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傅阿陈看见那张忙热得通红的俏脸,起了怜惜之意,佯装不经意,对手下瘦张喝道:“四号台子的二号套餐好了没有?”
瘦张只得快马加鞭,把两只热炒赶出来。
石子如蒙大赦似把菜托着出去。
福临门是一间中下价唐人餐馆,石子在该处做了已经大半年,临时工,加币五块半一小时,最低工资,每天晚上在楼面跑来跑去做女侍,打烊时难免手脚酸软,可是她需要生活费用。
福临门的生意好得不得了,价钱廉宜,碟头大,大师傅手艺还不错,故客似云来,忙得石子团团转。
双手托满脏盘碗回厨房之际,忽然臀部着了一记,石子一怔,回过头去,发觉非礼她的人是名十五六岁少年,正看着她挑衅地笑。
该刹那石子就要下决定:吵起来还是忍声吞气,她也是人,她也有自尊心,她也有原则。
可是老板娘已在叫她:“石子,到这边擦擦台子。”
石子不怒反笑。
屈辱?也根本不觉得了。
她匆匆随着做不完的脏工夫往前进,挥着汗,头发永远有股洗不净的油腻味,一双黑鞋早已穿得爆缝,白衫黑裙上全是菜渍。
这是天下最腌攒的地方之一。
那天收了工,关了门,石子坐下来松口气。
数一数客人给的小费,总共二十多元,她握着钞票,无奈地笑。
老板娘递香烟给她:“吸一支?”
石子摇摇头,拎起手袋外套,“明天见。”
在公路车上已几次三番累得想睡着。
到了家,取出锁匙,开门进地库,看到室友孔碧玉正在搽蔻丹。
她与碧玉共租一个地库,每人分摊三百五十元房租。
碧玉并无抬头看她,只是伸出手凝望鲜红色指甲,“回来啦。”
石子倒在床上。
“累得贼死嗳?”碧玉咕咕笑。
石子不去理她。
“不如到我这边来做。”
石子忍不住抢白她:“从没见过你那样开心的脱衣舞娘!”
孔碧玉仍在笑,“我的职业叫作EXOTIC-DANCER,你别乱讲。”
“半裸着扭动身体给一班猥琐男人观看,多难受。”
“每星期工作三天,每天跳一小时,收入是你的三倍,小姐,难不难受,看你自己的了。”
“你堕落。”
“我就知道世上只得你一人清高。”
石子悲哀地说:“碧玉,我俩不要自相残杀。”
碧玉一手熄了灯,“睡吧。”
“我还没淋浴。”
“我已习惯你身上那股脏抹桌布似气味。”
石子长长叹口气。
“对,令尊有信来,就在茶几上。”
石子不出声。
“我明白你的心情,长年累月报喜不报忧,弄得神经衰弱。”
没有回音。
“石子?”
一看,石子已经睡熟。
一双旧鞋八字形脱在床头。
石子一只手搁在床外,碧玉可以看到她手背上烫的疤痕。
这几年来她一直当女待应生,看得到已付出惊人代价,石子整个人粗糙了。
孔碧玉呆一会儿,看着窗外的满月,这异乡之月的莹光照不到她们身上。
石子与碧玉在上海申请到北美自费留学,托福试考七百分以上,许多大学都愿意录取。
两人自小是邻居,有商有量,决定到加拿大温哥华落脚。
“我听人说安大略省像威苗顿市物价比较廉宜。”
碧玉立刻说:“那边都是苦学生。”
石子一时还未领悟。
碧玉用手肘碰她一下,“怎么挑对象?”
石子恍然大悟。
到了卑诗省后没多久,加国政府愿意接受中国学生申请永久居民权,趁这个千载难逢机会,两人立刻进行申请手续,万幸都迅速批准下来。
可是生活是天长地久之事,人活在世界上,需要不停支付生活费用,资本主义都会都是长安,不易居。
极窘的时候连洗头水卫生棉都买不起,不得不想办法打工赚钱。
碧玉头一个耐不住放弃学业,跑到快餐店当女侍。
半年后又转到游客区做售货员,被店主指责态度欠佳,开除。
碧玉诉苦:“在上海,我爹我妈统是外科医生,收入虽然不高,身分倒也受人尊重,我自小聪明伶俐,从来无人责骂,真没想到会有今天。”
与石子抱头痛哭。
前后数年,整个人都变了。
石子仍然读书,商业管理系第三年,越是挨越是想毕业。
碧玉则一日比一日偏激,“毕业也等于失业,这个埠难以找到理想工作。”
“拿到身分证到香港去。”
“多少香港人还想尽百宝要走出来呢。”
碧玉向钱看,成日到高级住宅区去兜圈子,又爱到市中心逛时装店。
石子说:“衣服用来蔽体,都一样啦。”
“大不同,”碧玉斩钉截铁,“穿粗糙的衣服,人就没相貌,人靠衣妆,佛靠金妆。”
第二天,睡醒了,碧玉向石子宣布一个消息。
“石子,我要搬了。”
石子正在淋浴,听到此话,刷一声拉开浴帘,“你是什么意思?”
“搬出这土库,搬到本那比簇新两房公寓去。”
石子愣住,“几时?”
“今天。”
“什么?”
碧玉做无奈状,“应该早些告诉你。可是怕你接受不来,于是拖到最后,一切家具杂物统统送给你,房租付到月底,你一个人享受这个土库吧。”
石子发愣,她独自怎么负担得起房租?
碧玉递浴袍给她,“小心着凉。”
真没想到自幼的情谊到今日一刀两断。
碧玉叹口气,“石子,大难来时各自飞。”
石子坐在碧玉身边,低头不语,半晌才说:“你去吧。”
碧玉顿感意外,“你不追究?”
“名人要求与际遇不一样,希望你与我保持联络。”
“你的开销——”
石子抬起头来,“我自己会想办法。”
孔碧玉又说:“我父母那边,我想你帮个忙。”
“你要我怎么说?”
“什么都不说就好。”
石子苦笑,“答应你,”看看表,“我要上学了。”
“你回来时我已走了。”
石子不由得与碧玉拥抱,“再见,祝福。”
在公路车上,石子只是发呆。
碧玉这一走,直接影响到她,本来二人相依为命,现在再也无人与她有商有量,凡事都得由她独立承担了。
都会人海茫茫,石子打个冷战,自此她像个孤雏,活得下来也无人理会,遇上劫难更需自生自灭。
那日才得两节课,中午之前就放学,石子回福临门饭店去看新闻。
为什么不回家看?一则没有电视机,二则收看中文节目需要另外付安装费及月费,不是石子可以负担。
大师傅阿陈光着上身只穿一件汗衫,坐在电视机旁喝啤酒。
石子斟一杯水喝。
阿陈转过头来看着石子,“当年你在什么地方?”
石子答:“我在上海忙着寄信给香港的亲戚恳求他们资助我自费留学。”
“每个人都想出来嗳,可是处处有吃苦的穷人。”
石子忽然说:“至少我有吃苦的自由。”
大师傅笑了。
石子坐下来,“结果由父母千方百计凑了路费出来。”
“大学里应找得到研究工作,何用到唐人餐馆来吃苦。”
“到处有人满之患,哪里轮得到我,还没毕业呢。”
大师傅仍然看着她,“石子,你脸色灰败。”
石子苦笑,“瞒不过你。”
“什么事?”
“我的朋友今天搬走。”
“呵有了新出路?”
“是,她认识了一个台湾人,已经结伴去过日本,两个人在一起很高兴。”
大师傅点点头,“现在是搬出去与他同居?”
石子说:“想必是。”
大师傅抱怨:“你怎么一点窜头也无?”
奇是奇在石子本人也十分惆怅,“是呀,根本无人看我。”
“你真丢尽上海姑娘的脸,你的眼珠子不会骨碌碌的转吗,穿件鲜艳点的衣裳呀,还有,看到男人,不称赞他,也骂他几句,好让他注意你呀。”
石子吃惊地抬起头来,“陈师傅,你吃这一套?”
阿陈瞪大双目,“吃,吃得死脱!”
石子颓然。
“笑,起劲地笑,往男人身上靠去,伸手去捏他们手臂,这是甜头,明白吗?”
石子问:“你会这样教你女儿吗?”
大师傅吓一跳,“当然不,但是石子,你需要求生,否则这个社会会吞噬你,正像把他们吃掉一样。”
石子低下头。
“以后怎么办?”
“得找个便宜点的地方搬。”
“餐馆阁楼还有张破床。”
“不不不,”石子害怕,“我宁愿学习眼珠子打转,水汪汪一直落到街上滚出去。”
大师傅凝视她,“你学得会吗,有些人天生一对死鱼眼!”
“唏,老陈,”石子啼笑皆非,“谢谢你。”
“石子,我若没结婚,我一定收留你。”
石子跳起来,“你也不照照你那副尊容!”
阿陈呵呵笑,“我只不过胖一点而已。”
老板娘区笑萍推门进来,“什么事有说有笑这么高兴,阿陈,你一见石子便风骚,小心我告诉陈太太。”
“石子正在这里烦恼,她穷途潦倒,前途茫茫。”
区姑娘一听,嗤一声笑出来,“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会得没出路?老陈,你吃撑了。”
老陈一怔,想了想,果然如此。
区姑娘笑笑,闲闲道:“自古至今,做买卖,都是拿本身所有,去换那没有的,石子,你说对不对?”
石子看着区姑娘。
区姑娘说下去:“你有青春,你有美貌,你也有力气、智慧,看你打算卖什么,去换什么了。”
石子大气不敢透一下。
“花花世界,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最有办法,一个翻身,立刻晶光灿烂,叫人不敢逼视。”
老陈闲谈不忘拍马屁,“老板娘这是夫子自道。”
区姑娘冷笑一声,“绝非我自夸,当初看不起我的人,现在全住我山脚。”
老陈似唱相声,“石子,听到没有?”
区姑娘吁出一口气,“不过,石子,你就难一点。”
“如何见得?”老陈问。
“单是这名字就没有想象力,比不上人家叫描红、专红、艳红。”
石子已无心情,“我回家去写功课。”
区姑娘站起来,用报纸包了两块炸鸡给她, “放心,还有我们呢,不会让你饿死。”
石子要到此际,才怔怔落下泪来。
她别转脸,匆匆离去。
炸鸡同笔记一起放在布袋里背着。
她自唐人街走到罗布臣街,天气好,阳光普照,大街两旁都是江湖卖艺人。
小提琴演奏、默剧小丑表演、卖气球小贩……各占一个角落。
忽然见到一堆不修边幅的华人,口操沪语,正在大声说粗话骂人,抱怨生活艰难。
石子吓一跳,退避三舍,绕弯低头匆匆走过。
这几个人头发打结,手持香烟,身边放着几幅素描,大概是打算替游客速写。
石子不敢多看,见有公路车,立刻跳上去。
怕,怕被他们认出是同乡。
回到家,打开门,碧玉果然已经搬走,什么都没有带,桌上有张字条,以及数百元钞票,字条上写着新电话地址。
石子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她拆开家书,母亲照例十分挂念她:“——你也不回来走走,凑飞机票钱应该不太困难,人家都衣锦还乡了。”
石子摊开纸笔,写起家书来。
先把湖光山色形容一番,然后再三保证她是何等健康快活,前途是怎么样的光明……
“去年七月一日加国国庆,我无意走进一间百货公司,只见一只二尺乘三尺大的蛋糕,用果酱与奶油拼出枫叶国旗图样,由店员切开,分小块小块盛在纸碟上,免费派给客人享用,是国家生日呢,故吃蛋糕,真太好了,这个国家的人真会享乐,虽然国债累累,经济不景,却志气不灭,今年我会到同样的地方去吃蛋糕,我也是加国的永久居民,再过几年经济有了基础当接你与爸过来享福。”
写完这样的信真会累得昏厥。
地库内少了碧玉吱吱喳喳的声音,十分寂寥。
石子自布袋取出那两块炸鸡来吃。
摊开报纸,她看到头条新闻,温埠的中文报纸办得十分出色,且赚大钱。
华东水灾、香港立法局辩论彭督政改方案……第二页是分类广告,石子把骨头吐在报上。
忽然她看到这段小广告。
“聘请保姆,包食宿,薪优,工作时间面议,请电九二三八八何宅。”
石子心一动。
带孩子是女性天职,倘若每周工作四十小时,带一个婴儿,她自问吃得消。
马上要放暑假了,先应付了这三个月再说,见一步走一步。
至要紧有得吃有得住。
市中心正面大厦林立,街道整洁、店铺货品齐全,转一个弯就是阴暗面,乞丐蹲在污水沟边,吸毒者倒毙冷巷,不由石子不害怕。
碧玉决定到夜总会跳舞那日,石子痛哭起来,她怕她从此堕落。
她苦苦哀求碧玉莫下此策,但当时她还天真,现在她已麻木。
今天必需要有食有宿,这是最重要的事。
那夜,她在福临门做到凌晨,双腿似卖了给店堂,动弹不得。
大师傅阿陈送她返家,她在车上昏睡。
他把她推醒,“女孩子在任何时间都得打醒精神,莫被人占了便宜去。”
石子叹息一声,“谁,谁要占一只死猪便宜。”
地库里少了碧玉,更加简陋凄清。
第二天清晨惊醒,忙着换衣服,才想起暑假已经开始,学校歇暑。
本来应该很高兴,像去年,她白天在鱼场兼职,做得浑身腥臭,可是多了数千元节蓄。
今夏也得同样振作才行。
她把昨日包炸鸡的报纸取出来,找到那则聘人广告,用红笔圈住,打电话过去。
“找何太太。”
“这里没有何太太,你愿意同何先生讲话吗?”是菲律宾人口音,看样子何宅已有家务助理。
呆一会儿何先生来了,喂地一声。
“何先生,早,我来应证保姆一职,我姓石。”
那何先生一怔,随即答:“石小姐你不介意回答几个问题吧?”
“何先生请问。”
“贵庚?”
石子故意说大一点,“二十多岁。”
“有无经验?”
“有,育婴、替幼儿补习、烹任、打刷,全会,我有驾驶执照。”
‘请无前任雇主推荐书?“
石子立刻说:“有。”她没有说谎,前年一位史密逊牧师太太的确给过她一封推荐书。
“今天可以来见面吗?即使不成,也会付你车钱。”
“何先生,请你说个时间。”
“上午十时正吧。”他说出地址。
“好,我会准时。”
放下电话,石子松口气。
猛然想起,忘记问何家有几个孩子。
她淋浴更衣,穿件光鲜衣裳出门去,碧玉走了,留下衣服鞋袜,派上用场。
石子转了两次公路车,到了山上,下了车,还需步行一段路。
来到爱蒙路三二 O号,在门口先打量一会儿,只见围墙上钉着小小一块铜牌,上写着“不易居”三个中文字,石子觉得有点突兀,好奇怪的屋名,那是一座三层高的花园洋房,前后有庭院,外型十分低调,可是一定雇着个好园丁,只见繁花似锦,欣欣向荣,美不胜收。
在斜坡上一回身,正好看到海景以及整个温哥华市,自右至左依序是史丹利公园、市中心、格兰湖、本那比以及北温固罗斯山。
石子吁出一口气,风景真好。
上海位于长江支流黄浦江的三角洲平原上,上海没有这样的风景。
可是石子听人说香港最名贵的住宅也在山上。
正在迟疑,尚未按铃,大门已经打开,一个菲律宾女佣探头出来问:“是石小姐吗?”
石子连忙挂起笑脸,“是。”
“请进来。”
一进门,发觉屋子有个极大玄关,屋顶十分高敞,大玻璃窗,柚木地板,家具简单实用,石子对此有十分好感,即使是名穷学生,她约莫也知道什么叫作品味。
女佣把她带到客厅左边一间会客室。
“何先生马上来。”
会客室长窗对牢后园的草地花圃以及泳池。
窗户半掩,空气中洋溢着甜蜜的花香,石子深深嗅一下,苦中作乐,即时认为活着还是好的。
身后有人咳嗽一声。
石子转过身去。
她看到一个年约三十多岁的男子伸手出来,“石小姐吧?”
石子与他握握手。
“请坐,喝杯茶。”
那何先生穿西装打领带,石子很少在她的环境里看到西服皇然的男人,即使是讲师,衣着也很随便,这何先生一定是位生意人。
“石小姐,你可有把履历带来?”
石子把履历及推荐信递上。
何君阅后,有点困惑,“石小姐,你是卑诗大学现任学生。”
“是。”
“这份工作可不是暑期工,我打算长期雇用保姆。”
石子不慌不忙答:“何先生,且试用三个月如何?”
那何先生看着石子年轻秀丽的面孔,过一会儿才说:“我有三个孩子,实在等人用。”
石子倒抽一口冷气。
“十三岁长女,十岁儿子,以及七岁幼女。”
不是婴儿,石子放下心来。
“你负责照顾安排他们起居饮食,各种健康娱乐,还有,每天抽个多小时来补习中文,我想他们学讲普通话。”
“我可以胜任。”
“每天工作时间约自上午八时至下午五时,每周工作七天。”
没有假期?
何君无奈,“孩子们实在需要人照顾,故此薪水略高,我可以出到一千八百元。”
石子忍不住在心中说:太好了。
“可是你晚上还要到中国餐馆去上班?”
“是,何先生,否则明年学费没有下落。”
何君问:“那不是太辛苦了吗?”
石子但笑不语。
何君吁出一口气,“正如你说,且做三个月试试,”他取过一帧照片给石子看,“这是我那三个孩子,他们叫写意、自在、悠然,我叫何四柱。”
石子暗暗赞一声好名字,“孩子们可以叫我石子。”
“你明早来上班吧,我可以拨一辆车子给你用,汽油归公家,接载孩子,小心驾驶。”
石子忍不住问:“孩子们呢?”
“在香港探他们的母亲,明天回来。”
石子一怔。
何四柱似乎要赶时间,“我送你下山去。”
石子跟着他走。
“后天轮到我回香港。”
怪不得那么急要请保姆。
“过来看一看,这辆小福士哥尔夫给你用。”
对石子来说,今日遭遇好比仙履奇遇。
何四往看着石子,“工作蛮辛苦,希望你帮忙,孩子们不算顽劣,不过到底是孩子,你要处处包涵,我可能是多嘴了。”
石子只是赔笑。
“你要是愿意留宿,保姆套房在地库。”
“我先做下来再说,请问,何太太几时回来?”
何四柱沉默一会儿,忽然叹口气,“何太太与我已经离婚,她不习惯这里生话,她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石子吓一跳,立刻噤声收敛笑意。
十分钟后,她请何先生在市中心让她下车。
那么美丽的家园,那样明眸皓齿的孩子,都留不住她的心,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不易居真的不易居?
又有什么人,会把自己的家叫作不易居?
不管它了。
握着两份工作,石子心落了实。
大师傅阿陈却不看好。
“你又不是铁打,哪里撑得住,不如辞掉晚上这份。”
“不不不,我需要钱。”
“健康最重要。”
“我年轻力壮,你别小觑我。”
“当心,失去健康,即失去一切。”
石子十分悲哀,“明年又要加学费了。”
“谁教你迷信上大学,我才小学程度,一样快乐生活。”
石子看着肥陈,“你是例外,我很替你庆幸,你既幸运又知足,但愿人人都像你。”
阿陈叹口气,“何必同自己过不去,只有这么多,不去做非分之想,自己开心点。”
石子用手托着头,“我希望得到更多,海景洋房、大房车、珠宝、华服、女佣人、司机……”
“那你得学你的朋友,不然就太迟了。”
石子气馁,“你没有见过她那台湾朋友吧?”
“长得丑?”
“相貌由父母生成,不用计较,那人其实高大英俊,可是属于某帮会,同日本野寇党又很熟,是个危险人物。”
大师傅顺手取过一张中文报纸,那头条恰巧是“温哥华犯罪集团华裔控制,亚洲匪帮组织力全球居首”。
大家都叹口气。
老板娘走过,训曰:“有得吃有得穿,缘何长嗟短叹?”
石子抬起头,“为什么华人要求那么低,永远只求温饱以及上头不要来找碴?”
大师傅颔首笑曰:“听听,大学生又不满足了。”
老板娘区笑萍拍手道:“果然如此。”
“大学生最麻烦,又要好吃,又要好穿,既要民主,又要自由。”
“如此骄矜,如何办事。”
“好了好了,”石子双手掩耳,“别借题发挥了。”
那天晚上,有一个喝醉酒的洋汉试图把十块钱小费塞到石子的衣领里去。
区姑娘前来打圆场。
该刹那石子原谅了孔碧玉。
在碧玉眼中,做女侍同跳脱衣舞同样屈辱,不如到一个薪酬多几倍的地方去。
石子躲进狭窄的更衣室。
区姑娘追过去,见石于低着头,以为她气哭了,因说:“那一桌人已经走了。”
石子抬起头来,一张脸心平气和,绝不像装出来,“我没事,我只是腿酸。”
“看得开就好。”
石子揉着脚趾,“自做女侍以来,这双脚已经大了两号,我到现在才知道为什么苦力双脚会那么大,皆因负重。”俗云头大富,脚大苦。
区姑娘微笑地看着她,“石子,你会有出息的。”
“谢谢老板娘。”
“你的名字为什么叫石子?”区姑娘终于忍不住。
“家父姓石,我是石家的孩子,故名。”
“也真别致,别多讲了,速速出去招呼客人。”
开头,石子也试过找些英文卷子来译作中文赚些稿费,稍后发觉既费神又耗时,收入菲薄,且时常收不到稿费,干脆来捧盘碗。
一直认为,挨到毕业,想必是另一番光景。
可是眼见师兄姐自学堂出来,不过是做售货员、导游、银行出纳,收入甚微,碧玉父母都是外科医生,但一直慨叹拿手术刀的还不加拿剃头刀的。
这才叫碧玉沮丧,不是客人的怪手。
回到那个简陋的家,她算了一算,每日大约可维持六小时睡眠,够了,睡那么多干什么。
她伏案写家书:“妈妈,我找到一份家教工作,薪水好极了,有剩钱当寄回来,最近可能会搬到大学附近去住,地址一旦确实,马上通知你……”
搬到大学附近去?那是全市最贵的住宅区,到底年轻,石子见自己那么会吹牛,不禁嗤一声笑出来。
她累极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