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粗鲁地遭人开启,自外头接回无音的碧落,一把无音安顿好后就直接跑来找人算账。
“别让她落单,回房里看着她。”正在室内挥毫作画的叶行远,边为墙上的芍药加枝添叶,边下逐客令。
但她却不领情,大剌剌地踏进室内坐在一旁看着他,“申屠令被藏冬找来的人追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沾染了色料的笔尖顿时停住,他挑高了一双剑眉回过头来。
“他们俩似乎认识,好像还有些小过节。”追他们追到后来,她发现以她的脚程根本就追不上,因此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们两个不知消失到哪去。
他微笑地抚着下颔,“那咱们算是找对人了。”听山魈说,藏冬结识了一名人类,但他没料到,藏冬找来的这个人类这么有本事,现下他只希望这个人类最好是能赶跑申屠令永不再回花相园。
碧落在他把话题拐跑之前抬起一掌,“慢着,我来这的重点不在申屠令身上。”
他瞥了她蕴满盛怒的水眸一眼,无言地转过头去。
“别占了便宜就想跑。”碧落火大地走至他的身后抽掉他手中的笔,“要嘛,你就有始有终,要不,你就立刻给我滚。”
他没有回过头来,两眼直视着墙上所绘的花儿,回想起独自在雨中撑伞的她,和那两道始终追随在他身后目送的视线……
半晌,他音调沙哑地问:“她……怎么样?”
碧落头痛地抚着两际,“她很会藏,即使有事,她也不会说出口。”真是,她对这种有话不说性格别扭的人类最没辙了。
叶行远一言不发地伸手抚上自己的唇,在那上头,还有雨的味道,他还记得她那柔软唇瓣的滋味,他忘不了她那时的眼眸,那时的她,讶愕、不置信,随之而来的是暗自下定了决心,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慌了起来,因为,是他点燃了她心里那把火,是他勾起了她对情愫的渴求,而他,并不该……
“但我不是她,看不下去的我就不会忍。”迟迟等不到下文的碧落两手扠着腰际,“你说,你到底想怎样?”
不要问他,这等无解的问题,别问他。
他是只妖,什么都有,什么都不匮乏,他惟一所没有的,是勇气。
每每看着无音独自在园中穿梭的身影,他总觉得她既孤寂又惹人怜,当年他舍弃为人,因此至今他仍是一只不容于世的妖、人们眼中的不祥,身为妖的他,无法容入人的世界理属当然,但他没想到,身为人的她,也同样被排斥在外,为了她眼中的那份不肯泄露的孤寂,他甚想就这么待在她的身旁,好为她这名主人做些什么,他更希望,能让她扫去眉间的愁绪,自在地对他一笑……
这次重返人间时,他明明就已经告诉过自己胸膛里的那颗心,别再轻举妄动,可它,却总是在他的意志薄弱时不受制。他也想和以往一样,和植出他的主人们相识相恋,但他并不愿意再次看着又有人在他面前转身离去,他的那份追求情爱的勇气,在经历过无数任主人后,已被消磨殆尽,这一回,他是真的找不到它来面对无音。
想爱,有惧;想放手,却又不舍。
他不知该如何选择,于是就只能让趁虚而入的犹豫,继续操弄着他。
“喂……”等得不耐烦的碧落伸出一掌推着他,实是有些讨厌他和无音一样老在紧要关头闭嘴不说话的习惯。
“碧落。”无音的声音却在此时在门外响起。
叶行远身子一怔,没料她会听见,兀自看着画墙不回首。
“别烦他,让他工作。”站在门外的无音看了他一会后,朝碧落招招手要她出来。
碧落对他撇撇嘴角,“胆小鬼。”
房门一关,隐约可听见她们在廊上离去的步音,叶行远走至桌边拾起桌上那只被碧落扔弃的画笔,一个不小心,笔尖划过他的掌心,鲜艳的彩料在他的掌心上留下点点殷红,回想着当时他在雨中离去时,无音脸上那失望的模样,他缓缓握紧了掌心。
爱虽不难,却不能简单地说忘就忘。
心头上的伤口已经够多了,再多一道,虽不算多也不嫌少,但,仍是会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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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音窸窸窣窣,林间的走动声没入了归鸟振翅的黄昏里。
被人追得很怄的申屠令,顶着一张木然的神情,抬手掀开林间杂生的枝叶,举步跨过横陈的枯木,在终于来到一处小山坡时停下了脚步。
站在荒湮蔓草间的他,拭去额间沁出的细汗,抬首望向空无一物的山坡,再环顾了鸟鸣虫唧过于热闹了点的四下一会,他缓缓地拉开了笑容。
“障眼法?”难道没有人教过他们,愈是让人不起疑的地方,也就愈可疑?
托叶行远的福,他足足跑了一日一夜,好不容易才甩掉死钉在他后头不放的燕吹笛,既然那只花妖不守信在先,那他也没必要继续再跟那只花妖客气下去。
在确定自己找对地方了后,申屠令将手中的水墨扇收进袖里,伸手朝空一抓,当空抓住了柄冥弓,曲勾着两指在弦,随即凭空勾拉出了一柄八重箭,在口中轻喃数句后,即将蓄力在弦的八重箭射向山坡顶。
重重捶擂着耳鼓的咆吼声划过山林间的空气,在夕阳妖艳的余辉下,眼前的山林景致改变了,一座素来隐蔽在夜幕里的壮丽豪宅,提前出现在坡顶上,漆黑的石阶,瞬间自他的脚底上直铺上山。
放开手中冥弓的他踩着轻松的脚步上山,甫踏上阶顶,一名候在门前的小厮随即防备地迎了上来。
“你是谁?”
不待他把话问完,申屠令一掌掐碎他的咽喉并甩了甩手继续前进,踏进宅园内后,更多被他所惊动的宅中仆役们纷涌朝他而来,他慢条斯理地自袖中取出水墨扇,两手一左一右地摊开扇面,稍加使劲,原本质地轻薄的扇面马上利如钢铁,他微笑朝两旁一望,而后朝他们扬高了手中之扇。
山魈在得知隐法遭破后来得太迟了,当他两脚一抵园中,止顿在廊上的他骇然直望向血流成渠的园内,实难相信,不过片刻之间,栖住在他领地里的妖鬼精怪们,已遭屠杀泰半,犹存的一半,不是负伤倒卧在地,就是因生气精血被吸,因而被逼得打出原形兀自苟延残喘。
“住手!”当申屠令拎起一只小妖,并张口朝他的颈间咬下时,山魈忍不住出声制止他。
申屠令微微瞥过头,“你是此山山魈?”
“不错。”
他一手扔去生气被吸尽的小妖,试了试嘴边残余的血腥,踩着愉快的脚步一步步走来。
“你与叶行远有数百年的交情?”为了今日来找这样属于叶行远的东西,他事前可是下了足够的工夫去把叶行远的前尘往事都研究过一回,同时也顺道地将那些与叶行远有关的众生一一铲除,眼下,他的名单上就只剩这只山魈。
老友的名字自他的口中吐出后,山魈紧敛着两眉。
这种看不出是什么的东西,认识叶行远?但,以这种情形来看,又不像。
“你是谁?”这家伙该不会是叶行远在人间结下的仇家吧?
他优雅地摆摆手,“我是谁不重要,只管回答我的问题。”
“我若不答呢?”暗自掂量着他本事大小的山魈,愈看愈觉得,这个敢登门开杀戒的不速之客,似乎真是有着能让他狂妄的本事。
申屠令爽快地投以一笑,“在我把他们吃光后,我接着吃的就是你。”吃下这只山魈后,正好可以补足这两日来他流失的精力。
当下自顾不暇的山魈,顾不得满园濒死的同道,闪身便消失在原地,直要离开这里去找藏冬或是叶行远来出手相助,但他连廊上都未走出,申屠令已在下一刻来到他的面前,并将手中的利扇抵在他的颈际。
一缕鲜血悄悄溜下。
“你想做什么?”动弹不得的山魈,困难地咽了咽口水,低首直视着那柄染了血的扇面。
“我要叶行远的肉身。”申屠令扬起剑眉,一双俯瞰人心的黑眸直瞧进他的眼底。
山魈讶然惊问:“你怎会知它在哪?”不待他的问话全都出笼,没耐性的申屠令冷着声,再将手中之扇刺进他的颈间几分。
受疼的山魈紧蹙着眉心,在回想起自己当时是如何自告奋勇接下老友所托,和全盘考量了老友的安危后,即使是自身安危悬于一线,他是硬闭着嘴把答案吞进腹里。
“你既不是人,就别学人类讲什么友情或是道义的坏习惯。”他挑挑眉,笑意满面地对他叮咛,“妖与妖之间,是没有友谊的。”
山魈只是瞥了他一眼,随即别过眼任由他去离间。
“你可选择硬挺到底,但我会在你断气前将你拆得四分五裂。”申屠令还是不把他的匹夫之勇看在眼里,“或者,由我在你体内植入我的血,在你成了我的傀儡后,再利用你来对付叶行远。”
山魈心中霎时一凉,急急回眸看向满面飒然笑意的申屠令,数滴冷汗,在接触到那杀气奔腾且毫无暖意的双眸后,悄悄自他的两际滑下。
“在那里。”在沉默悬聚到了一个顶点后,山魈在他的手劲下不得不吐实扬手指示出方向。
如愿的申屠令随即收扇,一掌将他击飞了老远后,转首看向妖尸遍陈的园内,在植满各式奇花异草的花圃内,找着了一株已然含苞待放的芍药。
走至芍药面前的申屠令,在欣赏了这株外形和色泽都胜一旁花草一筹的芍药一会后,蓦然探出一掌将它连根拔起。
他勾了勾嘴角,“是你不好,谁教你找了人类对付我?”
翠绿的芍药花株在离土后,倏然迸放出拔高至令人毛骨悚的尖叫,倒卧在远处护花不力的山魈听了,懊悔地紧咬着牙关。
“哈哈……”在徐来的晚风中,手握花株的申屠令畅怀大笑,朗朗笑意,透过风儿的传送,远逸至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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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探向墙面勾划出下一道花骨的笔尖,猛然颤了颤,正在绘图的叶行远瞪大了双眼,手中绘笔脱落坠地,沾染了色料的绘笔在地上翻滚了老远,拖逦出一道长长的墨痕。
下一刻,轰然巨响扰乱了一园的宁静。
闻声自房内出来一探究竟的无音,在宅里找着找着,便找至叶行远作画的这间厢房,推开房门张口便问:“发生什么--”
她的声音蓦然收回喉际间,大惊失色地看着叶行远倒卧在一屋的散乱间,两手紧按住自己的颈部,在被他弄翻的桌椅之间奋力挣扎。
“碧落!”在她回过神来时,她已放声大叫,并急急踏进房内蹲跪在他的身旁,“你怎么了?”
“我……”叶行远喘着气,喉际干涩得几乎无法出声。
“在吵什么?连打个小盹也不得安宁……”搔着发的碧落懒懒出现在门前,随后讶然一怔,“这是怎么回事?”
他勉强自口中挤出:“有人拔了我的肉身……”
“是谁那么闲的去拔了你的肉身?”碧落气闷地撇着嘴角,不一会,忽有所悟地顿了顿,“啊,该不会是……”难道是被他们赶过一回的申屠令做的好事?
“你把肉身藏在哪里?”没空仔细去听他们之间对话的无音,努力将他扶抱至她的腿上,忧心地看着他苍白失色的脸庞。
“山魈……”疼痛使得他紧皱着眉心,不由自主地卷缩起身体。
“你忍一忍……”无音慌张地安慰着他,急急对碧落抬首。
碧落叹了口气,“我知道了,我这就去把他种回去。”若是少了叶行远这座靠山,光凭她一人,恐怕也是挡不住申屠令伸过来的爪子。
急步踏出房内,赶时间救人的碧落在廊上拐了几个弯后,正想步出长廊走进园中,不意,光洁的额际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面墙。
“好痛……”她连忙踩停脚步,半眯着眼,痛得直抚着自己的额,而后错愕地瞪视的前方,“这是什么?”
聆听着叶行远舒缓而孱弱的气息,坐在地上的无音不忍地低首看着他布满汗水的脸庞。
“忍着点,碧落会救你的。”感觉到他的身躯逐渐变得冰冷,她忍不住倾身再将他抱紧一些。
叶行远费力地抬眼看向她,张口欲言,但喉际强烈的焦渴却让他发不出声。
“你怎又回来了?”当碧落像一阵风急刮回房内时,无音错愕地看着面色写满阴沈的她。 碧落没回话,径自在房内找着了一面铜镜后,便匆匆提起裙摆想跨进镜内,但无论她如何试,铜镜就是不听她的使唤,也拒绝为她开道入镜,她气结地一把扔开铜镜,无奈地转身对上无音急惶的眼。
“申屠令在宅子外头设了结界,我出不去……”看样子这回申屠令是有备而来的,就连他们能退的后路也都事先堵上。
无音连忙转首看向房外,“他回来了?”他不是失踪了吗?
碧落心烦意乱地啃着自己素白的指尖,“他似乎在他房里。”在回来这里前她就走过客房一趟,万万没想到,被人追得离开花相园的申屠令不知何时已经回来园中了。
“若是不及时把他种回土里,他会如何?”不知还能怎办的无音搂紧了怀中的叶行远,发觉他盗汗得更是厉害了。
“他会……”碧落紧拧着眉心,“枯死。”
她倏地怔住,“枯死?”
“他是一株芍药呀,离开了土地当然会枯死。”碧落莫可奈何地摊着两掌向她解释。
剧烈的心音在无音的耳畔作响,她害怕地调过水眸,直视怀中快睁不开眼的叶行远,半晌,她咬咬牙,勉力想将他撑起。
“帮我把他弄到水里……”她边拖抱着他边向站在一旁呆看的碧落求援。
碧落一时之间还转不过来,“水里?”
“在把他的肉身种回去前,我们不能让他枯萎。”她一直努力将叶行远抱紧,在真的拉不动时只好指望碧落快些施法,“你快帮帮忙,先把他弄到浴桶里救急再说……”
“这样行吗?”施法将叶行远移至浴房里盛满清水的桶里后,碧落喘气边看向身后慢一步追来的无音。
无音直接跑过她的身旁,来到桶边小心抬起叶行远的脸庞。
“有没有舒坦点?”既然他是草木所化,那么有了水应当是能帮他撑上一些时候。
叶行远耗尽力气地睁张开眼看她,不多久,又再度合上眼深深蓄气,想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方才所流失的精力给补回来。
见他一言不发,无音忿忿地握紧了两拳,自责明显地写在眼底。
“碧落,你看着他,我去找申屠令。”明知申屠令来意不善,她还是好意收留他,没想到他竟如此恶意作弄?
“不要去……”叶行远连忙张开眼伸手捉住她的手臂,并忙朝一旁的碧落示意,“别让她去。”万一申屠令不顾情面了,以他现在的情况,他可不能保证她的安危。
叹息连天的碧落重重拍着她的两肩,“他说得对,你可千万不能去。”
被蒙在鼓里的她不解地看着他们,“可是……”他们是怎么了,有他们两个在,何需惧一个申屠令?
正打算好好向无音解释一下被他们齐隐瞒的幕里乾坤,碧落才张大了嘴,顿时转向把矛头指至应该把握时间调养生息,可是却在这个节骨眼上蠢蠢欲动的叶行远。
她怕怕地退了两步,“喂……你想做什么?”他无端端放出这么骇人的妖气干嘛?
“我还有些妖力……”他反复地吐息了许久,总算是稳定下气息,“待会我会打开申屠令设的结界,结界一开,你就带着她快走。”
碧落忍不住皱紧了黛眉,“太冒险了,你会把你的道行都赔上的。”
“总比把咱们三个的性命都赔上来得强。”他兀自下了决定,在松开无音的手时,却遭她紧紧握住。
“无音?”他愕然地看向她隐敛着怒意的水眸。
她紧握住他不放,“别为我擅作主张。”她已受够了他的独裁了,这一回,她谁也不听。
“无音……”他忙想向她说清楚,但她一手掩上他的唇,固执地朝他摇首。
“你吸我的生气吧。”她不假思索地拉开自己的衣襟,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只要能让你活久一点,不管要多少,尽管拿去。”
浸在水中的他,湿透的发梢悬凝了一滴水珠,缓缓凝聚到一个难以承受的重量后,没选择地滴落至水面上,清脆的回响,在寂静的室内听来,格外清晰。
仓皇在他的眼底走过,彷佛那颗水滴所挑起的,是澎湃打来的巨浪,那颗总是躲藏在深处的心,因而震荡摇摆,有些他擅自加诸的束缚,再也无法安然定于原处,纷纷脱窍离栓,那些他压抑在心房里的情感,欲挽无从,他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她。
寂静像是沈浮不定的水波,在室内高低不平地四漫着。
“呃……”碧落悄悄拉着她的衣衫,“无音,他是吃素的,就算你把所有生气都给了他,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
“那到底该怎么办?”她难掩伤心地回首,活未说完,一种针刺的啮痛措手不及地扎进她的心房,剧烈的闷疼令她两眼一花,闭目直朝碧落倒下。
“无音?”被她吓得意夺神骇的碧落紧急伸出两手接抱住她,好不容易才将她抱正想向叶行远问个明白时,就见叶行远也闭上了眼,软软地垂首在桶缘。
她急得六神无主,“喂,怎么连你也……”
透过水面,将碧落脸上神情看得一清二楚的申屠令,缓缓收回轻触水面的指尖,满意地看着水中倒在碧落怀里的无音。
“都忘了你也算是个女巫……”他得意地轻抚下颔,“可不能让你来插手坏事。”
身后细微的轻响拉他回神,坐在水池旁的申屠令爱笑不笑地回过头来。
“你还有气啊?”不愧是一山之主,能挺到现在是该奖励了。
拖着受创的身子向他爬来的山魈,隐忍着胸骨被震碎的疼痛,不遗余力地朝地上那株被申屠令连根拔起的花株爬行。
“想救他?”申屠令愈看觉得愈好笑,“现在才后悔不嫌太迟吗?”
山魈将抖颤的两手撑在地上,勉力想让自己站起,把它种回去……”
“安分地在一旁看着吧。”申屠令哼了哼,袖袍一扬,再次将他扫飞直撞上庭院里的小亭亭柱。
打发了坏他兴致的山魈后,申屠令再次凝望着池面,将目光直摆至池中碧落的身上。
“也该收拾一下残局了。”虽说她只是只成不了气候的镜妖,不过,放对方一马并不是他的作风。
修长的指尖再次朝平滑如镜的水面探去,未及水面,两道一黑一白的影子也出现在水面上。
“咦?”他心中一惊,紧绷着身子回首。
在他身后等候着他的白虎,在他回首的同时,张大了口噬咬而下,瞪大了眼瞳的他连反应的时间也没有,肩头硬生生地遭白虎给咬了去后,随即倒卧在地,沁出一地的污血。
携白虎前来的郁垒,不发一语地举脚踢了踢地上看来早已死去多时的男尸,没想到方才的那个东西,竟是附身在死尸身上来这作怪。
同一时刻,远在花相园客房中闭目元神出窍的申屠令,整副身躯突地大大一颤,大量的鲜血自他的肩头汩汩流下,当飘渺在外的元神一回窍后,他随即张开了双眼,一手紧压按住肩上的伤口。
“可恶……”怎么连神界的人也管起闲事来了?
在对方的元神离去后,郁垒四下打量了被毁泰半的园中一会,走至亭边低首看向横躺在地的山魈,发现他犹存一气后,弯下了腰在他身旁蹲下,伸出一掌按在他的胸口上帮他聚回快四散的元神。
当郁垒收回掌心时,一抹影子蹲踞在他的身旁,他回首一看,就见白虎咬来了一株垂死的芍药,张大了金色的眼眸瞧着他。
“也好。”他释出一笑,“咱们好久没种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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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漫长无尽的生命里,他渴盼能像花朵一样灿烂地盛放一回,多么想要加入人间。
“当你流下第一滴泪,你就能去妖成人。”当他求助于山神藏冬时,藏冬是这么对他说的。
叶行远为这无理的要求紧敛着眉心,“我只会流血,不会流泪。”
藏冬翻了翻白眼,衣袖一翻就转身欲走。
“那就别强求嘛……”妖与人不同界,硬是要打破之间的差异化身为人,本就是缘木求鱼。
“我想留在她身边。”叶行远连忙留人,拉住他的肩头再次道出心衷。
“留在她身边?”走人不成的藏冬叹了口气,边揉着犯疼的额际边问,“你这回怎么更是变本加厉了?”被抛弃了那么多回,他怎么老是学不乖?”
衣裾在风中簌簌飘动,叶行远在他质疑的目光下垂下了脸庞,藏冬看了,又是一连串的仰天长叹。
面对这株不善保护自己,又总会忍不住想爱人的芍药,身为朋友的藏冬是既不舍又心疼,每回,他总用全心全意来绽放自己,以不计回报的深情来投入情爱之中,他给人们的,都是最真的感情,但像他这般全然付出不计代价的做法,却也伤了他好几回。
“她知道你不是人是妖吗?”从前那些女人不是只要听听说他是只妖,就会找到一箩筐的借口来拒绝他吗?怎么么这回的恋情撑了那么久不说,还让他兴起了想成为人类的念头?
叶行远僵硬地别过脸,“不知道。”也怕因是只妖而又遭弃的他,这一回,他选择了沉默。
“你想瞒她多久?”
“我……不想告诉她。”他是这么打算的,能瞒一时,就瞒一时,至少,别让她那么快的就离开他。
藏冬对他想留住所爱的做法是愈来愈不苟同了。
“总会被察觉的。”谎言说得再好再巧,迟早他还是会因为时光的流逝而泄了底,届时若被拆穿,只怕后果会比说实话来得凄惨。
他当然知道这点,会出此下策,实在是因他不想再尝到无奈。
淡淡的过往,在叶行远的眼前一幕幕滑行而过。从前的他,总是对将他植出的女主人诉之以实,不隐瞒他是只妖的这事,然而那些女主人们就捉住了这点,以暂时打发或玩玩的念头与他在一起,享受他的温存、他全心的爱恋,直至时间差不多了,再以一句她们无法像他一样永恒的年轻这句话抛弃他。
能够拥有永生不老的能力,并不是他求来的,他也无奈呀,他比任何人都渴望能像她们一样,在绚烂过后能够牵着情人的手一块走到终点。
“帮我吧。”
“心意不改?”藏冬仍是想确定一下,免得做了之后他会后悔。
叶行远深深吸了口气,此刻,站在抉择的叉路口,隐隐有股力量推促着他回头,但他执意不去理会,因铺陈在他眼前的,是另一种新生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有看即使是他修法百年、千年也求之不得的心愿,只要他脱去了妖壳真正成为人间之人,那么素来总是会与他擦身而过的情爱,也将因此能让他牢牢地抓住,不再弃他而去,面对这个不可错失的机会,他怎能轻易让它溜走?因此即使是欺瞒,他也要一试。
他决定孤注一掷,“不改。”也许这一回,他会如他所愿地真正得到他想要的。
“好吧。”藏冬搔搔发,见他这么笃定,也只能顺着他的心意,“我看看能不能帮你弄来个东西助你为人。”
有了藏冬的相助后,两年来,他照着藏冬的指示潜心修法,以他本身原有的道行,要达到藏冬的目标并不难,但他仍是迟迟无法成人,主要的原因,还是困在眼泪的这个问题上。
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一只不知如何流泪的花妖落泪?他没有解答。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与这次的主人瑰夏的感情也愈来愈稳定,他甚至也到过瑰夏的府上提过亲,并获得允婚的承诺和敲下了婚期,沈醉在满心欢喜中的他,偶尔,还是会因眼泪这个问题而感到不安,也曾怀疑过,这般的幸福,究竟能够持续多久。
答案是不久。
那日,高高兴兴前去迎娶的他,带来的大红花轿和随他一同去迎亲的众妖,未进小城城门,就被城门的卫兵给拦下不许进城,他虽是被卫兵放行进城,然而两脚一踏进城中,空气中诡异的气氛随即让他警觉了起来。
什么沈腰潘鬓的俊朗美少年?
什么相偕到老永生不变?
他图的是什么?人类的精血,还是生气?
聆听着周遭人们的窃窃私语,他的脚步愈走愈沈,愈走愈困顿,无所不在的流言似感染了整座小城,所有人的眼都瞧至他的身上来,好似他们都已发现他是只妖了。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叶行远故作镇定地来到了女方宅前的大道上,未到宅前,大老远地他便见着了那票准备迎接他的阵仗,他停下了脚步。
“妖怪!”贯耳的暴喝声划破了寂静的黄昏,一声又一声,被撕裂的真相被摊在红艳的夕阳下。
他如遭雷殛,止不住一身的抖颤和心慌。他的身份被揭穿了,只差一点点,他就快成为人了,他只缺一滴泪,为何希望要在这时离他而去?
忿怒难遏的家丁奴仆们,再也止不住除妖为快的冲动,如潮水般一骨碌地涌了上来,团团围住他举棍喊打,叶行远一棍棍地挨着,在乱杖之中见着了一人,那本是该在今日与他同偕白首的瑰夏。
被高堂和一屋的亲人推出家门的瑰夏,她竟没有出口制止或是为他求情,众口铄金下,她选择了与他不同的另一方,带着同样的憎恨的眼神忿瞪了他一眼后,别过了螓首任由众人而去。
叶行远不置信地怔看着她,没想到她那般绝决,那般不念旧情,在他最需要她的时候,她却绝情地别过脸,挥剑斩情丝之余,她还全盘否认不愿认他。
当爱情转身离去时,流血,或许是比流泪更适合的结局。
奋力而来的一棍落在他的脸上,灼热的剧痛过后,温热热的血液滑下他的面颊,他呆立在原地,没有回手、没有还击,而察觉了不对劲的众人,也渐渐地停下了棍势。
止不住的心酸涌了上来,喉际紧紧缩窒着的叶行远,凄怆的目光没有离开瑰夏的身上。他不断自问,他也不过只是想贪一份爱而已,但世世魂牵梦萦,次次倾尽了真心,他究竟在这些人的身上得到了什么?
这回,不但因是一只妖而再次被拒于千里之外,还这般不遗余力地想驱走他,瞧瞧他们的眼神,似见着了面貌可怖的异类般,百般嫌恶、千夫所指,鄙视而唾弃的目光,像千万尖箭地朝他射来,就连刻意不望他的瑰夏,在众人落力地叫嚣之际,她只是低垂着螓首,彷佛因他而羞愧得无地自容,一个劲地忿忿绞扭着手中的手帕,在想起那条手绢是他赠之物时,又匆忙将它扔掷在地,像是让它多在她手中停留一刻就会污了她的手似的,还以红色的绣鞋在上头踩了踩。
他的心都被她踩碎了。
在这日之前,他的心,从不疼的,可是此刻它却作疼得令他五内俱焚,万箭穿心也不为过。妖与人之别,真是一道他永攀不过的墙吗?所谓的爱情,终究是敌不过于个冷酷的事实和他人的目光?
当瑰夏在众人的叫好声中与他划清了界限,带着轻蔑的神情头也不回地走出他的生命时,他从不曾觉得如些耻辱,如此难堪,独自立在原地的他,挣扎难耐,痛苦得无法对自己交待,带着痴缠在他身后不放的嘲笑与戏弄,脱身离开这群欲置他于死地的人群后,他黯然地回到了灵山的芍药园里。
次日黄昏,一脸快意来看他新婚燕尔的藏冬,在圃中没有看到一个脱离妖界新生的男人,也没看到一个如沐春风的新郎官,但他却看到了只有如槁木死灰的花妖,那一双死寂的眼,衬着一身的狼狈。
“你怎么……”藏冬站在他身后讶然地掩着嘴,在察觉事情不对后,忙抬手伸指一算,过了许久,他的指尖止定在掌心中。
一味凝视着夕照下宛如泣血的花海,叶行远的眼眸空荡荡的。
不惜折损道行、不惜抛弃原有的世界,耗尽了精神心血后,今日伫足一看,他得到了什么?
好歹来了人间数遭,他总以为他会在被抛弃的教训里学到了些什么,如此反复下来,他始终相信最终他一定能够获得些什么,可当最终尘埃稍定,罡风已靖,回头已是百年身的他,却仍是孤零零的一只妖。只是这一回不同,这回的结局除了一身满载的伤痕外,还带了点不同的滋味,还在舌尖的爱情余味,尝起来,是那么苦涩。
人类若是要绝情,不需找理由想借口,更不需花心思去蕴酿那份断绝情爱的勇气,他们只在一瞬间,即可说变就变,说罢手即罢手,往日情爱再浓再腻,也不堪人类心头的一时意动,这份爱情,就算是想要绊脚,在心意已变的人类面前,也显得太微不足道。
与人相恋的种种,来如朝露,去似艳霞,当刹那间的灿烂过了,留下的,是无止尽的幽夜,但这个次次都得由他一人承受度过的黑夜,他一人独自走得实是太累太倦了,这一回,他已没有力气再走出这份遭背叛的孤寂里,他不想再挪动脚步。
伸手轻触圃中盛绽的芍药,指尖方抵,彷佛呼应他的心意般,叶萎枝枯,圃中花朵凋零了一地,一旁的藏冬骇然失色,忙想前去挽救,但双手所捞救到的,是瓣瓣已凋谢的心。
眼眶有些微热的湿意,叶行远茫然回神,在山间又扬起清风时,两颗光滑的泪珠滑落他的面颊,伸手一盛,晶盈的泪滴在他的手中成形,凝成两颗无暇的珠子。
从前,他总不知该如何让自己流泪,至今他才懂,不是不流泪,而是未到伤心处。
反复地看着手中渴望已久的机会,他忽地握紧了掌心,奋力将它掷向远处,夕照下,两道斑斓的虹光隐没在芍药遍生的圃中。
藏冬扯开了嗓子大叫:“你做什么?你好不容易才有了眼泪!”就这差这么一步了,只要将那两颗泪珠搜集齐全,待施法过后他就可以成人,可他竟然……
他木然地看向夕色笼罩的山头,“我不想为人。”
在这日,他终于如愿以偿地流下了泪,可是他却再也不想为人,然而在心凉之际,他也没有恨。
恨什么呢?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都因他太贪,刻意忘了上苍给予的众生之别,执意要跨越藩篱与人类的红尘纠缠,岂料红尘未入,他已大意失足,这一跤,跌得他好惨好痛,纵使他再怎么挣扎,却无力再将自己拉起。
百般因由皆是孽,若他从不贪不求,又何以有今日?说到底,是他作茧自缚。
“代我照顾这些芍药。”他寂寂地说着,决意割情舍爱,“帮我把肉身交给山魈,请他代我保管,告诉他,别再把我的肉身赠人也别再把我种出来。”
紧张的藏冬脸色蓦然一变,“你要上哪?”
“回妖界。”痛楚之际,他决定离开这闹闹攘攘的人间,离开这块多情总是伤的土地,离开那份想爱却始终不能爱的悲哀。
在妖界,不似人间日月如梭,岁月是永恒的,虽凄清寂寞,可却没有风雨,这座繁华绮丽的人间虽是诱人,但却无一处是心灵净土,在他回到初时的原点摒弃爱恨恩怨后,他想,只要多花一些时间,或许他会找回从前未遭到背叛过的那个自己,只要日子久了,记忆沈淀了,或许他迟早能够学会习惯一个人的寂寞。
“但我好不容易才帮你找来了这颗舍利……”藏冬忙不叠地自袖中取出一只绣袋,从中倒出了一颗晶莹的舍利递至他的面前。
他淡看一眼,没有留恋,“留给比我更需要的人吧。”他是很感激藏冬的大力相助,但他,真的用不着它了。
“慢着。”藏冬在他转首时忙上前拦下,“你何时回来?”想当初,他为了要从妖界来到人间,是花费了多少工夫,而今他说放就放,他怎舍得下?
叶行远暗自思索了许久,也不知该用多少的时间才能淡忘这一切。若心痛是个酷刑,那么他还没想好该给自己一个多长的刑期,他从不是一只能够放得下的妖,若是要疗伤止痛,只怕,给他再多的时间也不够。
仰首看向已然沈沦的夕阳,在最后一丝光影坠落黑暗的深渊前,他抚着心房对天地起誓。
“若非海潮不起,不返人间。”
藏冬沉默了,什么挽留的话皆再说不出口。
以旁观者的身份再次走进迷梦中的无音,此刻站在他们身后,无声看着这一切,望着叶行远离去的背影,静立在凋零花丛间的她,以手紧掩着口鼻,不让任何一丝泣音,流落至风里无处可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