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一看见夏冬的家里乾净又整洁时,还以为她家被闯空门,後来发现白白嫩嫩又文静的小女佣幼梅之後,便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要她吐实。
秀玉和夏冬也是同一所大学毕业,虽然在校鲜少打交道,但是踏出社会後,反而因为工作而熟识起来。对於学校「校草」段一轩脚踏双船的恋爱事件,她也颇有所闻。
开玩笑,那可是大事。一个是校花傅馨蕾,一个是篮球校队队长段一轩,加上文艺社的副社长夏冬,三角习题的必修课程不好好观摩怎麽行?
那时虽未熟识夏冬,但是对她也挺同情的。
想不到今日竟看见当事者之女,说什麽也得问清楚。
「嗯!两个礼拜!」夏冬不太搭理的看著秀玉拿来的企划书,详细研究里头所提的方案。
秀玉两眼盯著正在阳台整理盆栽的小身影,一连拍著她问:「欸欸欸,为什麽学长要把孩子送到这里?她爸妈呢?」她口中的学长正是优良超杰出校友傅衡生,因此叫学长也没错。
夏冬冷冷的瞥她一眼,「我也想知道。不如由你这个广播公司帮我问问。」
嗅出她的语气有重重的愠意,秀玉连忙救火,「哎呀。人家好奇嘛!你晓得我又不会真的去说。」
「谅你也没那个胆。」
秀玉不甘心的嘟著嘴,「喂!难道你一点也不介意?一点也不伤心?人家可是很替你抱不平的说。」
夏冬好气又好笑,「伤心?有你这种没大脑、一刀就劈开我伤口的朋友,我还真不知道谁伤我伤得重呢!」
秀玉张大嘴,一副被误会的模样,大声的争辩,「可是我看你的样子好像已经不在乎了嘛!免疫了,你应该坚强如钢铁。」
她反问:「既然如此,你还问我介不介意?」根本是矛盾。
不过也多亏这种神经大条、大剌剌的二楞子,思考逻辑异於常人,才能让她无戒心的与她做朋友。她知道秀玉真的没恶意,纯粹是喜欢凑热闹。
「哼!」自知说不过人,秀玉把毒手伸向幼梅。她笑容可掬,伸手招幼梅过来。「来,来阿姨这边坐。」
幼梅也真是没喜恶,洗洗手後就坐到沙发的一边。
秀玉示威性的朝夏冬一笑,然後用甜腻、自以为能骗孩子的声音问道:「来,告诉阿姨,你爸爸、妈妈呢?」
「我不知道。」幼梅用大眼回应她。
她不气馁,从包包里拿出准备买回去骗三岁儿子的棒棒糖,然後用很可爱的卡通假音哄道:「只要你告诉阿姨,阿姨就把好好吃、好甜好甜的棒棒糖送给你吃喔!」说著还表演舔棒棒糖的动作,然後流露一脸满足的微笑。
夏冬看著好友的行为,眼底露出不肩和鄙夷,像是无言的说著「白痴」。
令人惊异的是,在她迎上幼梅的眼眸时,竟然在她眼里看到同样的神情,不同的是,她加入一点点同情。
幼梅知道不可以这样想,但是这个叫秀玉的阿姨真的很幼稚。不过当她对上夏冬审视批判的眼光时,心中顿时感到羞愧,她只好连忙低头,「阿姨,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找不到头绪,秀玉这才灰心的放弃,「好吧。」然後又突然振作起来,两眼晶亮,「不过要是知道,一定要让我知道喔。」
「低能。」她以有这样的校友为耻辱。
小幼梅听到夏冬的低语时,忍不住咬住下唇,以免真的笑出来。
「你好了没?等一下我打电话给你先生,要他派一个尽责专业的职员来。」
「别、别、别。」一听到要找上丈夫,秀玉马上告饶,她最怕家里那口子发牢骚。只可以她发牢骚,别人对她,那可不行。
她的耳朵是用来听八卦小道消息的,一概谢绝辱骂。
「那还不快谈新企划?」
「知道啦!讨厌!」秀玉老大不高兴的嘟囔著,像是夏冬剥夺了她的乐趣。「就是要跟电视台合作嘛!你刚刚不是看了?」
「那你也得跟我说出版社的决定,是否愿意减轻出版数量,还是怎麽的,否则我哪来的时间去忙?」
秀玉想想,突然憨笑出来,不好意思的搔头,「对喔,我怎麽忘了?」
要不是看在同学的情分上,夏冬真的很想跟出版社老板,也就是秀玉的老公,要求换个交涉人,简直是在混嘛!
幼梅静静的看著大人谈论公事,过了一会儿自己也回到房里,拉开椅子坐好,再打开她的背包,取出一本包在另一个袋子里的书。
珍贵而小心的翻阅,细声的念著上面的字,表情祥和,「孤独的小黑狼,为了找寻自己的幸福,辛苦的走了好远好远,经历了世界各国,遇见了好多好多不同的人和动物,他们……」
一直以来,陪伴小幼梅的是夏冬的童话书。
※ ※ ※
「今天晚上吃馆子。」
一起生活快一个月了,夏冬和幼梅都不是多话的人,常常短短的一句就表示完,有时夏冬调剂身心,夜晚与人出游未归,幼梅也没抱怨过,独自一人看家。
什麽叫生命的磨练和成长?这不过是小插曲。
因此当夏冬写作告一个段落从房里走出,对著隔壁的房门敲一敲,顺便丢下这一句话时,幼梅马上阖起作业,自己穿戴整齐,走到门口等候洗脸的夏冬,动作迅速简洁得无可挑剔。
严格来说,幼梅对夏冬的生活作息绝对没有多大影响,她太善解人意,深知自己的不受欢迎,以一个寄居者的身分自省,有分寸、不逾越。
她不要求、不提出问题、自己上学、替夏冬解决生活琐碎的问题、主动整理家里阳台、料理早餐、兼晒洗衣物,甚至帮夏冬把读者的来信分箱装好,整个家里焕然一新,宛如万能机器人。
绝没夸张、神化,她亲眼看见幼梅搬小椅子垫高想修理电铃。
除去她的父母,夏冬甚至可以说是喜欢她的,这对厌恶孩子的她来说,幼梅已经不是一个孩子,她太懂事了。
坏就坏在她是负心人的孩子,就算可爱、听话、懂事、贴心,依旧除不去她身上流的血液,更别说那相似的轮廓,等於是天天在凌虐她的理智。
夏冬不会卑鄙到把怨气出在无辜孩子身上,她只是讨厌孩子,可没说要消灭这种生物。不过也别冀望她会有好脸色,她顶多是不太理会罢了。
这等深沉的孩子她没兴趣去搞懂,也不关她的事,完全是还傅衡生一点人情债。一等那浑球回来,她马上把这包袱丢还给他,省得惹她心烦。
这几天的天气老是阴晦不明,飘些烦人的细雨,平白增加愁绪。
在过马路等红灯的同时,她回过头,注意背後跟著的身影。穿著大衣的幼梅脚步赶得有些急,她站定微喘的望著夏冬,面孔有些潮红,吐出的白烟衬得她的小脸蛋有些恍惚。
绿灯亮了,面无表情的夏冬缓慢的往前迈进。
幼梅跟在她旁边,心想总算跟上了。随即一想,不对,应该是冬姨把脚步放慢。她注意到自己的步伐过快,为了配合她,才故意放慢。
受到重视的感动让幼梅的脸庞有些热辣。她抬头望著面容冷漠的夏冬,看她双手插在大衣里,突然好渴望牵住她的手。
一时之间,她竟大胆的揪住她的衣角,厚脸皮的赖著她走。
夏冬的表情只有些微的变化,随即恢复过来,继续若无其事的往前走。
如果她肯转头就会发现,幼梅那张小脸笑得好开心。
她们进入住家附近的一家欧式餐厅吃饭,坐定好准备点餐。
对於金钱的花用,夏冬一向十分舍得,或许是小时候物质方面的缺乏,她补偿性的让自己吃用都是最好,只要喜欢、想要,她马上买下拥有。开心才是最重要的,既然已经有能力,她就是要享受。
小小一个幼梅根本算不了什麽。她曾经发下誓言,假如以後有自己的孩子,要让他生活不虞匮乏,再也不要有第二个她。
结果,一场初恋就把她搞得生人勿近、对男人反感。
「我要牛排,一杯咖啡。」她把点菜单递还给侍者。
侍者弯腰问幼梅:「小朋友要什麽?」
「一样,还要一杯白兰地。谢谢你。」幼梅有模有样的学著,像位小淑女。
白兰地?年轻的侍者瞪大眼,以为幼梅在开玩笑,一个小女孩喝烈酒?太夸张了吧!夏冬同样挑眉不语的凝视著幼梅。
想不到幼梅正经地说:「当天空下著毛毛雨,吃牛排时一定要喝加白兰地的咖啡,这是一种极致的享受。」
夏冬听她宛如小大人这麽说时,嘴角泛出一丝掩不住的笑。这是她考上大学,第一次让傅衡生请去吃牛排庆祝时说的话。
因为当时她想装得很有品味,结果把白兰地误认为糖浆掺著喝,拚命打酒嗝,最後还是傅衡生点明她。
不服输的她为掩饰糗样就创造出这句名言。
後来为了配合谎言,久而久之,她就爱上喝咖啡加白兰地的习惯,只是她已经很久没这麽做了。一定是小鬼的舅舅告诉她这件糗事。
侍者见小客人不为所动,转而询问夏冬。
夏冬扬眉,「餐厅不卖吗?给她。」
侍者傻眼,只能愣愣的听命,吩咐下去。
吃完正餐後,侍者果真送来咖啡和一杯白兰地。
夏冬破天荒的主动开口,语带笑意的问:「你想怎麽喝?」
幼梅优雅的擦嘴,再专业的喝了一口冷开水,熟练的将半杯白兰地加入热腾腾的咖啡中,和著白色的奶精旋转融合,白烟袅袅的传送香气,然後再端起来,夸张的嗅闻,一副享受模样。
小鬼!夏冬在心里偷笑。见著她一气呵成的动作,虽然有些装模做样,倒是令她想起自己以前也老是故意在傅衡生面前耍宝,为的就是看傅衡生对她露出一丝宠爱的微笑。
她也在自己的咖啡中加入一匙白兰地,搅拌完後,端起来啜饮一口。在迷茫的热烟中,示威性的瞅著幼梅瞧。
其实心底盘算著她应该不会喝,所以有些小小挑衅的心态。
可是幼梅还真的学她喝了一口,只是苦涩的酒味马上让她皱眉猛喝开水,咳嗽连连,脸涨得红通通。
「哈哈哈……」她忍不住的低笑出声。这丫头有点意思,不过还是别逞强得好。
她勾动手指叫侍者过来。
「请给她来一客草莓香草冰淇淋。」
幼梅不好意思的喃道:「我加太多酒了。」
不知怎麽搞的,夏冬抿著嘴,非常有耐心的帮她找藉口,「你舅舅应该事先告诉你分量才是。」
谁知她马上抢白,「其实是妈妈告诉我你喝咖啡的习惯。」
端咖啡的手蓦地在空中僵住,她必须用另一只手接住杯子,才不至於让咖啡泼洒翻倒。
夏冬的表情顿时变得异常难看,她压抑住排山倒海而来的情绪,语气冰冷、没有温度的对小幼梅郑重警告:「不要,以後永远不要在我面前提起你的父母,除非我问,好吗?你能做到吗?」
被她慎重而严厉的表情吓到,幼梅像做错事的孩子般,愧疚到快哭出来,头垂得低低的,食不下咽。
接下来的气氛更是僵到了极点,一个是情绪极端不稳定,另一个是心情低落到谷底。
草草吃完结帐後,夏冬几乎是用跑的离开西餐厅。跟在後头的小幼梅见她快离开自己的视线,急忙迈著小腿追上去。
「等我,冬姨。」
夏冬听见她的呼喊,心软的停下来。
追上来的幼梅扑进她的怀里,哭得唏哩哗啦,眼睛红肿,嘴里语焉不详,含糊不清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你不要生气,都是我不好,你不要丢下我,你不要丢下我……」显然是被她吓著,语无伦次。
见状,夏冬懊丧的自责,心情又悔又恼,恼怒自己的无用,悔恨自己因一时生气,把气出在无辜孩子身上。
「对不起。」幼梅不停的道歉。
她笨拙得辞穷,一时无法安慰她,只能硬声说道:「别哭了。」
「对……不起。」
谁知幼梅哭到哽咽,停不了眼泪,更惹得她心慌意乱的,她被搞怒,忍无可忍的吼叫:「叫你别哭了,你还哭!?」
这一吼叫,幼梅吓呆了,虽然真的止住哭声,但是看起来可怜兮兮,招人心疼。
夏冬的心情恶劣到极点,简直是要考验她。这是老天至差的安排,要她照顾情敌之子,她的情绪怎麽能控制得了?
※ ※ ※
夏冬的噩运还未走完。第二天一大早,又有人上门,只是这个折磨是来自她的母亲。
当年父亲在她升国二时,因肝硬化死去。说实在的,她的悲伤并没有太久,而且心头上的重担仿佛已减轻,她不必再被压得无脸见人,解脱的自由让她很快忘掉悲伤。
她不孝吗?她多次自问。她看过很多文章,许多感情不佳的父女,在一方死去後,会有很多感触和回忆,因而前嫌尽释。
她没有,自她有记忆以来,她就是在打骂中度过,她也祈祷过,只要有一点点值得她感动或是善意的回应,她必会感动得痛哭流涕。
但是没有就是没有,回忆无法捏造,她假装不来。
她的大腿上有一道很大的缝合伤痕,足足有成年男子手掌的虎口长,记得起因是她跟父亲要学费,发酒疯的父亲打碎酒瓶割上她的,在被邻居送到医院急救、躺在病床上推往廊道底的急诊室时,她看著头顶的长长日光灯,心底所想的尽是学费要不到,要如何凑钱才好?
可笑的是,手术完後,麻醉清醒,第一个映入眼帘的,竟然是眼眶泛红、满脸紧张憔悴的傅衡生。
母亲呢?
天晓得。在医院躺了快两个星期,天天来看她的都是傅衡生,她还苦中作乐的要傅衡生干脆当她妈算了。
对於她的自我戏谑,傅衡生则是严肃的僵著面孔、惨白著脸,好似他才是病人。
老好人傅衡生啊傅衡生!那时他真是她生命中的天使。
「阿冬、阿冬。」
母亲温吞、怯生生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夏冬这才想起母亲正坐在她家的客厅,等她回话。
「多少?」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要太公式化。
自她成年後,母亲上门的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缺钱。以前大学打工只够应付自己的开销,连学费都要跟傅衡生伸手,她没太多的能力。
现在名气有了,她的新书一上架,通常是由三万本起跳,荷包足了,母亲上门的机会也变多了。
只是最近次数太频繁,她怕母亲认识的新男人是想骗她的钱。
其实活到一定年纪,能用钱买到开心也是值得,更何况她还有能力,没道理不给。只是她也不是傻瓜,给也要有些分寸,总不能让母亲当冤大头。她又不是家财万贯,也没有长辈在背後撑腰。
「五十万。」陈淑珍赧颜的低语,不敢面对女儿。
夏冬充满疑问,「可是半个月前我才给你五十万,我再有钱,也没办法每个月给你一百万。」母亲喜欢住在老家,又给她请了个菲佣服侍,样样都不缺,开销花费何时变得如此惊人?
陈淑珍搓著满是皱纹的手,艰难的开口,「不然你先借我。」
她耐心地解释,「不是我不给,我一个人也花不到哪里去,这些钱我还有。只是我想知道你大都花到哪方面去?我怕你被骗,你知不知道?」
「做生意。」
夏冬听不清母亲呢喃似的自语,再问一次,「是什麽?」
她这才大声一点,「是赞助我朋友做个小生意。」
果然猜得没错,母亲有人陪,她也放心,但是她要查清楚,「他在做什麽的?」
「他本来是工厂工人,最近景气不好,年岁也大了,所以被裁员。」说著,陈淑珍还脸红,让掩饰不了风霜的脸看起来有生气些。
「要做什麽生意?」
「小吃的生意啦。要租个店面,买些杂货。本来是说合夥,不过……」她看了看女儿淡漠的脸色,有点说不下去。
「不过什麽?」
「他没太多本钱,所以……」说著,又为难的看向夏冬。虽然是自己的女儿,不过对她有太多的亏欠,老是在她面前抬不起头来。她也知道自己不是个好母亲,女儿愿意奉养,她已经很高兴。
说来说去,都是自己懦弱又无用的性格害了她。对女儿,她实在有说不出的愧疚。
「婆婆喝茶!」陈淑珍听到小女生的声音,这才从惭愧中抬起头来。原来是幼梅端著热茶出来给她。
「多谢啦!」这女孩还真是乖,听说是阿冬朋友的女儿,真是可爱。
以前阿冬也很乖,常会帮她做家事,只是後来……唉!都是她的错。嫁不对人,又没勇气逃离。
「妈,拿去吧。」夏冬开了一张支票递给她。
陈淑珍看到支票上的数字,喜出望外,刚刚的羞愧感全部一扫而空,连忙说道:「我一定会还你钱,一定会还你钱。」
夏冬扯动嘴角,当是笑过,「不用了,算是我给你的开店贺礼。」
「好、好、好。」
她看著母亲弯腰呵笑的消失在门後,心中一阵惆怅。她跟母亲的关系,注定是无缘的吧!
※ ※ ※
单独与幼梅生活近一个月,夏冬由愤怒到怨恨,渐渐转为淡漠、无所谓。这个烫手山芋的出现,就是逼迫她去正视好不容易遗忘的溃烂伤口,包括比较审视她不甚光彩的一生。
这麽多年来,她个性慢慢平稳,心态也和缓许多;谁知突然驮负著一颗定时炸弹,威力无穷。
不知是否成长过程中较少触及极端女性化的雌性生物,还是个性本来就反叛,她一直很中性,加上一路走来的变故,她真的是钝感许多。出版社的员工则在私底下说她很有现代化气质,淡泊、理性又冷酷,像个冷眼旁观的知识分子。
她是这样的吗?不晓得,也不关心,她才不怕被指指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