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佟芙蕖完成了那一封整死她的学生推荐函,并看完两个研究生迟交的电路报告,走出办公室时,又已经是月儿高挂天空的景象。饥肠辘辘的她抚着对她发出抗议的肚子,暗自思索着该上哪儿去觅食。
晃着晃着,走出了校门口,附近有个热闹的小型夜市,芙蕖在一间人来人往的7—Eleven前停住,然后走了进去。
以前无论工作到多晚,她都能够独自一人撑着走进这家便利商店来寻找简单的餐点果腹,可是此刻的她,闻着店内热食的香味,还有琳琅满目的饮料及零食,霎时间却有种厌烦的感觉。
伸向置物架的手,又缓缓地缩回。
在店里绕了几圈,最后,她空着手走了出去。
不知怎地,今晚,她不想一个人啃面包当晚餐。
想念起这几天阿姨为她准备的三餐,每一餐都是那么的营养、可口,连水仙和鸢尾三不五时的斗嘴声都不让她感到心烦,反而觉得配着下饭刚刚好。
人,果真是软弱的,也真的是不能宠的,想她十几年来的生活习惯,竟然会因为一个小小的眼科手术而改变。
她,也变脆弱了吗?
甩甩头,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她现在只想好好地吃顿可以称作是消夜的晚餐。
九点过十五分,阿姨的好菜绝对已被水仙她们以秋风扫落叶的姿态给装进肚子里去了,铁定没她的分。这么晚,又不好意思让阿姨再做消夜给她吃,算了,靠自己吧!
她在便利商店附近逛了又逛,就是没有一家店能徼起她坐下来品尝的欲望,在她眼前晃来晃去的是一对对倚偎在彼此身旁的小情侣,如此熙来攘往的人潮不能带给她热闹的感觉,却只是一再地提醒着她的寂寥与落寞。
在这个时候,她是不是该拨个电话给她名义上的未婚夫徐全棱,联络联络他们本就不深厚的感情呢?
他们已经三个多星期没见面了吧!两人向来互不干涉对方的生活,偶尔喝杯咖啡、吃吃饭,而后道再见,各自回家。她已经可以想见,明年他们结婚之后的婚姻生活也将会是同样的型态。
同一个屋檐下,一周却碰不到几次面、分居而睡的夫妻,甚至连见面都可能要事先排出时间,那样的生活曾是她所追求的高优质婚姻生活,她以为那样很先进、很没负担,她们可以做一对最自在的顶克族。
然而最近外公的离去和她的小手术,却唤起了她对家人的热情与对家庭的渴望——家,是有家人的地方,如果少了家人,那家就只剩下冰冷的房子了。
她和徐全棱能做家人吗?他们两人的结合,会不会只是两个独立的个体被放在一栋冰冷的建筑物里呢?
他们需要好好地谈谈;而她,需要好好地想想。
拨了徐全棱的手机,响两声便通了,他是个不喜欢浪费时间的人,和她一样。“喂,学长,我是芙蕖。”至今她依然习惯喊徐全棱学长。
“什么事?”语气略带不耐。
“没有,只是想……”
“没事?!没事我就不陪你多聊,我正在和xx电子的老板讨论下个计划的事,等决定了我再告诉你,拜!”说完,就挂上电话。
“喂、喂?学长?”完全没有任何回应。
这就是她所谓的未婚夫?连和未婚妻讲句话的时间都没有?这像是要成为家人的人吗?
心里划过一丝悲哀。
靠山山倒,靠人人倒。算了,还是靠自己保险些。
收起手机,她决定吃盘炒面再回家。马路的对面有一家人满为患的面店,事不宜迟,她快步准备横越这一条连警察都不知道该怎么画斑马线的十字路口。
一心只顾着要填饱肚子的她没留神注意左右的来车,就笔直地往前走。突然间,一辆重型摩托车“咻”地一声,从她右边窜出来,眼看他的车灯就要与她直接亲吻,这时有人喊了一声——
“小心!”
在芙蕖还没来得及尖叫前,她已经被一只温热的大掌一捞,整个人牢牢地被抱进怀里。
“发……发生什么事了吗?”她拂了拂滑落的发丝,惊魂未定地问着。这是谁的手?搂得她紧紧的。
芙蕖仰起头,企图看清楚男人的脸,却碍于机车过强的车灯,让她刚开过刀的眼睛无法清晰地看清他的面目。
“SHIT!”紧急煞车的机车骑士骂了声脏话。“喂,老处女!你是思春过头了,没长眼睛啊?!我的车要五十万耶!给你撞到你赔喔!”
“先生,不好意思,我女朋友眼睛刚开过刀,无法面对太强烈的灯光,所以刚才来不及闪开,很抱歉造成您的困扰。”抱着芙蕖的男人温和地替她解围,低沉略带沙哑的嗓音给了芙蕖极大的安全感。
是他吗?总是这么凑巧,凑巧让他见到她的狼狈与软弱。
“喔,你马子刚开过刀喔?那就是病人嘛!我就不和你计较了啦!下次小心点,没有多少人像我这么有修养了啦!”机车骑士挥挥手,表示不介意,再度发动车子。“喂,帅哥,好好照顾你马子;还有,不要光是自己帅就好,马子也要打扮啦!再见!”说完,又飙走了。
“听到没?要打扮啦!佟芙蕖。”骑士一走,抱住她的男人便很有绅士风度地放开她,打趣地说。
“真的是你?”芙蕖一抬头,就望见咧着嘴笑的William,而原来让她觉得碍眼的招牌金发,在这个时刻却显得异常的温馨o
“是啊,就是我,意外吗?"William笑笑。
“你的店就在附近,会在这里出没也是正常的。”芙蕖刻意压抑着胸口那股欣喜,语气平淡地说。
William却不以为意,他瞄了瞄脸色苍白的芙蕖,以及她放置在腹部的双手,再看向对面的面店,心中大致有了底,随口问着。“你也刚下班?”
“也?”难道他也是?
“唉,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他故意以哀怨的口气说。“我们都是辛苦的工作狂啊!唉,我知道有一家很好吃的日式炭烤店,你肯不肯赏光陪我一道去?啊,不过现在都九点半了,怕胖的小姐不该在这时吃消夜,我还是放你回家吧!”
“我不怕胖,而且我还没吃晚餐。”佟芙蕖以她自己都难以想像的阿莎力口气回应着他的邀请。
她知道现在的自己,就像是溺水的旱鸭子,一有浮木就会死命地抓住,而William恰巧就是那根浮木,她不想放开,只想紧紧地抓住他来赶走孤寂。
“够爽快!我喜欢。走吧!”他爽朗地笑了几声,而后不着痕迹地搂住芙蕖纤细的腰肢,往他停车的地方走去。
虽然他自我催眠着是害怕饿昏头的芙蕖会不小心昏倒,但是微微发汗的手心却泄漏了他内心的秘密。
刚刚那千钧一发之际,教他没命的紧张;而搂着芙蕖的现在,却教他无端的心动啊!
* * *
William骑着他的重型机车,载着佟芙蕖一路狂飙,不到十分钟的时间便到达他们的目的地——一家叫做“京都”的日式炭烤店。座落在巷内的地理位置使得它不甚起眼,大概只有熟人才会口耳相传,否则就是镇日无事做,喜欢骑着机车四处晃的无聊人士才会凑巧发现它的存在吧!
“嗨,William,好久不见!今天一个人?真难得。”William一走进炭烤店,一位绑着马尾、穿着V领红色T恤和牛仔裙的年轻女郎立刻迎上来,亲切地向他打招呼。
“不,我和朋友一起来。”他侧了个身,指了指背后的芙蕖。
“喔,‘朋友’喔!”女郎瞧瞧不说话的芙蕖,暖昧地笑了笑。
“是啊,朋友。”William倒是回答得一派自然。
William毫不尴尬的表情,弄得女郎想要再开玩笑的兴致丧失了一大半。“坐包厢还是开放式座位?”
“你说呢?”Wiliam询问他背后的芙蕖。
芙蕖怔了一下,没有料到看似新新人类的他会顾虑到她的想法,她睇了William一眼。“坐外面就好了。”他们俩还没有熟到可以挤在一间包厢里吃饭,何况都将近十点,上门的客人大概也不多了。
“OK,就坐外面吧!空气也新鲜些。”William附和着,让女郎带领他们到靠近墙边的座位。“两人份烧烤。你用火锅吗?”他点着餐,又细心地问。“这儿的陶锅也挺不错的。”
芙蕖摇摇头。
女郎得到答案,俐落地说:“饮料自助,马上就帮你们上肉片,我待会儿喊佐藤过来。”然后放下帐单,迅速地离去。
“你要喝什么?乌梅汁?柳橙汁?还是茶?”女郎一走,William也跟着起身,准备朝自助式吧台走去。
“茶,谢谢。”芙蕖又是简单的几个字。
再次对他的体贴感到不解,一般的男人会这么细心地顾及同伴的需要吗?至少,她所认识的徐全棱并不是这样。
每回和徐全棱吃饭,他都是只顾着自己的喜好、需求,从来也不曾耐心地询问过她什么。而讲求男女平等的她,以前也不觉得该受任何特殊的待遇,她能自己来,为何要假手他人?那些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一心只等着男生巴结的女人不过是故作姿态罢了!但从进门以来,William的举动,却又让她不感觉任何的虚假。原来,是否自己动手只是一种情绪上的感觉,而短短的问话,代表尊重。
这是他从小的教养,抑或是他追求女人的手段?芙蕖纳闷地望着William高大的背影。
撇开他那头嚣张的金发和偶尔过分无厘头的职业病不说,他的确有大肆追求女人的本钱:傲人的身高、帅气的外表——鸢尾说他长得像日本那个什么押尾学的——体贴的态度、风趣的个性,还有一份似乎收入不错的工作。这样的男人,在女人堆里可说是无往不利吧?
长期生活在理工学院的芙蕖,向来只把身边的男性动物分作两大类。第一类:敌人;第二类:对手。
敌人,是她所厌恶,也同时厌恶她的人。例如,某些瞧不起念理工的女性的男教授和男学生。
对手,是她想征服,也同时想征服她的人。比如,对女人还有一点儿尊重的徐全棱和她手下那几个对她避之唯恐不及的研究生。
环绕在她生活中的男人多如牛毛,可对她来说,他们就只有这两种差异,甚至连至亲的外公,在她的分类里,也偏向属于第二类。
至于现在正帮她倒饮料的William,芙蕖一时之间也不知该把他归在哪一类才好。
她不厌恶他,也不想征服他,没有任何利害关系的两人,拥有的该算是对等的关系吧?
William不是敌人,也非对手,那算什么?
难道是……朋友?
“喏,你要的茶。冰块?”
“朋友”两个字刚闪过芙蕖的脑海,William就带着装好的饮料坐回座位,放了两个杯子在她眼前,其中一个装着茶,另外一个装了半杯的冰块。
“你和杜鹃阿姨很像。”她指的是他很懂得服侍人这一点。
“啥?”正要将可乐送人嘴中的William呆了一呆。芙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教他全然意会不过来。“像杜鹃阿姨?你是拐着弯在说我老气吗?”
芙蕖没接话,知道他误会了她的意思,却也不想再多解释什么。对她来说,他毕竟还算是个陌生人啊!
挟了两块冰块放进杯里,喝了一、两口沁凉透心的冰茶,芙蕖四处望望,这家“京都”的墙上挂着许多日本京都的风景名胜,有德川家康所建的“元离宫二条城”、以三岛由纪夫同名小说闻名的“金阁寺”、只园的传统艺妓、座落在音羽山的“清水寺”等着名的观光景点。甚至,在收银台上都放着由京都传统工艺——西阵织制成的小钱包呢!
“去过京都吗?我在京都待了三年学造型设计,那是我最喜欢的城市,古朴中带着新潮,宜古宜今的双重风味很令人流连忘返。”他伸手指了指对面的墙上。“看,那张清水寺的照片,拍的就是位于悬崖边,别称为‘清水舞台’的清水寺正殿,那儿秋天的风景,真是美得没话说。不过,我最喜欢的不是那里,而是后面的‘三年坂’,在清晨游客都还没起床的时候在那儿逛一遭,不需要看任何手工艺品,光单纯的散步,就是一大享受。”
他适时的解说反而让芙蕖不甚自在,自己不过随便看看,也大可不必如此殷勤地讲解,也不必这么观察入微,更毋须掏心挖肺地和她分享他的京都经验。他们应该还算是陌生人,不是吗?
“知道我为什么不去东京?”
芙蕖不想做任何的臆测,对陌生人,她拒绝探究对方的心事。
“因为那边少了我最看重的东西。”
芙蕖依然不说话。
仿佛摸清楚了佟芙蕖不多话的个性,William依然神色自者、滔滔不绝。“那就是人情味。大城市里面,除了竞争和金钱诱惑,就找不到其他可取之处;而在过小的城市里我又难学到顶尖的教术,因此我折衷地挑了京都。这也就是为何我拒绝了台北一家专门替艺人作整体造型的公司,而选择在新竹独立开店。这里,还是比较有人情味儿。”
人情味?他会在意这种在二十一世纪所剩无几的旧东西?在他洒脱的新人类外表下,究竟藏着一颗怎样的心?
“这家店的老板佐藤就是京都人,三年前来到台湾学中文,认识了他现在的太太,就是刚才那位小姐,她叫岚心,闪电结婚之后两人联手开了这家烧烤店。”丝毫不介意对着空气说话的William,好心地介绍着店主人的来历。
他几岁了?
上次听阿姨说他好像大水仙一点点,那就是二十七岁上下,算是小她两岁的弟弟。
她身边二十七、八岁的男人多得是,却没有一个和他一样。那群家伙,不是老成持重、满脸风霜得像是四十岁的欧吉桑;不然就是从七岁进国小后就一直顺利念上博士班,到现在都没有见过世面的幼稚男。
他哈哈大笑的时候,爽朗得像小孩;侃侃谈论工作的时候,又展现出成年男人的稳重,这个突然出现在她们姊妹生活里的William,是个男孩和男人的综合体。
“嘿,肉来了!”看着岚心送来的两盘高级肉片,William兴奋地喊。
“佐藤听说你来了,特别多给你几片上等的纽西兰牛小排和法国羊排,还有这一大杯的生啤酒。”
“哇!小气财神佐藤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方?你怎么没早点告诉我?早知道我就每天来白吃白喝!”
“想得美哟你?没叫你帮忙洗盘子就偷笑了。”岚心没好气地说。“他正在忙,过一会儿再来和你闲嗑牙。”
“好啊,待会儿再叫他请一次。”William痞痞地笑笑。
“哇!”岚心啐了他一口,帮他们开瓦斯炉,然后朝芙蕖笑了笑。“请慢用。”
“你常来?”目送岚心离去,芙蕖问了个无关紧要的安全问题。
“嗯,这里是我和几个狐群狗党无意间发现的,觉得很对口味,来丁几次,就和老板成了好朋友。”William用夹子挟了几片五花肉和鸡胸肉放到网子上,准备先烤一些快熟的填填肚子。
“很喜欢交朋友?”看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和两个妹妹称兄道妹起来,她不怀疑他有这项能耐。两个妹妹虽然不若她的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她晓得,她们佟家人有佟家人的坚持,平日是不会随便招待外人的,而他,是个例外。
“怎么说呢……”他拿着夹子,熟练地翻动着网上的肉片,又挟了两片羊排上去。“我对人很有兴趣,喜欢接触不同的人,和他们说话,了解他们的生活,让他们的经验也变成我的,久而久之,所谓的‘朋友”就变多了。你呢?老师也是个容易接触人的工作,你应该也不难和人相处吧!”顺手挟了一块烤好的五花肉给她。
不难和人相处!她和电脑都比和人来得亲近!
芙蕖挟起肉,送进嘴里。嗯,不老不生,烤得刚刚好。
“其实,人是很有趣的生物。”William又放了两片五花肉和鸡胸肉进芙蕖的盘子。“不仅有趣,也很可爱。”
有趣?可爱?她倒觉得不会说话的电路板要比人有趣、可爱多了,因为它们不会抱怨,也不会找麻烦。
“你没有办法预知任何人的想法,即使你们再认识、再熟悉,他还是会给你意外的惊喜,是你无法预测的。因为人会变,无论变好变坏,都是一种成长。可是机器不能,它只能靠着人的帮忙来Up-date,不会自己成长、自己改变,甚至只要一个指令错了,它就当机。你看,连印表机,光是慢放一张纸就会叽叽呱呱叫,然后还耍性子给你胡乱印个七、八张,这种事,人会做吗?”他自己塞了一块鸡胸肉,又喝了一口可乐,继续说:“不会的。没有纸,我们就先不写,等纸来了,再继续。连五岁幼稚园小孩子都比印表机聪明。”
“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很省事。”芙蕖反驳着。
“是很省事,但也很没乐趣。”他又挟了几块甜不辣去烤。“你看,我那天要你动眼睛手术,你却一个劲儿的反对,所以我必须花时间说服你,那我就要动脑筋让你接受。还有,这原来只是你的事情,可是你的妹妹们因为关心,也加入了游说的行列,言谈之中,让我更多了解了你们姊妹的性情,这不就是让我意想不到的乐趣吗?想想,换成冷冰冰的电脑,你只要按个Enter,它敢不从!它不敢,可是你敢。你说,人是不是很有意思?
“许多人认为人比鬼可怕,觉得人的心比任何毒蛇猛兽都险恶,我却不以为然。你看,只要你真诚,连小动物都懂得感恩,何况是人呢!即使仍有那么多人作奸犯科,我仍愿意相信他也曾经是个可爱的个体,只是环境扭曲了他的可爱,若他愿意、若这个社会愿意,他会再变得可爱,甚至更可爱。”
听着他的话,芙蕖竟有些失神了。
对她来说,人,都是麻烦。越多人,越麻烦。连要看场电影,三个人以上就搞不定,所以她向来只会一个人上电影院。像她们家,三个女孩、一个老头加一个管家,光是电视看哪个频道都搞不定了,更甭提其他大大小小的争议。
而他,却斩钉截铁地说人很有意思,说人很可爱。为何他会对人如此的有信心?
因为他有一个最幸福美满的家庭,有疼爱关照、将他呵护得无微不至的父母,所以才会认为世上一切圆满、美好吧?
只有他们这“正常”家庭出身的人,才会如此大言不惭。
“你父母亲一定很疼爱你。”芙蕖带点酸酸的口气说着。去日本留学、开店,谁像他如此好命?
William耸耸肩。“或许吧,我不知道,从没见过他们,因为我是个孤儿。”他一派自在,仿佛在谈论着一件无关痛痒的事。
若是面前有一面镜子,佟芙蕖发誓她一定会拿起桌上的小碟子,比比看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睁得和它一般大。
“眼睛别瞪那么大,你才刚动过手术,要小心点。”William好笑地看着芙蕖,体贴地提醒着。
“你……你刚才说……”芙蕖胸中有一股气,吐不出也吞不下,像棉花团似地塞得她心口好难受。“你刚才……说……”
“说什么,‘要小心点’?”他随意地翻着羊排。
芙蕖摇摇头。
“‘你才刚动过手术’?”拿枝筷子戳了戳。
还是摇摇头。
“‘眼睛别瞪那么大’?”嗯,差不多熟了。
依然摇摇头。
“喔,你说孤儿啊!”把羊排放进芙蕖的盘子里。
这下点头了。“我是不是听错了?”
“放心,你的耳朵很好,不像眼睛一样需要动手术。”他开个玩笑,随后又正色道:“没错,我是个孤儿。据说我爸妈的结合不受双方家长谅解,他们私奔离家生下我没多久就意外车祸身亡,爷爷、外公两方都不认我这个孙子,于是我就被送进孤儿院,一待就是十八年。”他翻了翻另一块羊排。
“我爸妈虽然早就离开我,但他们给了我一颗好脑袋,从小我的功课就不差,十八岁时,考上了国立大学,半工半读地以助学贷款完成学业。
“当完兵之后,动了出国学造型设计的念头,但是又为了经费伤透脑筋,那时,恰巧一个有名望的企业家捐赠一大笔钱给孤儿院,院长因为我过去的优良表现,又明白我对外面世界的渴望,特地拨了一部分的钱作为奖学金给我。金额虽不多,但是已经足够负担学费。
“于是,我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跑到京都去,三年下来,省吃俭用,加上拼了老命打工,不仅完成学业,还存了一小笔钱。回来台湾之后,用那笔钱,加上一些朋友出资,合伙开了现在的店。”把羊排挟进自己的盘子里。
“可是、可是……”芙蕖嗫嚅着,她不知道自己在可是什么,但她就是无法把眼前的这个人和“孤儿”两个字联想在一起。
孤儿,不都是些没有安全感的可怜虫,很愤世嫉俗、很阴阳怪气……唉呀,她没有办法正确形容,她不知道这样的偏见是否太过,但总之,她刻板印象中的孤儿,不是他这副模样啊!他们多半不会这么的积极、开朗、勇往直前。
“你不相信?”从芙蕖的表情,William读出这样的讯息。“没那么严重吧!不过就是没有父母亲陪在身边罢了。有院长、修女陪伴也没差,其他的,和你没啥两样啊,甚至还比你幸福,你只有两个妹妹,我可是兄弟姊妹数都数不完呢!”接着他指了指芙蕖盘中的羊排。“唉,快吃啊,羊排冷了就难以下咽啦!”说完,自己也马上动手。
他津津有味的吃相使芙蕖不得不给面子地挟起羊排,一口一口慢慢咬着。
不过就是没有父母亲陪在身边罢了?
他怎能用“不过”两个字?
没有父母亲陪在身边就是很大的过错了!
他怎能、他怎能……如此怡然自得?
芙蕖机械式地咬着羊排,William无心的话,仿佛重重地给了她一个耳光,好像在控诉着她对外公的不知感恩和挑三拣四。她无法分析自己现在的情绪,愧疚、愤怒、不解、尴尬,她对外公的态度是不是错了?
“嘿!小老弟,今天怎么有空来?”
一个粗粗的声音打断了芙蕖的自怨自艾,她抬起头,看见一个身材高大如铁塔的男人来到他们桌前,壮硕的身子透着一股彪悍之气,红得发亮的脸庞上露出喜色。
这人应该就是这家店的老板,他口中的佐藤吧!啧,和岚心站在一起,简直是美女与野兽的组合。
“当然是过来向你揩揩油啊!”William一个大掌打上了佐藤的肩膀,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我介绍一下,这位是佐藤,这家店的老板,也是我的好大哥;她是佟芙蕖,我的新朋友,大学副教授。”
“欢迎欢迎,有空多来‘京都’光顾,只要报上William的名字,一律打七折。”
佐藤热情地说着,就要上前和芙蕖握手,芙蕖却只以轻微的颔首作为回应。
他是日本人?太热络了吧!说是西班牙人还比较有说服力。
佐藤见芙蕖淡漠的反应,有点意外,但他毕竟也有些社会经验,立即不着痕迹地缩回手,故意打趣地问William。“老弟,你的新朋友好像挺安静的,和你很不像喔!”
“不像才有趣,朋友就是要这样,不是吗?你和岚心不也相差个十万八千里!"William不假思索地回了佐藤。
“喔,是啊,‘我和岚心’的确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佐藤眨眨眼,表情中有着和岚心刚才同样的暖昧。
这小子在暗示什么?他和岚心可是天作之合,否则他何必远渡重洋与岚心在台湾共结连理?William小弟这么比喻,莫非……他也动心了?
佐藤瞟了一眼迳自烤起肉来的芙蕖,算算认识William也将近一年,每回他来,后面都跟着一票狐群狗党,没有一次见他单独带哪个朋友光临,这位小姐是William第一个带来的“女”朋友,要真没什么,他头砍下来让他烤!
“大哥,有件事和你商量。”William不知是故作清纯,还是真的单蠢,立即转变话题,还不忘征求芙蕖同意。“我和佐藤有事,你介意我用日文说话吗?”
佟芙蕖挑挑眉,代表他一切随意,于是两个男人就叽哩呱啦地用日文聊起了一家日本公司的近况。
虽然芙蕖努力地使自己专注于网子上的肉片,鱼片、青椒、甜不辣等食材,但还是不时地将眼神偷偷往William身上瞥。
不谙日文的她看着他滔滔不绝地用流利的日文和佐藤对话,不算熟悉又不算陌生的嗓音环绕着她,奇妙地带给她莫名的安定感,又思及从见面之初至今,他对她所说的一字一句,不知不觉中,对他竟产生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情愫,那份情慷,让她不得不认同他,刚刚所说的话。
人,很有意思,也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