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在谈到请韩亚特协助我们时,用『雇用』这个字眼并不妥当。」蓓妮噘起嘴。「很难把他想象成受薪的雇员,如果妳懂我的意思。」
「正好相反,在看待与韩先生的关系时,唯有把他视为受薪的雇员才明智。」玫琳在椅子里往前坐,研究古代神谕似地端详着面前的铜镇纸。「要进行这个计划,就得先让他知道分寸。」
蓓妮啜一口奈丽端进来的茶。「嗯。」
「我最担心的是,这件事再也由不得我们。」
蓓妮眨眨眼。「此话怎讲?」
「他知道爸爸的名册了。」
「天啊!」
「我知道,我不该拿给他看的。」玫琳焦躁不安地站起来。「我在解释怎么会知道他和『梦幻阁乐园』的关系时,告欣他的。我以为让他知道我没有监视他可以使他安心。」
笑意从蓓妮眼中消失。「既然知道里面记载了他的某些秘密,他一定会不惜代价地把名册弄到手。」
「妳恐怕说对了。」玫琳望向花园中被剪除枝叶的树木。「当他翻到写着他名字的那页时,我就从他的眼神中看出我犯了大错。」
「于是妳跟他谈条件,」蓓妮点点头。「不错的主意。他似乎愿意考虑那样的协议。」
「我觉得有点太过愿意,但除了继续走这条路以外,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玫琳瞥向蓓妮。「他对我们会很有用处,这点是毫无疑问的。昨夜我见识过他的能耐,他设计来营救奈丽的计谋相当高明。他扛着她一路跑出巷子,就他的年纪而言,他的体能状况相当好。」
「他又不是七老八十。」
「那当然。」玫琳忙道。「我的意思是他的年纪不是非常轻。」
「的确。」
「但也不老,就像妳刚才指出的。」她固执地继续。「事实上,他的年纪可以说是刚刚好。成熟但依然敏捷。」
「成熟但依然敏捷。」蓓妮重复。「对,我认为那样形容韩亚特相当贴切。」
「关于韩亚特不让人知道他拥有『梦幻阁乐园』的原因,我有点怀疑妳的推论。」
「是吗?」
「是的,我不再那么肯定他那样做,是因为他想要娶名门望族的富家女为妻。」
蓓妮看来有点惊讶。「为什么?有野心的绅士想要攀龙附凤似乎相当合情理。」
「我可以相信他有一些野心,但无法肯定它们与婚姻有关。」玫琳用手指轻敲着窗台。「依我之见,如果那是他的目标,现在应该已经达到了。」
「有道理。」
「报上应该有订婚启事。最起码,我们也该听说他的名字跟上流社会的某个富家女连在一起。」
「有意思。」蓓妮停顿一下。「我们确实没听过任何他的绯闻。妳认为是怎么回事?」
「谁搞得懂梵萨师父?」玫琳转身开始在书房里走来走去。「但他这个人有些特别。」
「特别?」
「对。」玫琳挥挥手,努力找寻合适的字眼来说明她的直觉。「他绝不是典型的上流社会绅士,他似乎比一般的社交界常客更有内涵。他就像飞蛾群中的一只鹰。」
「想来是飞蛾群中一只成熟但依然敏捷的鹰?」蓓妮的眼中闪着笑意。「多么有趣的形容,很有诗意,几乎有点玄。」
玫琳瞪姑姑一眼。「妳觉得我对韩亚特的形容很好笑?」
蓓妮轻声低笑。「不,亲爱的,我觉得很令人安心。」
玫琳停下脚步。「妳那是什么意思?」
「在妳经历与迪伦伟的不幸婚姻后,我开始担心妳再也不会对男性产生正常的兴趣。但现在看来我不需要再担心了。」
玫琳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等震惊终于过去,她还是想不出该说什么好。「蓓妮姑姑,真是的。」
「妳不与外界往来快一年了。考虑到妳经历过的事,那是可以理解的。但若妳与生俱来的女性感觉再也无法恢复,这整件事会演变成更大的悲剧。我认为妳对韩亚特的明显兴趣是极佳的征兆。」
「天啊!我才没有对他感兴趣。」玫琳走向书架。「最起码不是妳指的那一种。但他既然知道了爸爸的名册,想要摆脱他也就难上加难。所以我们不如好好利用他,如果妳懂我的意思。」
「妳大可以直接把名册给韩亚特。」蓓妮挖苦道。
玫琳在书架前停下。「相信我,我想过。」
「但是?」
「但是我们需要他的专技,所以为什么不一石二鸟呢?」
「是啊!有何不可?」蓓妮若有所思地说。「又不是说我们在这件事情里有很多条路可以选择。」
「没错。」玫琳望向百叶窗上的铃铛。「事实上,如果我没有提议用名册来换取他的协助,我猜他会在某个月黑风高的深夜来访,自行动手取走那本可恨的名册。」
XXXXX
第二天上午,玫琳放下笔,合起她一直在尝试译解的那本皮面小簿子。
「译解」──多么贴切的用字,她心想。那本小簿子古老破旧,里面是一大堆看似没有意义的手写词句。根据她的判读,那些词句由古希腊文、埃及象形文字和失传已久的古梵萨文混合而成。三周前它一从西班牙辗转运到就引起她的兴趣,使她立刻着手研究。
但到目前为止她都毫无进展。希腊文还不算难,但她翻译出来的都是讲不通的词句。埃及象形文字神秘难解,但她听说杨桑玛先生根据他对罗塞塔碑文的研究,发展出一套关于古埃及文的有趣理论。可惜他还没有发表他的译解法。
至于古梵萨文,她知道自己是有可能翻译出其中一小段的少数学者之一。很少外人知道她有这个能耐。梵萨及其死语的研究被视为男性专属的领域。「梵萨学会」不收女性,也不赞成把与梵萨有关的知识传授给女性。
即使听说过利瓦伊敦把他所知的一切都传授给了女儿,「梵萨学会」也没有多少会员相信一个女性真的能够理解梵萨古书里,复杂的异国语文。
玫琳趁闲暇时研究那本小簿子已经好几天了。译解工作虽然艰难辛苦,但总是能使她暂时忘记其它的烦忧。只可惜那一招在今天上午并未见效。
她发现自己频频从工作中抬头察看时间。她气自己从差人送信给韩亚特后就在算时间,但她身不由己。
「到了!」蓓妮的声音在玄关里响起。「到了!」
「怎么回事?」玫琳望着关闭的书房门,倾听姑姑匆匆穿过走廊的脚步声。
几秒钟后房门猛地打开,蓓妮得意洋洋地走进来,手里挥着一张白色的信笺。「真令人兴奋。」
玫琳盯着信笺看。「那是什么?」
「当然是韩亚特给妳的回信。」
玫琳如释重负地跳起来。「让我看看。」
蓓妮用变魔术的手势递出信笺。
玫琳撕开信笺迅速看了一遍。起初她以为自己看错了,于是从头再看一遍。但看了第二遍还是不明白。她放下信笺,茫然地瞪视蓓妮。
「怎么了,亲爱的?」
「我在信里告诉韩亚特,我想跟他讨论我们的协议,他却寄回这个……这个……」
「这个什么?」蓓妮拿走信笺。她拿出一副眼镜戴上,大声念出内容。
「敬请共赴星期四晚于『梦幻阁乐园』举行之化装舞会。」
蓓妮抬起头,眼睛高兴地圆睁着。「哦,亲爱的,这是邀请函。」
「我看得出来。」玫琳抢回信笺,瞪着信上粗黑的男性笔迹。「他在耍什么诡计?」
「真是的,玫琳,就妳这个年纪的女人来说,妳实在太多疑了。一个正派绅士邀请妳参加舞会,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们讨论的不是什么正派绅士,而是韩亚特。我绝对有权利多疑。」
「妳有点神经过度紧张,亲爱的。」蓓妮皱眉道。「是不是又睡不着了?有没有喝我特制的药水?」
「有,有,非常有效。」她觉得没有理由对蓓妮说实话。昨夜她一如往常地把药水倒进夜壶,因为她不敢喝。夜里她最不想做的就是睡着,作噩梦的情形是越来越厉害了。
「如果不是失眠影响妳的神经,那么问题可能出在别的地方。」蓓妮说。
「我对韩亚特回信的反应不是出于神经过敏,而是出于常识。」玫琳用信笺拍打手掌。「试想:我通知他我想以特定费用换取他的协助,他却送回一张化装舞会的邀请函。这算哪门子的回答?」
「依我之见,非常耐人寻味的回答,尤其是来自一位成熟但依然敏捷的绅士。」
「不,这恐怕是非常梵萨的回答。」玫琳阴郁地说。「韩亚特在故意使我困惑,我们不得不问为什么。」
「我认为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找到答案,亲爱的。」
「什么办法?」
「当然是接受他的邀请喽。」
玫琳瞪视她。「妳疯了吗?跟韩亚特一起参加化装舞会?多么怪异的想法。」
蓓妮投给她意味深长的一瞥。「妳在跟一位梵萨师父打交道,对付他时必须非常机灵、老练。别担心,我对妳查明真相的本领深具信心。」
「嗯。」
「无论如何,我看不出参加舞会如何能对妳造成一丝一毫的伤害。」蓓妮补充道。「我发誓,妳需要一些娱乐。妳开始变得像『梵萨学会』会员那样古怪、孤僻和难以捉摸了。」
XXXXX
「看来葛南索今晚比平时提早喝醉了。」毕世德爵士非难地瞥一眼那个瘫坐在壁炉前高背椅里的男子。「还不到十点就烂醉如泥。」
「也许我们该遨他来玩一、两把。」史立民看着手中的牌说。「葛南索是笨瓜,尤其是喝醉时。我们今晚一定可以大赢他一笔。」
「太容易了。」亚特审视自己的牌。「跟喝醉的笨瓜打牌有什么乐趣可言?」
「我在想的不是乐趣,而是赚钱。」史立民说。
亚特摊开他的牌。「谈到赚钱,容我告诉两位,我刚刚赚了一点。」
毕世德瞥一眼牌,然后哼了一声。「看来是赚到我的钱。你的运气真是好,韩亚特。」
亚特看到葛南索放下空酒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该见好就收了。失陪,我有个约会快迟到了。」亚特说。
毕世德轻声低笑。「约了哪个红粉佳人,韩亚特?」
「一时想不起她的名字,」亚特起身。「但我相信到时一定能想起来。晚安,两位。」
史立民大笑。「千万别在紧要关头叫错名字。不知何故,那样会令女人大发雷霆。」
「谢谢你的忠告。」亚特说。
他离开玩牌室,走进玄关,从门房手中接过大衣、帽子和手套。
葛南索在门口摇摇晃晃地转过身来。「喂,韩亚特,要走了吗?」
「是的。」
「想不想共搭一辆马车?」葛南索醉眼惺忪地望向窗外。「要知道,在这样的夜晚很难叫到马车。我发誓,这雾浓得化不开。」
「有何不可?」亚特穿上大衣走出前门。
「太好了。」葛南索如释重负的表情有点滑稽,他急忙尾随亚特来到雾茫茫的街头。「要知道,一起走比较安全。像这样的夜晚,外面一定有拦路抢劫的盗匪。」
「据传如此。」亚特拦下一辆出租马车。
马车在俱乐部门阶前停下。葛南索动作笨拙地钻进车厢,坐到其中一张座椅上。亚特跟上车,关好车门。
「没见过初夏这么多雾。」葛南索咕哝。
出租马车开始沿着街道前进。亚特凝视着葛南索。浑然不察的葛南索忙着观察幽暗的街道。他看来焦虑不安,眼神中透着压力与紧张。
「我知道不关我的事。」亚特倚进角落的阴影深处。但我无法不注意到,你今弝似乎有点不安,葛南索。你在担心什么吗?」
葛南索的目光从窗外猝然转到亚特脸上,然后又回到窗外。「曾经有过那种有人在监视你的感觉吗?」
「监视我?」
「不是你,是我。」葛南索拉拢窗帘,靠回椅背上。「最近我常有那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有人在跟踪我。但每次回头察看时背后都没有人;搞得我心神不宁。」
「为什么会有人要跟踪你?」
「我怎么知道?」葛南索说得太大声也太激动。他被自己的声音吓得眨了眨眼,他急忙压低音量。「但他在那里,我感觉得出来。」
「你认为是谁在跟踪你?」亚特以不感兴趣的语气问。
「你不会相信的,但我认为他是──」葛南索住口不语。
「谁?」亚特礼貌地追问。
「这很难解释。」葛南索的手指在座椅上抽搐。「事情得追溯到几年前,跟一个年轻女子有关。」
「哦。」
「要知道,她只不过是个女演员,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葛南索用力吞咽口水。「出了可怕的状况。绝对不是故意的。其它人说会很有趣。说那个女孩只是在卖弄风骚,在吊男人的胃口。但她不是。」
「发生了什么事?」亚特问。
「我们把她带到隐密处,」葛南索用戴着手套的手背揉擦鼻子。「心想大家都可以爽一下。但她……反抗我们,逃走了。不是我们害她……算了。重点是,我没有参与这件事。其它人都上了她,但轮到我时,我就是不行,如果你懂我的意思。喝了太多酒,也或者是她看我的眼神。」
「什么样的眼神?」
「好像她是某种女巫在施死亡的妖术。她说我们都得付出代价。那当然是胡说八道。但我发觉其它人错了。她不是在卖弄风骚,她不想要我们任何人。我……我就是……就是没办法坚持到底。」
「但那夜你在场。」
「是的,但完全是因为其它人把我拖去的。我不喜欢那种事,我……不像其它男人那样性好女色。」葛南索再度抽搐。「总之,我编了某种借口。其它人嘲笑我,但我不在乎,我只想离开。但那个女孩挣脱了,逃进茫茫黑夜之中。然后意外发生了,她摔了一跤。」
「你做了什么?」
「我?」葛南索一脸惊骇。「我什么都没做,真的。我想要解释的就是这个。他没有理由纠缠我,我没有碰她。」
「谁在纠缠你?」
「她说──」葛南索舔舔嘴唇,再度揉擦鼻子。「她说她的爱人会杀了我们来报复我们对她做的事,但那是五年前的事了。漫长的五年。事情一定已经过去和被遗忘了。」
「但你现在不再那么肯定了?」
葛南索犹豫片刻,然后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枚表炼图章。「两、三个月前收到这个,它突然出现在我的家门口。」
亚特瞥向那枚刻着图案的金图章。「那又怎样?」
「我认为是他派人送给我的。她说会替她报仇的那个人。」
「他为什么要那样做?」
葛南索揉擦鼻子。「我有股不祥的预感,他在玩弄我,就像猫对老鼠那样。但那样太不公平。」
「为什么?」
「因为在我们三个人之中,只有我没有伤害她。」葛南索瘫靠在椅背上。「只有我没有碰她。」
「但那夜你在场,对不对?」
「对,但是──」
「不用解释了,葛南索,我没有兴趣知道。也许你可以试着说给那个你认为在跟踪你的人听。」亚特轻敲车顶引起车夫注意。「如果你不介意,我要在这里下车。我想我宁愿用走的回家。」
「但是拦路抢劫的盗匪──」
「人必须慎选同伴。」
马车停下。亚特下车,关上车门。他头也不回地走进雾茫茫的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