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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水楼台 第一章

  啊,这个!小食指从天而降,对仙衣飘飘的插画人物快乐地戳下去。

  “粉红色玫瑰是拉斐尔,百合花这个是加百列……米……”小娃娃将书捧高,表情专注,小舌头却不听使唤地打结了。“米……米……”

  舌头“跳针”了五分钟,眼睛跟著“斗”了五分钟,终于,小娃儿累坏了。

  求救地向坐在左右的父兄各投一眼,结果让她失望。在她长达六岁的人生中,两个对她非常重要的男生,一个坐姿清闲,正研究着不断飞掠而去的倒影;另一个嘴巴总是咬着铅笔,永远在埋头苦读。

  妈妈……小女娃揉着眼睛,怀抱最后一丝希望,转向前座。

  “太太,太太,你要不要紧?要不要我找个地方停下来让你吐?”司机老大吐掉槟榔汁,担心他刚送洗的椅套就这么毁了。“吐出来才会舒服啦,你不要强忍,要不要我停下来?真的不要我停下来吗?你脸色很难看哦!”

  “不用,就快……到了。”勉强答完,人又晕得奄奄一息。

  妈妈好可怜喔……女娃儿将书本摊开,搁在屁股边。

  “司机伯伯,司机伯伯……”

  “哎哟,妹妹,你叫我伯伯好伤人哦,人家我十五年前刚退伍,大你哥哥又没几岁对不对?叫我哥哥就可以了嘛!”司机老大打趣地向后瞄去,这一瞄差点没吓死,赶紧减缓车速。“妹妹啊!这段山路好危险的,你赶快坐下来,快点坐好!”

  危险的不是山路,是开车的人吧?经过司机老大的连番折腾,妈妈再顾不得大家闺秀应有的仪态,将塑胶袋紧紧一捏,姿态优美地向前趴。

  “太太,你怎么了?你要吐吗?忍着点,太太,你很想吐吗?太太,你要不要紧?”啊后面那两个男的是死了喔?都不会互相帮忙的!

  “司机伯伯,我跟你说……”试图站起的小娃儿朝司机老大的座椅扑去。

  后方一只瘦弱的手臂伸过来,抢在小下点栽个满头包之前稳下她。

  “妹妹!你快坐下!你会跌倒,会痛痛,会流血,我会怕怕!快点坐下,快点,你要乖乖的哦!”要紧张旁边这个,要担心后面那个,司机老大简直快崩溃了。

  “司机伯伯,我还没说完哦……”小娃儿拍拍蓬蓬卷毛。

  “伯伯就伯伯,老一点也没关系。妹妹,你想站就站,要抓好哦。”

  “哥哥有抱住我,我不会跌倒啦。司机伯伯,我跟你说……”

  面容淡白的少年看腻一成不变的景色,将向前挣劲的妹妹抱紧,回眸扫了父母一眼,淡然眸光又绕回妹妹与司机老大身上。

  “有话等一下再说,车子要下坡了哦!”司机老大打开雾灯,对小嘴微张的小娃儿比了个噤声手势。“你要小心站好,不要跌倒哦!看到没有,白白的烟愈来愈多,起雾了。这个地方常常起很多浓雾,很危险哦!伯伯暂时不能陪你讲话了。”

  “司机伯伯,我跟你说……”她还没跟司机伯伯说,妈妈坐车的时候不能跟她讲话哦,她会不舒服。

  “妹,过来。”少年将妹妹搂进怀里;。“来玩剪刀、石头--”

  “布!”小娃儿反射动作地比出五指,不幸碰上大剪刀。

  “哇,你惨了。”少年食指勾起,迅速斜过去叩她脑门一下。

  “不痛哦!”小女娃咯咯笑出声,双手还挑衅地护住天灵盖。

  少年脸上的笑意更温柔。长指贼忒兮兮地东晃一下、西晃一下,小家伙杏眸圆瞪,全神戒备,那如临大敌的紧张模样可爱又认真,看得少年哈哈大笑。

  右手虚晃一招,迅速掩至后脑勺,奇袭小家伙得逞。

  “不痛!”

  “不对,哥要你猜哪只手指。”

  “食指!”小食指亮出。

  少年摇头。

  “中指!”看着高高竖在他眼前的小指头,少年忍不住喷笑出来。

  “妈妈,哥哥放屁!”小娃儿指着哥哥,转头告状。

  “哥哥不是那个,嗯……放屁。”妈妈晕得上气不接下气,不好意思地瞄了下司机老大,见专注于路况的人似乎没听见,这才安心了。“儿子,妹妹会学你,动作请别太大,也别那么笑,不雅观。”

  “什么是哑光?”

  妹妹不标准的童言,害少年又粗鲁地喷笑出声,这次的笑声更响亮,连埋头苦读的父亲都听不下去了。

  “冬彦,你听到妈妈的话了。”

  “是。”少年笑容温煦,将妹妹的双手拉高,作投降状。“妹,快说对不起。”

  “爸爸对不起!”

  “也别欺负妹妹呀。”父亲哭笑不得。

  “知道了!”

  “妹真乖,哥最喜欢你了。”两颊戏谑而亲匿地磨蹭不休。

  打打闹闹的声浪充斥车内,司机老大却听而不闻,一双带血的眼眸瞬也不瞬,模样异常狰狞。方圆数里杳无人烟,云雾忽隐忽现,树影幢幢,背脊不禁滑过一股冷意。

  云雾忽自四面八方滚滚涌现,车子吃力爬上崎岖长坡之后,车体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茫茫白雾间。云深不知处,山路原就偏低的能见度,瞬间消失,车内温度陡降六度。

  不说点话不行,鸡母皮都起来站卫兵了。“太太,看你的样子好像可以讲话了。”不等对方答覆,司机老大迳自疲劳轰炸:“你们要去的荒郊野外马上到了,那里鸟不生蛋,你们是去那里度假吗?那里有民宿吗?”印象中是没有。

  “妹,你帮妈妈回答。”少年当她是傀儡般操作着小手小脚,

  “我们搬家,以后要住这里。”

  “住这里?!住在这里?!”她可怕的话让司机老大惊吼出声:“这里没有超商,没有量贩店,没有小吃摊,没有办法随时买奶奶喝哦!”

  “我六岁,没有喝奶奶了!”断奶断两年才戒掉,小娃娃抗议。

  穷到连奶粉钱都没有!司机老大闷不下去,恻隐之心严重在抽搐,眼中晃荡着两泡泪,难怪一家人都瘦巴巴像难民,他就觉得这个妹妹怎么看都不像六岁,那么小、那么瘦,像小猴子,说她四岁可能也没人要信。

  “司机大哥,请将车子停在路底即可,谢谢。”妈妈勉强打起精神,收拾周身物品,柔声叮咛:“儿子,麻烦你帮妹妹穿上雨衣,我们到家了。”

  家?!滂沱大雨淅淅沥沥,司机老大车子一停妥,火速摇下车窗,呆呆探头望。

  山路尽头,仍旧衔接着一座早该拆除的破吊桥。古桥此际屹立于风雨之中,烟雾飘漫,桥身锈蚀严重并爬满了绿藤,如梦似幻。雾蒙蒙的桥面不宽,仅容一车通行,目前上了锁。

  入口处左端的桥柱依然缠满爬藤植物,青翠绿意中,一眼可见以碎石潇洒拼接出来几个斗大的字样--私人产业,谢绝参观;而石字底下,有人另以树枝巧夺天工地附注四个大字,及一个强而有力的惊叹号--外人滚蛋!

  滚什么蛋哪!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啊!

  中国字那么多,就不能捡有教养一点、客气一点、好声好气一点的字来赶人吗?莫名其妙!钉那些字的白目就不要让他遇到,他一定让他吃不完倒退走!这样臭屁的,他车子还不是一样开进来了,拿家伙来捅他啊!

  司机老大嘴巴杂杂念着,冒雨跳上八角亭,将两袋行囊卸下在行李山之上,转身又冲出去。坐在石桌前安分“看”书的小娃娃,听到脚步声,赶忙回头。

  “司机伯伯,你不要跌倒哦!”小女娃心地善良的把妈妈叮咛她的话,大方转送出去。才喊完,回头看她的壮汉不慎踩到湿泥巴,右脚向前一滑,碰地一声,整个人摔个四脚朝天,“爸爸,你快看!司机伯伯跌倒了耶!”

  “司机大哥,你要不要紧?”身体不适的管家爸爸边咳嗽,边搁下整理到一半的纸张,撑伞跨下凉亭,脚边跟了尊红色小人儿。

  “别去了,司机老大说他没事。”管家长子迎面而来,将失望的妹妹捞回原位,搁下两只背包,收起雨伞,指着石桌上摊开的书本。“妹,这个字怎么念?”

  在亭口蠢蠢欲动的红衣小人儿一听,赶忙回身爬上石椅。

  “米……米米……”小眉毛皱得几乎连成一线。

  “记不住就叫他阿米吧,妹。神爱世人,神不会介意你简称他们的下人。”管家老大好心安慰着舌头打结的妹妹。

  “天使不是下人,咳咳……”将写到一半的硕士论文收进行李箱,管家爸爸偏头咳了两声,委屈嘀咕:“有人翻成米凯尔,也有人翻米迦勒,不是阿米嘛。”

  小女娃放下对自己而言太复杂的原文书,凑过去帮父亲捶背。

  “爸爸,舒服点没有?”关心的小脸自父亲肩后探了出来。

  “爸爸好像又感冒了,你别靠太近。”父亲将宝贝独生女抱起,隔离在石桌的另一端。“宝宝,你在这儿看书,也可以下去抓青蛙。你看爸爸指着的地方,篱笆那里有很多姑婆芋,池塘那边有大王莲,瞧见没,你可以上去坐坐看。”

  爸真粗心,这种地方大人都会滑倒,何况妹才六岁。不小心掉进池塘怎么办?

  “妹,你喜欢里面哪一尊?”管家老大站在桌边,有一下没一下翻著书。

  小女娃被成功转移注意力,兴奋地将书拉过来,戳着彩色页一尊金发天使。“我喜欢阿米!阿米是世界上最大最大最大的大天使,对不对?”

  “是呀,他长那么大。”管家老大笑容懒懒,冷睨着衣袂飘飘、脚边躺了朵红玫瑰的天使。

  不是阿米!也不能这么解释呀!父亲在心头哀泣。

  女娃吸吮食指,似懂非懂。“那为什么天使有翅膀呢?”

  “可能因为他不是人吧。”管家哥哥云淡风轻。

  “冬彦,《天使学》我以后亲自教小秀,请你别误导妹妹了。观念错误是很难纠正的,与其日后辛苦纠正,事倍功半,不如一开始就灌输正确的观念,事半功倍来得好。”十四岁的独生子性情乖张,让身为神话学界一员的父亲好生无奈。“儿子,爸爸拜托你配合了。”

  “我只说他不是人,没有说他不是神。爸,我很尊重神界诸神,至少我知道天使翅膀不只有两翼,也有三翼四翼,”抬起温和笑眸,直视父亲。“和多达六翼的叛徒,不是吗?”

  管家爸爸敦厚惯了,此时他只觉得独生子仿彿堕天使的代表性人物--路西法,六翼,人称撒旦。

  “哥哥,阿米不是人,所以有很多很多我们没有的东西吗?”

  “也对,不去顾虑做人的问题,我们是可以要什么有什么的。”

  “那我们可以向大天使要我们没有的东西吗?”

  “当然喽,初次见面,送见面礼是基本礼貌。”他慈眉善目,鼓励地拍抚小脑袋:“帮哥要一份哦。”

  妈妈,快回来呀!管家爸爸深觉无助,拼命地张望救兵,

  凉亭外大雨渐敛,针般细雨飘旋于雾霭中,田埂深处轻烟袅袅,寒气冻人。

  由白色石板砌成的八角亭建于池畔,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视野开阔。亭阶正对的小路是此处唯一的联外道路,可容两车并驰。右方的竹篱底端,正款款浮现一柄向日葵花伞。

  老婆……回来了。望着熟悉而纤瘦的身影回转,管家爸爸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忐忑的心情反应在不断出汗的掌心,脑子渐渐空白。

  一转眼,他前去探路的太太已袅立于亭阶前,笑眯眯凝睇他。

  “老公,妈妈说你可以进去了。儿子也来,顺便把行李搬进来。没事的,她老人家快七十岁了,再没力气拿铁耙赶你呵。”丈夫满脸的不敢置信,逗笑了管太太。

  司机老大急步冲过管太太身侧,将他们遗落车上的口袋书放桌上,瞄着晦暗的天空,边喊:“太太,你们点一下,看有没有遗漏的。”时间差不多了,该走了,他要赶快回去挂号,啊腰好像闪到了。

  “司机大哥,这是一点心意,请你收下。”管太太笑容温婉,不给拒绝地将司机老大应得的小费塞人他手中。“今天幸好有你帮忙,我们很感谢你,谢谢。耽搁你不少时间,真的很抱歉。”

  司机老大低头看着手上的大钞,陷入天人交战中。

  他们好像在跑路柳,这样好吗?还是别收吧……那个太太虽然很会晕车,可是很固执耶,刚刚那个车钱他“嘟”到快发飙,还是收下了。他不爱跑这条山路就是这样,每次都做白工,偶尔还要倒贴人家。人家给钱又拿得不安心,厚!

  没有办法,他就是受不了人家命运悲惨,他的爱心就是太氾滥,他就是烂好人。这样下去,他的未来可能会最悲惨。就算娶不到老婆,不必养家,开五十年计程车日拼夜拼,也一定存不到进养老院的钱……还是听老张他们的劝告,以后看到面相带衰的客人就、就拒载好了!

  司机老大心一横,准备收起钞票,忽然看见下面立着一尊小人儿。

  小人儿定定仰望他,头上罩着红雨帽,唯一暴露在外的小脸蛋天真无邪,有着初探世界、不知人心凶险的单纯信任。

  司机老大霎时心生罪恶,手抽筋、心绞痛,钞票无论如何都收不下手。

  “司机伯伯,我要跟你说话,你不要说话哦。”伯伯很爱不让她讲话,要赶快说。“妈妈说衣服给你,赶快换下来,不要和爸爸一样感冒了。”尽忠职守的小人儿手向后一比,司机老大根据指示,看见石桌摆着件折叠端整的灰色运动外套,心中一股暖流抑制不住,汩汩地狂喷而出。

  那位太大设想真周到,真细心,他真的好冷,冻好久了,腰又好痛。

  “太太,谢--”司机老大转身想道谢,人僵住。啊人咧?!大惊失色的男人边吼边冲出八角亭,红衣小人儿赶紧踱着小雨鞋,跟着冲。

  “司机伯伯,我有话跟你说哦……”

  弃婴?弃婴!这些人这样夭寿的,把没有谋生能力的小娃娃丢在山里,给熊吃啊!他奶奶的,要丢不然也丢在孤儿院!找不到孤儿院地址,不然也丢在目标大一点的地方,像是总统府、各县市政府前面都可以啊!莫名其妙,道理这样简单都不懂,丧心病狂!狼心狗肺!丢掉孩子不要紧,心肠还这样坏!

  “喂,你谁啊?那里和这里都是禁止进入的,你不识字啊!”不耐烦的怒喝从遥远的天空追杀过来。

  司机老大收起来不及跨开的脚,老脸作贼心虚地垂下。

  “不是叫你们滚开了,死观光客,不烦啊!”对方咄咄逼人,毫不仁慈。

  司机老大忍着气,有意化干戈为玉帛,好好解说原由。他转身,小人儿正好抓着一把枯稻穗,汗流浃背奔抵他脚边。

  “司机伯伯,这个送给你!”珍而重之将枯稻穗交出去,从雨衣口袋又挖出三块宝贝石头送出去。“我有话跟你说哦!爸爸说一定要跟你说哦!”

  “死老头,有话滚出去再聊。这辆车是你的?”

  啊这个少年家吵死了,没看到人家在联络感情啊?鬼叫鬼叫什么!司机老大抬起火大的眼,就看见矗立在计程车旁一座雄伟大山。不知打哪蹦出来的大块头少年家,浓眉大眼,表情挑衅地迎接他的注视,傲慢的下巴朝车子一点。

  “你的?”

  “你废话!啊这里除了我还会有谁?”司机老大按捺不住臭脾气。

  披头散发,活像山里跑出来的少年郎磓了下车盖,一屁股跳坐上去。车盖支撑不住他可观的吨位,严重下陷,司机老大眼看爱车就要被坐扁,火气开始烧旺。

  山区温度低,顶多十一度,少年郎炫耀体格过人一样,只穿一件无袖黑背心,下搭破牛仔裤。他魁壮的身型与司机老大同样,俱属高大威猛的肌肉发达类,少年脸庞棱角分明,是当代油面年轻人少见的阳刚粗犷。

  “告诉你,老头。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凡事都有代价。全票一张,儿童票一张,本少爷心情不爽,不给折扣。”

  开计程车十多年,司机老人看人奇准无比,他颈背寒毛竖起,心知麻烦来了。当他瞧见大块头臭小子,拐杖锁反手一拐,锁头朝往车窗玻璃猛然砸下时,司机老大沧桑的老眼眨也不眨,并没有感到太惊讶。

  他要把这个愤世的不良少年揍个满地找牙,直接送灵骨塔!

  “司机伯伯,看!”终于扑着一只耙自己一样发育不良的红蜻蜒,红衣小人儿揪着蜻蜓翅膀,尾随怒不可抑的大人往桥头方向奔去。

  “妹妹,你去拔那种……那种……”司机老大绞尽脑汁,思索着如何简化专有词汇,好让娃儿一听就懂。“就是那边那种,你看,那种茎好长好长,叶子好大好大,叶子上面有好多水,但是不是莲花叶子的叶子,来给伯伯当雨伞,好不好?”

  小人儿转头看半天,回头对解说得很辛苦的大人笑道:“爸爸说那个叫姑婆芋哦!汁会痒痒红红,不要摸到哦!”

  “就是它就是它,你怎么这样聪明!快去拔一枝来给伯伯,啊不要摸到汁哦。”司机老大将小人儿往安全角落推去。“等一下伯伯是在和那个长得很大很凶很不乖的怪兽叔叔玩……玩……我们在玩摔角!不是打架哦!你不要被吓到厚,要乖乖,我们不是打架哦!真的不是,伯伯也不是坏人哦!知道吗?啊你不可以学哦!”

  “拔一枝吗?”

  “对,一枝,一枝就好。”死命点头,只盼她赶快离开。“把蜻蜓放掉,年纪轻轻的不要杀生哦!要乖乖哦。”死囡啊,敢对他呛声,也不去火车站探听探听……妈的,还砸!他要揍得这死小子叫不出阿娘!

  小人儿一奔离地雷区,司机老大立刻冲去,将逞凶少年揪下来,二话不说?迎面先赏他两拳,打掉他不成熟的可笑气焰,趁少年反应不及又赏他肚子三拳。

  少年掩面痛号,怒吼不绝,握起拐杖锁就盲目攻击。实战经验丰富的司机老大,右腿一抬,瞄准少年的左陉骨就猛踹两脚,趁少郎仔痛得直不起腰,夺走他手上的凶器,扔进池塘里。

  五分钟前姿态骄态的傲慢大块头,掩脸跪地,疼痛难耐地哭号着。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啊——”尊颜受创的一吼夹带不服输的怒怨,少年浑身血液逆冲,一跳起身就横撞过去。冲力重力加上傲人的体魄,以及决一死战的疯狂意念,他如愿撞倒司机老大,杀红了眼,拳头抡起就是一阵狂挥猛打,

  于是火气相当的两人,在地上缠得比DNA双螺旋更加难分难解,不时滚过来滚过去,血气正旺的拳头也忙得不可开交,在空中飞过来又飞过去。

  肃杀火爆的气氛滚沸了许久许久,不甘中拳的狮咆与兽吼慢慢地飘入雨中。

  “啊噢!死囝啊!恁爸还没娶老婆,你敢撞我下盘!恁爸跟你拼了!”碰碰!老脸中了两拳。

  “妈的!你有资格抱怨吗?”碰!出言不逊的下巴被一记铁拳揍歪,鼻血喷出。

  天色,愈来愈晚了。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接近死亡,这就是濒死状态啊……少年鼻青脸睡,血流满面,试着想要却走不来一直线,身躯歪歪斜斜活像酒精中毒的醉鬼。猛力摇了下头,他企图将蒙胧的视线摇出一点清明,强撑了几步路,膝盖一软,终于不支瘫倒,直挺挺地躺卧路旁的草丛堆,一动不动的。

  ……臭老头,挺能打的嘛……

  “老头,你死了没?”少年微扯嘴角,动作不敢太大,没得到对方友善的回应,肿胀的眸困难地瞄向下方。

  躺在车子前面苟延残喘的人,四肢抽直,宛如僵尸。

  “干嘛不吭声哪,要本少爷叫人来收尸吗?摆什么谱啊,臭老头。”

  “恁爸很好!”弹起头吼完,司机老大掹抽一口气。“死囝啊,不、不要跟我讲话!”噢哦,痛死恁爸了……

  “活该,死好。”少年闷笑着吐掉嘴里的血水,瞥了眼腕表。

  才四点啊,天色真黑……不知道死掉的感觉是不是也是这样,所有感觉都不是他的,身体不是他的,感官飘离,知觉飘离,意识迷蒙不清,雨啊,一直下,他现在的处境,还真像等待秃鹰完成天葬仪式的死尸。

  少年扯唇冷笑,合上眼,任由意识昏昏沉沉,享受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诡异宁静。

  雨一直下,灰色的天空真是脏啊,不看也罢……雨一直下……哪唧唧唧……那什么声音啊,很吵耶……不知为何却让人感觉心安……哈哈,原来等死的时候,他是那种怕一个人孤单挂掉的孬种,哈哈……打不赢中年臭老头,他也孬得可以……到底什么声音啊,那个唧唧唧……

  小雨鞋忧愁地沿着庞然大物跺了两圈,停住。需要遮掩的面积超出小人儿所能负荷的庞大,巨人躺的位置又欠佳,无奈之下,只好借踩一下。

  “啊!”脱臼的手臂突遭外力袭击,少年猛叫出声。

  捏紧拳头,瞪开恶眸,入目那枝摇摆的姑婆芋,让备战的少年郎一阵错愕。

  叶子下方有一张他敢发誓,绝对不到他三分之一巴掌大的小小脸;小脸上有一对他敢发誓,他从没见过可以瞪得那么圆的溜溜大眼睛——那一对圆得好可爱的大眼睛正直勾勾又闪闪发亮的,倒映出一个该送医急救的可怕身影。

  小人儿毫无防人之心,探头探脑地俯望终于睡醒的大人,摇动长长的叶茎,她笑着邀功:“没有滴到雨哦!”

  红色雨衣,红色雨鞋,红润的脸蛋,红艳的嘴唇,这小不点红得够呛,够伤眼。

  “你迷路了吗?小红帽。”看着上方摇曳生姿的叶面,少年笑容灿烂,故意露出一口沾血白牙。“你家爸妈没告诉你,不可以随便接近陌生人吗?小不点。”

  “叔叔,你等我一下哦!”小人儿转身跳下手臂,很忙地向司机老大奔去。

  “叔、叔?!”少年激动过度,不慎扯中伤口。“嘶——”痛痛病痛痛痛,痛!

  “未老先衰,哈哈哈,噢哦……”

  “司机伯伯,这枝给你。”小人儿把姑婆芋塞给乐极生悲的人,转身,准备再去与叶茎搏命以拯救另一位躺在路边淋雨的落难大人。跑没两步,小人儿记起什么忽然折返。“司机伯伯,我有话跟你说哦!爸爸说桥要关了,要赶快走哦,会被打。”

  少年闻言,曝出猖狂大笑。“他已经被本少爷揍过了,哈哈哈哈,嘶——痛”

  “活该!哈哈哈哈,噢哦……”

  小雨鞋唧唧唧地踩过抱头呻吟的少年巨人身边时,无故停下。

  少年侧过头,兴味地望着背对自己的忙碌小身影。小小一点的她正半蹲着身子与小雨鞋搏斗,好不容易,她终于脱下一只“积水容器”准备将水倒掉,突然,单腿站立的小人儿一个踉跄,身子不稳,又踉跄,一直踉跄。

  瞪着一步一步踉跄跳来的小屁股,莞尔的笑意逐渐自少年脸上没去,他皱起眉头,愈看愈不对,打算先闪再说。无奈事情发生得太快、太突然,身体太虚的人逃得又不够快!

  “啊!”少年恶梦成真,瘀青肿胀的脸终究在劫难逃,被不长眼的小屁股用力坐到。

  戏情人间三四年,坚持男儿脸上有黄金,不轻易让俏臀近脸,十八岁这年,终于意外尝到这滋味,展力齐感受不到丝毫甜美,心中只有一个感觉——痛痛痛痛痛痛,真他妈的痛!毙!啦!

  “哈哈哈哈,恶有恶报啦!噢哦……”

  这天,雨一直在下着。

  虽然是记忆底层最古老的往事,但她记得初相识的那天,雨,一直下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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