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一日事,非常疲倦,更觉眼涩手钝。
本来想买小宝与我最爱吃的粟米,后来也省得麻烦,索性直接打道回府。
抵达大厦门口也有七点多了。
我正掏出锁匙──
“小姐。”
我转身,没有人。
我以为疲劳过度,神经衰弱,听错了。
“小姐。”那声音又来了。
忽然之间,一阵寒风吹来,直袭我背脊,透过呢大衣、厚毛衣及内衣,令我汗毛直竖。什么地方来的怪风!
我冷得打颤,皮肤上起鸡皮疙瘩。
我抬起头来,看到身边站看一个年轻男人,我下意识退后一步,这是谁?是不是这里的住客?大厦管理员呢?本来这里总有一两名老翁走出走入,在这里打盹、煮饭吃茶,但凡节日也不回家,也不知还有没有家,干脆住在这里。但今日,他们到什么地方去了?
最可恨的事往往是养兵千日,一朝也用不到。
我瞪着那年轻人,非常警惕,可怜住在大城市内的女人,早已吓破了胆。
“小姐”,他非常礼貌,“我可否要求你替我做一件事?”他相貌也还过得去。
“我没有空。”我伸手按电梯。
他面孔上露出很失望的神情来。
我不去理他,怎么可以胡乱同情人,在这么复杂的地方居住,相识十年八年的熟人也还得防着他,不知他几时发起文疯武疯,做出恐怖的事来。
电梯到了,我踏进去,继续瞪着地,如果他也进电梯,我就马上出来。
他没有跟进来,我松出一口气。
到了家,按铃,小宝替我开门。我在沙发上瘫痪,长叹一声。
十五岁的女儿问我:“妈妈是否辛苦了?”她搂看我肩膀,我的精神立即抖擞起来,“没有没有”。为了这个冢,一切都是值得的。
“妈妈或许不要再加班做工了,我不一定要到外国读书,我有九成把握可以考到大学堂。”
我说:“加班也是身不由主,年终,公司事忙,人手不够,不加怎么行,”我改变题材,“来,给我一杯热牛奶,一会儿吃什么?”
“女工煮了腊味饭才走的。”
“好得很。”
就这样又一个晚上。小宝的懂事及精乖是我最大的安慰,自与丈夫分手后,我的精神全部在这孩子身上,上天对我不薄,小宝不但长得漂亮、品格光明,功课更加好得离奇,自幼不用教,她已经懂得会写的字写五次,不会的写二十次。看到别的家长为儿女功课头痛,我就知道自己幸福。
可爱的小宝。
我们习惯早睡,如此天寒地冻,更加名正言顺地拥看电毯子入梦乡。
第二天更加寒冷,简直不像亚热带的冬天。空气中似乎凝着雪珠,一向节省的我也召计程车去上班。那日下班特别疲倦,我像是已经受了风寒。
到家一进门,便看到昨日那个年轻人。
他向我点点头。
我不好拒人千里之外,也许是新邻居,而人家昨天所求我之事,不过是问我附近是否有超级市场。
我转头,又感觉到一阵阴风自走廊吹过来,地下的字纸被吹得直打转。
我扯紧外套。
只听得那年轻人报上名来:“我姓虞,叫兆年。”
我看着他,“有什么事吗。”
他真不像是个坏人,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小姐,有一件事,真想你帮忙。”
我禁不住问:“什么,从昨天到今天,你的问题还没有解决?”
他尴尬而俞靉低下头。
“是什么事?”我实在忍不住,因为这个时候,我看到有一个管理员正向我们走来,胆子壮起来?
“我的女朋友,住在这里十六楼B座。”
我已经猜到其中诀巧。
“有一件东西,我想请你,代我交还给她。”
“你自己为什么不上去?”
他无奈,“我不方便露面。”
“难道你没有朋友?”
“我不想朋友知道。”
“为什么不麻烦管理员?”
“那些老伯伯,我怕交待不清楚。”
很合理。
“是什么东西?”我仍然谨慎。
“绝非不合法的东西,是一只戒子。”他自口袋把那只指环掏出来。
一只金指环,式样别致,刻着一只狮子头。
我觉得不忍,冲口而出,“你与她绝交?”
“不,”那年轻人露出悲伧的神色,“她要结婚了。”
我很震动,立刻答应担任这任务。“好,十六楼B座,叫什么名字?”我接过戎子。
“她叫李玉茹,我叫虞兆年。”
“你相信我?”轮到我发问。
“我在此守了三个晚上,你是我最相信的人,况且这个指环也不值什么,拜托。”
“不客气。”
“再见。”他说着转身。
“喂。”我叫住他。
他转过身来,灯光下他的面孔很憔悴苍白。
“振作点。”我说。
他忽然露出笑容:“谢谢你,好心的小姐。”
他走了。
我看看手表,八点钟。
回到家,小宝说:“你比往日更迟了。”
我摊开手,看牢那只成子。
“这是什么?”小宝问。
“一个女孩子要结婚了,她从前的男朋友托我把以前她送他的指环还给她。”
“哗,这么错综复杂。”
我也笑,真令人感慨,我自己的故事说出来,也不简单啊。难怪有些人,写爱情小说,一写就二十年,是有这么多故事可讲。
吃完饭我到十六楼B座去。
这一个单位对宇海景,是本大厦中最豪华的一座。
我按铃,一位中年太太来开门。
我说:“我找李玉茹小姐。”
“啊,”她很客气,“请进来。”
她招呼我坐下,倒茶,并且叫:“玉茹,玉茹!”
我打量四周围环境,室内布置得很雅致。
没到一会儿李玉茹小姐趿着双拖鞋出来见客,穿得很活泼自然。
她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
她见到我一怔,笑说:“我们不认识,是哪一位?”
“的确是,”我也有点后悔把这事揽上身,不过只要交出戒子就完事了。“我姓葛,住楼下,是一位虞先生托我来的。”
“谁?”李玉茹变色,“谁叫你来的?”
难怪那年轻人不敢上来,人冢的确听见他的名字就不开心。
“虞兆年。”我说。
“你──你不是开玩笑吧?”那李太太跳起来尖声问。
我很反感。“他告诉我,李小姐要结婚了,托我把这戒子还给她。”我把指环放在桌子上。
李玉茹飞快把那只戒子取在手上,手簌簌的抖,声音都变了,“妈,真是兆年的戒子,妈,是那一年我们在罗浮官纪念馆买的,错不了,他戴了好几年。”
李太太更状若昏厥,嘴唇都发白,指看我,“你你你,你是谁,你是人是鬼?”
她们母女俩丢了戒子,搂在一起,乱成一片。
我莫名其妙瞪着她们。我大声说:“我姓葛,是你们邻居─在楼下碰见虞兆年,他叫我到十六楼B来交还这只戒子!”
李玉茹指着我,“你乱说,虞兆年死了有三年了!”
这次轮到我张大嘴,呆住,浑身如浸在冰水中,头皮发麻,一直自头顶凉到足趾。
“不可能!”我叫出来。
李玉茹含看眼泪问我:“你见到他?你真见到他?”这时她又不那么害怕。
害怕的是我。
我见完了。
我心灰意冷,他们说时运低的人才见鬼,我一连两个晚上都看见他,怎么办?怎么办?可是要我去了?小宝没有我可苦命了。
我张大嘴巴发呆,李太太在一边摇我的手臂。
我坐下,但是膝头撞膝头,无法镇静下来。
我喝一口热茶,杯沿撞到牙齿叮叮响。
李玉茹捧出一本照相部,她翻开给我看,“你可认得他?”
在一张有十多人的群体照中,我伸手一指,把他指出来。
李玉茹泪流满面。
她母亲求我:“葛小姐,你真的不是开玩笑?”
我摇摇头。
“妈,他英灵不散,他怪我要结婚。”
“不,”我忽然冲口而出,“他没有怪你的样子。”
李小姐抬起头。
我擅作主张的说:“他祝福你。他并且说,他不会来见你,所以他托我上来,我是完全的一个陌生人,你放心,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
李玉茹说:“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我很感动,她是真爱他的,不管他是人是鬼,她仍然爱他。爱没有惧怕,是圣经上的话。
“要是我再看见他,我同他说。”多么滑稽,我竟变了灵媒。“这是我的卡片,我在正当的大机关做事,我不是坏人。”我站起来。
那李小姐犹自饮泣,李太太像送瘟神似把我送走。
不管她们信不信,我却对得住一艮心。
我的确见过处兆年。
那日回到家,我与小宝特地说上许多话。也许明天虞先生一召我,我就得陪他同赴黄泉。
死亡,谁不怕呢。
我同小宝说:“有什么事,你还是去靠你爹的好。他女朋友虽多,但她们要花他的钱,不得不听他的,不会对你怎么样,这些年来,他一直疼你,是我不好,离问你们,轻易不让他见你,是我把你教得同我一样,茅厕砖头似,又臭又硬。”
“妈,你怎么了?”小宝大为诧异。
“小宝。”我眼睛红了。
“妈,你喝了酒?无端端说这些话作甚么?你才三十多岁,人家还在穿粉红色迷你裙颠倒众生,你怎么七老八十似的,连遗言都交待了。”
我不想多说。真是不幸中之大幸,小宝也有十五岁,若果她只有五岁,那可怎么办?乐观的我,永远有法子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中看到未来的蔚蓝,但这次眼睁睁见鬼,再乐天也吓坏。
第二天起来,我伸手摸模面孔,去照镜子──嗯?还在,还活着。
小宝比我早出门,她顺带做早餮。
赶到公司,我已忘了那只鬼,功夫多得令人透不出气来,人各有命运,在同一部门,领取同等级薪水的一位太太却刚刚放完一星期的假回来,正打毛衣呢,还要问我花样合不合时,我差些没把她连毛衣一同塞到厕所里冲下。
老了。我同自己说,精神大不如前,一忙便开始发牢骚,从前我才不会这样。
下班我到金铺去买一只十字架挂在胸前才回去。
没有用,虞兆年在等我。
我希望他是个恶作剧少年假扮虞某来吓唬我,闹市中那有这么猛的鬼。
一阵烈风自我脚底推上来。
我骂他:“非得如此装神弄鬼不可。”
他把双手插口袋中,“对不起,葛小姐,空气震荡便成为强风,我的行动比你更激动空气。”
他不怕十字架。
我呆视他。
“谢谢你。”他说。
“你──是鬼?”
“那是人类用的名词。是,我是鬼,我们惯性称已死去的人再出现的形象为鬼。”
“别人可看得见你,听到你说话?”我说出去了。
“只有你,我的电波与你脑电波吻合,所以你‘看’得见,‘听’得见。”
“我不明白,你不是说你是鬼吗?”
“我们有没有必要站在这里说话?你一定觉得冷。”他似乎很关心我。
“我太兴奋,见到你,是不是我的生命亦走到尽头?”
“不不不,完全没这种事。”
我放心了,我怕死,像地球上所有的人一样,我怕死。
“我同我女儿住,我不能招呼你。”
“她到同学家去了。”
“你怎么知道?”我奇问。
“我是一束游离脑电波,我当然知道,我可以与她作有限度的接触。”
这时候有人插嘴问:“葛姑娘,你同谁说话?”
我转身,是年老的管理员。
我连忙陪笑说:“没有谁,没有谁。”
我进电梯,虞亦跟着上来。
奇怪,至此我完全不害怕,我想他有控制活人情绪的能力。这种本事,俗称或许就是“撞邪”?
我开了大门,果然看见告示板上有小宝留下的字条,说要九点多才回来,附看电话号码,必要时可以找她。小宝从来不叫我担心。
我倒出茶来。
我想鬼是不用喝茶的。
“你到底是什么?”我问
“我如银幕上的映象,其实我是不存在的,”他问:“你知道电影?电光幻影。”
“电影是有底片的。”我提醒他,别把我当无知妇孺。
“我也是呀,世上的确有过虞兆年这个人。”
“可是他已经去世。”
“是的,三年前因车祸身亡。”
“你同你女朋友,李玉茹小姐,反而不能心灵相通?”
他无奈的笑一笑,“很多三十年的夫妻何尝不是。”
“她仍然很爱你。”
虞低下头,表情很侧然。
我不明白我如何会可以看得到他,而且那么逼真的表情,七情六欲,历历在目。
电影是过去式的,每次放映,都是同一套映象,但他都活生生,应答如流,我可弄不懂。
他回答我的问题:“脑电波是活的。”
“每个人去世后都有这样一束电波?”
“不一定。”
“我不明白。”
“好像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成为音乐家。”他解释。
“我更不明白了。”我竟然笑。
“那么咱们就不要再谈论这个问题。”
“那只戒指你一直带在身上?”我问
“是。”他说:“我与玉茹相爱,论到婚嫁。她一直对我念念不忘,有一个很好的青年向她求婚,她还犹疑不决,送还戒子给她,好使她知道,我赞同这件事。”
“你不怕吓坏她?你也太特别了。”
他沉默。
我摊摊手。
“你是个好心的女子。”
“会有好报吗?”我问他。
“一定会有。”
“我会否得到三个愿望?”
“我的能力有限,一个愿望吧。”
我并没有出声。我仍然非常非常困惑,我竟可以与一个影子说话。
门铃尖锐地响起来。
我再抬头,虞氏已经不见了。
我去开门,是小宝提早回来。
我们一起吃晚饭。
边吃我边问:“小宝,如果我可以得到一个愿望,应该要什么?”
“你碰到神仙了?”小宝笑问我。
不是,是一只鬼。
我问:“应否索取很多钱?”
“不!”小宝冲口而出,“不!”
“金钱万能,有什么不好?”我憧憬,“到时你老妈穿姬仙蒂婀的皮裘,戴鲍嘉丽的珠宝,不知多帅。”
“这些爸爸都可以给你。”
“不要再提他,我不要用他的钱。”
“他是你丈夫,妻子用丈夫的钱不该,那该用谁的钱?”
我不出声。
“妈妈,你为什么恨他?”
我仍然不出声。
“他很想念你,他一直问起你,很想帮你,你为何一一拒绝?”
“小宝,不要问太多。”
“他到现在还没有再婚,你呢,连男朋友都没有。”
“我总不能找一个比他更差的人呀。”我苦笑。
“我觉得他很好。”
“那是因为你不是他的妻子。”我说。
“妈妈,”小宝说:“你合理一点好不好?”
“我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
“妈妈,他一直说他生命中最好最高贵的女人便是你。”
我不响,胃部忽然不适。
一你们也曾有过快乐的时刻。”
是的。在他未曾承继父亲偌大遗产的时候,我们住在一间小公寓中,其乐融融,他工作,我抚养小宝,一直都很好,直至他发财……
只能共患难,不能共富贵。
也许是我妒忌他,也许是他在有了钱之后,不再稀罕我,我们的关系就此崩溃。
离开他的时候我什么也没有带,但从法官那里,我夺得小宝的抚养权。
也许因此害苦小宝.物质上她贫乏得很,尽管她父亲有七八辆各式车子,她却要挤公共车上学。小宝从来不发怨言,但我有时禁不住内疚,到底我这母爱,对她有益还是有害?要她知道人间道么多疾苦干什么?
跟她父亲,或许就被纵坏了,为什么不呢?这原是一种特权的享受。
“妈妈,”小宝问:“妈妈,你怎么了?”
“没什么,收拾一下,睡吧,不早了。”
母女俩各自回房,我本来想想一会儿秋,思想过去未来,消几滴眼泪,但连睡衣都没换,就盖上毯子一直睡到天亮。
失眠真是奢侈。记得有老人家说过:睡不看?阁下还没疲倦。吃不下?阁下尚未肚饿。一切都是无病呻吟。心情不好?大灾难尚未来临呢,一个炸弹下来,什么春花秋月,都抛在脑后,还不是照样得跟看大伙儿逃难。
第二天闹钟响,我尚意犹未足。
头发腻塌塌,早该洗了,都快有股味道,却找不到时间。腰骨仍然酸痛,但一天的工作又得开始。
像一只工蚁,起早落夜,为口奔驰。
小宝说得对,人家像我这年纪,还作其一朵花状,四出招标寻求归宿,我怎么都老了。
不行不行。
公司里不是没有我不行的,我或许应该告数天假。
慢慢再说,今天先出了门再算。
没想到那位李玉茹小姐在楼下等我。
寒风下她冻得小鼻子通红。
“葛小姐!”她看见我来不及的迎上来。
我朝她点点头。
“昨夜我在这里站个通宵;都没有看见‘他’。”
我问:“什么时候举行婚礼?”故意问非所答。
“过了农历年。”
“恭喜你。”
“你想兆年会不会怪我?”
“他断然不是一个自私的人,你应当知道。”
“是的,我知道。”李小姐说。
“你站了一个晚上?”
她点点头。
“上楼休息吧,冻坏了怎么做新娘子?”
“他是不是很瘦很憔悴?”李小姐向我追问。
我温和的说:“不要再问,忘记过去,努力将来。”
“真的?他不怪我?”
“李小姐,你真是恩情深长。”我的确感动。
她握我的手。
“你有没有爱过人?”她问我。
“当然有。”
“那么你应该知道。”
我苦笑:“弊是弊在我们两夫妻有一人活得太久,令对方不耐烦,故此只好分手。”
李玉茹一怔,她说:“葛小姐,活着的人,可以在一起就不应分手。”
“你不会明白的。”我说
“去喝杯茶?”
“我要赶时间上班。”
“那么──”
“结婚时派喜帖给我。”我说。
“我们不可以一起吃中饭?”她问。
“我有六年未曾好好吃中饭了。”
“为什么?”她奇怪。
“一边扒饭盒子一边做事。”
“不要这样,出来吃饭,我带我未婚夫来见你。”
我微笑,“好吧。”
“今天中午一时正,我们到你写字楼来,”她说:“我有你卡片。”
“中午见。”
我们竟成为朋友,没想到她竟与灵媒交朋友。
我面孔上露出一丝笑容。
生活太沉闷了,闭关这么些年,多个朋友也好。
那个上午,我竟期待事情发生,盼望见到李玉茹的未婚夫。
我对面那位太太照样织毛衣、一边打饱嗝,伸懒腰、打呵欠,摊开文件看半日,永远似不知如何下笔的样子。
但我不那么讨厌她了。完全是讲心情的,心情好的时候,每个人是朋友,心情不好的时候,每个人是敌人。
中午他们周到的上来接我。
那年轻人非常登样,正如虞兆年所说,是李玉茹理想对象,实无道理错过。
我要是做丈母娘,也会选中这样的女婿。
我朝李玉茹飞过去几个眼色,都是暗示:够好了,得了,快快开始将来最美好的日子吧。
一顿饭吃得很开心,我并不后悔出来。
道别时李玉茹同我悄悄说:“我不管你是否真的见过兆年,我要你做我的朋友。”
我啼笑皆非问:“为什么?”
“你肯给我忠告,我需要你这样的朋友。”她很喽。
天真的她使我拧拧她面颊,小宝过几年或许就是这个样子。
确然很难使人百分百相信我有见鬼的本事。
那夜我在阅报,虞兆年在我面前出现。
我说:“哦,混熟了,门也不敲就进来。”
他笑,“小宝呢?”
“今日是她见父亲的大日子。”
“啊。”
我说.!“咦,你换了衣服。”
“不,我没有换衣服,只不过我的电波干扰你的视线,使你认为我换了衣服。”
“别再来‘白马非马’这一套,”我笑,“我听不懂。”
“我来听你有什么愿望。”他坐下来。
“你为什么只在夜间出现?”
“晚上你心比较静,容易接触。”
所以晚上才闹鬼。
“你想得到什么?”
我说:“其实我什么都有了:女儿、工作、住所、健康……”
“你是个可爱的女子,你很知足。”他点点头。
我苦笑。
“青春呢?”他问:“女人都希望恢复青春。”
“不不不,弄得不好,看上去与小宝差不多,那还成什么话。”
“钱?你并不很富足。”
“我也不穷。”
“我知道你需要什么。”
“什么?”我笑问。
“你寂寞。你才三十五岁,你需要伴侣。”
我的面孔涨红,是,他说对我的心事。
“我调查过了,你以前的丈夫很不错。”
“你算了吧。”他不是只能干鬼。
“有无复合的希望?”
“你请回吧。”我压根儿不愿同他讨论。
“能医者不自医?”他轻问。
“我们之间无药可救,”我说:“不消再提。”
“你想清楚。”他说。
“够清楚的了。”
他又笑。
生前他一定是个极风趣可爱的年轻人。
我问:“是什么车祸令你丧生?!”
“与大货车相撞,”他说:“一秒钟内发生,没有痛苦。”
“多么可惜。”一个年轻有为的男人,就此在阳间消失。
“我令亲友难过,这是我的不是。”他黯然,“他们正需要我。”
“你那可怜的灵魂。”我又叹道。
他耸耸肩。
忽然他说:“小宝回来了。”
我转头,小宝开门进来。
“妈,你自言自语干什么?”她担心。
“没有,没有呀。”
“妈,最近这几天你行为举止怪怪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很担心。
“没有事,你别多心。”
小宝贴近我坐,拉看我手。
“你爹还那么风骚?”我问。
“他要来看你。”小宝说。
“叫他小事。”我冷笑。
“你多久没见过他了?”
“不是一项损失。”
“人家离了婚还是朋友。”
“可以做朋友还离啥个婚!”
“妈妈,他已经肯退一步──”
我怒不可遏,“小宝,你要是愿意,你跟他去住好了,不必多说。”
“妈。”
“我不会说你贪慕虚荣,你放心,我不是不明理的人。”我站起来走到房间去。
小宝并没有即时跟进来。
何苦生这么大的气,我随即笑我自己,都是过去的事了,我见过哀莫大于心死的夫妻,根本连话都不讲,不用说动粗。恨也需要力量,我应该是没有这股力度了。
多久没见他?五年?六年?
有了。
他也恨我,恨我一定要打官司,把小宝抢过来。
那时他身边的女人那么多,把一个几岁大的女孩子留给他,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谁会知道离婚后他竟没有再婚。
“妈。”小宝这时候才进来。
“小宝。”
我们拥抱在一起。
“你不喜欢,我以后不提就是。”
“来,还没吃饭呢,我做了大蒜面包。”
我没想到前夫会找上门来。
还没吃完饭门铃就响。
我去开门,看到他站在门外,比看到虞兆年的充还意外及震惊。
他老了。
头发有点白,面孔上也加添了不少皱纹,照说一个养尊处优的人,没理由近四十就有憔悴之色,但他的确有风霜感。
很多少女会因此迷上这种成熟吧。
但我做他的妻子八年,尝尽酸甜苦辣,我可不欣赏他。
“爸爸,”小宝也很讶异,“你请进来。”
我默不作声。
你猜他说什么?他竟向我说:“你如何瘦得这样,老得这样?”
我为之气结。
小宝顿时说:“爸爸,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
他说:“不要紧,你母亲一向最恨人虚伪。”
是吗,我茫然想,可是像这一刻,我情愿听些场面话,像:你一点也没变。
他说:“面孔都方了,以前是圆的。”
我没好气的问:“你就是来讨论我的脸型的吗。”声音很淡,也很不在乎。
“小宝说你这几年来捱得不似人形。”
我转头瞪看小宝,她连忙低下头。
“听说你连周末都要做工,每餐吃饭盒子,挤逼公路车?”
“人人都这么过。”
“你不是人人。”
“我怎么不是人?”
“你是葛律师的千金──”
“我爹为着不赞成我的婚事,早十六年已把我遂出家门。”
“都是我不好。”
“那倒不见得,你爹也跟你脱离关系。”我们都牺牲过。
他默默头,“是,我爹跟你爹,他们为了一宗官司恨死对方,一听我俩要结婚,反对无效,就把我们赶了出来。”
我长长叹一口气。
“我来是要帮助你。”
“不要你多事。”
“小葛,你这是何苦呢?”
“我都熬出来了,还要你理?”
“住在这种地方叫熬出来了?”
“先生,这里比起我们十六年前自家中出来时住的小公寓,还不算是天堂?”
他总算不响了。
真过份,最恨就是忘本的人!
小宝问:“爹,你可要喝什么?”
我说:“他什么都不喝,马上要走的。”
他说:“我喝一杯龙井。”
“你要怎么样?”我问。
“来看看你,不要充满火药味。”他叹口气。
我双臂抱在胸前,“有什么好看,还不是老了,瘦了。”
“不,你仍然美丽,性格还是那么强、宁死不屈。是我不好,我没能坚持到底。”
“算了,也不是你的错,老子的遗产由儿子承受,天经地义。”
“但我变了,新的身份,新的财产带来一大班新的亲友,我忙着敷衍他们,冷落了你。谁不爱听好听的话呢?独是你不肯说我听。我太愚蠢,不懂得欣赏你的真诚?”
我看着天花板,不相信一双耳朵。
这算什么?
他怎么会跑上来扮演一个忏悔的丈夫的角色。
他要是肯来,早就上来了,还等这些年呢。
他的脾气得自他爹的遗传,比我更硬更臭。
我忽然灵光一现,明白了。
是那只鬼,是虞兆年。他用他的力量使这个心肠如铁的男人软化下来,说出他真心话。
“这些年来,”他说下去,“我寂寞得可怕,开头还以为灯红酒绿可以弥补一下,唉,到如今我明白了,也绝足不再去那种地方,反而专心事业,我把父亲的财产赚多三倍,现在我是个薄有家产的人了。”
与我何干呢。我看看他。
我可是靠自己一双手足足靠了这些年。
一切都是注定的,出身好家庭,嫁给有家底的丈夫,但不代表我不必自力更生。
我看看手表,“我们要休息了。”
“下次我可否再来?”
“你一个月可以见小宝三次,请早些通知,我可以回避。”
“但是我想见的人是你呀。”
我替他打开门。
他苦笑看离去。
我大力拍上门。
小宝站在我身后,我问:“对他不大好是不是?”
小宝微笑,“已经比我想像中好得多。”
我说:“你不晓得我们之间的恩怨。”
“怎么不晓得,我是你们的女儿。”她叹息。
小宝长大了。
我默然,回房休息。
忽然有声音说:“你俩多年不见,表现还过得去。”
我一转身,虞兆年就坐在我身边。
“你这小子,”我责怪他,“走到我卧室来了,离谱。”
“有什么关系?我是鬼,不是人。”
“叫人看见,我怎么办!”
“人家是看不见我的。”
“刚才他跑了来,是不是你做的好事?是否你的电波干扰了他的思路,于是他发起神经来,说了一大顿废话?”
“我相信那一大顿废话,藏在他心里已经更久。”兆年说:“我只不过提点他一下。”
我懊恼的说:“真是讨厌鬼。”
“喂!”
“对不起。”
“今夜足以令你失眠了吧。”
“才怪。”
“真倔强,像你这种女子真少见。”
“也是被逼的,先生,”我说:“你不知道那口饭多难吃,逼得人坚强起来,靠自己双手。”
“他不是那么差的人。”
“为什么要我与他和好?”
“为了小宝,为你自己,也为着他。”
“哗,似文艺片中对白。”
“你其实也还是很活泼可爱的一个人。”
“是吗?我还不算是老婆婆?”
“葛小姐,何必过度自嘲,穿上摩登衣裳,你才显眼呢。”他微笑。
“教我怎么做。”
“真的听教?”
“你先说来听听。”
“覆水重收吧。”
“喂,虞兆年,你过身时也不见得年迈,怎么做了鬼口气似媒婆?好不老土。”
他被我说得啼笑皆非。
“妈妈,”小宝在拍我房门,“你怎么又自言自语?”
我说:“我在祷告。”
“我明明听你说‘有鬼’。”
我向虞兆年眨眨眼睛,“小宝,快睡。”
“妈,”她推门进来,“今天我陪你睡。”
不由分说,她跳上我的床。
虞兆年先生只好向我暂时告别。
那一夜我并没有失眠,但辗转间往事历历上心头。
虞某说的话并不是没有因由的。但是破镜重圆到底是太遥远的事,此刻这个男人对我来说,彷佛似曾相识,又像是陌生人,如果再同他住在一起,未免太尴尬了。
早上起来,觉得没休息过似的。
小宝说:“妈,有位李小姐找你。”
“咦,李玉茹。”我说。
“我来派帖子。”她雨b狱{R“你一定要来。”
“当然。”我收下她那张大红喜帖。
“我先走一步。”她说。
“再见。”我与她握手。
李玉茹离开之后,小宝说她从来不知道我认识这样一个朋友。
“新朋友。”
“就是你前几天说的,抛弃旧男友的那位小姐?”
“她并没有抛弃他,我搅错了。”我说。
小宝说:“这几日你精神很恍惚。”
“小宝,你认为你爹有没有诚意?”
小宝双眼中露出喜悦的神色,“我想是有的。”她说得很谨慎,怕我又动气。
“有多少?”我又问。
小宝很为难,她又怎么会知道?
我苦笑一声,自喉咙底发出来的声音是含羞的。
“也许,你们应该从头开始认识对方。”小费建议。
我不出声。
在往公司的路途上,我特别的寂寞。
从头开始?怎么开始?
两个人约了在茶厅等,用两枝吸管吃一杯冰淇淋苏打?
女儿都那么大了,再回头已是百年身,叫我怎么开头呢?我非常的愤慨,我的一生就这样完蛋了。
这不是胡涂,我知道这是极度精神恍惚的表露。
再做前夫的妻子?
不行了,那有这么简单的事,千创百孔,已伤的心,如何再加以弥补?失望的情怀,千万声道歉,也挽救不转。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万载之冰,燃烧一根稻草的火力,如何融化。
叫我们不做敌人,倒是可以的,但要我们再睡一张床,再同桌吃饭,那就不可能了。
我很唏嘘,凭鬼神的力量,想无法叫我们之间的裂缝消除。
我想清楚了,不滑稽、不逃避、实实在在,复合是没有可能的事。
到了晚上,我决定告诉虞兆年。
他默然。
“但是,我也发觉把他当敌人,会令小宝难受,我以后对他的态度会有适当的转变。”
虞兆年还是不满意。
他说:“你为我做了件好事,我总要报答你,你却不接受。”
“所以,不接受不算你的错,你问心无愧。”
“我实在希望能够帮到你。”
“不用了,我生活还过得去,不劳担心。”
“也许假以时日,你们的关系会得好转。”
为着使他好过,我安慰说:“真的,将来的事谁晓得?”
他看到喜帖,“咦──”
“对,李玉茹拿来的。”
“那我可安乐了。”他黯然中带些安慰。
我问:“你不会无限期的在我们家出现吧?”
“不会,我的能量快要消失,要与你说再见。”他依依不舍,“这个道理很难解释,况且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我知道,”我说:“像电视机,没有电就没有映象,你的‘电’是不是日月精华?”
他笑,过一会儿他说:“我会祝福你同小宝。”
“谢谢你。”我是由衷的。
我伸出双手,想握住他的手,一把抓过去,却没握住。
他只是一个影子。
“不透明之影子。”
我深深叹口气。不明白的事太多了,能以科学解释的现象太少了。
如果可以演绎的话,首先我想知道的,不是世上为何有鬼,而是人的心为何会变。
“再见。”虞兆年说。
“兆年,何日再见?”
“有机会再见。”
玄之又玄。
我亦依依不舍。
“再见。”他说”
我瞪着眼要看他如何消失。
但是身后发出该死的一声响,我一转头,见是小宝推门进来,我再看虞兆年,他已经消失。
我很有失落感,闷闷的坐床沿。
“妈妈。”小宝蹲在我身边。
“什么事?”
“爸爸来了。”她悄声说。
“他又来做什么?”我很疲倦。
“看我们。”
“又有什么好看,又不是深山大马猴。”
“妈妈──”
“好好好。”想起答应过虞君要改变作风,我又改口。
我出到客厅,精神不属。
他对小宝说:“你们需要一个假期。”
“妈妈不喜欢放假。”
我说:“放假干什么?对牢四面墙,多闷。”
“要是你不反对的话,我替你们订两张票子,乘措轮船去轻松一下。”
“有钱多好,爱做阔佬就可以做阔佬。”
“妈妈──”小宝抬起头来。
她已尽量压抑感情,但是一双大眼睛中还是露出楚楚可怜的神色,她是多么渴望可以与母亲去渡假,她一直希望我可以休息一段日子。
我沉默。
她太懂事,并没有开口恳求。
过很久很久,我觉得我没有权利剥夺小宝生活中一点点的奢侈,我说:“好吧。”
两个字便令他们父女雀跃。小宝因夙愿得偿,而他,因为得到赎罪的机会?
“我这就去计票子。”他兴奋的说。
“不忙不忙,”我说:“我们还没吃饭。”
“出去吃。”
“庆祝什么?”我一贯很冷淡的说:“我不想出去。”
“那么在家里吃,”他马上说:“到厨房看看。”
小宝讶异了,“爹,你会做菜?”
“怎么不会,那时你是个哭宝宝,你妈两只手离不了你,还不是我充一家之煮。”.
我眼睛润湿。
女人心肠真软,稍微听一两句好话就眼睛鼻子红,当年若不是走投无路,怎么也不会与他公堂相见。
别太快忘记前耻,我提醒自己。
我看晚报,他们父女在厨房弄吃的,一边张罗一边嘻嘻哈哈,我手中拿着晚报,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我要的是什么?我只想他对我好,就这样贫穷的在欢乐的气氛中过一辈子也是好的。
也许我太天真了。
等他们端出晚饭,我才把自己自冥想中拉出来。
居然做了三菜一汤,我坐下来,吃现成饭。
小宝与父亲很有得聊的,这个平时听话懂事的孩子一向沉默,但今日喜孜孜,似只小鸟。
是我压抑了她?
我越发内疚。孩子们永远是受害者。
“多吃点。”小宝挟菜给我。
我吃得很慢,胃部似有一块铝顶住。
他问我:“为什么不说话?”
我很空洞的看他一眼,不答话。
他已习惯我对他的冷淡。
饭后他告辞。小宝冲一杯铁观音给我,我用手托着头。
小宝说:“妈,谢谢你。”
“谢我什么?我也很想去旅行。”我说。
“我知你是为了我。”小宝说。
我说:“小宝,你又何尝不是为了我。”
我们相视而笑,可喜的是,我与小宝之间,一直有着很大的交通,并无隔膜。
环游世界的船票送到我们手中,我才向公司告一个月的假。
总经理笑向我说:“葛小姐,你回来时,我们有好消息要向你宣布。”
“是吗?”我一怔。
“你要荣升了。”他向我透露。
“啊。”
我实在很高兴。升的居然是我,我以为幸运之神会一直眷顾坐在我对面打毛衣打呵欠的太太。
“谢谢你们。”我说。
没想到居然做到升职,我只不过光做,丝毫不懂得吹捧拍,这样的人也能升职,由此可知,天下尚有公理。
我理直气壮的上船去旅行。
多年多年多年多年多年之前,我与丈夫说过,我希望有一日,坐邮船旅行。
与他分手后,满以为希望已灭,老实说,即使有钱,独自呆在只船上,又有什么味道,没想到现在可以与小宝同来。
船上美奂美仑,才一日,我已觉胜做神仙,而小宝更乐得像个小天使。
我默默祷告,虞兆年,请继续保佑我们,无论如何,我们曾是朋友。
说实话,我有点想念他。
船到横滨的时候,小宝神色有异。我虽不是她肚里蛔虫,也到底血缘相通,知道她有什么瞒住我。
果然,在甲板上晒太阳时,她的父亲出现了。
我假装没反应。这自然是故意的安排,我不作出剧烈反应便等于不反对。
小宝放心了。
虞兆年教会我不要太固执,真没想到,一个已去世的人可以指点活人,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我很感激他。
我们这三口子会在船上共渡一个月。什么不可以发生?俗云:同舟共济。
太阳落山,血红的在水平线上消失,满天灿烂的星光出现在天空上。
他搭讪地走过来,坐我身边,他说:“我记得你一直喜欢看日落。”
“是的。”我回答,“像画片般美,使人看着心旷神怡,觉得活着还是好的。”
见我搭腔,他胆子也大了一点。“看在孩子份上,我们再做个朋友吧。”
我眼睛看看海,淡淡的说:一我们早已是朋友了。”
他哽咽地说:“多谢你宽恕。”
我叹口气,“大家都有错。”
“但吃苦的是你。”他低下头。
“算了。”我摆摆手。
在黄昏中,我彷佛看见虞兆年向我眨眼。
我听见自己说:“过去的事别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