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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风波·木兰 第二章

  「宰相身体不适…」守卫硬着头皮拦住木兰,他就知道跟了这个主子倒霉到了极点,跟没多久,几乎得罪了大半个丽京的达官贵人…偏偏主子手上有他的把柄,不想得罪也不成。

  但是,拦住东霖比皇上还权倾的凰翼将军监国公主?!

  「公主!公主…」他只想跪下来哭,「求求妳…若拦不住您,宰相会…」绝对会宰了我!

  木兰似笑非笑的看着满头大汗的守卫,一挥手,他情急一挡,暗道不妙,自己发了十成功力,怕不把公主震飞出去!这下子完了完了…

  只觉得自己如断线风筝似的飞出大门外,踉跄了几步站稳,胸口气血翻涌,说不出有多难受。有点摸不着头脑发愣,老天!这个公主的功夫居然这么了得?!

  颊上还有血痕的公主侍读拍拍他的肩膀,那种难受的感觉居然平复了。他大张着嘴,像是见了鬼。

  好歹我也是武林排名第十九的高手,居然被人家扔着玩,轻轻一拍就卸去内力?

  木兰没理守卫下巴快掉下来的鬼样子,径自闯入内堂,所有的家人奴仆,躲得躲,闪得闪,都装看不见。只有那个刚来的守卫有胆子拦公主。

  「要是我,」躲在门后发抖的武师嘟哝着,「我宁可去打赤罕人,面对发狂的马,也不想试图阻挡这个恐怖的公主。」上回他被扔进莲花池,险些淹死。

  「石中钰,」木兰推门,发现里面上了门闩,「石中钰,别躲了,快开门。」

  「不开!就算是监国也要有点分寸!我替朝廷做事,难道连病假也不给?太过分了!我重病在床!重病!懂不懂?」怒火冲天的声音洪亮的听不出半点虚弱,「拜托啊~我不是你们家养的马,全年无休啊?!再说,妳家的马待遇比我好,居然还有轮休!妳让我休息一天会死啊?…啊~」

  石中钰瞪大了眼睛,看着宣告死亡,碰的一声躺在灰尘里的可怜房门,尖叫起来,「东霖木兰!该死!这是妳第八次打破我的房门了!」

  不理石中钰的无礼,「怎么?月事来了?」

  「知道就好!妳还…」石中钰没好气的回答,一回眼看到跟在她后面的剑麟,脸孔涨红,「出去!你进来干嘛?这是小姐的闺房欸!」

  「小姐?」木兰笑了起来,「妳若是小姐,我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石『宰相』。」

  「那我大概是手不能提,满口圣贤的文弱书生了。」剑麟也跟着打趣她。

  石中钰瞪了这对搭唱得很乐的主从一眼,胡乱的挽了挽头发,认命的推开棉被,她穿了件宽大的书生袍,星眸微觞,秀丽充满书卷气的脸庞写满了倦怠,肚子和头都痛得嗡嗡叫。

  想我石中钰已经是堂堂东霖朝的宰相,居然还会苦于经痛!

  「到底有什么事情?!」她恨恨的说,「最好不要像段莫言那样无事忙,讲些没意义的话。他明知道我是闺女,什么意思自己跑来探病?」

  「妳是东霖的宰相。」剑麟好心的提醒她。

  「要你说我才知道?!」石中钰火了起来,「什么话不能等明天上朝再说?偏偏要跳我窗户?他起码还跳窗户,木兰,拜托妳行不行?妳一定要打破门?你们这些武将是怎么搞的?一进丽京,缓两天见不成?一定是今天?连皇太后赐宴我都去不了了,大家把我的宰相府当什么?菜市场?」

  「梳一梳头发吧。」木兰瞄一眼,「书房见。」

  憋着一肚子气,「还梳什么?书房就书房!阿大!不用躲了!赶紧找人来修我的门!」

  「新的侍卫不错,」木兰笑着扶住险些一晕的石中钰,「能挡得住我一掌还不吐血。」

  石中钰没好气,「妳一定要把我的护院全打吐血才开心?」

  「哪找来的?」她盘算着,什么样的地方用得着这样武功高强的人才。

  「刑部大牢。」她也坦白,「我抓到他一点小辫子,不听我的也不行。」又觉得有点气恼,「什么武林高手,还不是挡不住妳?!」

  等众人在书房坐定,人人面前一杯茶,只有石中钰苦着脸喝梅汤。她看见剑麟颊上的鞭痕,倒是好奇起来,浑忘了气,「怎么了?哪儿的姑娘留了指甲印?」

  剑麟笑笑,「放鹰给搧了一翅。」

  「鹰?」石中钰笑了起来,「怕是凤凰展翅,你正好撞到凤爪子上头吧?」

  「想不想也被搧一下?」木兰啜了口茶。

  「不想试。」她痛苦的抱住熏炉,「到底有什么事情?」

  「太上教的事情。」木兰神情镇定着,「我要妳查个详细,到底查了没有?」

  石中钰闭着眼睛,「剑麟小哥,拜托你,左起第三行第五柜第四个抽屉里有个信封,拿给你主子一下。」为什么要在她这么难过的时候问她这些烦人的事情?

  不禁自怜了起来,自己就是读了太多圣贤书读坏了。好好的石家千金不做,偏偏隐瞒了性别进京赶考,想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考就考吧,哪知道东霖的男人个个脓包的要死,让她这个小女子马马虎虎就考上了榜首,还钦点了状元。

  当初殿试就是眼前这个可恶的监国公主!她发誓,这个该死的女人一看到她就识破了女儿身,这也没什么,居然一家伙破格晋升进刑部尚书。

  刑部欸!

  第一次到百姓大牢的时候几乎吓软了手脚。妈啊~犯人不是人哪?猪圈也比大牢好一点!满地的血污吐秽,脏臭掩鼻都掩不住,犯人的呻吟声、哭声让她胆战心惊。刑具样样都齐全,就是证据不齐全。同样都是人,官吏牢简直像是怡春院,除了不能叫小娘,成天吃肉喝酒等没事,这是什么道理啊?!

  逼得她非想办法改善牢房,天天骂着捕役找搜证,看状纸公文推敲案情设陷阱,得罪了满京达官贵人到三更不能睡觉,才让刑部有点样子。这下好了,居然各州道都有人上门击鼓申冤,还有人送万民伞,搞了个什么「石青天」的封号给她!

  当当刑部尚书就算了吧。瞒一瞒,过几年弄把假胡子,大概可以熬到辞官,要不然满门抄斩不是好玩的。哪知道这女人越玩她越过瘾,干脆拔擢她起来当宰相,乐得朝政不管,一丢就四出巡边剿匪追邪教。

  她怎么那么倒霉?每天批公文的时候百思不解。木兰借着皇太后赏她免死金牌的时候,就觉得不对,等发布了解除女子从军为官的禁令,她更有大祸临头的感觉。

  果不其然,没多久,她的女儿身那么巧的被「撞见」--还是被不知名的绑匪绑去,在刑部捕役面前被发现--闹得沸沸扬扬,人还关在大牢里,各州道的百姓携老扶幼的上来哭灵…不是,咳,求情。弄得朝廷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这个该死的女人,居然出面力保,顺便以「殿试失当」这种鸟罪名,陪她挨了两百杖示惩,停职一个月。

  妈的,就是叫她把伤养好,继续卖命就对了!

  被打了两百杖--虽然是垫着丝绸打的--她还是几乎被打死,扶回宰相府,她气得从床帐里丢出白瓷枕,想砸死同样挨了两百杖却像没事人的木兰公主。

  赶紧赐死我吧!被这恐怖的女人玩下去,累死不如白绫三尺。

  偏偏监国只是笑了笑,「保重。石君,汝乃国之栋梁。」

  「栋梁个屁!东霖木兰!我一定会通敌叛国,赶紧给我个痛快!」她索性豁出去。

  「妳太有趣了,我舍不得。」她的坦白让石中钰张大了嘴。「私下叫我木兰也成。妳只要当好宰相,不要让我劳神出战的时候还顾虑朝中。不过,殿堂之上,礼不可废。想来妳也知道的,满门抄斩妳也不愿吧?」

  我被她足足玩了四年,四年欸!被发现女儿身到现在都一年多了,居然没人弹劾她成功。让我辞官吧!天天埋在奏折里她都欲哭无泪,偏偏一碰到公事她又忘记要辞官了。

  我这个苦命要到什么时候…

  「…所以,太上教跟外藩是有关系的啰?」木兰审视了奏折,「锁国禁港?尽逐外族,确保东霖天朝血缘?」她摇摇头,「太上教趁着这几年各国交战,倒是传了些天朝自大的想法给愚夫愚妇。」

  「不只是愚夫愚妇,连王族贵冑,达官显贵也有人在家设神坛。」一遇到公事,她的自怨自艾全拋到九霄云外,「锁国禁港当然有好处。太上教以天命归于有德。这个『有德之人』就随他们选去,哪个外藩不想当皇帝?连节度使也有份的。若是禁港,外来商品这下子就可以靠『特殊管道』成百千倍暴利,何等上算!刚好这几年百姓也被战争吓怕了,要恨起邻国易如反掌。这个背后有大金主的太上教,正好用『禁港止战』,什么『护国菩萨』当掩护…」

  「这两年收成又不好,涝旱不定,太上教赈粮施棺,又设恩养堂,百姓哪有不感激的?饥民流匪鼓噪一下,虽不成气候,放任不管会酿大灾的。」剑麟深思了一下,「这些流寇教徒看来似乎是两回事,仔细想想似乎殊途同归,总是百姓饿着肚子,谁给饭吃听谁的。要彻底解决,还是得从赈灾治水下手。」剑麟蘸了笔墨,随意的画起河道,和木兰石中钰讨论了起来。

  讨论得浑忘了病痛,一抬头看到段莫言笑嘻嘻的走进来,她秀眼大睁,「你又来干嘛?!来也不用送拜帖,这会子宰相府真成了大马路了!」她指着段莫言的手指微微发抖。

  「哎呀,阿钰,」段莫言一脸的委屈,「难道不是妳差人八百里加急文书把我召回来的?人家好不容易回京里,妳也不理人家一理。」眨巴着眼,嘴角还一扁。

  「三十天的路程,你要二十天赶完,怪谁呀~就算回京,也用不着跳我窗户吧?现在你又来?!」

  就是这家伙!跟她同殿为臣以后,像是她命里另一个魔星一样!「我不叫你回来,难道还等刑部差人锁你回来?你知不知道死活啊?居然和赤罕人做起买卖…」她气得几乎一口气上不来。

  「人家没有嘛~」他往石中钰一扑,很高兴她像是见到鬼一样跳起来。「离我远一点!你这个瘟神!皮绷紧一点,不要等御史弹劾了才蹲在万年牢里哭…」

  「别闹了,莫言。」剑麟一把拖过他,「倒是修筑长城,稍晚我们该从长计议。」

  「棒打鸳鸯呀~阿钰~」

  「鸳鸯个鸟~」石中钰咬牙安抚胳臂上的鸡皮疙瘩,「你静静等我们议完事行不行?」

  他幽怨的望着石中钰,还拿帕角按了按眼睛,只好不看他,省得有掐死他的冲动。

  「说到赈灾,」治水议定了人选和开销,剑麟又想起黑风岭,「这赈灾令若不彻底,等于无用。现在细想想,陈州节度使压下赈灾令,底下恐怕不是贪赃枉法这么单纯。倒是要拔擢几个清廉有能的人到处看看,查查帐目。御史…」

  「御史只会瞪大眼睛看我几时篡位,好赶着写进东霖史。」木兰不耐烦,「别指望那些书蠹虫了,倒是另想些人选。阿钰,妳有没有人选?」

  段莫言闲坐无聊,「找个贪官去翻,保证榨出几百斤的油来!」他眼睛发亮,「我去吧?虽然我不是贪官,我可很会藏私房钱…」

  「闭嘴!」这次三个人一起吼他,他又瑟缩在角落绞手帕。

  为什么这种人守边关居然东霖没亡?三个人心里都有差不多的想法,决意将他撇一边,继续讨论。

  「吏部和户部有几个管钱粮的倒不错。」石中钰偏着头想了想,「居然有人让我查不着污起来的钱藏哪儿去,真是天才!善藏的人就善抓,顺便整顿一下财政,税赋收得太不成样子!进了贪官口袋,十之四五,倒是养了一堆只会收税的废物!」

  「也不要太严了,」剑麟嘱咐着,「国力初复,水至清则无鱼。会贪污的能吏可比不办事的清官好太多了。」

  「要你提醒?」她没好气,「我自有分寸。哼,御史会写史,我就不会?我也写了东霖别史,保证比他们好看一百倍!顺便写写御史的嘴脸!听说又有参本到皇上那里了?几本了?」

  「两本。」木兰专心的看水道图,一面忖度着赈灾的事情,「也不过就是什么闺阃不严,妇德不修,难堪为天下闺秀表率,没什么大不了的,皇上已经驳回了。」

  「呸,我还跟他们什么严不严的!表率?怎不要我母仪天下?」石中钰自己笑了一会儿,发现木兰和剑麟居然神情异样,「怎么不说话?喂,我说了什么?」

  木兰回神过来,「没事。倒是有件事得委托妳。」

  她马上警觉起来,「我先说,如果是我的婚事,一概免谈!」

  「阿钰是我的!」段莫言也紧张起来。

  「闭嘴!」三个人又一起吼他,决心不被他那种小媳妇模样影响讨论气氛。

  「不是妳的。叫妳嫁人又不是要妳杀头,怕什么?更何况不是要妳嫁。妳帮我看看,京里的闺秀有什么文武双全的,留意留意。皇上十六岁了,也该立后了。」

  石中钰怪叫起来,「我向来不跟那些闺秀有什么瓜葛,这关我什么事情?再说,现在的闺秀会写两笔歪诗就叫才女,背口剑就叫侠女,哪有文武双全的?要硬说有,我倒认识一个,只是人家不肯嫁。」

  一听有人选,木兰涌起希望,「哪家闺秀?」

  「这人妳也认识的…」她邪恶的笑笑,「东霖木兰。这可文武全才的紧。文呢,我连她的侍读都得甘拜下风,武呢,段莫言那家伙连一丝丝都比不上人家。」连段莫言都忘了假哭,噗嗤一声。

  木兰沉了脸,「胡闹。」

  「我是胡闹。」她又苦起脸来,「折腾了大半夜,让我去睡一下成不成?明天还要早朝呢,妳好歹也让我这病人睡睡。现在我的腰像是要断了…顺便把那家伙拖走~刚刚他的校尉不知道花了多少力气和精神才拖走他…」

  虽然还有许多朝政要议,想想明日一样可以到御书房和皇上一起合计,也就罢了。段莫言不肯走,却让剑麟一路拖回将军府,再三交代要严加看守。

  告辞回来,心里却还是让石中钰的话刺得紧。

  她早搬出皇城,住进将军府。即使这样恭谨的表示为臣的决心,内侍外戚和御史,还是对她疑心重重。

  也顾不得旁人评价。她呆呆的想起今天小皇帝的异常,心里不住的惶恐起来。

  「公主,擦把脸好吗?」侍女习惯把水盆毛巾放下就出去,她的内堂只有剑麟和石中钰可以进来。

  看着剑麟关怀的神情,那道血痕已经干了,心里不禁懊悔自己的孟浪。她走过去拧了把手巾,「坐下。」

  剑麟顺从的坐下来,她专注仔细的帮他擦去血污,从银瓶里挑出金创药敷上。

  「…我能信任的人居然一只手都数不满。」她轻轻叹了一声。

  木兰的手长年拉弓射箭,长了许多小茧。这样纤长有力的手,指腹还是温软的。轻轻推匀金创药,清凉混着刺痛,还有柔软温柔的触感,就像是想到木兰时的心情。

  「有我没有?」他微笑。

  她疲惫的一笑,挨着剑麟坐了下来,双肩垂下,这时候才觉得她的肩膀还是很纤细。

  这纤细的双肩,担起一个家国的责任。他站起来,从背后蒙住木兰的眼睛,「歇一歇。」

  这是好久以前就有的习惯。当木兰的同母兄长,圣德太子过世的时候,惯常男装的木兰掉不出眼泪,夜不成寐。之后两个立为东宫的皇子都离奇死亡,木兰以长公主的身分被立为东宫祓灾,告诉剑麟她不能睡。

  「我的眼睛好痛。」那时她几岁?九岁?十岁?剑麟比她大五岁,打她七岁起就是她的侍读。轻轻的让她躺倒在自己膝上,蒙住她的眼睛。「歇一歇。」

  他的掌心感觉到温热的眼泪,顺着指缝缓缓的流出来。

  她的苦,他通通都知道。

  圣德太子,为什么你要死得这么早?聪明睿智,宽和善于识人,生来就有王者之风。他宝爱木兰,视兄弟姊妹为骨肉至亲。在亲情淡泊的宫廷中,他像是个光辉灿烂又温暖洋溢的太阳,和温和内向的木兰像是日月对照。

  你教木兰要兄友弟恭,你教木兰要以家国为己任,你让木兰随你读书,怕她学得不够,你还找了我来当她的侍读。木兰长大想当你左右手,你也溺爱着随她惯穿男装,让她习武。

  你什么都替她开了个头,却在芳华正盛的双十年华过世,只留下一个沉重傲慢得无知自大的东霖皇家给她,让她一生都只能扛着这个枷锁。

  你看见了她成了一代中兴名将吗?你看见她案牍劳形忧国忧民,却换来狼子野心的恶誉?你看见她尽心付出自己的亲情,兄弟姊妹无一感念吗?你看见她救东霖于危倾,目不交睫,换来的只是多次的毒杀和数不清的刺客?

  这些你都看到了吗?

  如果你看到了,圣德太子,你会不会懊悔当初教她太多,却又来不及看她长大?

  木兰的呼吸匀净起来,想是睡着了。就像她小时候,松了松她的战甲,将她抱在怀里。木兰只是动了动,无比信赖的依在他胸膛继续熟睡。

  即使她长得再高,再声威赫赫,还是他娇小的木兰公主哪。

  他仰头,望着逐渐西沉的明月。

  「这是我的小月亮。」圣德太子牵着刚满七岁的木兰走过来,「来,叫哥哥,这是皇兄的同学呢。」

  「别折煞我了,」剑麟那时还是无忧无虑的少年,「太子殿下,这位是木兰公主?」

  「是。老师接到任令了吧?」圣德太子俊逸的脸庞有着温暖的笑颜,「委屈你当我这小皇妹的侍读。木兰就交给你了。」

  言犹在耳,不断的在他心里回旋。他拥紧木兰。

  我不能帮妳把这家国重担卸下来…但是,我会在妳身边。生死与共。我答应过圣德太子,现在,我答应自己。

  就算小皇帝来抢,我也不给。

  ***

  「为什么又急着出京?」石中钰压低声音,「前天才打发了段莫言,妳就留在朝中多帮我几天会死?我还不到三十就长白头发了,妳也替我想一想!」

  宴席之上,木兰冷淡温和的笑容没变,「放心,我记得御医有乌须药,染头发也成。海寇骚扰的太厉害了,我得去察看军船打造的进度。」

  「派妳的侍读去不成?」石中钰简直是哀求了,「一定妳也得跟着去?」

  「说到船图海战,恐怕是少数能赢过剑麟的。」她微微笑,「专心点喝饯别酒。石宰相。」

  一听饯别,石中钰觉得心头有点刺刺的,「传言是真是假?听说皇上对妳有疑,上回太后赐宴趁着发作黄内侍,借机发作妳。以前不把皇上当一回事的人全跑来巴结死了…妳…」

  「不是这样的。」她淡然的面容空白了一下,「…总之,妳赶紧找到那个文武全才的闺秀就是。平民百姓也无所谓…」

  「爱卿。」新帝开口,少年的嗓音还没完全变声,太后原是江南第一美女,新帝也继承了母亲绝大部份的美貌,英姿秀朗,宛如人中龙凤。这几年抽身长高,更显得玉树临风,「木兰爱卿,此去数月,为海寇扰民,爱卿如此日夜劳惮,朕敬爱卿一杯。祝战船早日完工,肃清贼寇!」

  木兰躬身谢恩,饮了酒。

  石中钰看看木兰平静下的惶恐,又看看少年皇帝眼中的渴慕,她心下恍然,多年为官的面具今天派上用场,终是眼观鼻鼻观心,没露出一点马脚。

  看皇上敬了酒,底下的大臣倒是悚然以惊。原想皇上想当真皇帝,非一脚踹开这个碍事的监国不可,没想到依旧恩宠有加,皇恩恐怕还更隆,想想这些时日对监国的种种怠慢,不禁出了一身冷汗,马上争先恐后的敬酒,满口的阿谀奉承。

  看着这些大官的丑态,石中钰轻咳一声,「启禀皇上,吉时已至。」带领众大臣,「恭祝凰翼将军武运昌隆!」

  皇上硬不听左右内侍的劝戒,送木兰到皇城外。

  这下毁了。石中钰还是一派温文儒雅,与大臣周旋,心里却不断尖叫。万一皇上要立木兰为后怎么办?!虽然堂兄妹不可成亲,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圣帝就娶过自己堂妹!

  若是木兰乖乖当皇后去,事情也算了了。一来,她哪是乖乖坐在皇宫里等人家害死的角色?闷也闷死她,到时候难道让皇后带兵出去打土匪?二来,那个剑麟哪…

  这些年相处,大家都心照不宣,谁也没说出口。她也很知道这两个家伙是怎么了,只是木兰现在只会东霖东霖的心心念念,什么也没力气想。剑麟那个死闷葫芦,也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好吧,若是木兰不愿立后呢?皇上来问她意见的时候呢?

  我早晚会被那个女人玩死…她咽了一口口水,还堆了一脸真诚的假笑对着朝中众大臣,心底叫苦不已。

  ***

  这么匆匆出京,是为了什么?

  她回望越来越遥远的丽京,她承认,的确松了一口气。新帝每回见面,暗示就越明显,今天在宴席上,还喊她「爱卿」。

  那个孤独的小男孩长大了,本来应该觉得高兴…但是长大起来的少年皇帝却爱上她,这不是好消息。

  答应他和拒绝他都是两难。答应的话,违背自己心意,却不知道新帝会怎么想。拒绝呢?若他重色轻社稷,会使出什么手段来?这孩子心思细密,进宫多年渐渐变得深沉善计谋,她不敢深想。

  「妳一直在叹气。」剑麟和她并辔而行,「因为皇上?」

  「不要说了,我不想听。」她闷闷的策马,希望狂奔能够让心情好一点。

  不过她的心情一直到造船坞才真的好起来。看着宏伟的战船,与船工讨论船体结构,她很满意招来的这批西岛船工,的确是第一流的好手。

  「公主殿下,」西岛船工展笑颜,对于她精密的计算和暸若指掌的船身结构佩服不已,「幸好您哪,是东霖的贵人。要不然我们这些船工哪有饭可吃?」

  「师父客气了。」木兰欠欠身,「流寇扰得太凶,我们正等这批战船肃清呢!来人,打赏师父们喝酒。还请师父们多费心。」

  出得船坞,奉令只能守在门口的羽林卫紧张的围过来,李承序小声的劝着,「将军,他们毕竟是外国人,您不可单身与之相处…」

  「胡说!」木兰轻斥他,「这些都是值得尊重的造船师父,你们怎可这样说?外国人不是人?只要人品端正,有一技之长,都值得我们尊敬。本宫不要再听到这种言语!」

  剑麟迎上来,「事实上,妳并不恨西岛,也不恨西极?」他微微笑,这些年担心木兰满腔仇恨,今天算是松了一口气。

  「我恨杀死我父母兄弟姊妹的人,却不恨这人的亲戚朋友。战争就是这么残酷,」她看看自己的手,「我这手也沾了不少人的血腥。有赤罕人、西极人、也有西岛人,每个都是有血有泪,有父母兄弟的。若全要找我报仇,恐怕有一千个身子都不够还。」

  她无奈的笑笑。

  我不希望战争,不希望有任何人失去亲人,但我也不想挑起战争,让更多人骨肉离散,天人永隔。

  她想到刚光复了丽京的时候,满街满地的尸首,和翻找着尸首嚎哭的寡妇和稚儿。

  「如果只能以战止战,我会的。」她的笑有点苦涩,「反正我沾的血腥够多了。」

  「我也沾了不少。」

  她摇摇头,「你会沾那些血,都是我的关系。这些罪孽应该由我承担。」

  「妳不用什么都一肩挑起。」

  我不挑起,谁会帮我挑起来?谁又该帮我挑起来?她苦涩的笑笑。「你们已经帮我很多了。」她真诚的说,「阿钰,段莫言,羽林卫,还有你。如果不是你们,我什么也做不到。」

  很想象小时候那样揉揉她的头发,但是,她已经长大了,是公主了。想到皇上亲昵到令人生厌的那声「爱卿」,他的心情沉重的宛如天边低垂的云霭,刮着暴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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