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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太软 第六章

  一月底的周日傍晚。  

  吱!滚滚烟尘随车轮扬起,银、蓝两辆越野车一前一后,减速左转,停在一座开满杜鹃花的可爱小社区前。  

  接着,闲磕牙一下午,准备回家弄晚餐的社区居民,透过云彩造型的雕花铁门就看见,一名体型剽悍得极为眼熟的大个子被扔下车。  

  背向居民的他,浑身是泥,模样狼狈地趴卧不起。  

  碰!车门一关,第一辆蓝色越野车宛如打带跑的游击部队,把人一丢,和来时一样,匆促驶离了现场。  

  由于这一幕太过熟悉,太像电影里肉票或人质交付赎款后获释的场景,社区居民与驻守门口的年轻警卫一阵紧张,纷纷收拾笑脸,严阵以待。  

  阳明山给人的刻板印象是富户多、爱招摇的有钱凯子多,宵小猖獗自不在话下。小社区人口单纯,仅仅二十户,由两栋五层楼高的双并建筑隔着中庭花园两相对望,座落地点隐蔽且清雅。这里虽属于阳明山的精华地段,平均年龄在六十五岁以上的社区居民却坚称生活困顿,绝不富裕。  

  居民们一致宣称,在生财无道、节流无望之下,两年多前脾气一发作就天摇地动的年轻主委,同时也是社区内最年轻的急惊风少年郎,雪上加霜,连夜召开社区大会,拿出一大箱专家评估报告,以及旧公寓墙壁龟裂惨状的实地堪验照片。  

  诡异的是,穿着从来随性得近乎邋遢的雷公喉少年郎,那天不晓得吃错什么药,居然西装革履,还多此一举的手持麦克风,配合震灾、风灾各种天然灾害的幻灯片,一板一眼对居民说明重建的必要性。  

  活像在主持董监事大会的反常少年郎,对着一屋子的老弱妇孺,强烈主张三十年的老社区地基严重松动,裂缝处处,俨然成为比辐射屋危险一百倍的特级危楼,必须重建;否则,大家活不过下一个台风来袭。  

  此事疏通了快三年,激动的少年郎不择手段到几近恐吓。说明到重点处,他就捶一下白板、就再一次发布最后通牒——  

  他们这些老家伙,灌浆的脑筋假如坚持冥顽不灵,他就搬家,不管他们死活!  

  这句狠话,由于少年郎同样讲了三年,他每天照样早出晚归,每个月照样固定抽出两天,义务当起社区的水电工。狠话感觉起来,就渐渐没有那么狠了。  

  不幸的,那天傍晚六点整,气象局发布了海上强烈台风警报。  

  血淋淋的报告与幻灯片历历在目,年事已大的居民们再也禁不起少年郎的危言耸听;加上少年郎这次似乎吃了秤砣铁了心,整整三天,他看到老人家都不吭一声,连他们送去的饭菜都原封不动地退回来。  

  事态严重!为了不让行为日渐偏激的火爆少年郎走到绝食抗议的绝路,居民们只好接受威胁了。  

  原本摇摇欲坠的老旧公寓,在少年郎亲自监督下,历时一年峻工。  

  焕然一新的小社区一扫往昔的晦暗,清幽又明亮。最出人意外的,对花草树木从来没给过好脸色的少年郎,竟配合阳明山的土质,在社区内外大量栽植了不同品种的杜鹃花。  

  “浴火重生”的杜鹃小社区,此后声名远播,差不多成为阳明山的模范社区。  

  出名,对行事低调又贪生怕死的居民们并非福音,因为这表示引人注目。而引人注目则表示,灾难躲都躲不过。  

  居民们为了不让自己身陷险境,只好展开自救行动,集体声称重建过后他们的荷包疯狂大失血,早早两袖清风,端差没喝西北风。心理上,更是自动调整至一级贫户的困顿状态,吃简单的、用粗糙的,穿着务求破烂。  

  在如此这般“穷途潦倒”的情境下,他们一点都负担不起遭人洗劫的后果。  

  因此,光天化日之下,亲眼目睹歹徒丢弃“肉票”的骇人经过,居民们除了吓了个魂不附体,他们力求贫困的信念,也更加牢不可破了。  

  “现在的歹徒真是无法无天,无政府状态了,荒唐荒唐……”  

  “这种治安怎么得了,怎么住人呀!咱们一定要投书给内政部长……”  

  “台北市长也不能放过哪,一定要让那些朝野官员们看看咱们民不聊生,让他们别成天在电视上互揭疮疤。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故民者为国之根本也,他们懂不懂得治国之道呀,成天要嘴皮子,净是献丑……”社区居民们在年轻守卫的陪同下,壮大胆色,七嘴八舌朝大门口的“肉票”小心靠去。  

  吱!已经驶离的第一辆蓝色越野车不知何故,突然匆匆回转。  

  居民们抱头鼠窜,纷纷逃入视野最佳又安全坚固的花岗石守卫室,静观其变。  

  蓝色越野车驶停在“肉票”的身侧,车门一开,车内就咚咚咚,扔出了三个大型登山背包,将半抬起身张望的“肉票”给压回地面。  

  碰!分秒必争地车门一关,越野车又像打了就落跑的突击部队,匆忙逃离。  

  老居民们与年轻警卫面面相觑,人心惶惶,顾忌着第二辆银色“匪车”尚未离去,全都不敢轻举妄动。正当大家伙各司其职,有的抄下车牌号码,有的密切监控车中动态,有的拿起电话准备报警,“匪车”紧闭的车门突然打开——  

  越野车上,慢慢爬下来一名穿着白色羽毛衣、海蓝牛仔裤的“女绑匪”。  

  此匪个头娇小,模样秀气,素净的脸蛋明目张胆地暴露出来,并未戴上黑色面罩遮羞,看上去不像是干坏事的歹人,而且……  

  她发现他们了!  

  守卫室内,贼头贼脑窥探的一排头颅才想往下缩,却惊诧地发现“女绑匪”面朝这方,躬身微微笑,像是在跟他们打招呼。她软软的笑容亲切无邪又有礼貌,居民们忍不住站起身,微微一福身躯,对她回以极具长者风范的慈祥颔首。  

  开步朝左方而去的“女绑匪”见状,赶紧停步,又回以躬身一笑。  

  双方你来我往、你笑我更笑,社区内外笑得一团和气,其乐融融。  

  居民们的视线尾随边走边笑的“女绑匪”笑个不停,飘飘地往左侧笑了去,落定在自行爬坐起来的“肉票”身上。  

  哎呀!肉票危险了!糟糕了!  

  他们这里不能成为新闻焦点!不能让SNG车现场连线,不能曝光!他们得先一步将中看不中用的大个头救出,然后蒙上布罩!山路多绕几圈,故步疑阵,确定他不记得来过这里,再把他丢到外县市的警察局去!  

  居民们打算采取攻坚行动捍卫家园时,银色越野车的车窗忽然打开,一张他们很面善的脸孔探了出来。咦?那不是火爆少年郎的——  

  “树儿,我们跟你交代的事,你记下了吗?”  

  寇冰树在垂头丧气的袁七英身边蹲下来,帮他拍掉他脸上的泥沙,纳闷回头:  

  “什么事?”他们这两天交代了很多事情耶。  

  宁一的大脸旁硬是挤挤挤,挤出另一张笑嘻嘻的大脸,姬玄怂恿道:“总结一句话啦,你随时可以改变主意,不用委曲求全,不用藉此普渡众生……”  

  “赶快给我滚啦!废话一堆!”没人性的家伙,这次竟然不让他跟,他们每次登山回来都要去东区朝圣!这样他的就少他们一张了!可恶!“看到你们就不爽!滚啦!最近别在我面前出没,否则我不保证你们不会出事,快点滚啦!”  

  哎哟!那声音不就是……果真是——  

  “英英!”  

  “袁袁!”不顾一切,放足狂奔来。  

  “什么?”坐在地上搔发泄恨的袁七英还来不及反应,人已经被像在保护脆弱鸡仔的母鸡兵团一重重护住,又拥又抱,又是拍又是抚的。  

  “原来你被坏人绑票了呀!可怜的少年郎,难怪社区这两天这么安静,我就说嘛,事有蹊跷……原来你孤立无援……求助无门……”  

  “谁被绑票啊!谁孤立无援啊!”怒吼声破中带哑,“还不快点放开我!”  

  “下回又被绑票时,你要记得想法子通知我们呀!”对少年郎的吼叫习以为常般,母鸡兵团拍得更卖力,抚得更起劲,“我们是穷,但为了让你少受点折磨,我们会想法子凑足巨款,尽快赎你回来呀,傻孩子!”  

  “你们……你们说够了没有……放开我,听到没有!谁会逊到被绑票啊!谁硬来啊!”这两天在浊水溪饱受兄弟凌虐,袁七英元气大伤,回来又遭遇这等不幸的阵仗,气得他两眼翻白,手脚发冷又发软。“你们到底抱够了没有……给我……一点新鲜空气吸吸……行不行啊!放开我啦!听到没有啊!”  

  悄悄地退到最外围,寇冰树看不见被包围住的袁七英,却清楚听到他时强时虚、忽高忽低的垂死挣扎声。  

  起初她有些点担心,但是看着看着,她忽然有种……  

  展力齐将车子开到怔忡失神的寇冰树面前,与她一同凝视三姑六婆,戏谑道:“有没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呀?树丫头。觉不觉得这群欧巴桑,很像咱们村里那堆有理说不清的老妖婆?”  

  寇冰树恍然大悟。  

  “嗯。”她对满眼兴味的邻家大哥哥开心点头,笑了起来。“真的好象哦。”  

  是呀,就是这种熟悉又老迈的笑声与氛围,让她感觉亲切,让她……仿佛回到桃园般温暖又自在。  

  这几位长辈没有姑婆与婆婆们那么老,应该只在六、七十岁。刚才他们一直对她微笑致意,看起来似乎都是很好相处的人呢。七英先生住在这里好好哦,有这么多长辈可以聊天,好好哦……  

  看着她欣羡的表情,展力齐笑道:  

  “树丫头,你看这些长舌妇每个都又干又瘪,七英一颗拳头就可以将她们捶成肉泥……哥哥我只是比喻……比喻而已……你别吓成那样嘛,真是!我的意思是说,她们卯足劲围攻七英,七英这家伙耐性一向烂,这两天又被几个挟怨报复的死家伙操得人仰马翻,你知道这表示什么吗?树丫头。”  

  寇冰树蹙起秀眉,为难地想一下,才对车内三张静待答案的大脸摇了摇头。  

  “表示七英是一只外强中干、虚有其表的纸老虎啦,哈!哈——唔……唔……”  

  宁一一拳堵住姬玄的嘴巴,直截了当道:“这表示七英面恶心善,就算盛怒,他都不会伤害任何人。他大的只有体型,你不必怕他。懂了吗?”  

  “懂、懂了,我会改进的,宁一先生。”寇冰树为自己的观察不力感到汗颜。  

  “七英不成材是他的问题,你没什么好改进,只要接纳就好。我们走了,七英交给你。他好象有点感冒,人在生病的时候会特别难相处,你要多担待。”宁一缩回车内之前,忽然深吸一口气,朝吵吵闹闹的人堆一吼:  

  “兄弟们,出发吧!上东区朝圣去吧!走吧!”  

  “可——恶——”间杂着感冒鼻腔的咆哮,饮恨地突破重围而出。“你们给我小心点!这阵子在路上不要被我堵到!可——恶!”转身仆倒在地。  

  “哎哟!想不到英英会有昏倒的时候,来人呀!快来人救命呀,英英昏倒啦!”  

  “我……才……没有……”他也要拍大头贴……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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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蓝色大床上,发高烧的病人辗转反侧之际,伤心地不断呓语着同一句话:  

  “……我要拍……大头贴……可……恶……”  

  大致帮忙整理一下房子,拖地拖进了主卧室,听到伤心欲绝的呻吟,寇冰树身子一顿,缓缓转头,望着病得昏昏沉沉的病人。  

  “……大头贴……”  

  大头贴对七英先生好象真的很重要……将拖把往门柱一搁,寇冰树担忧地走近大床,探了探大个子高烧不退的额头。有点烫……  

  跑到客厅,从对门张奶奶刚才过来探病时塞给她的医药箱里拿出电子体温计,快步回转卧室,让念念有词的病人含住。  

  等待的时间里,她跑到浴室拧了条湿毛巾,帮全身病红的大个子擦脸降温。  

  湿毛巾轻轻柔柔地,由袁七英剑挺的眉毛转下,拭过他刚劲有力的浓眉大眼,轻柔地擦上他紧闭的眼睑,专注的手势顿住。  

  密集相处了一段时日,突然之间,天天活蹦乱跳接送她上下班的大男人一病不起了,软心肠又重感情的寇冰树无法适应,难受得直想掉泪。  

  晚上七英先生食欲不振,洗好澡就郁郁寡欢地说要补眠,让她准九点叫醒他,  

  他要送她回去……寇冰树心疼地望了一下手表。  

  哎呀!她惊呼着,慌忙将袁七英口中的温度计抽出来,用力甩动。  

  睡不安稳的病人被看护的笨手笨脚惊眠。沉叹一声后,袁七英紧闭的双眼微微裂开一条缝,雾里看花老半天,勉强认出了站在床前猛甩温度计的身影。  

  “树儿……”袁七英拖着飘飘的气音。  

  “七英先生!”寇冰树一跳,惊喜地凑脸过来,“你要喝水吗?”  

  “不是……我要告诉你……那支是电子的,不用甩……”  

  “啊!我忘了,对不起……”将上面亮着38度的电子温度计放在床头,寇冰树望着气若游丝的他,忧心如焚,“七英先生,你有没有舒服一些呢?”  

  “没……有……”袁七英老实对她摇头,“树儿……九点了……没有……你不要自己去……搭公车……哦……”  

  寇冰树这阵子仿徨失据的心,被狠狠冲撞了一下。  

  从来没有人像七英先生一样,生病中还记挂着她、这样念着她……没有人啊……没有……她迟疑地凝睇病容枯槁却坚持送未婚妻回家的袁七英,心跳渐渐加快。  

  对于这个她不知如何形容感觉,有时让人害怕,有时又觉得他人很好的大男人,她有了不同于以往的感受。  

  忽然之间,“未婚夫”不再只是虚浮不实的词汇,它有了具体的形象与轮廓。  

  寇冰树偷偷瞄一下口中咕哝有声的袁七英。  

  忽然之间,这桩她原本不知如何面对却又推不掉的婚事,变得真实,变得可期。  

  也许是她终于看清,这个看起来有一点点凶恶、有一点点难沟通的男人,是真心待她好。这“忽然之间”悸动的心情,她很清楚很清楚……太清楚了……  

  毕竟她学生时代,曾经被这种又酸又苦的甜美情感困扰了三、四年之久。  

  她人是胡涂又迟钝,但她永远不会弄错一种叫——心动的感觉。  

  袁七英久等不到寇冰树报时,吃力地瞥着钉在衣橱上的趴趴熊电子钟。睡那么久……才八点十二分哦……第一次觉得人生无趣……  

  “树儿……”他回头,拉了拉呆若木鸡的女生,“我在生病……你还给我……发呆……厚……你很过分……”  

  “我不是,我没有……我只是……”寇冰树手足无措,不知如何说明。  

  “什么啊……太复杂就暂时……别跟我说……”他现在头很沉重,很有可能听到累死的……  

  寇冰树看到他捧着头呻吟,似乎病情加重。她难掩忧心,拿起湿毛巾跑到浴室冲洗,回来时迟疑了一下才在床缘坐下,轻轻帮他擦起脸。  

  “我自己……来……”袁七英昏沉沉地举起手,想自己擦脸,手臂却失速掉下来。“树儿……你擦吧……下次我帮……你……”  

  “好。”寇冰树傻呼呼点头。擦净他狼狈的脸后,顺势拉起他的手臂将运动衣的袖子卷上去,态度自然地擦着,一面闲话家常:“刚才,七英先生睡觉的时候,社区里有很多奶奶和大婶来探望你,她们带了药来给你吃,说是你从小吃到大的草药。”原来这间屋子是七英先生的祖厝,他在这座可爱的社区长大,好好……  

  不晓得七英先生小时候是什么样子……一定很可爱……吧……  

  “那种草药很臭耶……”病红的鼻端皱起,“我不要吃……”  

  他生病的虚弱模样,让寇冰树自然而然以拐骗儿童的语气,软软诱哄道:“她们还带了鱼头火锅来让你当消夜哦,很大一锅,很香哦!”  

  “那给你吃……好了……我今天没心情吃……火锅……”  

  袁七英配合她袖珍的身材,软趴趴侧卧起他的身躯,将右臂送到她面前,便利她擦拭,并萌生一种重症病患被俏看护擦澡的错觉。  

  他紧张地向下瞄去,看见蓝白相间的运动衣裤都还在身上,不禁松了口气。  

  若有所思的寇冰树眉结一解,开心地建议道:“那我煮地瓜粥给你吃好吗?地瓜很甜哦,是姑婆种的!”  

  “我吃不……下……”被兄弟们恶意排挤,和他们登山攻顶十多年以来,这是他首次无法参与大头贴团照之旅,袁七英心灵严重受创。万念俱灰地,他向前一趴,把脸埋进蓝色枕头里,闷闷说道:“我什么都……不想要……”  

  望着他耍脾气的背部,寇冰树福至心灵,突然建议道:“那……那我们去拍大头贴,好吗?”  

  “我不……”闭上的病眼一瞠,病入膏肓的男人迅速爬坐起来,“你也想拍大头贴吗?树儿。我们现在就去吗?想拍大头贴你可以早点告诉我啊!”  

  寇冰树愣眼看着面她而坐的大个子,错愕得说不上话。  

  看袁七英毫不掩饰面容上的喜色,看着不到三分钟之前病体犹虚、一句话要分四五次讲完的垂死病人瞬间活跳跳起来,诡谲莫测的局势变化,寇冰树一时难以适应,只能羡慕地暗叹:  

  大头贴好神奇哦,她没拍过,一定很有趣吧……  

  “你要是也很想拍,我们可以现在就去!我知道东区有一间店十一点才休息,我们现在去还来得及,你不要跟我客气!”病人中气十足,一口气说完话就跳下床,推开衣柜,摆明了不允许对方出尔反尔。  

  唔……唔……满满一柜子的衣裤让人为难,袁七英摇摆不定好久,沉重一叹。他转过头,神色严肃地扫瞄床上女生窄身的白色棉质上衣与海蓝牛仔裤。  

  眉头渐锁的他,瞄着瞄着,忽然对被他看得浑身不对劲的寇冰树开心一笑。  

  袁七英快乐回头,从衣柜里抓出白色高领毛衣与水蓝牛仔裤,转身就往主卧室附属的小浴间快乐冲去,结果冲力过猛,不幸朝门柱迎头撞去。  

  “七英先生!你不要紧吧?”寇冰树惊呼着从床上跨下来。  

  “我没事……你等我一下……哦……”痛死他了……  

  望着撞得不轻的男人揉着额头,像瞎子一样摸进浴室,寇冰树不由得操心起来。  

  七英先生这样子,真的……可以出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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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鉴于拍不到大头贴,袁七英心灵受创的程度,远远超过溯溪两天所遭受的诸多非人凌辱。虽然担心他的病况欠佳,体力可能无法负荷,可是看他为了大头贴怏怏不乐一整晚,无法安心入睡,寇冰树更是于心不忍。  

  于是,不畏外头斜风细雨,她连夜开车陪乐疯的男人到东区拍大头贴。  

  回程,顺便载心花怒放的病人到医院看一下医生,吊一下点滴。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结果这一晚,病体微恙的袁七英因祸得福,不仅如愿以偿拍到大头贴,还是与未来老婆合影的第一组情人照。而由于与未婚妻合照的画面实在太协调,绝非以前那批不堪入目的照片可一较长短,病人当下做出明智的决定,从今尔后他将舍弃一众兄弟,专力追求与未来老婆的每一张大头贴。  

  想到明天就可以带着独家的照片,向一众背弃他的死家伙炫耀,袁七英饱经凌虐而严重受创的身心,不禁以神奇的速度复元当中。  

  载着龙心大悦的傻大个在台北市区跑来跑去一整晚,回到小社区时,寇冰树看见一位银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伯伯提着一篮苹果,站卫兵一样,身躯笔挺地杵在袁七英家门口。  

  “七英先生……”寇冰树向老人家微笑致意,拍拍身旁低着头一迳对大头贴傻笑的男人。“七英先生,有人找你……”  

  “谁啊?这么晚了……”袁七英抬眸看见老人家,并未多问,接过老人家沉默递过来的水果,摆手让老人家先回去。“我一会儿到,你们都给我早点睡啊!”  

  “老爷爷,晚安,小心慢走哦。”寇冰树向直挺挺走下楼的老人家挥挥手,直挥到被袁七英拖进门,她才关心道:“七英先生,这位爷爷有事情需要帮忙吗?”  

  “八成是电视坏了啦。”袁七英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王老头家的老太婆是购物频道狂,一天没看电视要她的命一样。我去帮忙看一下,马上回来。”  

  寇冰树看了一下绑在窗帘上的天线宝宝电子钟。快十二点半了耶,七英先生身体不适,还要帮人家修理电视……  

  “那我自己回……”她贴心的建议被猛然侧过脸的尽责未婚夫瞪断。  

  “明天星期一,你不是公休吗?就住下来好了,两间有床的客房随你挑。对了!”袁七英拎起工具箱时,想起什么的几个快步冲进卧室,出来时手上多了一串上面挂有可爱小人偶与小吊钟的钥匙。“这是给你的,包括社区大门和地下室的钥匙。所有钥匙我都帮你注明清楚了,等一下你要是觉得无聊,可以楼上楼下都试开看看。”  

  “哦,谢谢……”捧住钥匙串的一剎那,心飘飘浮浮两三年的寇冰树,对台北这块繁华之地,首度产生一丝家的踏实感。  

  顾虑老人家抵抗力差,袁七英翻箱倒柜地找出口罩戴上,边回头对尾随他走到门口的寇冰树指着客房。  

  “这里有四间房。除了主卧室,我自己的娱乐室兼工作房,还有两间……”他忽然弯下腰,佯装很忙地穿着夹脚凉鞋,状似自言自语:“都给你用……你想怎么布置都可以,想一想再告诉我,我请人来改装……还有哦,你的东西可以陆续搬进来了,再来会很忙啦,要拍婚纱照,准备宴客的事,有的没的,很多啦……”  

  袁七英喃喃自语着背向寇冰树,头不回地打开大门。  

  “七、七英先生……”她想问他,很想提醒他……“我的缺点很多,你、你真的不再考虑了吗?”  

  “谁说你缺点多?才没有!会这么说的人一定是太嫉妒你!”她载他去拍大头贴,还和他合照了好几张耶!树儿是天底下最最最好的女人了。  

  “可是……”寇冰树愁着眉,跟在他身后才跨出大门,惶惶不安的嘴,忽然被猛转回身的袁七英用力堵住!  

  她还不搞清楚怎么回事,袁七英已转身几个大步冲下楼,一面交代:  

  “我马上回来!”可恶!口罩忘了脱!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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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英先生……刚刚……那个不是体力不支,难道是……  

  自动自发把整理一半的地板拖完,一边回想半小时之前某人奇怪的举措,正在熬皮蛋瘦肉粥给某奇怪男人当消夜的寇冰树,恍然一惊!  

  他在吻她吗?!  

  嘶嘶嘶嘶……寇冰树掩着嘴,从餐椅上惊跳起来,冲进厨房,把不断溢出汤汁的炉火关掉。心绪不宁的,她慢慢将向粥勺入袁七英专用的海碗,端进电饭锅保温后,无事可做,开始逛起袁七英支支吾吾指定要给她的房间。  

  房间很容易辨认,因为袁七英的工作房堆满了杂七杂八的杂物柜。  

  要给她的两间房,隔着小甬道对望,约有六、七坪大。明显整理过的房间空荡荡的,空气中飘有淡淡花香,两间都是方正的隔局,视野极佳。  

  寇冰树将飘入毛毛雨丝的窗户关上,手贴着窗户,仰望迷濛的阳明山夜空。她喜欢七英先生送给她的两间房间,她喜欢这里的人,也喜欢这里……  

  这些真的都将是她的吗?她可以拥有吗?真的可以吗?  

  总觉得美好得太不真实,仿佛错入梦境……梦里不知身是客,一觉醒来,却发现她以为拥有的一切,原来只是……南柯一梦……  

  令人伤心的……一梦啊……  

  “树儿,我……”袁七英推门而入,一看见寇冰树拥着两只白色抱枕,蜷缩着身子趴在沙发扶手打盹,马上消音。  

  悄悄锁上门,像闯空房的小偷蹑手蹑脚放好工具箱之后,他拿了一张小板凳,静静绕回客厅沙发,静静地坐在睡姿歪歪斜斜的女生面前,撑起下巴,眼神认真地研究她好像睡得很幸福的面容。  

  袁七英看到兴起,好奇地扯了扯寇冰树额前的刘海,又拉了拉她短俏的发丝,望着自己的手指沉思老半天,他仿佛很不解地用力拉扯他硬如钢刷的五分头。  

  厚!一样是头发,哪有发质差这么多的!树儿不知用什么牌子的洗发精,好香哦……柠檬草的味道,好香哦……  

  整张脸凑入柔软的短发中,陶醉地嗅着闻着。  

  啊这里小小的……骨节分明的食指轻轻点住寇冰树的眼睑。  

  这里……这里也一点点……食指分别又点一下寇冰树软软的耳垂和软软的鼻骨。还有……这里,这里……  

  袁七英好奇的手指像在点菜,随便在人家的脸上这里点那里点,点来点去。  

  点到最后,长茧的指腹流连回粉嫩唇瓣之间,爱不释手,轻轻地一刷,两刷,三刷……来来回回刷动得很起劲。  

  袁七英突然半起身,东张西望一下,再三确定屋内无人,再三确定脸上的口罩已拔除之后。他双手扶着沙发,向睡梦中的未婚妻俯下脸。  

  唇上陡增的压力,惊动了等门不小心等到睡着的寇冰树。  

  “唔……唔……”被吻得无法动弹的她不顾一切地挣扎。  

  “树儿,是我是我!我啦!”袁七英抽离意犹未尽的嘴巴,坐上沙发,顺势将惊弓之鸟拥入怀中,对她惊颤的瘦背拍拍又抚抚。“我吓到你了吗?对不起啦,你没事吧?”  

  “不是……七英先生……”她以为什么都没有了……寇冰树碎不成语地依偎着他肩头,眼角噙泪,透过他强而有力的臂膀打量并非幻影、并非南柯一梦的她的房间。惊魂未定之际,并未忘记等门的任务,她低声道:“我没事,谢谢你。电锅里有……肉粥,你赶快趁鲜吃了,吃完后,要记得吃药。”  

  “好啦,我知道了……”袁七英脸色不自然地嘀咕:“那我可以继续了吧……”  

  “继续什么?”  

  袁七英将擦着眼泪的寇冰树抓到身前,双手一捧住她的脸,低头就给一顿饥渴的狠吻。他的吻来得太突然,寇冰树不知如何是好,双瞳无助地只能瞪大又瞪圆。  

  “我去冲个澡,你想睡就到房间睡!别在那里睡,会着凉!好了,快去睡!其它的我自己弄!”  

  “七英……先生……”惨遭狼吻完,寇冰树被独自弃置在沙发上,呆呆望着袁七英边全速落跑边丢话,一溜烟已不见人影。不知为何,她忽然有点想笑。  

  她不愿错过这个人……  

  她不愿再像以前对某个男孩一样因犹豫过久而错失了机会,遗憾至今。  

  小秀问她想要什么,她现在知道了,她知道了……  

  她想要把握这个令她再度动心的男人,她想要七英先生送给她的房间,她想要住在这里,想和这些好相处的长辈一起生活,一起度过必须在台北流浪的四十年……  

  她想要这桩婚姻,想要七英先生给的家,她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于是,二月底飘着薄雾的早晨,在桃园复兴乡的小山村。  

  寇冰树披上由“岁月村”绣技精湛的一众老婆婆合绣的可爱婚纱,哭肿双眸,抓住新郎扶持的大手,踏上了结满汽球糖果、鲜花彩带与各种小玩偶的越野车。在热热闹闹的炮竹声中,最后还是劳驾粗鲁新郎将新娘手中的蕾丝白扇硬给抽出来,往车外随便一扔,迎娶仪式才告终结。  

  新娘才算从桃园出嫁了,才算迈向另一段人生旅途,融入台北新生活的开始。  

  就在冷气团压境的微雨夜晚,也是洞房被闹得很凶、新郎烦到踹人的当晚,手足无措的新娘子由纯稚的女生躯壳,破茧而出,正式蜕变成纯真的傻女人。  

  二月底的这一天,寇冰树嫁入袁家门,正式成为袁七英的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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