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敬之离开,访客未至,厅上顿时变得沉默无语。
“景叔是那位船运行的当家吗?”单远怜找着话题,想打破沉凝的气氛。
“没错。景叔当年和我爹一同在江湖上行走,我的武功全是他教的,船运行也全仰赖他负责营运,他对我们莫家而言是个比血缘还重要的人,不亚于我娘的地位,我希望你明白这一点。”他着着她,口气是严肃的。
“我晓得了。”单远怜点头。
此时,一名身形瘦小、约五十岁上下的男子笑盈盈从外头走入,莫群绍立刻超身相迎。
“景叔。”
“少爷太客气了,昨晚宾客太多,没来得及当面向您恭贺,现在容我补上一句祝您和少夫人白头偕老啊!”景叔笑道,朝单远怜望夫一眼。“这位应该就是少夫人了吧!”
“远怜见过景叔。”单远怜有礼一福。
“少夫人别多礼。”景叔连忙挥手推却,虽然少爷待他有如尊长,他还是不能忘了主仆的关系。他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单远怜一眼后,条地两眼睁大。“少夫人可是单家布坊那位单姑娘?”
“是,景叔识得远怜?”单远怜微感诧异,她完全没有见过景叔的印象。
“听一些人提过,他们可都是和少夫人杀价不成的手下败将啊!”景叔捻弄上唇那两撮八字小胡须,哈哈大笑。
“景叔见笑了。”单远怜微笑敛百。
景叔赞赏地直点头,那大方有礼的应对立刻赢得他的好感。真不愧是见过世面,和一些小家小气的女人就是不同。
“景叔,坐。”莫群绍招呼他生到上位。“您今天怎么来了?”景叔只有在每月月初为了送船运行的帐簿才会到莫府,而现在都还没到月底。
“唉,最近我老眼昏花的,帐簿上的字弄得我吃力得紧,前些日子还因为看错字差点把客人的货运错,幸好有人及时发现。”景叔摇头叹道,说到这种力不从心的衰老状况,不胜啼嘘。“我是想说趁着少爷今天有空时,先来跟您商量,看能不能找个人训练训练,好让他来接替我的工作,否则我真怕有一天我要是不行了,船运行一时间找不到人主持,而少爷又因官职而分不开身,那就糟了。”
“景叔,您想太多了,您将近七十的岁数看来却像是五十多岁,身体还这么硬朗,担心什么?而且您的重要性是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的。”莫群绍给予安慰,他绝不可能因为“年老”这个原因就将这位长辈遗弃。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用这么温和的语调说话,耐心又柔和;他对她说话,可都像吃了十斤火药那么冲的。单远怜微感讶然地着着这一幕。
“身体硬朗,但眼力可不由人呐|”景叔摇头叹道,刚好对上单远怜的眼光。
单远怜回以一笑,却见景叔约两眼在瞬间睁得老大。“哎呀,有啦!”景叔拍掌大笑。
虽然吓了一跳,单远怜还是带笑回望着他。
“少夫人是个做生意的能手,由她来打理船运行自是再适当不过,这莫家产业也不用再假我这个外人之手了。”景叔朝莫群绍喜道。
把她从布坊的束缚中带离,然后再丢给她一个船运行的累赘?莫群绍闻言脸上表情顿时凝滞,脑海中立刻浮现那日市街的情景。“我不觉得她适合。”想到她可能会再遭逢那种状况,他的心情就变得沉重。
“怎么会?”景叔着急地立刻辩解。“那是少爷您没接触过经商的圈子,不然您就会知道少夫人的风评是多么让人称赞了。”
“出身布坊的她如何懂得船运行的事?景叔,您太过奖她了。”莫辟绍摇头,依然坚决。
身为话题中心,单远怜很聪明地保持沉默,免得支持或反对都会得罪其中一方,可当他批评到她的能力时,她就无法默不作声了。
“我学东西很快,而且懂得如何和人斡旋,这不成问题。”她淡淡地为自己辩解。
她到底想怎么样?莫群绍怒目瞪她。他不答应是因为不想让她再过那种可能会受到折辱的生活,没想到她却反而自告奋勇?除了每次都拒绝他的好意外,她还会做什么?
接触到他愤怒的目光,单远怜也用自信昂然的眼神毫不畏惧地回视。
“少夫人自己都说了。”景叔没发觉两人之间暗藏的波涛汹涌,依然开心地说着。“而且我也只是字看不清楚而已,脑袋可还挺管用的啊!有我在身边教着,少爷大可放心。”
“景叔,容我和远怜先告退一下。”莫群绍起身说道,用眼神示意单远怜和他走进厅后的心房。“你想做什么?”房门一关上,他压低了声音怒道。
“除了经商的才能外,我也没别的用处。我想,就像你早先在房里说的,这,应该才是件想要我偿还的代价吧!”单远怜淡道,她终于明白他昨晚为何会放过她了,因为她这个用利益交换的妻子是引不起他的欲望的。“你大可直说无妨,用不着这么欲擒故纵。还是你不放心由我这个外人来掌权?没关系,大权可以依然让景叔掌握,我只要从旁协助就好……”
他的包容与退让竟换来她的误解?他就不相信她真那么喜欢和商场狡诈的人心周旋,却为了还他一个所谓的“代价”,她竟主动去膛那趟浑水!莫群绍抿紧唇,下颚因激动而微微抽掐。原来对她而言,他只是个物尽其用的冷血份子!这个想法让他全身一震,猛烈而起的愤怒瞬间淹没了心智。
好!她若要执意如此认为,他倒想看着她能硬撑到什么程度?
“我莫群绍何等有幸,竟能娶到如此能干的妻子!”他怒极反笑,寒怒的语音充满了讽刺的意味,拂袖转身走出小房。
她都这么替他设身处地了,他远在不高兴些什么?单远怜微儡地抿紧唇,迈步随后跟上,一跨进厅门,刚好听到他开口说道:“景叔,等远怜熟习船运行的事务后,一切大权就交给她定夺,希望您能倾囊相授,带领属下听从她的指示。这样的安排,不知景叔认为如何?”
单远怜一愕。大权由她定夺?那他方才的拒绝不是因为不放心,却又是为了什么?
“这样最好了!”景叔闻言欣悦大笑,能将大权交还怕反而乐得轻松,不用每天担心生意被他搞垮。而且少夫人的能力众所皆知,他又有什么好反对的?
“那就麻烦景叔了。”莫群绍沉声道,硬板的语音听不出情绪波动。他冷睨了她一眼,须臾,才又别了开去。
那一眼,锐利得几乎将她看透。即使他已转移了目光,单远怜依然定定地望着他线条刚硬的侧脸,眼中呈现了少有的迷离,历经商场上人心勾门的她,也猜不透他的心思,那双墨遂的瞳眸像深不可测的夜幕,让人捉摸不定。
“少夫人,您什么时候来船运行看看?”景叔开口。
“明天吧,我明天就过去,如果少爷觉得可以的话。”单远怜立刻回神,又看了莫群绍一眼。
“明天我会派人送你到船运行去。”莫群绍淡道。
在单远怜第一次接触船运行时,一切是兵荒马乱的。
隔行知隔山,一大堆她从未见过的事物、行语让他记得应接不暇。经过几天的努力,她终于熟悉了船运行的运作力式。
这段学习的过程中,景叔的帮忙是最让她铭感于心的。他非但没有倚老卖老地刁难她,反而还把所知完全倾囊相授,就连许多得靠经验才能得到的诀窍也都毫无保留。但即使如此,她依然走得艰辛异常,景叔口中赞不绝口的领悟能力,全是她拖着疲累的身体,熬皮苦心钻研换来的成果。
在景叔的引荐后,她见过一些主要客户,大部分的人都颇能接受由她当家的转变,却也有少数人因她是一介女流而将生意撤出。景叔怕她难过,在她面前都避开不谈,她也很配台地故作不知,怕多想了,挫折感会议她失了继续的勇气。
今日,她和景叔都来到了河港,为了船运行重要的改变。
这个改变因她而起,在莫群绍的同意下,她改变了旧有的体制,重新调配人员与船只,以求最短的时间内以最恰当的人力将顾客托运的货物送达,再将减少的成本反映到运费上,藉由薄利多销的方式来招揽生意。
看到往来于岸上与船只的伙计们,因不同的伙伴组合和出船时刻而显得有点手忙脚乱,单远怜担虑地蹙起了眉。有些对景叔极为效忠的伙计,认为是她逼下了景叔当家的位置;本来就已相当敌视她,在得知这项新的改变后,忿恨的情绪更为高涨,不知道这样的情况会不会影响到今日的出船?
“少夫人别担心,他们只是不习惯而已,几天就好了。”正监督着伙计上货的景叔发现她的异状,开口安慰。
单远怜点头,回以笑颜,然而沉积眼底的紧张却是无法一笑释去。
不敢宣泄心绪的她表面虽看似极有把握,然而她的精神已因过于在乎成败而濒临崩溃边缘。她虽认定此法绝对可行,却得不到伙计们的赞同,反对的意见频传,最后还是由景叔出面,才便不满的声响沉静了下来,但抗议的情绪,还是在伙计的眼神中余波荡漾。他们服的是景叔,不是她呵!这样的认知让她感到好疲累,被排拒在外的无力感削弱了她的自信与勇气。
河港上的人声嘈杂,全然传不进她的耳,它的思绪全被担虑填得几乎到了满溢的地步。她好怕,怕一个大产业会在她求好心切的决定下毁于一旦:这不是她家那个小小的布坊,这关系的是百来人的生活家计啊!一思及此,沉重的压力就压得她几乎无法喘息。
突然,堆放货物的岸边传来了争吵声。
“景叔,我过去看着。”单远怜回神,朝景叔交代了声,连忙朝争吵来源走去,发现自家的伙计和别家船运行的伙计当众吵了起来。若不是各自的伙伴拉着两人,怕此时已大打出手。
“少夫人来了!”有人喊道,人群中立即让出一条通路。
“怎么回事?”单远怜着向那名被人架着的自家伙计,认出他正是反她反得最为激烈的老傅。
面对她的问话,原本就气愤不平的老博更是嗤鼻一哼,不屑地撇过头去。反倒是另一名被拉开的他家伙计开口了:“他越限啦!架货竟架到我们的地盘,说他几句他反而破口大骂,你们这家船运行到底懂不懂规矩啊?”
“放你妈的屁!”老傅突然大吼,要不是众人及时拉住,恐怕已冲上前去饱对方一顿老拳。“谁越限啦?那明明就是我们的位置!”
“你们改时间了,现在是我们用那块地,你们的位置在更过去的地方!连这都不清楚,凭什么跟人家做生意?”不甘示弱,对方也破口大骂。
做生意以和为贵,见老傅坚持不肯放软姿态,单远怜只得出面代为道歉。“真的很对不住,我是他们的当家,有什么得罪的地方,由我代他向您赔罪,请……”
“赔什么罪!老子没错,不关你的事,用不着你来削我面子!”不等地说完,老傅已忍不住气地骂道。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那人又要开骂,刚好对方的当家赶到,才一句“给我回去”就让那人猛然地顿了口,大气也不敢吭一声,乖乖地走回自家的船只。
“伙计管教不严,真对不起,请您别见怪。”对方当家笑着赔了个罪,然后跟着离开,原来劝架的人也随之回去。
这样叫管教不严,那她反被伙计辱骂的情况,不是无能到找不到形容词的地步吗?单远怜压下心头的挫败感,走到老傅面前低问:“到底发生什么事?”
“都是你把出港的时间改得乱七八糟才会这样!我就说嘛,女人家做不了事的|”气忿难平的老傅把怨气全部发泄在她身上,旁人听了都纷纷拦阻他,却引起他更大的反弹。“怕什么?本来就是这样啊!居然还妄想取代景叔的地位?告诉你,我老傅就第一个不服,耍女人管我?门儿都没有!”
“混帐老博!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随后跟至的景叔正好总到他的谩骂,吐刻予以斥责。“快向少夫人赔罪!”
“免谈,这档子窝囊事老子死都不干!有这种少夫人做当家,算我老傅倒楣!
“老傅用力碎了一口,气愤地离开。
“这死老傅!”景叔气得摇头,喃喃咒骂。
被老傅这么一闹,所有的伙计全祚在原地,怕那过分的言辞惹怒了少夫人,一时间大家面面相觑,尴尬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好了,大伙儿得赶快喽!还有好些货没搬呢!再晚,怕迟了出港的时间。帆绳检查了没?可别到时缠死解不开帆。”突然,单远怜轻快的呼喊伴随着清脆的击掌声扬起,清楚传入每个人耳里。“大伙儿再加把劲,弄完就可以下工了!”
像解咒令一下,原本僵立的伙计们回神,摸着头、嘿嘿地干笑几声,才各自回到工作岗位,没多久就恢复到发生骚动发生前的努力模样,但在与同伴擦肩交会而过时,还是会忍不住讨论起少夫人那若无其事的笑容。
“少夫人,老傅这人是个老粗,出口不知轻重,您别放在心上。”景叔走到单远怜身旁,找着话安慰。
“没关系,我不介意。”单远怜摇头笑笑,朝一名没注意后力的伙计喊了声小心后,转头对景叔说道:“对了,景叔,我现在要去仓库查看货搬齐了没有,分不开身,想麻烦您替我去跟那家同行赔个体,可以吗?”
“当然可以!”景叔欣悦地点头。少夫人能完全释怀他就放心了,赔礼这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呢?“我马上去。”
目送景叔离开,单远怜也迈步朝仓库走去。
没有人发觉,那挺得硬直的背,走得自信的步伐,在进到仓库里幽暗无人的角落时,都随着光线的遮掩而消失。
心里的痛让她再无力撑持,单远怜虚软地滑坐地面,双臂环膝,将脸埋在双臂间。
面对老博的谒骂,她完全找不到回应的力气,即使站在日光下,她依然觉得全身冰冷。她以为她可以漠视一切感觉,把所有的事都做到尽善尽美,守护家人、守护这个船运行,可她忘了,她不是神啊!她会累、会怕、会心痛,她做不到那种超绝常人的地步!感觉到脸上有湿意,她怔愕地伸手轻触脸颊,指尖感受到的湿濡让她浑身一僵。
她哭了?从娘过世后就不许自己掉过眼泪的她,竟哭了?这种睽违的陌生感让她慌乱不已。不、不许哭!她紧咬下唇,想忍住眼泪,却发觉悄然奔流的泪越涌越急。
她不哭,是因为环境不允许她掉泪。在母亲过世后,她就一直用“远离怜惜”
来说服自己,说服自己认命、无怨无尤地怔下一切,而如今她才发觉,原来那都只是她用来自欺的手段!她因为害怕怀抱期望会尝到落空的残忍,所以只能用不在乎冷酷的现实来骗自己。她拒绝示弱,拒绝求助,更拒绝别人的主动帮忙,因为她怕尝到了依赖的甜味之后,她就再地无法假装无欲无求。
而在此时,在她用来维持假象的坚强被完全毁灭时,她才发现,原来扬言干练独立的她,却是最希冀能够得到怜笼的人!在泪水纵横间,单远怜笑了,却笑得凄苦无比。守护她的臂弯在哪里?能为她挡下悲苦的人在哪里?
脑海中突然出现那抹挺拔的身影,她微微一愕,然紧随而来的强烈心痛却使泪水更狂肆地决堤。他是为了能力才娶她的,在他眼中她什么也不是!她将头埋进臂弯中,双臂环得更紧,指甲狠狠地刺进臂内里,她却全然不觉,任难忍的悲哀将她淹没。
她并没有发觉,她的撤防,已全落人了他的眼中莫群绍环臂斜倚着墙,藉由堆积的货物隐藏了形迹,将她蟋曲轻颤的背影,尽收眼底。他面无表情的脸,读不出任何思绪,然而当她抑止不住的咦泣声轻微响起时,那双墨遂如潭的眼猛然闪过一抹心疼。
良久,他站直身子,足下无声地走出了仓库。
经过泪水的宣泄,已重整了心情的单远怜在确定外表着下出任何异状后,走出了仓库。
即使被迫看清了自己,她还是得继续假装下去,因为,环境依然,她的处境地依然,并没有因她的情绪崩溃而不同。
“景叔,仓库里该出的货都出了。”她扬起淡淡的笑,走到景叔身边。
“少夫人,我还正想去叫您呢!”景叔一看到她立刻笑道:“少爷来啦!”
“少爷?他不是应该在上早朝吗?”单远怜惊讶问道。他的到来让他诧异;从成亲到现在,他们只在晚膳时候才得以相见,偶尔他说说朝中的事,或者她提提船运行的情况,没有牵扯到任何引人不悦的话题,两人倒也相安无事。
“今日皇上龙体微恙,没有上早朝,想到你说今天要改变方式,就过来看看。
“莫群绍的声音响起,她立刻回头,看到他就站在身后。
“少夫人和少爷聊聊,我去船上着一下。”景叔很好心地留他们独处。
“你……什么时候来的?”才刚刚平稳了心情的单远怜有点不知该如何面对突然来到的他,只得随口找着话题。
莫群绍凝着了她一眼,然后才缓缓说道:“来一段时间了不过一直都待在河港这里。”
他放缓的语调让她一惊,而下一句才又让她松了口气。她还以为,方才那件事被他看见了……要是真被他知道,怕要轻蔑她过于渲染自己的能力了吧!一抬头,正好对上他湛深的眼,那若有所思的眼芒竟像是直接望进她的心灵深处……单远怜猛地一惊,急忙低下头去。
是她的错觉吗?今天的他似乎和往常不一样,感觉好像沉稳许多,情绪起伏不似往常明显。
“少夫人,货全准备好了,可以出船了。”一名伙计在船边喊道。
不知为何,单远怜呼了口气,竟有种被解救的感觉。或许是现在的她,没有心力再去假装和他安若无事地相处吧!
“我要过去了。”她低着头迅速说了句就要离开,走了几步才猛然发觉这样的举动活像落荒而逃似的,连忙走了定神,扯了个微笑才又回头打了个招呼。“如果你不急着走,可以过来看看。”
“我再看着情况。”莫群绍点头,目送她离去的背影,心绪却游离了。
刚刚他骑马抵达河港时,正好遇到景叔从别家船运行的店子走出,他随口问了下情况,却得到一个令他意外的回答景叔把方才发生的事和伙计护他的所有前因后果全说了,还一直夸赞她毫不在意的气度有多令人激赏。
隐约的,他只觉有股怒气在胸口灼升。这些事他从没听她提过,他一直以为提出改变的她应是打理得得心应手才是,却忘了她最擅长的事咬牙苦撑、笑脸迎人。她,真像景叔所见那般毫无芥蒂?他怀疑她到底又隐藏了多少情绪!
问了她的去向,他立刻往仓库走去。然后,在一片幽暗中,他看到了她,一个小小的、蜷曲在角落的背影;像有堵无形的墙,把他隔绝在那个悲痛的世界之外。
他没有唤她,只是静站了会儿,然后默默地走出仓库。
而走出仓库后所见的日光,就和此时的一样耀眼……莫群绍以手遮挡,微腿起眼,看着不远处的她正条理有序地指挥一切。
这个自信干练的女当家是她?还是方才蜷曲无助的女子是她?这样强烈的对比只让他感到心寒。他要逼她示弱,却没料到她依然倔强,即使到了承受不住的地步,她情愿对着空无一人的仓库宣泄,也不肯寻求他这个夫君的援助。
这个念头像只无形的手,突然攫住他的心,让他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悲愤的情绪霎时盈满胸臆,却是悲哀比愤怒要强上许多。
“船要出港了!”一切准备就绪,众人齐喊,只等当家下令扬帆敌程。
“扬帆出发!”单远怜纤手一扬,看到原本收起的帆条地放下,随着风的鼓动盈起饱满的圆弧,缓缓出港,欣慰的骄傲油然而生由她全权安排的船班终于出发了!
“少夫人,这一趟航程辛苦您了,做得很好。”景叔走过她旁边时嘉许道。
“谢谢景叔。”单远怜点头,着着逐渐远去的船影,心里依然充满了激动。直看到舶出了河口,她才回身准备住船运行走去,一抬头,却顿住了脚步他站在离他的十来步的地方看她,不是看船的刀向,而是用直勾勾的眼神看她!
今天到底怎么了?是她因情绪崩溃而感觉全乱了吗?还是他真的有些异于往常?单远怜鹜地心慌,竟忘了要逃开他的视线,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在那双深邃的瞳眸中迷失。
“哎呀!旗杆倒了,大家小心啊!”突然有人惊慌地喊道。
失神问的单远怜没听到这声喊叫,等意识到周遭的人争相走避时,才猛然回头只见一根有如胳臂粗的铁仟正疾速朝她砸来!她连忙后退,依然敌不过落下的快速,只能眼睁睁地着着铁杆朝她砸下,却在千钧一发之际,一抹黑影迅速将她环住,带她往后掠去,几乎同时,身后立刻发出巨大的声响。
“有没有受伤?”焦急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单远怜下意识地抬头,却看到莫群绍布满焦虑的脸。他……救了她?
“有没有受伤?”得不到回答的莫群绍又逼问了一次。
单远怜怔怔地摇头,从俄顷的变故中回神,才发觉她被他紧拥于环抱中,而她的手紧抓着他身后的衣服不放,像是溺水的人捉住了浮木。偎近的身子制贴,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也感受到他的,都在狂远地鼓动着。一时之间,单远怜觉得四周的喧哗离她好离,只有彼此的心跳声渐鲜明。
“少爷、少夫人你们要不要紧……啊!少爷,您的背流血了!”已离开的景叔听到骚动去而复返,发现是自家主人遇祸时,一张脸吓得惨白。
血?单远怜一惊,急忙推开他的环抱,扳过他的身子一着来不及完全离开的他,被旗杆末端的尖头划过了背,一道从右斜的口子从肩头直至腰际,瞬间在衣袍上晕开的血渍格外触目惊心!
“你受伤了……”单远怜惊骇地掩住了唇,怕自己会惊喊出声。
她眼中的慌乱让他看了不舍,莫群绍泞眉粗声低道:“这一点小伤不碍事!”
“可是……”她才要开口,却被景叔插了进来。
“少爷,快回铺子里裹伤啊!”景叔拉了他就往船运行的方向走。
“景叔,这点伤不要紧。”莫群绍把手收回,给予安慰,然后看向单远怜。“你跟找来,来帮我上药。”语毕,举步走向船运行。
“景叔,这里先麻烦您了。”单远怜对景叔喊了声,然后急忙跟上。
景叔还想着该不该跟过去,刚好倒了旗杆的店家前来赔罪,只得叹口气,留下来处理善后。
船运行的内室里,只着一条长裤的莫群缩露出光裸的上身,坐在椅上,脸上毫无表情。而站在他身后处理伤口的单远怜则咬着唇,压抑着手部的颤抖,怕不小心使力过重会碰疼了他。
幸好伤口不深,否则她真会内疚而死。“痛吗?”她润了润唇,轻问道,并开始在敷完药的伤口缠上而带。
“都跟你说不碍事了。”莫群绍不耐地泞眉。“这点伤不算什么。”
单远怜这才注意到,他的身上还有些深浅不一的疤痕。“这些伤哪来的?”
“战场上啊!不然会是在街上跟人吵架被砍的吗?”她的问题让他不悦,难迫她忘了她的相公是个将军码?
面对他的讥讽,她没有反驳,只是检视着包扎是否安妥,指腹在他背上隆起的肌理划过。他的体温透过纱布烫着她的手指,嚣地,她突然发觉他的背竟是如此宽阔,突然意识到他是个伟岸昂藏的男子,是个与她度过一生的夫君……她慌乱地收回手,藉着收拾药箱的动作掩饰纷杂的思绪。“包好了。”
莫群绍站起身,拿起衣袍要套土时,才发现衣上的血迹和破洞根本没办法见人。“该死!”他低咒了声,从宫中直接过来的他,身上穿的是官服。
“你……没必要受这个伤的。”单远怜低道。
莫群绍闻言转身瞪她,沉凝着脸。他从不曾心恋得那么紧的,深恐迟了一步,纤瘦的她会被当场压死,在他还来不及呵护她时就离他而去!那种几乎要失去她的恐惧感甚至到现在还缠绕心头无法消逝,而她却说没有必要?
“你是我的妻子,我不救你救谁?”他冷寒着语气道。
妻子?单远怜一震,在刹那间,他的话竟给了她可以依赖的错觉……
定是因为她对船运行的能力才救他的!她不敢放任自己奢望下去,怕一切都是自己在自我膨胀。
收敛了思绪,她缓缓摇头道:“可我还不起,我已经没有其他的长处可以补偿对你的亏欠了……”
“去你的亏欠!”莫群绍条地攫住她的肩,狂怒大吼。在他冒着生命危险救了她后,她居然还能说出这种残忍的话?“我们之间只是一桩普通的姻缘,你为什么一定要那样看待它?从没有人冀求你那该死的回报!”只要一想到她在仓库暗泣的背影,他的心就痛到了极点,他一心只想将她紧紧守在身后,却总是被她排拒在外。原来,在她心中,他一直只是个用来换取父妹幸福的金主!
她从不晓得一个人的眼可以散发出如此光芒,像两簇跃然的人炯,将怒气狂野肆张地往外撩烧。他强烈散发的男子气息让她心慌,她开始挣扎。“放开我!别这样……”语未克,所有的话全消失在他狂猛的吻中。
他的吻是噬人的激狂火焰,将她的思想与清醒完全掠夺焚尽,不留丝毫喘息的空间。从未尝过这种慑人滋味的她,害怕得想逃,想将他推开,却在碰触到他身上缠绕的布带时,停下了动作。
察觉到她的举动,莫群绍强迫自己离开她甜美的唇。“为什么不将我推开?”
他握住她覆在他胸前的手,口气冷咧地问道。
“因为……你的伤……”在它的逼视下,她慑孺了。
双眼因怒气而酗起,莫群绍忍不住大声咆哮。“又是你该死的补偿!我受够了!”将她推开,一把捉起脏活的衣袖,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了内室。
单远怜想解释,却发现连自己也说不出心里的千头万绪。她的手触到布带,让地想起他因她而受的伤,想起方才将她守护身下的强壮怀抱是她曾经祈求的,所以,伸出的手顿住了……望着遮挡了他身影的门,单远怜无力地开眼仰首。在胸前紧握的手,指尖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她咬紧了唇,手握得更牢,而泪,无声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