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娸娸求痴 第九章

  花映红凶归凶、恶归恶,当地愿意轻声细语说话时,那嗓音真的很悦耳,如果她竹收起鞭子,改到茶馆哼哼小曲儿肯定会日进斗金的,齐娸娸忍不住要这么想。

  「方才听茶馆的人说起,妳是齐坛国的二公主?」

  见她点头花映红哼了哼。

  「那么,对于锦衣玉食、要啥得啥的公主而言,该是很难明了咱们这些自小便得靠自己求成功、求显达的市井小民的想法了?」

  花映红睇着外头正在喝水的胭脂红马,似乎感受到主子的目视,胭脂轻嘶了声,还在泥地上踏了踏蹄子。

  「自小,我就喜欢红色,红色的衣服、红色的发饰、红色的器皿、家当,乃至,红色的马,不为啥,只因我的世界里尽是一片灰暗,我喜欢红,喜欢亮眼,喜欢得到所有人的注视与羡慕,我爹娘只生我一个女儿,没错,他们是很疼宠我,但因着家境清寒,所谓的疼宠,也只能是在言行上多加亲昵罢了,至于实际的物资,则匮乏得很。」

  「他们是做什么营生的?」齐娸娸发问。

  「挑粪。」花映红淡然的像在说着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挑粪?」她真的不是有意要表示惊讶的,只是,只是真没想过这世上竟还有人得依此业为生的。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花映红挑眉斜睇着她,「谁不吃饭?谁不如厕?既然有人上茅厕,既然田里需要堆肥,自然,就会有人挑粪水,妳不知道,是因为身为公主,这类骯脏的低下琐事轮不到妳来费神。」

  「对不住!」齐娸娸真心诚意的道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只是没想到有人要靠这种活儿过日子?」花映红无所谓地帮她接了了话,

  「我爹大字不识一个,既瘦且弱,而我娘,她是个哑巴,逃难时遇上了我爹,两个苦命人相依为命啥都不会,不当乞丐还有个挑粪的活儿干已算是不错了。

  「我爹娘深觉庆幸,可我却不这么认为,很小的时候我并不明白为什么没有玩伴愿意到我家玩?还有一些平日肯跟我玩在一块儿的伴,为什么只要一见着了我爹娘便要掩鼻远离?大了一点,我才明白那种眼光,我爹娘以挑粪维生,我是挑粪人的女儿,他们肯跟我玩是种施舍、是种怜悯,我是没有权利要求和他们平起平坐的。

  「不过,很快地,我就不再在乎了!」

  花映红肃冷着嗓,「我告诉我自己,终将有一日会轮到他们来仰视钦羡我的,贫苦人家的孩子比别人更懂得如何运用自己的天赋去赢得想要的东西,身为女人,我没有家世背景,没有寒窗苦读求显达的机会,但上天赐了我另一个本钱──美丽,我知道自己很漂亮,而这就将是我的工具。

  「十二岁那年我设法挤入乡中选秀的行列,进了皇宫,在别的女孩儿都还陷在愁云惨雾思念家人时,我已全心投入了学习,三年下来,诗词歌赋、轻歌曼舞无一不成,还有,我学会了如何让男人爱我爱得神魂颠倒,我知道我将面临的是个拥有后宫佳丽三干的男人,我要握住他的心,让他除我之外看不见别的女人,我要的不只是一时宠幸,而是真实的权力,在后宫中生存,握住实权比拥有人缘更重要。」

  是这样子的吗?

  齐娸娸听得恍神,忆起了父王后宫中的诸多佳丽,是身为公主的优势吧,她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必须为了生存,付出这么多努力。

  「十五岁那年我成功地赢得了皇帝的宠爱,他果真迷恋上我,他喜欢我美丽的容貌、喜欢我略带傲然的倔气,更喜欢我绝妙而惑人的舞姿,很快地,皇帝策封我为贵妃,赐了座彤彩宫,还让我将爹娘给接进宫里。

  「那两年正是我人生的顶峰时期,爹娘不用再挑粪,我特意派了绵延数里的銮驾将他两位老人家迎进宫里,那一回,听说乡里的人莫不争相夹道看热闹,个个都羡慕地说挑粪的命好,生了个当上贵妃的女儿,我汲汲营营了前半生的目标似乎已然完成,然后,我十七,然后……」花映红眼中出现了复杂的情绪。

  「然后耿乐出现了。」

  似是在咀嚼口中的人的名字,花映红稍停了片刻。

  「我爱舞喜乐,皇帝为我组了个宫廷乐师班,日夜笙歌不绝,后来,乐音才子耿乐被皇帝收揽,钦点为殿前乐师总典守,由于前位典守是教了我三年的七旬师傅,对他的乐音技巧我素来欣赏,这会儿见个年轻人来取代他,心底总是不服,老想着一个年方二十二的年轻人能有多大本事?所以当时我是带着挑衅的心态去见他的。」

  「然后?」

  「然后?」花映红冷哼,「你也知道耿乐那手能化腐朽为神奇、引杂音为天籁的本事,是的,刚开始时,我服气的是他的本事,可到后来,当我不断寻着各种借口去找他研究曲目,去请他帮我编写新舞曲时,我才慢慢体会出,他吸引我的已不再是单纯的才气横溢,而是,而是那个叫耿乐的男人。

  「耿乐这男人,皮相还是其次,他最容易让女人着迷而沉沦的,该是他的温柔吧……」

  齐娸娸不自觉地点了头。

  「我对他的情意他清不清楚我不知道,但他那总是对人温柔、似有情却又无意的举止真会将人给逼疯的,相处了三年,我活得忐忑,总在他究竟爱不爱我的迷思中渡日,连原先被视为最重要的宠幸于君王都没放在心上,我总认为他是喜欢我的,只是忌惮于皇帝,只是忌惮于我的身份……

  「多才遭妒,在他下头多得是想取代他位置的人,一桩宫廷命案竟诬上了他,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皇上看我和他走得太近,瞧他不顺眼而任由别人布局害他的,我在皇上跟前哭闹咒誓才救回他的命,就是这样,他不情愿地欠了我一条命。」

  「而妳……」

  齐娸娸皱皱眉出了声音。

  「想要他用后半生来还?」

  花映红冷觎了她一眼没理会她的话,继续说下去。

  「事情发展至此,我知道皇帝对我已起了疑心,所以做了潜离皇城的准备,那些年里,我同皇城的侍卫统领学了不少武功,这事我是瞒着皇上的,没想到还真用上了,所以,离开皇城对我并不是难事,我潜至耿乐房里将他唤醒,告诉他三日后在皇城百哩外的飒秋崖见面,他曾告诉过我那儿的枫叶最美最艳红,像血般,我爱红色,也早想过只要重新获得自由,那儿就是我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当然,也是最想和他一块儿享受自由的地方。」

  「结果……」结果不难猜想,齐娸娸出了声音,「他并没有出现?」

  「是的!」

  花映红没有表情,一径冷着嗓。

  「他没有出现,我等了三天、五天、七天甚至一个月,但他始终没有出现,事隔一个半月后我潜回皇城,才知道我走的那天晚上他也离开了,所以,外界对于此事的揣测都是无行乐师拐带贵妃为爱私奔,只有我自个儿清楚,他是走了没错,却是自个儿走的,他深觉欠了我人情,不忍当面回绝,就由着我在飒秋崖苦等他一个月。」

  说到这儿,她的眸子黯了黯。

  「可笑的是就在我等他的时候,我并不知道皇帝已派人贴出告示,限我一个月内返宫,否则就要将我父母斩首示众,所以,在我苦候他出现的时候,在我卧在那堆鲜血似的枫叶上时并不知晓,我爹娘的血已如枫叶般红艳血淋淋地洒落在众人的眼前,干涸殆尽了。

  「现在回想起,当初我根本不该接他们进宫享福的,挑粪挑一辈子总好过被人砍去了脑袋,伴君如伴虎,权力予人的反噬力量是很可怕的,爱一个人和恨一个人仅有一线之隔,离开皇城前我总还以为皇帝会顾念旧情不会去为难他们,可毕竟我真是太天真了,对耿乐的期待太天真,对皇帝的希冀也太天真了!」

  花映红发出狂笑。

  「可笑的是,我向来学习的便是如何操控男人,如何掳擭他们的心,这会儿看来,我根本无法左右他们,而那真正被命运摆弄的人,只有我自己!」

  齐娸娸闭了闭眼睛没有声音,这一切,还真是乱哪!

  她原想告诉眼前女子,一个人若老想着算计别人,迟早也是要遭人算计的。

  半天后她还是将话给吞回肚里,这女人,防心太重,难以用言语沟通,此外,她也因此想起了自己,她起始时接近耿乐不也是怀着算计的心吗?换言之,闻笙的那句白骨精,倒还真没诬了她呢!

  只是,善于算计的人往往结局都是跌入自己的陷阱里,像她,还能再否认她对耿乐的爱吗?

  ※     ※     ※

  「花映红!杀千刀的坏女人!挑粪生的恶婆娘!会跳舞的狐狸精……」

  飒秋崖上,绝顶处生了株千年松柏,它的枝桠蔓生跨出了崖头,底下是万丈深谷,枝桠上,这会儿正悬挂着一个女人,一个双手被缚在绳上,挂在树梢上的女人,一个很会骂人的女人。

  骂天骂地后,齐娸娸对着无动于衷,坐在崖边枫叶堆上闭眼假寐的女人继续大吼。

  「拿妳的毒药来,拿妳的匕首来,不然,就请把妳的麻绳绑低点儿,直接绕过我的脖子让我死了吧,妳自个儿来试试被挂在这儿看风景、荡秋千是什么滋味!拜托,本公主不怕耗子不怕野猪,不怕野豹不怕老虎,就是怕……高!」

  「有本事就放我下来单挑,这么挂着人等风干算什么英雄好汉?算什么英雌好女?」

  「原来……」

  花映红懒洋洋出了声,却连眼皮都没抬。

  「妳也是有怕的东西嘛!那正好,听说人在死前若被吓得面色通红,那可是最美的时候了,希望耿乐来得及看到。」

  「那如果他不来呢?」她的身子被山风吹得突然晃了晃,吓得她赶紧闭上了眼,脚不踏地心不踏实,这话半点没说错。

  「不来?」

  花映红轻轻一哼。

  「今日正是第七日,日落前他若当真不出现我就成全妳,一刀割断绳子让妳下去当坨烂泥巴。」

  「没得商量吗?」齐娸娸愁巴着小脸,

  花映红睁开了眼。「妳不是不怕死的吗?」

  「是不怕死,可却怕这段等死的过程,这样吧,」齐娸娸闭着眼睛想着主意,「红姊姊,行行好,待会儿妳要割断绳子时别喊我,一刀飞过绳断人落,让我猝不及防到地府和阎王下棋,也省得吓得屁滚尿流。」

  花映红喟然摇摇头。

  「瞧妳摸样儿生得好,可那张嘴就是没半点女孩儿样,真没想到那么斯文的耿乐竟会喜欢上这样的女子。」

  「所以喽,红姊姊,这会儿连妳也不相信了是吧?」眼睛虽是休息,齐娸娸的嘴依旧没歇。

  「早跟妳说什么白骨精都只是闻笙的疯话罢了,妳硬是不信,非要挂着我等他来,可别真将我给挂成了一副白骨,妳也等成了幽灵,而他,却还是不见人影!」

  「看来,妳是来不及成为白骨了……」

  花映红缓缓站起身面向来人,那一头,踩着血红枫叶朝她缓缓踱来的,正是她念兹在兹挂在心头多年的男人。

  花映红的话让齐娸娸睁开了眼,她挂在树上傻傻瞧着耿乐朝这走了过来,他的眼先是淡淡扫了花映红,之后便盯住她的眸。

  他的眸里有些未知的眸采让她脸上泛起了红晕,自从那日听了花映红的话后,她一直在想他,一直想问他问个清楚,要她走,究竟是为了下在乎她,还是,真如花映红所言,是因为太在乎她了。

  不过,当齐娸娸身子再度被山风吹得晃了晃,她想,这会儿不是问这问题的时候。

  「我来了,」耿乐将视线转回花映红,「妳可以放人了吧?」

  花映红冷冷一哼。

  「故人相见,你却连招呼都没打,尽顾着妳的白骨精?耿乐,你最好看清楚点,这丫头离我比离妳近多了,我若想要射断那条绑着她的绳子,可要比你飞身上前救人要来得容易。」

  耿乐吞下闷气,朝花映红点了点头,「花贵妃,别来无恙!」

  「叫我红儿!」花映红自怀中拿出匕首在手上拋了拋,「我早已不是什么贵妃了。」

  「红儿、红儿、红儿……」

  像八哥般不断出声还带来回音的是挂在树枝上的齐娸娸,只见她漫不在乎扯着嗓,「早说嘛,红姊姊,原来妳喜欢人家这么喊是吧,想听就听个过瘾!红儿、红儿、红儿……」

  飞刀截断了八哥似的声音,那刀子捉捏得准,只是削过了她手掌上一层薄皮,勾出了血丝却不会致命,也并未损及麻绳。

  「丫头,安静点,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将视线转回耿乐,花映红自怀中掏出另一把飞刀,「耿乐,你这丫头倒还真有些胆识,只是莽了点,希望你不要像她,」

  「红儿。」耿乐听了命,语气中却满是不情愿。

  「很好,这是第一步,凡事总该有个开始的。」

  「我和妳,却不可能有开始。」耿乐神色依旧和缓,话却说得绝。

  「为什么?」花映红面上虽依旧强装无所谓,可微起了轻颤的手还是掩不住心绪,齐娸娸本想讥讽出声,可看了看那在花映红手上颤了颤的飞刀,决定还是闭着嘴好些。

  「没什么为什么的。」耿乐叹了口气:「红儿,这么多年了,妳始终不肯放弃,始终要逼我出来见妳,为的就是让我亲口告诉妳一声──我不喜欢妳?」

  见对方脸色白了白,他不忍心地摇摇头,「在我生命中乐音始终占了大部份,不是你不够好,只是,我的心没有空位。」

  花映红僵直了腰杆,瞇紧了眸。

  「这样的理由以前或许可以说服我,现在却不行了。」

  她瞥了一眼那正挂在树上的齐娸娸。

  「这丫头的出现似乎改变了你,否则,若在以往你应该是不会插手管闲人的事的。」

  「闲人也是条活命,也是不容随意戕害的生灵,如果,以前的我给了妳寡情的印象,我很抱歉,只是,红儿,就像我方才说的,妳放了齐姑娘吧,我既已来到这儿,就代表我愿意面对面和妳把这么多年来,介于妳我之间的恩怨一次解决,她和我们的恩怨无涉,不该挂在那儿受罪的,」

  「与我们的恩怨无涉就不该受罪?」花映红冷了眸,「那么,我的爹娘呢?他们又何罪之有?」

  「关于妳爹娘的事情我是后来才听说的,」耿乐一脸歉意。「对于这事我为妳感到遗憾,可红儿,妳不能将这桩憾事也归到我头上,有些事,在妳决定做之前,就该先想到后果的。」

  「能有什么后果!如果不是你不愿现身,累得我天天傻在这儿等你来,那么,我就不会错过回去救他们的时机了。」

  「救不了他们错在妳傻气的痴等而不是耿乐!」

  耿乐还没出声,齐娸娸却已忍不住发飘。

  「花映红,妳错在贪得无厌,错在什么东西都想要,妳既已有了君王的宠爱,却又奢想要拥有一个温柔的情人,妳既要富贵安逸,却又舍不下对浪漫梦幻的向往,可这世上又哪能尽如人意?

  妳已比许多不幸的人幸福了,是妳自己的贪念将你害到今天的地步,你不去搥胸顿足反省自己,不去妳爹娘墓前悔过哭墓,还在这儿将问题丢到别人身上,整日挥着鞭子打人、吹着悲哀的箫音骗人,妳是不是小时候跌到粪坑里,让粪屎给蒙眼蒙鼻蒙耳蒙心蒙肝肺了?」

  如果不是隔得太远,耿乐一定会想办法将齐娸娸的嘴给封住。

  可这会儿他只能微带着尴尬看着那被人绑荡在树枝上头的她骂得迭迭不休,他知道花映红让人给顺从惯了,是听不了劝的,这会儿她说的虽是实话,但觑着花映红青白不定的脸色,他心头起了暗祷,祷告笛音快点儿出现。

  笛音?

  齐娸娸没骂太久,三个人都听到一阵清亮的幽笛,耿乐听小,那正是由褰裳竹发出的清音,于是乎,他松了口气,继之一个低身,他自身上抽出把银刀,银影闪过,他趁花映红猝不及防之际射出了短刀。

  那把刀不是射向花映红,竟是直直射向齐娸娸!

  飞刀至,断了绑住她手腕的麻绳,也切断了她和老树间的联系,她连想都还来不及想、连叫都还来不及叫,就这么直直坠落。

  这不可好,那一刀就同她方才对花映红所做的要求,只是,她绝没有想到,这一刀会是由耿乐射出。

  见齐娸娸落下,耿乐吁了口长气,清浅浅地勾起了笑。

  「我说过要和妳好好解决事情就不会再逃避,这会儿,少了那爱骂人的丫头,是不是安静多了呢?」

  安静……多了?

  花映红尚未自震惊中清醒,没法子回答他的问题,两人之间只有呼呼掠过的山风回响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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