「打完了﹖」看着那弯腰喘大气的人。
「是打完了,如何?这些我可学了整整两年,那家武馆的精华全在里头了!」她颇自豪。
「嗯哼。」
只是这一番折腾,却只得到翟天虹的一声嗯哼。「嗯哼?你哼啥哼?难道除了白蛇伏草之外,我后来打的你全不懂?」
「是不懂。」站了起来。「我问妳,将甜、咸、酸、辣、苦的食物全搅在一起是什么味道?」
甜咸酸苦辣全搅在一起?「你在说笑吧?这种东西吃了可会怀肚子的。」
「这样吗?那么妳的『功夫』,倒跟那种会让人坏肚子的东西很像。」
她的功夫和吃了坏肚子的东西……很像﹖她素来直脑子,一些话不想还不打紧,但一想她的脾气也就这么来了。「你这是在笑我?」嘴角抽搐。
「不是笑,而是提醒妳,像这样掌不像掌、踢腿不像踢腿的『功夫』,不但无法应付敌手,说不定还会伤了自己。我该说妳没学武的天分呢,还是妳根本基于好奇乱学一气?」他自适地往眼里放一片翠绿,是以没注意到一边的人的动静。
他居然说她乱学一气?可这却是她两年来自口学的成果耶!肝火突发的于阳不知何时已将一旁的石块搬了起来,她气极地瞪住翟天虹。「你……你可以说我掌不像掌、腿不像腿,但是瞧不起我,我就……」石块虽然相当沉重,但气极的她却感觉不到丝毫重量,她两臂随意一夹,就也夹了起来,并将目标放在那还仰首观景的人身上。
这一掷是该掷他的腿,还是头呢?就头吧!倏忽,她往翟天虹的方向跨出步伐。「喝--」
「慢!」岂知,当她将石块抬至头项准备掷出之际,那翟天虹竟突然回头,并伸出右手两指指住她的额心。「我得再提醒妳,妳的力气虽然比一般女子大,但是像这样蛮干,可是会伤到手臂的。如果真伤了手臂,我想将会有很多人伤心,当然也包括我,所以以后别再这么做了。」
「嗄?」石块举在头上,于阳就像被他隔空点了穴般,两眼发直,一动不动。他……他说啥呀?他居然说会心疼她?打小,除了于月和爷爷,就再没其它人对她一说过诸如此类的话。可他……
不觉,她给想起那一次他替她包扎手伤及将她从那色猪手上救回的事。
话说完后,过了片刻,翟天虹又问:「于阳,妳要不要先把石块放下了?万一真伤了手臂,做菜的时候可能会很麻烦。」
啥?原来他不过是心疼她的「手」,怕她做不出菜来?莫名地,她一阵失望。
「我……是很想放下,但是你是不是应该先解了我的穴道﹖」刚刚他那凌厉的一眼加上利落的一指,应该就是传说中的点穴吧!所以她现在才会连动都不能动。
「我又没点妳穴,何须解穴?」闻言,莞尔。
「你没点我穴?」诧异。
「没有,不信妳动动。」
动?好吧。「哇--」哪知她一动,手臂就像断了似的全然撑不住石块的重量,她人不但往后跌坐,那坠下的石块也眼看要砸向她的腹肚。
咻!幸亏翟天虹来个横空扫腿,才将石块踢向一旁,轰然一响,碎了石板地。
「瞧。」叹了一句,他伸手向跌倒在地的于阳,但她却发着楞。「如果妳练武能有做菜,甚至是发呆那么专心,也许还真能学会什么也说不定。时候不早,我走了。」收回手。
「你要走了﹖不会吧,你刚刚也才露了一腿耶。」回过神,于阳从地上一跃而起,而同时,她竟发觉手臂有些许疼痛。刚刚该不会真伤到手了吧?
观察着她耸动肩膀的不适动作,他说:「其实妳的提议很好,但是我到苏州也只是一时,停留时间并不多,如此一菜换一招,我饱了肚子,而妳才懂了点皮毛,很吃亏的。」
「可是你也不能说走就走呀!这样我……」她一成不变的日子可是好不容易出现了一点变化的呀。
「妳该不会是真的想习武?」
「废话!要不然我跟你扯那么一堆做……做啥?」心虚,暗暗吞了下口水。
「可是我怎觉得妳是因为不喜欢其它事,所以才想藉由习武来逃避。」
「我……我哪有?」不自觉放大声量。
「没有就好,学武不专,很容易走火入魔,我话说在前头了。」看着她绞成一气的十根手指,认定她是个不擅说谎的人。
「呼!」这男人怎精得跟猫儿一样,她的心事居然被他给读了出来。是啊,当初她的确是因为不想乖乖顺着别人给她的路来走,所以才想藉由做其它事情来逃避。爷爷愈是要她一辈子当厨娘,一辈子研究别人做不出来的菜,她就偏偏愈不想这么做;虽然做菜并不是真的如此讨人厌,而且她也还能籍由这一点技能来图温饱。但是话说回来,他为什么会这么猜?
「喂,你刚刚为什么这么说?难道你看不出来我那一招一式都是很认真才学来的吗?如果没心,我做啥浪费时间?」那些招式,好歹也有模有样呀。
「我为什么这么说?」其实,连他自己也不晓得,也许是那一天在灶房的那个问题一直让他思考到现在。他压根不认为能烹调出如斯出众菜色的于阳,会觉得满足他人食欲是「苦命」的,因为无心怎得有心菜呀?
「不过是一个问题,也要想这么久!」于阳发躁。
微扬起唇,不答,反问:「时候不早,妳不是还得替人准备午膳?等不到妳菜的人,可是会浑身难过的。」
「哇,日头真的到头顶了耶,那你呢?」做午膳是很急,但是留住他也是很重要的。
「我还会在城里的客栈留一段时间。」
「哪个客栈,我一有空就过去找你!」
「找我?」直勾勾看着她,直到她低下脸,鼓起腮帮,窘红了脸。
「我……我急……是因为想找你学武功,如果我菜做好了,你人却不在,那岂不是浪费了我的菜!」这是歪理,她晓得,如果说她赖着他,那还有个几分像。
「这样吗?不过我想还是别说的好,总之时候到了我自然会送上门,妳不必特地来找我了。」吃她一口菜,就犹如中了她养的蛊,只要他人还在苏州一天,想抗拒那菜的诱惑,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怪就怪他天生好吃吧。「告诉我,妳一天之中什么时候比较空闲吧。」
「我早中晚都要替大人备餐,只有清晨和晚膳后有闲。」说话时,她又耸耸微痛的肩。
「手借我一下。」
「嗯?」
不待她反应,他一闪身就到了她身后,两掌覆上她的背与肩,跟着一推一板,等她痛呼一声,他早已完成动作。「妳的骨头脱了,现在不痛,回去就晓得。我帮妳推好了,回去记得多休息、多冷敷。还有,在我离开苏州之前,每日的清晨都约在这里吧。」
「每日?」那以后武馆她就不需要去喽?于阳低头开怀地盘算着,等她再抬起头,前一刻那还在跟她说话的人竟忽然不见人影。「人呢?」紧张地东张西望。
「于阳,准备好妳的拿手菜,明晨见……」
翟天虹的话声在树林里响起,而眨眼光景,便伴着树梢叶片摩挲的沙沙声渐行渐远,他俨然就像一阵风,来无影、去也无踪,让古老的操练场只留下一个擅长发呆的人儿。
啥,真像个鬼,不过……明晨见﹖呵呵,好吧,就明晨见喽!
眺住远处迎风摇曳的树影,于阳的精神一振,她动动好像真没事的肩膀,又想着他体贴的叮咛,脸上跟着出现一抹欣喜的笑意。那笑不由自主地扩大再扩大,直至咧嘴程度。
隔天凌晨,翟天虹果真依约出现在古校场,而于阳也替他带来了一小碟山麂片和小酒。那山麂肉片被占上蛋浆和着笋芽快炒,保有兽类的鲜嫩野味,可却无膻无腥晚,咬上一口伴随小酌,真是快活了翟天虹的胃。是以当天,他开心地教了于阳一套静心的口诀,以报答她如斯巧手。而再隔日,两人则是默契地同步到达教练场,于阳将食篮一掀,那糟鹅掌的香糟味几乎要勾引出翟天虹嘴边的唾沫。他是使出了极大的忍耐,才勉强不将那一盘质柔却耐咀嚼的美食一口吞进肚里。
就这么,十天半个月下来,翟天虹不但大开了眼界,当然也喂饱、养刁了那贪食的腹中蛊,眼前,他怕是没有于阳便无以度日了,虽然再过几日他就得离开苏州。
「怪了,都日过三竿,人呢?」日光照得石板地发烫,翟天虹一如往常地盘坐在树荫下的石椅上。
算算,今天已是他和于阳约定的第二十日,天未亮,他也就被胃里的蛊虫叫醒。而等在这里大概也一个时辰有余,却始终不见那从不迟到的于阳。
怎么了吗?忍不住,他往坏处想,而也身随心动,立即起身离开古校场往耆长府邸方向去。只是等他人到了耆长府邸的灶房外,灶房内传出的说话声,却让他缓下脚步,且不由自主地站在外头聆听起来。
「为什么每回都这样,我不过是想学武,而且学武和烹饪压根是两码子事,为什么一定得放弃其中一样?」掺杂在柴火燃烧声中传出的,是于阳不情愿的低吼。
翟天虹背抵着墙边没往屋内看,所以不清楚她正在和谁对话,只听得出她极度不平,且气氛是无比地僵滞。而过了片刻,他未听到有人响应,竟是于阳接说:
「又来了!侮蔑灶君、侮蔑灶君,每次都是这句话,侮蔑两个字我写都不会写,您说我会这么做吗?」隐约传来她脚踩地的声音。
会不会写,是一回事;会不会做,则是另外一回事,她的说法听来有点矛盾,虽然他不认为她是个会侮蔑灶君的人。门外,翟天虹则这么想。而里头静了好半晌,再出声的犹是于阳--
「我……不干了!」她闷声说了一句。
不干了?这指的是?翟天虹拟欲进屋。
「我不听!我是我、她是她,她已经没有了,不在了,为什么老把我当成她?我是于阳!是于阳!」于阳暴喊出来,那惊人的反应着实令门外的人意外,原本想进门劝架的人,又将背抵回墙面,恢复原先的姿势。
她究竟是在跟谁说话,是府邸的人﹖还是她的亲人?只是亲人,应该不是,因为这段时间从未听她谈论过谁。
忽地,门内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他侧脸一看,原来是于阳正从灶房里奔了出来,而打开后门,她重重甩上后便离去。
她……在哭吗﹖瞧她拿袖子扶脸的动作。翟天虹凝思了一会儿,便直身往灶房门口一站,只是他所料未及地,那灶房内竟是空无一人。
没人﹖怎么可能?怀着疑惑,他进入屋内,只是将每个角落全探了一次后,还是不见有人。不由自主,他的视线落向那被奉于益上的灶君牌位。
「莫非,她是在对你发脾气?」感到不可思议,末了,他甚至摇头叹笑。只是当他笑完,嘴将合上的同时,也瞥进了灶君牌位后,那露出的一小角纸片。
纸?是上回书僮所说的「妖书」吗?思及此,他目光陡地一亮,人更立即超前,对着牌位探出手。
碰!若非屋外忽然响起一声巨响,此刻,他有可能已将那牌位拿下一探究竟了。
「啊?你怎么在这?」不舍得锅上食物干焦的于阳,匆匆从外头折回,而人才到灶房门口,就也看到翟天虹站在神益下头,还高举着一只手。
「我是来看看,那个爽约的人究竟在做什么?」迟疑一会儿,缩回手,翟天虹离开神益下方,并走到于阳跟前。在她身前站定,他倾脸至她颊畔,嗅了嗅。
「做……做啥?」于阳下巴往后一缩。
「我好像闻到了眼泪的味道。」扬唇,手指往她颊上摸,且顺利弹走一颗残余的水珠。倔性的女子掉泪,似乎别有一番韵味,他生怜。
「眼泪?有……有吗?」莫非她没抹干净?横臂一擦,抽上已不见水渍,于是别扭地将他往一旁推。「我要干活了,你哪边凉快滚哪边去!」掠过他,她径自开始将灶上的所有烹调进入完结。
为不妨碍于阳,翟天虹早在一边坐下,且不曾出声打扰她。而其间,他的视线仍会移至壁上牌位,虽他注意着于阳的时间犹是较多。半个时辰过去,他见于阳开始做其它事,那看起来像是在准备某类丸子。
「于阳。」
「喂,你……」与翟天虹同时开口,于阳停顿了下,且微略回过头瞅了身后人一眼,等别过头,她先行接道:「今天我不是故意失约。」
「我知道。」
「如果你觉得有损失,那么桌上的东西你可以拿一些去。」
「没关系,不急。妳……现在手上摸的是什么?」
「是跳丸炙,小六子喜欢吃的,你要喜欢,我也可以多捏几颗给你。」小六子即是书僮,而这弹性十足的汤肉丸子则是他的最爱,今天她是特地替他做,明天……就也没机会了。
「跳丸炙?可是那猪羊各半,缕切,和上生姜、橘皮、藏瓜及葱白合捣而成的汤肉丸子?这跳丸炙可是……嗯……啧!」
「喂,你……你到苏州,到底是做啥的?」身后人只顾嘀咕,不见接话,于阳忍不住问。而这也是这些天来,她首次主动问起他的来历。
「为什么问?」幽幽从美食中转醒,他反问。
「我……」话来到嘴边,似乎有疑虑,可也才一下,便脱口说了:「其实我是想问你,你什么时候离开苏州,我想跟你走!」反过身看着翟天虹,两手则沾着肉浆。
「妳要跟我走?为什么突然这么想?妳不是在这里待了两年了﹖」坐直身,心底居然有着隐隐雀跃。
垂下头,似乎思考着什么,而后闷道:「虽然我在这里待了两年,对这里的人也熟,但是……它毕竟不是我的家,我本来就是个没有家的人,所以到哪里都无所谓了﹗」
其实,不是到哪里都无所谓,而是她想逃,她想逃开一个有时连自己都弄不懂的感觉。从以前到现在,从她还是个挂着鼻涕的娃儿到现在已经一十七,她的人生好似都被人牵着走,人要她专注烹饪,人要她努力钻研厨艺,人要不懂丁点字的她看图学做菜,人还要她……
啥,不管了,管那个人要她以后如何如何,今天开始,她要踏出自己的脚步!因为,脚是长在她身上,而非那个人身上,纵使她到哪里都会被他跟上!
「于阳。」
「啊?」适才她想到出神﹗
「妳真的要跟我走﹖不后悔?」她该不会是为了赌气,才这么说的﹖
「总之你到哪里,我到哪里;你闯江湖,我跟着闯,绝不后悔!」
「慢,我没跟妳说过我是江湖中人。」
「我说你是就是,就算你不让我跟,我也跟到底了。还有,其实我也跟你一样,不做损人利己的事,只要你让我跟,往后你就可以继续吃到我做的菜。」抛下一串,她转过身继续捏丸子。
唉,这女子虽是无心机,但话一出,却正好抓到他的弱点。翟天虹挣扎着。
「怎么样?」有点担心他说「不」。
良久,收起沉思,翟天虹站起。「好,就这样说定,但是只要妳还跟着我,规矩就要由我来定,不按我的规矩来,一切后果由妳自己负责。」
转过身,嘴儿顿时成了元宝状。「负责就负责,只要能离开这里,那有啥问题?不过,你有规矩,那我也要有规矩才公平。」
「说。」
「菜色由我来决定,不是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这是因为在外头材料不是那么好拿到。」
「公平,就这样说定。妳准备准备,三天之后就动身,要告别的就去告别。」
「告别?」前一刻还开怀着,但这一刻却迟疑了。告别,他要她跟谁告别?除了宅子里认识的人,还有它吗?下意识地,她抬眼望住益上灶君牌位,迟迟未接话。
「后悔了﹖」瞧她似有犹疑。
「喔……没,三天就三天。来,击掌。」转过头,半恍惚地伸出手。
「好,击掌为约。」两掌一击,两相同意,他伸出手拍向她的手,可拍着后,他却不觉顺势握住于阳伸来的手,将那带点粗糙的触感捏在手中。
欸,好怪,不晓得是什么缘故,以往的他除了例行性的结伴,便从未与不相干的人同行,而今,他却破例答应一名萍水相逢的女子,让她跟着自己?
眼前,他虽是抓着于阳的手,看着于阳被刘海遮去一大半的脸庞,但他的脑子里却还是不断浮现那诱人垂涎的美食,直到于阳忍不住抽了抽那被他握得发热的手。
「喂!你……你要抓到啥时啊?」
她这一嚷,翟天虹也才将手一放。而于阳缩回手,竟也开始发愁。她想,三天后离开这里,应该是要开始她人生中的另一段旅程,只是这一段旅程会不会还是跟以往的每一段经历一样,从一户人家换过一户人家,除了灶房还是灶房呢?
看来,未来的事,真是她这颗脑袋无法想通的,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