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丙杰紧紧闭着双目一会儿。
再睁开眼的时候,只看到影片中石少雄与夫人置身太空飞行舱中,神色凝重,操作仪器。
石丙杰一直盼望母亲是个美妇人,此刻看到她的映象,相貌果然秀丽,却年轻得出乎意料之外,他呆呆地看着她,邵陌生又亲切。
只见石少雄百忙中与妻子交换一个眼色,两人目光中露出深深关切之意。
毫无疑问,他们是相爱的。
影片很短,一分钟后中断,并无奇特之处。
“之后,我们就与麦哲伦号失去联络。”
“这件事不是一个秘密。”孔令杰说:“报章曾广泛报道,而德莫斯基地的工作人员亦全军神秘覆没,很明显,麦哲伦号根本没有抵达德莫斯。”
“正确来说,石少雄夫妇在档案中被列为行动中失踪个案,但是同事们都相信两人已经罗难。”
石丙杰无言.在出发之前,两人一定有预感,此行许有凶险吧,所以临时匆匆决定,留下一个孩子,给他命名丙杰。
“事后曼勒实验室航天部同事哀伤过度,决定解散组织,由美国太空署接收全部资料计划,那个M标志,亦随岁月淹没,而丙杰悄悄长大成人。”
原君整个报道告一段落。
石丙杰双目涩痛。
孔令杰站起来,“我想丙杰需要静一会儿。”
原医生说:“我们先告退。”
弄潮看着丙杰,“你要不要我留下?”
石丙杰摇摇头,“弄潮,你也一起走吧。”
孔令杰对原医生说:“老原,谢谢你。”
他们一起告辞。
石丙杰关上门,回到沙发上,再也没有顾忌,痛快地哭起来,眼泪自指缝间涌出,“丙杰,”他呜咽,“为什么不叫小宝,宝宝,而叫丙杰,母亲,我永远不会知道。”
早二十年就该痛哭,他错综缩在地上,哭到筋疲力尽,昏昏沉沉睡去。
父母并没有入梦来,他只看到自己在胚胎期的生命,小小一粒豆上布满血管,在实验室中人造子宫内寂寞地浮游。
第二天蒙蒙亮,他就醒了,全身的液体都似涌上头部,五官浮肿。
他挣扎起来,爱玛服待他用香草药热火敷脸。
“爱玛你可以说话了。”
爱玛却无话可说,昨晚的事,它听得一清二楚,使它十分震荡,更不知如何安慰主人。
“看我的眼睛,肿如鸽蛋。”石丙杰抱怨。
爱玛终于建议,“不如休息一日。”
“我早已不知休假为何物,像孔教授一样,叫我们退休。就等于叫我们放弃生活,惨不堪言。”
爱玛说:“我希望看到你结婚生子。”
“也许我下午就该出去找一个妻子。”
“不不,你必须先爱她,否则没有意义。”
“我父母是相爱的,爱玛,故此我算得是爱情结晶。”
“你比我幸运,石医生。”
“你也不赖,你是智慧结晶。”
一主一仆互相安慰着对方,石丙杰面孔渐渐消肿。
许弄潮一早就来看他。
见他情绪已经稳定,不禁暗暗佩服。
石丙杰已能在极端自我中抽身出来,关心别人。
他细细观察弄潮,只觉她气色日衰。
他不禁问:“没有运气?”
“不要为我担心,大不了上演变形记做外国女人去,”她停一停,“你怕不怕我变成一个陌生人?”
“开头的时候,你我本是陌路人。”
后因价值观念相同,志趣投合,渐成知己,只要这一点不变,许弄潮以什么身份出现,实在不是问题。
弄潮说:“原医生说,最晚到下个月初,我就得接受手术,迟者自误。”
“他的忠告,你非接受不要。”
弄潮笑笑:“我同你都应当感激化。”
“是,”石丙杰已把电脑印出来的父母的照片援在案头,“因他,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弄潮忽然说:“麦哲伦号遇险失踪,下落仍是个谜。”
“你是指我还有与父母重逢的机会?”丙杰苦笑。
是,不是没有可能的,也许他们在航道中迷途,多年来流落在宇宙某个角落一个无名星球上,成为异乡人。
也许时空差错,一时不能返回今日的地球上,待麦哲伦号终于脱险回家,石少雄夫妇会发觉他们比石丙杰更年轻。
弄潮说:“也许有一日,他们会回来,你们会一家团聚。”
石丙杰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弃婴,已经心满意足。”
弄潮沉默一会儿才问:“你读到有关新闻了吧。”
“你指哪一段新闻?”石丙杰并非明知故问,最近发生的事实在不少。
“游家的悲剧。”
“呵,那一段,是,我知道。”
“有些人真是传奇,生活奇情诡艳,”弄潮感喟,“一生胜过他人十世。”
石丙杰心中暗暗好笑,还有谁的一生比许弄潮更奇?她倒来讲别人。
“短短几天之内,她从新娘子变为寡妇,蜜月可能尚未结束,不知如何适应。”
“悲剧并非意外,玩火者终会自焚。”
“我有一种感觉,丙杰,她的故事尚未结束。”
“当然没有,但在她的生活剧本里,我已经离场。”
“不,丙杰,我有强烈的感觉,她在你的生命中,仍占很重要的地位。”
石丙杰苦笑,“你的第六感觉可不可靠?也许想得太多了。”
弄潮说:“不,丙杰,我们生命中的人,有些,去了又会回来,兜兜转转,非常奇妙。”
“我知道,可是更多的时候,他们去后从此消失,而且,我们也不希望与他重逢。”
“我明白,我生活中也有这样的人。”弄潮的目光看出去老远老远。
那些,泰半是伤过我们的心,事后眼前无路,又思回头的人。
下午,石丙杰与师傅谈到许弄潮。
孔令杰说:“本市几百万人口,竟找不到她需要的躯壳,看情形比徵婚更因难。
“我却在想另外一个问题。”
“说出来研究研究。”
“是否只要曼勒医院愿意,许弄潮可以像彭祖那样,生活八百年,甚至与天地同寿?”
“不。”孔令杰答。
石丙杰反而松一口气。
“我同老原谈过,人类记忆电波非常薄弱,在传送过程中不易保存,可一不可再,目前这项手术仍在实验阶段,可能永远不会普及,原君要求我们守秘。”
石丙杰说:“原医生手头上有合用的身体。”
“他好像什么都有,无所不能,”孔令杰说:“除出他向往憧憬的爱情。”
石丙杰莞尔。
“索性终身不来,也就算了,给他一个逍遥自在的藉口,喝喝老酒,浪荡不靶,不亦乐乎,千万别到我这种年纪才忙着恋爱,感觉猥琐。”
“我不觉得,”石丙杰连忙表示意见,“我相信我父母假如存活至今,一定相爱不渝,爱的表现分许多种,上了年纪,做任何事不知含蓄低调,均属肉麻,恋爱无罪。”
孔令杰摊摊手,“照你这么说,我难道还应勇往直前?”
石丙杰调皮地看着师傅,“没有目标,空谈无益。”
孔令杰不出声。
过半响,石丙杰问:“谁,是谁?”
孔令杰暴喝一声:“整担的工夫不去做,专门狗拿耗子。”
石丙杰笑着退出。
原医生这些日子一直住在孔老家中,照孔令杰的说法是,他快要喝光孔宅地库里所有的酒,一边喝,一边不留余地的批评。
两个老朋友似相处得极愉快。
石丙杰发觉原医生对许弄潮的态度显著改变,不,不是冷淡,而是故意把距离拉远。
言语间忽然会添增一些像“你们到了中年自然明白”,“上一辈的人想法不一样”,“人生路走了大半当明是非黑白”之类的评语,令石丙杰与许弄潮莫名其妙。
石丙杰暗暗觉察到他像是想退出事先约定的竞争。
弄潮也发觉了,她笑问:“原医生受了什么打击,为什么似忽然老了十年?”
不,不是老,而是别有用心。
他若是真的苍老憔悴,也不会应孔令杰邀请,劳心劳力在市立医院为医学院学生举行一连串讲座。
每逢星斯三下午,学生连实习医生把演讲所折个水泄不通。
石丙杰站在通道上听了好几节演讲,得益非浅。
他巡完病房,来不及换衣服,就到演讲庭占一席位。
原医生还没到。座位已客满,他见到看护匆匆推门而入,问学生可见过石医生。
石丙杰连忙举起手。
他挤到护士身边,“什么事?”
“游胤馨请你即刻到游宅去一趟。”
石丙杰不想动。
看护轻轻说:“即使再一次狼来了,也到底是从前未婚妻。”
石丙杰惭愧地点点头。
穿制服的救护人员比他先到。
白车的蓝顶灯刺目地旋转,石丙杰刚来得及看见他们自泳池捞起曼曼置担架上。
石丙杰蹲下欲吩咐他们急救,其中一位救生员轻轻说:“不中用了。”
石丙杰轻轻把曼曼的头发往后掠,露出她美丽精致面孔,她的眸子半开半合,瞳孔已经放大。
石丙杰惘然.他把曼曼的手放在胸前。
与他一起上救护车的还有游胤馨夫妇。
三个人都非常沉默,车子驶出很久,游太太忽然问丈夫,“我们坐在救护车中干什么?往何处去?”一片茫然。
游胤馨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哭了。
石丙杰看着车窗外往后飞驰的风景发呆。
游太太百上加斤,拉住他的手臂,“丙杰,你同曼曼过得好,为何分手?”
石丙杰像哑巴。
“既有今日,低必当初?”她不住饮泣。
到达医院,办过手续,游氏夫妇离去。
石丙杰竟日坐在曼曼身边,不曾动弹。
看护进来,给他一杯热饮,“医生,不是你的错,不要把整个世界压在你的肩膀上。”
石丙杰用手抹一抹脸,不敢抬头。
“可有遗言?”
石丙杰摇摇头。
“照规矩办?”
石丙杰含首。
看护把曼曼的遗体接到仪器上。
石丙杰回过头来,看着萤幕。
既然没有遗言,要知道曼曼生前最后一刻想些什么?只有通过仪器。
萤幕上先出现的是杂乱无章的点线面。
然后他们听见极小极小的女孩声音喊:“爸爸,爸爸。”
模糊的影像开始出现,小小的一个孩童蹒跚地走向她父亲,那小女孩一头乌发,脸蛋粉玉琢,“爸爸。爸爸。”她顶多只有两岁多一点,笑着扑向大人张开的双臂。
石丙杰哽咽。
曼曼临终前原来想的是父亲。
偏偏这些片断万万不能给游胤馨看见,否则简直要他老命。
萤幕上出现黑与白的横条子。
石丙杰疲倦地说:“关掉仪器。”
“慢着,”看护比较专注,“还有。”
石丙杰又抬起头来。
这一次,黑暗中传来曼曼成年的声音:“丙杰,丙杰。”
石丙杰在萤幕上出现,他坐在一张沙发上,正在喝闷酒,美丽的曼曼过去,主动与他打招呼,轻轻坐在他身边,巧笑倩兮。
这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况。
石丙杰自停口呆看着萤幕,没想到曼曼对这一幕印象如此深刻,一丝不乱。
石丙杰记得曼曼说的是:“一直听人家说孤芳自赏是种最独突的气质,没想到真有其事。”
石丙杰又记得自己这般回答:“不,我尚未届那个水准,我只是坏脾气。”
曼曼笑了。
石丙杰泪流满面。
曼曼感概的声音:“丙杰……丙杰……”
她在这一刻完全失去知觉,萤幕上漆黑一片。
半晌,看护终于关掉仪器。
她忍不住抹了抹眼角,同石医生一般失落地坐在一旁。
自恃与医生熟,终于问“既然相爱,为何分手?”
石丙杰红着眼睛抬起头来,“是我的错,我一早说过,我是罪魁祸首。”
“不可能,只怕是你们两人表现方式欠佳的缘故吧。”
石丙杰没有回答。
他记得初遇曼曼那个下午非常非常炎热,夜内上空空气调节罩出了小毛病,气温骤然上升,年轻人大为兴奋,乘机怀旧,都换上薄膜似衣服。
石丙杰闭上双目,头靠在墙上。
如今人不在了,那人一切好处突然显现,那人所有错处全部消失。
护士轻轻拉上白布,遮住曼曼的脸。
“石医生,我们该走了。”
石丙杰摇摇头,“别管我。”
“石医生,今日我掌锁匙,你必须离去。”
“你真讨厌。”
看护无奈,退出去,想一想,灵机一触,决定求助于有力人士。
她找到了孔令杰。
孔令杰连忙前来会合。
他看到的是猝老的石丙杰,只得过去默默坐在徒儿身旁。
“你们不要理我。”
孔令杰看他一眼,不动声色,“可是我已经理了你一辈子。”
这还是师傅第一次把他的大恩大德拿出来讲。
石丙杰垂下了头。
孔令杰过去看曼曼,问了看护几个问题。
“游胤馨夫妇呢?”
“已经回去了。”
“躯壳完好,一点表面伤痕均无。”
“据当值医生说,心脏禁不住过量麻醉剂,只纤维性抽搐过一次,随即停顿,续而堕水,脑部缺氧,停止活动。”
孔令杰猛地抬起头来。
看护初时觉得奇突,随即马上想起一件事,呵地了声。
孔令杰兴奋,“你我心念可是相通?”
看护脸红,嚅嚅道:“这不过是寻常推理而已。”
“快联络游氏夫妇及原医生。”
“是。”看护出去了。
“丙杰,起来。”
石丙杰茫然抬起头。
“丙杰,我们终于找到了。”
“什么,”石丙杰揉一揉眼睛,“你在说什么?”
“许弄潮所需要的身体。”孔令杰非常令静。
石丙杰看着孔教授,久久不能会意。
“丙杰,你还不明白?”
石丙杰发一阵子呆,“不没有可能。”
“丙杰,镇定一点,细想想,难道还有比这更妥当的安排吗?”孔令杰看到他眼睛里去。
这个时候,看护已经陪着原医生进来。
孔令杰说:“我同丙杰到休息室去说几句话。”
他强拉徒弟出去。
石丙杰的思维渐渐集中。
他听得教授说:“丙杰,且把个人恩怨搁一旁,只要许弄潮答应,只要游氏夫妇不反对,实验可以立刻进行。”
石丙杰抬起头来,“那先要去徵询他们的意见。”
“对游氏夫妇来说,情形较为复难,任务交给你。”
石丙杰勇敢地答:“我接受。”
原医生推开休息室的门,“那是我见过最适合的躯体。”
孔令杰说:“老原,麻烦你进快去通知许弄潮。”
原医生却说:“丙杰,这件事由你来做比较好。”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弃权了。
石丙杰已无暇推让,“我先往游宅。”
“丙杰,说话技巧一点,必要时隐瞒一点难以接受的事实。”
石丙杰颔首。
这次轮到游氏夫妇不肯见他。
他在大宅候客室等半天,都不得要领。
侯客室长窗外就是泳池,静寂中他耐心等候,像是随时会听到水声,像是随时曼曼会得自地中跃起,挥一挥身上水珠叫:“丙杰,丙杰……”
半小时的等候比一世纪还长。
石丙杰却不介意,这是他应得的惩罚。
半晌,管家出来说:“石医生,太太服过药,刚睡,你请回吧。”
石丙杰说:“我同游先生讲也一样。”
管家温和的婉拒,“游先生也很累。”
“我在这里等好了。”
管家没想到一向磊落的石医生,今日会举止失常,只得退下。
出去的时候,他把大灯也顺手关掉,分明逐客。
会客室只余小小一盏座灯,照亮石丙杰半边脸。
他又等了不知多久。
维持着同一个姿势不变,不动,也不走开。
终于,他听到脚步声。
抬起头,见到游胤馨。
“丙杰,你回去吧,曲终人散,我们还有什么话好说。”他蹒跚走近,身体像是太重,令他无法负苛。
“游先生,我以医生的身份前来。”
游胤馨走到窗前,“天已经亮了,”他坐下来,“有什么话,说吧。”
石丙杰决定长话短说:“游先生,请准我带曼曼到一个地方去医治。”
游胤馨本来呆若本鸡,一听这话,猛地抬头,半晌才问:“丙杰,你说什么,再讲一次。”
他把身子趋向前,紧紧抓住石丙杰手臂,侧过脸,把身体对着他。
“请把曼曼旅游证件交给我,我要带她出去医治。”
“丙杰,”游胤馨老泪纵横,“丙杰,你会不会同曼曼母亲一样,悲伤过度,神智不清?”
“不,游先生,曼曼,仍有机会。”
“可是——”
“游先生,你一直信任我,请你再信任我这一次。”
游胤馨瞪着石丙杰,良久,他才问:“你要带她往何处?”
“大溪地曼勒医院,稍后孔令杰医生会让你签署有关文件。”
“可是曼曼明明已经——”他说到一半,蓦然停止,事到如今,根本不会造成任何损失。”
游氏一向是最好的决策人才,他立刻说:“好,请随我来。”
石丙杰跟着他上二楼。
曼曼的闺房他来过多次,那其实是一个小小单位,有独立的会客室与书房,此刻,石丙杰感慨万千。
甫推开门,丙杰便闻到熟悉的香味,他颓然垂头。
游胤馨拉开抽屉,把状若卡片的护照交给石丙杰,“曼曼是美国籍。”
石丙杰点点头。
游胤馨叫住他,“这件事,不宜与曼曼母亲提及,成功最好,届时才让她知道,失败的话,亦不致使她再受刺激。”
“我明白。”
“你们要去多久对
“数日已经足够。”
游胤馨没有想到会那么快,不禁自停口呆。
“游先生,细节我日后慢慢同你说。”
游胤馨明知年轻人有事瞒住他,可是他已经衡量判断过事情轻重,他不可能有任何损失,是以不加追问。
他说:“你去吧。”
紧紧握了握石丙杰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