涓淙流水入了他的梦,滴滴答答地,像雨;也像海浪拍打着他的梦。
蓝色的海洋……
“给我一间像海的房子,然后让我把你的影子锁在里面,像海的声音、海的影子。”
那是他说过的话。当这屋子还是黑白分明,充满了冰冷的金属味时,他拥着她,鼻息间,净是她柔软的香气,轻轻地,他啮着她小巧的耳珠,轻轻地说着。
于是,她穿着宽大的白衬衫,在雪白的墙上画出一波一波水蓝波浪,深深浅浅的蓝,最深的那道蓝影便是她……她的声音,她的影子。
无涯的海,原来囚禁的不是昔日作画的女子,而是他;像一片无法回头、没有尽头的海洋宇宙,迷惑了他无助的灵魂、脆弱的爱情。
滴滴答答……海妖的歌声啊,教人迷失方向。
涓淙流水入了他的梦——他唰地睁开了眼睛!
“芜薏!”连滚带爬地,他冲到浴间前,雾般玻璃模糊了他的视线。“芜薏!”
玻璃门打开,她缓缓走了出来。毫无瑕疵的胴体一览无遗地呈现在他眼前,美得像是天神的雕刻;晶莹水珠混杂着欲望的香气,轻轻一动,便似珍珠无声抖落……
他惊喟声!“你……怎么来了?”
湿润的发,仿佛发亮的乌缎,款摆着天真无邪,却又风情无限的冶艳姿态;她淡淡微笑,微嫣双颊透着婴儿般的嫩红。
“你是我丈夫,来看你也是应该的。”她回答,仰望他的神态仿佛他才是一丝不挂的人。
咬紧牙关,姬月良将猛然转身走回大厅:“这个地方是我私人的休息所,我不想任何人打扰!”
樱冢小夜子不以为忤地跟着他走回大厅,自然得仿佛早已是这个地方的主人。她轻巧地爬上大床,抱着柔软的大垫子欣赏屋内的布置。
“这里设计得很美,莫小姐果然是个品味极高的女人。”
被刺痛似的,姬月冷哼一声在落地窗前站定。“你来与我讨论我的前任女友?小夜子,几时你也变得如此庸俗不堪了?”
她轻巧地笑,脆脆的声音与芜薏那么不同。这更令他恼怒!这女人光明正大侵入他的生活,而她甚至不肯略微迎合他的喜好。
“我们的婚姻不过是一场政治游戏,你非要如此认真吗?”
姬月良将唰地转身。
她像个妖精!如此撩动人心,如此天真无邪,却又如此……美得如此可恶可恨!
他冲到她面前,以一个绝对强势的姿态压倒她!
而他立刻发现自己犯的是多么致命的错误!
她根本不怕他!
相反的,她正以某种奇异的平静注视着他,不带任何情绪;在她的眼中,他甚至不是个男人。
他想勒死她!因为心底那种他根本不愿意面对与承认的该死感情!
“你最好别逼我!”他咬牙切齿地迸出话来。
“我用不着逼你,是你自己逼你自己。”小夜子平淡地回答:“这不过是游戏,你早晚要认清这一点。”
“我现在就可以占有你,让你知道你所谓的‘游戏’,其实有多真实!”
“那也是早晚的事,我并不排斥怀有继承人。”
姬月良将猛然起身,以可怕的眼神注视着她:“你……真不是人……”
“错了。”樱冢小夜子缓缓起身,若无其事地轻揉自已被捏红的手腕。那纤细的骨架几乎一捏就碎,嫩白的肌肤上泛起的红印子可以教任何男人疯狂。
他得紧紧握紧双拳才能制止自己体内贲张的原始欲望——他该要征服,而不是成为奴隶!
她抬起眼,清澈的眼像一面镜子——一面冷冷诉说实情的明镜。
“我是人,一个比谁都懂游戏规则的人;而你,则是失去了规则,注定要沦为道具的棋子。”
“我、绝、不、会、任、由、你、摆、布、的!”
“你会的。”小夜子微笑起身来到他面前。温柔地,像个孩子似的轻轻拥住他,感受他强遏的颤抖!
在他耳边,她细细地喃道:“你一定会的……等我把莫小姐送回你身边,你就会知道,你……姬月良将……也不过是个男人而已。”
那是一幅“圣婴图”,作者佚名,但经过严谨的考察后,他们相信那是十三世纪艺术大师乔托的作品;假使眼前这幅破旧的画作真的是乔托的作品,那么其价值根本无法衡量,不但有资格成为东京美术馆的镇馆之宝,再有资格令全东京引以为傲。
事实上乔托流落在外的作品非常稀少,想见到她不朽的作品,除了亲临阿列纳教堂之外,几乎别无它法。
即使已经过了将近八百年的时间,站在“圣婴图”前,持着画中圣婴那专注凝望空中天使的眼睛,仍令人感到一股不可思议的悸动!
虚拟实境在现代已经不甚稀奇,使用透视法作画也几乎连幼稚园小孩都能轻易做到;但在八百年前,一切画作都还是平面的时候,乔托却已经开始仔细研究“透视法”,在他的画作中使用了虚拟技术。
乔托不仅开拓了当时人们的视野,更是文艺复兴绘画的宗师,其影响力无远弗届,一直到现在都还左右着各种虚拟技术的发展。
“你认为呢?”老教授压抑着兴奋问道。
画作损坏的程度非常严重, 不仅画作破烂不堪、 色彩严重剥落,连画中主角“圣婴”的下半身也几乎因为岁月的侵蚀而残缺不全。
莫芜薏站在画前沉思了十分钟,良久之后还是无法决定地叹口气:“实在很难判断,尽管各方面笔触都有乔托的痕迹……”
“但也很有可能只是当时的人模仿他而画的作品?”
“的确……”
美术馆的典藏室中聚集了十多位当代首屈一指的学者。他们讨论这幅画已经超过三个月,连科学鉴定法也已经使用过,确定画布与油彩的确来自八百年前,但仍然没人敢断言这幅画的真正画家究竟是不是乔托本人。
“虽然无法确定这幅画的出处,但是馆方仍然决定修复这幅画。”西方古画单位的负责人如此说道:“将古画原型重建的工作就交由本田教授的小组负责……”
藤子教授的脸上出现震愕神情!
乔托时代的画作,算起来全日本比他了解的绝对找不出第二人选;而原型重建对修复古画而言,更是丝毫不能有误的重要步骤,他们怎么能这样蔑视他的存在?
“后面修复的工作则由藤子教授的小组负责。”
“可是……”
“六个月后就是开馆纪念日,也是一年一度的东京世界艺术节,希望届时已经能看到完整的作品。谢谢大家今天来开会,这个会议到此结束。”负责人草草结束了会议,根本没打算听其他人的意见。
十多位研究者,几家欢乐几家愁!本田小组一直居于藤子小组之下,现在终于吐气扬眉,其开心自然不在话下;而藤子教授一直渴望的机会却与他错身而过……
“这真是太不公平了!教授才是真正了解乔托的人,为什么重建的工作要交给本田那些人去做?他们懂个鬼!”追随藤子教授多年的助教原木二十万分不服气。这份工作整个小组的人都非常期待,谁知道竟会落到别人手中,他愈想愈火大,忍不住吐了一串秽语,以宣泄满肚子的怒气。
“别说了……”老教授叹口气,眉宇间有掩不住的失落。“至于他们还愿意让我们做修复的工作,那也是非常重要的,重建原型只是纸上谈兵,修复才是真正的挑战。”他勉强笑了笑。“你们先休息一下,我去去就回来……”
等老教授离开,小组里另一个助理百合子立刻狠狠地踹了原木一脚:“多嘴!这些事还用得着你说?你看不出来教授有多难过吗?”
原木抱着腿喊疼,但嘴上却还是不肯服输:“就是看得出来才生气!本田那家伙懂个屁!那幅画到后来一定会被他给搞得四不像,最恨的就是明知道四不像,你还不是一样得把它画它。”
百合子火大地瞪他:“所以叫你住嘴!弄得教授更难过了,真是个笨蛋!”
莫芜薏沉默地听着他们的争执,想到老教授刚刚离开时那沮丧失望的背景……“与你合作,说不定真能在有生之年做几件值得骄傲的事……”
教授的声音里,隐藏着一股渴望……那是一个学者毕生的理想吧。
一辈子……有人的一辈子指的是七十年,有人的只有三十年,教授剩多久?漫长的等待,竟转眼成空!
“嘿!”百合子的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学妹,你在想些什么?怎么不说话?这三年来,教授说的是你、赞的是你、骂的也是你,现在你终于出现了,可让我跟原木开心极了呢!”
“是啊,看你想得出神,到底想什么?”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已经转了话题,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莫芜薏仍然没放弃思考,看着墙上“圣婴图”的幻灯片,她轻轻开口:“我只是在想……如果我是乔托,我会怎么画?”
“我真是跟错主子了……”抱着沉重的垃圾筒,他喃喃自语地念着。垃圾筒里全是旅馆里扔出来的秽物,还有餐厅里吃剩的食物,混杂在一起之后,其味道只能用“恐怖”两个字来形容!
“这算什么考验?根本就是摧残……”
回头看看饭店后门,寒泽正尽心尽力搬出其它垃圾筒。怪怪,堂堂一栋五星级饭店,竟然只有两个人处理垃圾,从早到晚,搬到死也搬不完!
他为什么还是那么认真?不过是做做样子,有哪家企业社的主管真的得从垃圾搬运工做起?老太婆摆明了耍他,他干嘛还这么认真呢?
“左卫门。”
光听声音已经教他火气立刻上扬!阴阴地抬起头,果然看到另一个“左卫门”站在他面前。
“你来做什么?看我笑话?”
脱下剑道服后,她看起来活脱脱是个清秀佳人——表面上。实际上,谁都看得出这家伙没心没肝没肺,根本是个杀人不眨眼、丝毫不顾念手足之情的女魔头。
“这身衣服还不赖嘛!”他冷笑着讥讽:“看起来人模人样的。”
她一点也不在意似的走到他面前,饱含兴味的眼神比什么言语都更让他觉得受到侮辱!
“看什么热闹?没事滚离我离一点!”
“我倒认为现在的样子比较适合你……平时总不男不女……”
“住嘴!烦死人!”抱着垃圾筒,他火大地甩开她,迳自走向小暗巷前的垃圾集中地。“全是女魔头!”
“老夫人做事自然有她的道理……”
“我一点也不想知道!”
“我也没打算告诉你。”她居然微微一笑,眼神转向不远处的寒泽织真。“他看起来比你适应多了。”
“是啊!搞不好我跟的根本就是个天生的垃圾主人,这样你可高兴了?”
“我不是来跟你斗嘴的。”
“哼!”空垃圾筒的味道还是一样可怕!他忿忿不平地往回走。
她看看手表,突然开口:“时间差不多了,你想不想去解救你的梦中情人?”
他愣了一下。
“别忘了我们是兄妹,你心里想什么我会不知道吗?”她淡然微笑:“再过十分钟,移民司的官员会去天桥逮她,你去不去?”
“你怎么知道?”
“春之左卫门去通报的!”
“真该死!”他立刻扔下垃圾筒,往暗巷的另一个方向猛冲。
“你只有二十分钟的时间,要是领班知道了,你会连累寒泽少爷哟!”冬之左卫门微笑着在他身后大喊。
“更该死了!我知道——”话声未落,人影已经完全消失。
她好笑地凝视了暗巷几秒钟,深吸口气后,面容再度转为空白。远远的,寒泽织真正往她的方向走来。
垃圾的臭味真的很令人作呕!什么样的力量可以教他这样忍气吞声?
寒泽在离她一段距离前停下脚步,默默地注视着她。
她轻轻地在心里叹口气……一丝遗憾,像落叶飘进平静的水中,荡出无声波纹。
“老夫人要你下班之后去见她。”
寒泽织真默默点头,表示了解。
望着那张俊美的面孔,她仿似想说些什么,但又能说什么?半晌之后她终于还是放弃,静静转身消失在暗巷之中。
寒泽织真没注意到她的离去,他倒掉了手中抱的垃圾,然后一如过去一星期来他所做的——低下身子,仔细地检查那些垃圾。
悠扬的歌声从天桥上飘送开来,略带沧桑的嗓音唱起与恋人分离的伤感情歌特别令人动容。
来往的过客厅着听着,总是爽快地留下一些硬币;数量虽然不多,却代表了每一份欣赏这歌声的心意。
她有点累了。这阵子天气变得好凉,而她跟芜薏都没能从被拆掉的房子里将冬衣解救出来,以她的收入,她实在舍不得花钱去买衣服。
下班的人潮渐渐少了,她唱完一曲,正要蹲下来检查今天的成果时,却看到狐狸正冲上天桥。
那慌张的模样令她立刻神经紧绷,想也不想地,她扔下那些钱跟吉他,转身拔腿就跑!
还没冲到天桥的另一头,狐狸已经赶上她,不由分说地拖住她的手,没命地拔腿狂奔,而身后警哨的声音也在此时尖锐地响了起来!
“快快快!他们是移民司的人,可不是抓流动摊贩的普通警察!”
其实用不着他提醒,她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前猛冒金星。
冲下天桥,狐狸立刻拉着她往人群多的地方冲,后面的警察追得了急,但他们的动作更快,狐狸犹如识途老马,三转两转的终于甩掉那些警察。两个人钻进繁华大街旁的不知名小巷,靠在墙上喘得说不出话来!
整整过了三分钟她才呼出一口长气,勉强开口:“你怎么知道他们会来?”
狐狸从巷口探了探,确定对方没追过来之后才回答:“当然有特殊管道啦!要不然哪有资格叫‘狐狸’?”
阿朗无力地摊在地上:“谢谢你……该死的!我的吉他……哎!连今天赚的钱也没了……”
狐狸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还好啦!总算逃掉了,总比被驱逐出境好一点吧?”
她无言,想到还要再花钱去买把吉他就教她欲哭无泪……她如此无能,怎么可能负担得起照顾芜薏的责任?一股强烈的无力感紧紧攫住她,让她沮丧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喂,只不过一把吉他而已,没必要这种表情吧?”
阿朗低头不语,半晌后才无言地叹口气。回过头看狐狸那一身饭店侍应生的打扮,鼻尖闻到一股垃圾臭味。“你……”
一看她的眼神,狐狸立刻惊跳起来:“糗了!赶不回去可就麻烦大了。”
“赶回去哪里?”
“我把寒泽丢在那里呢!要被领班发现,这一个星期可都白忍啦!”话没说完,他又是一溜烟拔腿狂奔。连头上的帽子掉了也顾不得捡,没两下又是跑得不见人影。
阿朗莫名其妙地捡起地上脏兮兮的帽子,上面用红线绣着“大和饭店”几个字。
大和饭店?她蹙着眉,不知道像寒泽织真那样的贵公子跑到饭店里去做什么?狐狸又为什么那身脏兮兮的打扮?但是想到狐狸居然抛下寒泽织真,拼了命赶来知会她,她心里仍是暖暖的。
想起狐狸那一身侍应生男子打扮,虽不似女子时那般娇媚动人,倒也很有几分俊美男子的爽朗。
叹口气,她将帽子放进口袋里,握着仅剩的几张纸钞。
还是想想买些什么消夜给芜薏吃吧,近来她又消瘦不少……每每想起,总是教她忍不住一阵心疼啊!
三个星期过去了,从他开口要求取回继承权以来,这三个星期他也着实吃了不少苦头。
每天在饭店里担任垃圾清除的工作,晚上还要接受冬之左卫门无情的剑道考验,三个星期过去,他的皮肤黑了、双手严重红肿,身上也不时散发着垃圾的恶臭,但看上去他却似乎一点也不在意。相反的,他的眼神更加清朗,腰杆也挺得更直!
“你学到些什么?”老妇人淡淡问道。
寒泽织真很认真地思索了三秒钟才回答:“饭店餐厅里西餐的主厨应该换了;水果供应商的品质也不太好。旅馆部六到九楼的楼层经理非常尽责;十三楼的经理却做得很马虎。”
“哦?”老妇人表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十分高兴。只见她浅浅啜口香茗,口气平淡地问:“理由呢?”
“从餐厅里送出来的垃圾里,牛排跟鱼排的数量最多,而且往往只吃了一半,可见得不合顾客的胃口;水果也有类似的情况。六到九楼送下来的垃圾非常多,而且都经过详细分类;十三楼则正好相反。”
玩具端坐在旁边的夏之左卫门听得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寒泽镇日翻找垃圾竟然还有这一番道理在。幸好老夫人问的不是他,否则只怕他连垃圾里有些什么也答不出来。
“还不错。”老夫人淡淡点个头。“从明天开始,你们到正门去工作吧。”
寒泽织真心里很高兴,但表面上却没有露出半点表情;他只是恭敬地伏下身子回答:“知道了。”
“下去吧!冬之左卫门正在武道场等着你。”
“是。”
寒泽织真与夏之左卫门恭敬地行个礼之后退了出去。老妇人凝望着孙儿的背影,脸上不由得微微露出满意的笑容……
“太祖母。”
“你出来吧。”
侧边另一道纸门无声张开,樱冢小夜子悄然坐在纸门内。“想来太祖母对表哥的表现一定很满意了。”
老妇人没有答话。爱情的力量原就不容小觑,但寒泽织真的表现也的确出人意表!他果然拥有成为领袖的潜质,只是不知道那样的潜力究竟能发挥到什么程度?
“如果表哥能通过太祖母所有的考验,太祖母真的答应让他与莫小姐在一起吗?”
“我还没有想得那么远。”
小夜子望着老妇人的侧影。看她气定神闲的模样。她当然知道老妇人不是没有考虑,只不过不愿意对她明说而已。
“你与良将相处得如何?”
樱冢小夜子微微一笑,“还可以,多谢太祖母关心。”
老妇人淡淡瞄了她一眼道:“良将那孩子心思不比织真,虽说你无须太过迎合,但也别把夫妻感情弄僵了,免得将来做事多所制肘。”
“小夜子明白。”
“你也回去吧。”
“太祖母,那莫小姐的事情……”
“将来你得继承我的工作,连这点小事也不能自己作主吗?”老妇人的脸上露出不悦之色。
樱冢小夜子立刻俯身伏下:“小夜子担心表哥……”
“哼!连心爱的女人也保护不了,还有资格继承正统吗?”言下之意自是让她放手去做,就算与寒泽织真正面交锋也无所谓了。
小夜子微微一笑。“知道了,小夜子先行告退……”
“小夜子。”老妇人突然叫住她,转过身来,一双锐利的眼睛盯住她。
“太祖母?”
“你的身份与众不同,自己要懂得把持,了解吗?”
樱冢小夜子微微一愣,但她终究冰雪聪明,霎时已了解老妇人所指何事,脸上不由得泛起淡淡红晕。“小夜子明白。”
老妇人这才挥挥手,示意她离开。
等樱冢小夜子走后,原本健朗的老夫人突然吁出一口长气,神情顿时委靡许多——
“老夫人,您的药。”冬之左卫门不知何时来到门外,轻轻拉开纸门一角,将一杯清水与药品推了进来。
“这个时候你不是该与织真比剑吗?”老妇人叹口气,就着清水将药丸吞下。
“寒泽少爷的剑道原本便极为高明,只不过生疏了几年,经过这段时间的比试已足以与左卫门打成平手,左卫门没能再帮上什么忙了。今天起改由秋之左卫门辅助少爷学习。”
“是这样吗……”老妇人轻轻地揉揉胸口,不多时又吁了口气。“小冬,你这孩子也真有孝心。”
冬之左卫门在屋外的身影不由得微微一僵!
老夫人会这么说自然是看出她对寒泽织真的威慑了。原本她可以继续陪他练剑,能多看他几眼也是很值得高兴的事,现在她却舍下这机会不要,回来守在老夫人身边,当然是很有孝心了。
冬之左卫门不知如何反应,只能低头不语,心里却十分钦佩老夫人灵巧的心思。原以为自己已藏得神不知鬼不觉,哪知道却还是瞒不过老夫人那双玲珑眼!
老夫人只是涩涩一笑:“傻孩子,你自小跟在我身边,比起小夜子还要亲近几分,你那些小心眼我又怎会看不出来?只可惜……唉……”
只可惜她与寒泽织真身份悬殊,这是她早已知道的,又怎敢痴心妄想?时代的确是变了,便有些分际却是不能打破,也无法逾越的。
“小冬,你看那莫芜薏如何?”
冬之左卫门轻轻回答:“人品极好,若不是短命了些,又跟过姬月少爷,应该会是寒泽少爷择妻的不二人选。”
“我也这么想,只不过织真那孩子心眼死得很……”老妇人长长一叹,终究没说下去。“你退下吧,我没事了。”
冬之左卫门犹豫了几秒钟。
“不要紧了,退下吧。”
“是。”
老妇人倚着和式桌,脸色依然苍白。
持着自己已藏不住颤抖的手,她忍不住忧心叹息……
她的大限已到啊!只是不把这些孩子们调理好,这家族恐怕免不了要掀起一场战事了……她还有多少时间呢?唉……老天爷啊!请再多给她一些时间吧!
她知道会受到排挤阻挠,但没想到这种日子会如此难熬!每天短短四个钟头过下来,竟有如四天那样漫长……
她在美术馆里得不到任何想要的资料,典藏资料室总是有人正在使用,需要查阅的资料总是有人先借走了,想看的幻灯片不是保养中,就是权限不足,不准观看,甚至联想借用工具也办不到!
原本,美术馆中还是有些热心的学长学姐愿意给她帮助,但从第二天开始,她突然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可怕瘟疫,仿佛连从她身边走过都会招致天怒似的,谁都避她避得远远的,深恐惹祸上身。
她沮丧得想哭!这样的待遇又岂是她这一生曾经历过的?
一直待在教授身边的两个助理原木跟百合子终于受不了了。
起先反应最激烈的原木竟不声不响地投靠了馆方,突然成了主管级人物。
而百合子今天递出了辞呈,走的时候眼角噙着泪对教授说:“对不起……我不能赌上一生的前途……”
脆弱而禁不起考验的人心啊,古今皆然!
现在只剩她与教授了。老教授嘴上不说,但从他急遽苍老憔悴的容颜,她知道这件事对他的打击有多大!
堂堂一代宗师,竟在转眼间被人弃如敝履!这感觉谁承受得起呢?
忍了好久,只是似乎已经忍无可忍,坐在旅馆前的小公园里,她的泪,像断了线的珍珠……
忍得住哽咽,却忍不住身体剧烈颤抖——她好想放弃算了!
放弃吧!何必为了自己而牵连那么多人呢?
尊严,是活人才需要争取的,她这行将就木的人,还争什么?也许明天,她连一口气也争不过命运,届时又当如何?
“别哭……”
手帕送到她面前,泪眼迷蒙中,她看到寒泽织真,浑身脏兮兮的,还穿着侍应生脏兮兮的制服。
低着头,还想假装坚强,只是无论如何办不到!愈是想忍,泪水愈是滂沱……
寒泽沉默地坐在她身边,轻轻地扳过她的身子,让她靠在他身上。
排山倒海而来的委屈、沮丧,所有伪装的坚强、豁达,终是全然崩溃!
她紧紧握手成拳,撑住自己破碎的呜咽,但怎么也忘不了美术馆里那些人的眼神,闪躲的、冷漠的、空白的、鄙笑的……人啊!为何总要互相伤害?那些眼神的杀伤力,竟比任何嘲弄都要更加伤人!
寒泽织真轻轻地拥住她,一股强烈的保护欲油然而生。他真想狠狠地痛殴那些胆敢伤害她的人,更恨自己竟如此无能,竟无法保护她不受其他人的恶意伤害!
破碎的哭泣揪疼了他的心,教他无所适从,教他痛楚难当!
整整过了十分钟吧,她终于将那些不满的情绪全部宣泄完毕,空荡荡的心突然觉得有些羞涩。
她缓缓离开他的肩,很不自在地低着头拭泪。拙于言辞的寒泽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只是经过这一哭,两人之间却仿佛建立起某种奇特的亲密感。
他有些手足无措,过了好半晌,才呐呐地问:“好一点了吗?”
“嗯……”坐在小公园冰凉的木头椅子上,凉凉的空气吹干她的泪,思绪终于清明。莫芜薏勉强笑了笑:“对不起……我真没用……”
“别这么说。”他闷闷地,虽然不很确定到底发生何事,但却很能想像小夜子的手段。“如果你不开心,美术馆的工作可以考虑放弃……”
“不,我不能留下教授一个人承担苦果。事情是因我而起的,我必须自己去面对它。”
这答案不需要她说,他早能猜到。寒泽叹息一声,注视着莫芜薏的眼,不由得怀疑为何在这样脆弱的外表下,却能藏着这样坚强的灵魂?
“你不必为我担心,哭过之后我觉得好多了。”她也叹口气,脸上露出真心的笑容:“我只是不适应这种情况……”
“你没必要适应。”他带着些许忿怒打断她:“是小夜子做得太过分!”
“这是我跟她之间的战争,我不希望你介入。”莫芜薏说道。“我说过我不需要保护。”
但他却不能阻止自己!
寒泽织真沉默不语。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做法到底对不对了?依旧目前的情况,他要到何时才有能力保护自己所爱的人?如果太祖母要他证明一年、两年呢?届时芜薏已经被小夜子整成什么样子?或者她受不了折磨,再度回到姬月的身边——
想到种种可能性,他突然觉得这样的日子他连一天也过不下去了,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小夜子将芜薏逼回姬月身边!
“Moore……”
寒泽织真与莫芜薏同时抬头,姬月良将不知何时靠近,他们竟一无所觉。
姬月冷冷地睨了寒泽一眼,随即走到莫芜薏身边:“对不起,我不知道发生了那么多事,你为什么不跟我联络?可知道我有多担心?”
他脸上的忧虑看起来是那么真实,没有丝毫伪装。
她也相信他的确担心她,但望着过去爱人那张俊美高贵的脸,莫芜薏却只是摇摇头,平静地回答:“没有必要。”
“Moore,我知道你恨我。”姬月叹息着开口:“是我对不起你,但我有苦衷,而且我心里爱的始终只有你一个而已,难道你不相信我?”
莫芜薏蹙起眉,他说的话如此千篇一律,像连续剧、像小说电影里的情节——他怎能忍受将他们之间会有过的美好感情变成一出不入流的肥皂剧?
“Moore……”
“我们之间的感情已经过去了,没机会回头。”她轻轻推开他的手,口气几乎是遗憾的:“过去的,很美,只是不能回头。已经变酸的牛奶,尽再多的努力,到底是坏了,怎么也入不了口。”
姬月良将深吸一口气,缓缓后退。
他可以接受她哭闹、怨恨,像个平凡女子一样,但却一点也不相信她竟表现得如此决绝!
“因为他?”
莫芜薏立刻知道他指的是寒泽。事实上究竟是不是因为寒泽,她没想过这问题,但在她的想法里,不管是为了任何理由都没有差别。
一朵曾经美过了的花,你要说它是因为氧化了也好,因为日照而憔悴了也好,因为失去养分而枯萎了也好,又有什么差别呢?难道找出原因便能令它活过来吗?
已经死了的,便没有机会回头了,不管是怎么死的都无所谓。
“我不相信你这么容易见异思迁!更不相信你会如此下贱!”
寒泽织真登时一跃而起!“良将——”
“不,随他想吧。”莫芜薏哑然失笑,淡淡地,她拉住寒泽织真爆出青筋的手。“我们没权利要他改变想法;他也没权要我们解释,公平而已。”
姬月良将错愕地瞪着莫芜薏!“我们?”才多久的时间?分手不过一个月,她已经有了另一个“我们”?
当初他们坚贞的爱情誓言呢!当初他们之间的浓情蜜意呢?就这样烟消云散永不回头?
“我累了。”她轻叹口气起身。
“我送你回去。”
她看了姬月良将一眼,试图从他身上找回过去爱人的影子,却发现那根本是缘木求鱼,是徒劳无功的事。
当他决定要娶樱冢小夜子的时候,他们之间的感情便已经死了。
死了,没了,消逝了,只站在过去记忆中的感情。
寒泽织真无言地走在她身边,两个人都没有回头。
如果她“回头”了,也许他的恨会少了一点吧!
但她没死。
如果她肯稍微假装留恋,那么他的恨,也许会消失也未可知。
但她还是没有。
所有的伤心、留恋、种种怨怼,她都锁在记忆之中,没必要让任何人看见——如果他能看透她的内心,他才会发现,原来在她心中的某处,埋着一个墓碑、埋着一份深沉的感情,而她曾在墓前那样哀切的哭泣过。
只是,他没有透视眼,所以也许他永远不会知道;所以他的心中,恨得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