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元春怔怔地坐在窗边,离火盆有段距离。
她这是在惩罚自己。
她千不该万不该收留一个狐狸精在府里,教她不能置信的是,她居然为他而食不知味、夜夜失眠,满脑子全是他和那只狐狸精相拥的一幕。
该死!她真对姚玄烨动了情吗?
尽管两人至今未有夫妻之实,可她却已在不知不觉中融入了妻子这个角色。
她不能的,不是吗?有朝一日,她还是要想法子回到属于自己的时代啊!怎能恋上一个古代男子呢?
“夫人,快过来烤烤火吧,外面下雪呢!”绿袖在柳元春身后唤道,同时斟了杯热茶候着。
柳元春却置若罔闻,径自陷入沉思之中。
绿袖叹了口气,缓缓来到主子身后。
“喝杯热茶,暖暖身吧!夫人。”瞧着一向活泼开朗、满脑子鬼主意的主子竟落落寡欢,她心里十分难受。
柳元春这才回首,瞧住绿袖。“你说,我是不是太愚蠢,好心遭雷劈?”
回到贾府已有一天一夜,这是她首度开口有了反应。
绿袖当下回道:“夫人心地善良并没有错,是纪小芸忘恩负义,良心被狗啃了。”提起她,绿袖满腹愤怒。
柳元春惨淡一笑,未再多言。
由小到大,她的日子一向平顺,少有风浪,如今这一下打击狠狠地敲碎了她的一颗赤诚之心,让她重新看待世间的事物。
好心必有好报?
未必!过分的热忱只会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天真的蠢蛋。
“谁的心让狗给啃了来着?”伴着话声出现在绛 云轩门口的是贾宝玉。
他拍拍肩上的雪花,然后走人房中。
“少爷!”绿袖恭敬地唤道。
“听奶奶说妹子你心头不痛快,不知是为了哪一桩呀?”贾宝玉明知故问。
柳元春瞥他一眼,发觉他依旧面如冠玉、玩心不减,存着一份捉弄人的心态。当下她脸一转,结结实实地给了贾宝玉一记闭门羹。
“哇!果然是恼着了,想不到姚玄烨这么厉害,居然惹得妹子真动怒了。”贾宝玉径自说着。
“不许提他的名字!”柳元春忿忿地回首,瞪着贾宝玉。
“啊!我说好妹子,你就甭生闷气了,男人风流快活、三妻四妾原属平常,你又何须着恼呢?”
柳元春怒意更甚,一古脑儿地发泄出来。“谁说男人风流快活才属正常?为什么女人非得三从四德,由着男人三妻四妾,还得表现出容忍宽宏,是谁规定女人必须忍受这一些王八羔子气?你说!”她直逼近了贾宝玉。
贾宝玉呆了呆。“呢,这个……女人自远古以来,不都是如此吗?”
“错了!人皆有心,无论是男是女,都不希望自己的真心教人给负了。”话甫落,柳元春心头大震。
她说的不正是自己的心吗?
原来,她真的是付出了一片真心。
顿时,柳元春心头满是陌生的苦涩。
她的末日到了,天!
“也许……呢,姚尚书并未辜负妹子你的一片真心,他、他只是多接受了另一个人的心意而已。”贾宝玉面色不自然地说着。他到底在胡诌些什么呀?
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唉!
“我并没有接受旁人的心意,贾当家请不要胡乱猜测。”姚玄烨突然出现在房门口。
嗄?他怎么来了?
“啊!失言了、失言了,你们夫妻慢慢聊,我还有事走先。”语里,贾宝玉朝绿袖使了个眼色,两人越过姚玄烨离开绛云轩。
贾宝玉这才松了口气,幸亏逃得快,否则被姚玄烨那双没有温度的眼给冻死就冤枉了。
柳元春一见姚玄烨,心头竟无端地刺痛起来。
“你走!我不想见到你。”声音出奇地冷静。她不想让他看出她的怒气,因为那表示她在乎。
姚玄烨并未依言而行,反倒笔直地朝她走近。
“不要过来!这里不是姚府。”柳元春盯住他。
“无论是什么地方,你仍是我的妻子。”姚玄烨在她面前站定,一双黑沉的眸直锁住她的脸,没有半丝愧疚之色。
“也许我该休了你这个丈夫。”尽管不愿意,语气中仍透出怨怒。说到底她是个人,无法做到情绪完全自制。
姚玄烨却低笑了起来。“于理于法,你都不能这么做。”
“是吗?”柳元春不眼输地仰起脸,眸光充满挑衅。
“于理,我自问并未曾做出苟且之事;于法,女子无权决定丈夫的去留。”停了停,他突然俯下身,凑近她的美颜。“所以,你永远是我的人,明白吗?”
俊颜回复惯常的三分邪气淡笑。
他真是狂妄自大!
“也许我永远不回尚书府。”柳元春一副看你奈我何的神情。
这一回,姚玄烨脸上的笑意扩大。“你以为贾府敢公然与我作对吗?”事实上,全金陵城里敢与他为敌者,屈指可数,贾府并不在其中。
他一向知道敌人在何处。
“你、你这算威胁吗?”柳元春总算沉不住气,透出怒色。
“我是请求你和我一块儿回尚书府。”姚玄烨朝她伸出手。
“我、不、要!你听见了吗?尚书大人。”柳元春当即回绝。
沉默了半晌,姚玄烨再次勾起淡笑。
“也罢!就由你吧。”停了停,他眸光骤变,转淡为浓。“不过,我相信你一定会回到我身边。”话甫落,他冷不防地在她唇上印上一吻,然后转身走出绛云轩。
一直到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目及之处,柳元春才回过神来,轻轻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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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天——
薄心仁的房门悄悄地打开了一道缝,然后推门门人一抹纤细身影。
他的头抬了下,淡瞥一眼,复又埋首案前,提笔疾书。
在地上弃有七八个纸团,纪小芸随手抬起其一,摊开一瞧,不由得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薄心仁蹙眉,微微不悦地开口。
纪小芸将纸摊平于桌面上,“你自己瞧瞧,这里头的字,像是有九成像,惟独签名落了岔子,一点也不像。”语气里明显的嘲讽和见死不救的意味,表露无遗。
薄心仁冷笑一声,“既然如此,不如由你来写。”他将笔搁下。
“唷!怎么着,这样就恼啦?亏得老爷子如此倚重你,看来他老人家怕是要失望!”纪小芸闲闲地在椅子上坐下,半月形的眸里透着嘲谑。
薄心仁纠结着眉宇,怒意更盛,他起身来到门边。“我不想见到你,请你回房去。”他拉开门扉。
纪小芸却是动也不动,缓缓地道:“赶我走很容易,但事情若是办不成,老爷子怪罪下来,可别将我扯下水。”含笑的眼直瞅住他,有点儿狡猾。
“你倒说说看自己帮了什么忙?”薄心仁挑眉问道。
“起码我赶走了姚夫人。”
“除此之外,你别无长处。”他很快地接口。
“是吗?”纪小芸仍笑着,并由口袋中取出一枚精美绝伦的玉印。
“你这……”
“有了这枚玉印,即使你的字有些微之差,也容易让人信服,不是吗?”这枚玉印是上回她在书房搜索时顺手带出的,由于印不大,因此一时间遗失也不易立时察觉。
薄心仁瞧着她好一会儿,终于将门重新合上。
“我还是帮上忙了,对不?” 纪小芸笑意更甚,眸底颇有得色。
起码她到过他无法接近的地方。
薄心仁无言地回到桌前提笔书写。
不多时,他把纸张拿起,吹了吹气,待字迹完全干了之后,再盖上玉印。
纪小芸来到他身边,瞥了眼,徐徐地道:“总算像样多了。”
薄心仁仍旧无言,将信纸折好放人信封之中。
蓦地,一双纤纤玉手由他身后勾上他的颈项,耳畔立时传来一阵温热的气息。
“你做什么?”薄心仁语气僵硬地问。
纪小芸并不答话,一双葱白的柔荑直探人他襟口里,徐徐地摩挲着,眼底含着狡黠的轻笑。
“请你自制!”薄心仁斥喝。
纪小芸不退反进,纤盈的身子直绕到他身前,贴近他的胸膛,“今夜,我可以留下来。” 她盯着他瞧,充满诱惑地哺语。
老爷子曾说过,事成之后要给他谋个官职,她可得乘机攀上他,说不准日后还可以图个官夫人来做做哩!
“不必了。”薄心仁拉开她勾缠的双手,将她推离自己。
“你……”惊愕布满纪小芸的脸,以她的经验,从没遇上拒绝嘴边肉的男人。
该死!不识抬举的男人。恼火很快地染上她双颊。
“你可以走了。”薄心仁无动于衷地下逐客令。
纪小芸眯了眯眼,转身离开。
受此折辱,他日必报!她暗暗起誓,惟脸上仍挂着浅笑,心绪的变化仅在一瞬间,让人无从察觉。
“想不到今日让我见着了柳下惠,当真稀罕。”
语罢,她理理衣裙,取回玉印之后离开。
薄心仁的脑海里却在同时出现了另一张绝美的容颜,久久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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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关为天下第一关,乃长城上的重要关隘。
这一日,传令兵自边关快马直人金陵,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驻守山海关的范将军以及副参军皆在试射红夷大炮的时候膛炸而亡。
皇上知悉,震怒交加。
“皇上请先息怒!”开口的是一品大官——弘文阁的大学士卢文光。
“平白折损两名大将,教朕如何不怒?”
“皇上。”卢文光由怀中掏出一物。“臣有另一事启奏,或可让皇上明白范将军折损的真正原因。”他恭敬地递上一封信。
随侍皇上的公公随即取过信呈上。
皇上打开信纸,一看之下不由得加深了眉宇间的皱折。
“此信爱卿如何取得?”皇上看完,心情显得沉重。
“不瞒皇上,臣早已怀疑姚大人利用职权谋取私利。因而派人暗中调查。不意臣近二日发现姚大人除了中饱私囊之外,竟私通鞑子,罪无可逭!”
“朕不明白,姚大人一向对朝廷忠心耿耿,怎么可能通敌?”语气间有明显的迟疑。
“皇上,人心难测,更何况那信上的字迹确实是姚大人所写。”
“这……”皇上眸光落在朱砂印上,这的确是姚玄烨之印与字迹。
“皇上,姚大人勾结葡萄牙商人购人次等红夷炮再浮报军备,谋取暴利,如此亦等于间接害死了范将军与副参军等人,望皇上明察!”
半晌之后,皇上有了决定。
“卢卿家听旨,朕命你即刻率御林军至尚书府捉拿姚玄烨,送人刑部大牢候审。”
“臣遵旨!”卢文光一张老脸浮上了胜利的微笑。
不愿与他处同一阵线上的人,都是他的敌人。
他深信再过不了多久,他的眼中钉便可拔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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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夫人……大事不好了……”
绿袖急冲冲奔进绛云轩,一身都是细细的雪花。
瞧着她低喘不已,柳元春开口道:“慢慢说,别急。”
“夫人哪,怎能不急?方才老爷告诉我,说卢大人正率兵前往尚书府去捉拿大人啊!”
“什么?”柳元春倏地由椅子上弹起。“发生什么事了?”
“听说是因为浮报军备一事,结果次等红夷大炮发生了膛炸,炸死了边关的范将军。”
霎时,柳元春只觉得心头一阵翻搅。
他终究还是被查抄了!
她竟说不出心头是什么滋味。这一切皆是她曾预设过的事,但真的发生时,仍是令她有措手不及之感。
“夫人,咱们是不是该回府去瞧瞧?”绿袖问道。
柳元春二话不说,立即取过斗篷往外头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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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不大,仅飘着细细的雪花,轿子刚停下,柳元春便疾奔进尚书府。
“什么人?”守在大门的御林军阻止她的去路。
柳元春盯住侍卫,面不改色地道:“我是皇上的小姨子。”
小姨子?那不就是皇后娘娘的妹妹?
御林军瞧她生得国色天香、气韵不凡,当下躬身退开,让出一条路来。
哈!想不到这招这么好用哪!根本没人敢怀疑她。
柳元春的心情在短暂的冷却之后,疾奔大厅。
刚跨进门槛,柳元春便教眼前的景象给惊呆。
这些人、这些人居然……居然在抄她家!
一股怒气忽地自她心底爆开,说什么这里也是她被八人大轿迎人门、住过好几个月的家啊!
到如今,她才明白自己原来已在不知不觉中把尚书府当成家了。
此时,四名侍卫正搬着大厅里的紫檀供桌经过柳元春身边。
柳元春把手一伸,按住了紫檀供桌,大喊一声:“统统给我住手!”
此语一出,众人纷纷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这位差爷,请问你们可有搜索票?”柳春元盯着其中一名搬供桌的侍卫瞧。
搜索票?那是什么玩意儿?
柳元春见他一脸茫然,当下改口问:“主事者在何处?”
“本官在此。”卢文光适巧由左侧之门走人大厅。
柳元春一眼便瞧见他手中正捧着原先摆在供桌上的玉麒麟。
据她所知,那对玉麒麟乃元朝时期之物,十分珍贵。当下她怒火攻心,正欲斥骂耍泼,眸光却与随之而来的姚玄烨对上。
尽管他没有手铐脚镣,但身旁却围了数名侍卫。
两人眸光交会,姚玄烨对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柳元春心口微微一揪,怒火渐渐平息。
她何尝不明白他传递之意,然而,真要眼睁睁地由着旁人撷掠自己的家产,实非易事。
当下,她深吸了口气,沉缓地开口:“卢大人今日所为何来?”她的态度不卑不亢,落落大方。
卢文光眸光闪了下,心知她定是姚玄烨之妻。
“姚尚书贪赃枉法,通敌叛国,皇上特命本官前来拘捕。”
“可有凭据?”柳元春又问,面上毫无惧色。
卢文光素闻姚玄烨之妻容貌倾城,今日一见更觉她除了美貌,胆识亦不差。若换作寻常妇人,早为丈夫所犯下的罪行而哭倒在地。
“本官是传皇上口谕。”卢文光简短地道。
柳元春闻言,不由得冷笑一声。“既是口谕,卢大人只管抓人,何以搬动我府里的物品?依大明例律,抄家需在人犯定罪之后,由皇上下旨方能抄清财物、封我府邸,难道大人不知道这一点?”
该死的丫头,牙尖嘴利!
“夫人误会了。”卢文光赔起笑脸。“本官并非率兵抄家,而是在收集此案之证物。”
闻言,柳元春不由得再次冷笑出声。“敢问卢大人,此案与我府邸的紫檀供桌有何干系?”
“噢,误会、误会,侍卫们搬错了、搬错了。”卢文光立即朝搬桌者使了个眼色。
当下,供桌又回归原位。
“那么,大人手上的玉麒麟呢?对此案有何助益?”柳元春丝毫不肯放过他。
“呃,本官只是拿来欣赏……欣赏而已。”语罢,他忍痛将玉麒麟摆回供桌。
可恶的死丫头!
跪在一旁的尚书府下人们瞧在眼底,不由得会心一笑,尤其是姚福,更对夫人佩服起来。
“那么,那些花瓶、古玩呢?” 柳元春目光半是含笑、半是凌厉地—一射向厅中正在搜刮财物的侍卫们。
“全放回去!”卢文光咬牙下令。
这可恶的丫头片子,若非瞧在贾老夫人与太后的交情匪浅,他大可不顾一切,抄光尚书府而无人敢问。
都是她!该死!
“把人带走!”卢文光紧接着下令。
柳元春对此无力阻拦,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姚玄烨被捉走。
因为,在她心底对他是否真正贪赃枉法、是否通敌叛国,全然没有把握。
她心底十分地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