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声音,响彻了大街小巷,众人先是因嗓音而皱眉。当银银哭得梨花带雨,拖着关刀跑过面前时,所有人的表情一律转为错愕。
叽——
“呜呜呜呜——”哭泣声伴随着关刀拖地的声音,从定遥城北吵到定遥城南,吵得人人神经紧绷。
“二姐、二姐,你别跑啊!”旭日已追到银银身后,一伸手就拉住她的手臂,将她拉转过来,面对自己,好不容易止住噪音。
银银正在气头上,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娇小的身子胡乱挣扎,还猛踹了他好几脚。
“二姐,你别生气——”
“这件事你也有份。”她边哭边问,又赏了他好几拳。
旭日苦着一张脸,任凭她乱踹乱打,没胆子躲开,更没胆子还手。“你知道的,我没胆子惹大姐啊,她那性格可怕极了,谁要是拂逆她,谁就过不了日子。”
“砰”的一声,又是当胸一拳捶了过来。“帮着大姐就算了,你居然还帮着外人来骗我?说,你知道我被南宫远设计有多久了?”
旭日看看哭得小脸花花的银银,努力陪着笑脸。“二姐,你别生气,姐夫会骗你,也是为了要留下你啊!”想起老谋深算不亚于大姐的南宫远,旭日肃然起敬。
银银咬着红唇,虽然正在气头上,但是一想起冷静如南宫远,竟然会为她失控、为她愤怒、为她焦急,她心里不是没有悸动的。只是,他设计拐骗她,毕竟是事实,她实在气愤不过,无法立刻释怀。
她好气愤,也好烦乱,一想到这段日子以来,南宫远对她的好,心中不觉又感到困惑,思绪千缠百结,难以调理——
不行不行!才过了一会儿,她怎么就先心软了?
再说,她刚刚才像泼妇似的,大声咒骂他是骗子,还吼着说要休了他,都吵得这么惊天动地了,这会儿她说什么也拉不下这个脸!
旭日盯着她那变化万千的小脸,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他这样的男人,只怕从没这么在意过一个女人,为了得到你,他当然得不择手段些。”
“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啊!”
旭日耸肩。“二姐,那么你告诉我,除了骗你,暂时把你拐得留下来,他还能如何?”
“他能实话实说啊!”
“实话实说?嘿嘿,二姐,他一说出实话,你肯定是睡饱吃足后就拔腿开溜,他哪还有机会把你留下,好好培养感情?”以二姐这种慢条斯理的温吞性格,要得到她的芳心,就非得长久留在身旁,小火慢熬,熬出感情来不可,南宫远的手段虽然卑鄙了些,但也是对症下药,效果极佳呢!
姐弟正在争论着,浑然不觉四周已经挤满了围观人群。一个衣衫华丽、脑满肠肥的男人,带着二十来个手下,挤到最前头来,从那凶恶的表情看来,这群人显然不是挤来看热闹的。“给我绑回去!”黄谦确认银银的身份后,大手一扬,打出一个手势,示意手下动手。
十几个人弓箭与大刀靠拢过来,齐声呼喝,声如响雷,吓得四周众人纷纷拔腿开溜,现场的人群只剩不到原先的五分之一。
“二姐,这是怎么回事?”旭日喊道,护着银银后退。
她探出小脑袋,认出黄谦那仍旧红肿的鼻子。
“呃,我前几天才刚刚打断这个人的鼻梁。”她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真是倒霉到极点,定遥城这么大,都还能冤家路窄,被黄谦逮个正着。
“放箭!”
“哇,来真的?”旭日怪叫一声,连忙后退。
弓箭手猛朝着旭日射,小心翼翼的避开银银,连她裙角都没碰着。在攻击的分配上,明显的是重男轻女。
一枝长箭似流星般射了过来,旭日抓住一个男人,拉到身前就挡,长箭正中那个倒霉鬼的肩头。他抢了对方的长剑,充当武器,随手劈伤几个靠近身旁的刀斧手。
“二姐,砍他们啊!”他学的武功,花俏有余,力道不足,说穿了只是几招花拳绣腿,自个儿逃命还行,根本无暇顾及银银。
“拿什么砍?”她拖着关刀左闪右避,急着逃命。
“你手上的大刀啊!”
对啊!她有关刀呢!
银银恍然省悟,这才转身准备应付敌人。
只是,先前因为吃醋,不知从哪里逼出一股神力,还能把关刀挥得虎虎生风,但是醋劲一过,先前的神力如今早已荡然无存,别说是挥舞了,她连举都举不起来。
“不行、不行;我举不动!”她拖着关刀,累得直喘气,
铮铮几声,硬弓皮弦响起,五枝利箭笔直的飞向旭日、他咒骂几声,舞着手中的长剑,将来箭一一格开。
第一轮箭雨落空,第二轮立刻再接再厉,两队人马衔接异常紧密,几乎没有片刻空档,旭日应付得十分勉强,满头大汗,狼狈到极点。
那些刀斧手逮到机会,已经拿了个布袋,往银银头上一套,接着就扛着战利晶迅速离开现场。“拜托,别抓二姐,把二姐还给我——”旭日哭丧着脸,眼里几乎要喷出泪水来,纵然心里焦急,但是黄谦这回是有备而来,他应付得万分吃力,没能保护好银银,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绑架。
呜呜,姐弟情深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他怕弄丢了二姐,回去肯定要被大姐揪着耳朵臭骂啊!
“二姐!”
回答他的,是一连串逐渐远去的模糊惨叫。“唔——唔唔唔晤唔——”
“告诉南宫远,如果想要这女人活命,就得拿他所有新釉彩来交换。记住,我只给他七天的时间,要是七天之内,新釉彩没送到我面前,南宫家就准备替她收尸吧!”黄谦抛下威胁,转身就走。
“喂,别走,你——”旭日还想追过去,冷不防一个刀斧手冲上前,拿着刀柄往他颈后重重敲下去。
咚的一声;他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眼前漆黑一片,接着就昏厥倒地,啥事都不知道了。
距离定遥城百余里处,一个僻静的宅院里,传来一声又一声的咆哮。
“该死的,这是南宫远逼我的、是他逼我这么做的!”
大厅之中,银银被绑得像粽子一样,呆坐在地上,不断眨着眼睛听着黄谦咆哮。过了一会儿,当她发现这些咒骂的说词愈来愈贫瘠,没半点新意后,她眼皮子开始往下掉。
打从把她绑架到这儿后,黄谦的叫嚣就没有停过,他全身发抖,焦躁不安,像困兽般在屋里走来走去。
“他不把新釉彩卖给我,却把新釉彩跟技术,一文不取的分送给其余的窑场,这根本就是要把我逼上绝路!”
银银扭着身子,舒展发麻的双腿,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
她隐约从黄谦的咒骂中,拼凑出他如此火大,甚至愿意挺而走险,硬着头皮绑架她的理由。
看来,南宫远比她想像中果决,也比她想像中大方。他没有独占新釉彩,甚至愿意将苦心开发的技术告知旁人,与其他瓷商均分利润,却唯独要置黄谦于死地!
南宫远从不动用暴力,总是用他的方法,给予恶人惩罚。
虽然不情愿,但是心里对他的钦佩,的确又悄悄增加了一些。银银抬起头来,看着不断走来走去的黄谦,注意到他脸色惨白,双眼也亮得有些诡异,嘴里更是不断喃喃自语。她有些怀疑,这个男人大概已经被南宫远逼得只差没去跳河,完全失去正常判断能力了。
话说回来,也只有理智全失的人,才会做出这种蠢事。绑架她;虽然能造成威胁,但是绝对不能解决问题,反倒可能把事情闹得更严重。
唉,南宫远可不是会善罢干休的人啊!
“好吧好吧,反正你开了七日的时间给他,在这段时间里,我总不能一直坐在这儿,你得先找个地方让我睡。”睡觉对她来说是最重要的!一日不能跟她的瞌睡虫们培养感情,她就一日都觉得全身不对劲。
“睡?”黄谦停下脚步,眯起眼睛,狐疑的瞪着她,那表情像是在说她是不是脑袋有问题。
“是啊!”她回答得理所当然,“你不是要拿我来换新釉彩吗?”
“没错,等拿到新釉彩,我就离开这儿,到北方去找个地方落脚,然后再起个窑,用那些新釉彩做出瓷器——”一想到自己还能靠着新釉彩东山再起,黄谦激动得全身发抖,仿佛那些从口袋滚出去的银两,又纷纷滚回来,重回他的怀抱。
银银停顿了一会儿,不打断他的春秋大梦,等他的美梦告了一段落,才又开口。“所以啦,你得好好对待我,要让我吃好、睡好。否则,七日之后他瞧见我受到委屈,肯定会生气,说不定一恼火起来,来个玉石俱焚,把新釉彩全毁了,到时大伙儿谁都得不到好处啊!”她谆谆善诱,像个正在教导学生的夫子,掰出一连串令人无法反驳的理由。
危机当头,银银再度发挥随遇而安的本事,为自个儿谋求最大的福利,急着先找一张舒服的床来窝着。
黄谦眯着眼睛,被抢白得说不出话来。
他咬牙切齿,虽然满心不情愿,却又不得不承认,这小女人说的话似乎有几分道理。
“找一间客房出来,让她住进去。”
“呃,黄爷,您先前不是说要把她绑在柴房?”
“不是柴房,是客房!”黄谦看看她,想了一会儿才又补上一句。“还有,记得把绳子解开,不许绑着她。”
手下困惑的搔搔头,没胆子违抗,只能遵照指示,拎起银银往外走去,替她张罗睡觉的地方。
“喂,记住,挑间最好的客房。”黄谦再度强调。
“是。”
那人把她带到客房里,替她点了灯,还乖乖的端来食物,这才退到门外去看守。虽然奉命让她住得舒舒服服,却也不敢松懈,还是随时保持警戒,就怕她这个肉票逃了。
屋子陈设简单,整洁干净,甚至称得上十分舒适。银银脱下鞋袜;爬上软榻,娇小的身躯蜷成一团。
说实话,她并不担忧自己的安危,既然黄谦还想要新釉彩,就绝不会伤害她。相反的;她反倒有些庆幸,能在这时被绑架,暂时离开那一团混乱,更能避开南宫远,冷却一下她受骗后激动的情绪。
这些意外降临的宝贵时间,刚好让她能沉淀思绪,冷静的想清楚两人之间的一切——
月光洒进屋里,把被褥照得莹莹发亮,她仰起小脸,看着月亮发呆。
许久之后,月亮从东边的山头,悄悄挪移到夜空中央时,她的眼儿还是睁得大大的,瞪着窗外的月亮。
不知为什么,瞌睡虫竟史无前例的全部消失无踪,一只都没来报到,她竟然了无睡意,只能躺在床上,煎鱼似的翻来覆去,不断改变姿势。
“喔,我竟然会睡不着——”她困扰的说道,头一次体验到失眠的痛苦,小脸埋在枕头里,不断的揍着无辜的枕头出气。
他就像是一种慢性毒药,已经侵入她的骨髓,让她没有了他的陪伴就要不知所措。
她的身子好冷,好怀念南宫远的体温;她的双手好空虚,好怀念南宫远的身躯——
噢,她好想好想他——
南宫远只花了三天的时间,就登门拜访了。
那天夜里,大炮轰鸣的巨响轰然响起,地面仿佛也被撼动,四周所有东西都在震动。一朵五色斑斓的烟花,在黑色夜幕上怒放开来,再散为点点的碧芒星雨,零碎落下。
“黄爷、黄爷,不得了,全来了、全来了——”在四周看顾的手下,惊慌失措的爬进屋里;吓得只差没尿裤子。
“什么全来了?”黄谦冲出屋子,双眼布满血丝,揪起手下用力摇晃。
“呃,南、南宫家的人全来了。”
“该死,才第三天,南宫远竟然就能找到这里来!”他还以为,躲在这儿最是万无一失,没想到南宫远还能找出他的下落,带着大队人马登门拜访。
“叫所有人醒来,拿刀、拿剑、拿兵器,给我——”话还没吼完,大门轰然震动,连声巨响让他头晕脑胀,只能张大嘴喘气,无法再吩咐手下应敌。宽大的门扉上出现无数道细密得如同蛛网的闪亮细痕,随着龟裂声的逐渐增大,细痕加宽,整座大门就像冰河开裂,崩碎开来,一个高大的男人踏过纷飞的碎尘,徐徐踏入屋内。
门外乱成一团,杀伐声响彻云霄,四周都是人,个个看来都是横眉竖眼,满脸凶恶,手里拿着各种兵器,看起来绝非善类。
“竟敢绑架我的媳妇儿?也不打听打听,本大娘是什么人。”尹燕叫嚣着,挥动手中的红穗剑,杀得这些王八羔子鸡飞狗跳。
她动员以往的手下土匪来救银银,还放出压箱多年的烟花信号弹,把声势搞得格外盛大。
“娘子,刀下留人、刀下留人!”南宫翼跟在一旁,拼命劝阻,防止娘子大开杀戒。
南宫翼的劝阻没收到效果,众人还是照旧当他不存在,全像是刚被放出闸的野兽,兴奋的咆哮叫嚣,追着黄家的家丁乱打乱踹。
看这情形,哪是来救人,他们根本就是把握机会,准备来大闹一场。
黄谦的手下虽然也不乏刀下讨生活的歹徒,但是业余的恶人遇上专业的恶人,毕竟没有半点胜算。他们吓得瑟瑟发抖,丢下刀剑,趴在地上求饶,反倒比较像被盗匪围攻的可怜百姓。
在一片混乱中,南宫远缓慢的走来,平日的温和,这会儿已经荡然无存。
文雅的面具之后,其实隐藏着一股暴虐的霸气。如今,英俊冷漠的双眼射出凶厉精光,黑白分明的瞳孔内进出一道道血丝,他背后的天空,爆出一朵朵璀璨的烟花,映得他的脸色更加阴沉可怕。
“她在哪里?”
“啊?”
他眯起黑眸,挥手出刀,刀光凌厉诡异,寒风四射。
这冷彻绝伦的一刀,劈到黄谦的脑袋上方,脑门中央的头发全被刀锋切裂,甚至就连头皮也被划出一道裂缝,鲜血从那条缝悄悄冒出来,跟他的冷汗混在一块儿。
事到如今,黄谦一心只想着要活命,哪里还有胆子问什么釉彩的事?
“呃,她、她在客房里,我带你过去——”他手脚并用,迅速往客房爬去,在心里感谢自个儿没对那小女人太恶劣。
客房的门一被推开,南宫远就认出那个缩在软榻角落的小小身影。
银银睁着一双小浣熊似的眼睛,双眼无神,脸色苍白,看来憔悴无比。在看见他的瞬间,那张小脸蓦地一亮,娇小的身子跳下软榻,用最快的速度冲过来。
“你终于来了!”她呼喊着,奔进丈夫的怀里,像八爪章鱼般紧紧的缠住他。
南宫远皱起眉头,端起银银的脸儿,仔细审视。
“他们对你不好?”
黄谦瘫在地上,拼命的摇头,快要哭出来了。
“不,他们对我很好,是我自个儿睡不好。”她窝在他胸膛上,因为闻嗅到熟悉的气息,无限满足的叹了一口气。
大伙儿正为了救她的事在忙,她要是跑去安睡,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只是,只是,只是——一抱着南宫远,她就觉得好安心,一觉得安心,那些磕睡虫就以雷霆万钧的气势;迅速攻占她的脑袋。
哈嗯!她打了个呵欠,眼皮愈来愈重——
“为什么睡不好。”南宫远的口气很温柔,扫向黄谦的眼神,却比刀剑还要锐利。
这下子,黄谦眼里的泪真的挤出来了。他在心里呼喊着,暗骂银银说谎。呜呜,她哪有睡不好啊,她一直都窝在床上睡啊!
“因为我想你。”她小小声、小小声的说道,把脸埋进他的胸膛,暗暗发誓,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把她从这儿拉开。“远,我们回家吧——”入睡之前,她用最小的声音,靠在他胸膛上,在那个最靠近他心口的位置低语。
她确定了!没有南宫远,她是真的睡不好。
从黄谦那儿被救回来后,银银陷入沉睡,足足睡了三天三夜才起来。
一觉醒来,什么事情都解决了,她并没有看见,南宫远是怎么对付那些人的。不过,想也知道,惹恼了南宫家跟钱家,肯定是吃不完兜着走的。
她虽然气愤黄谦残害幼童的行径,但是一想起他要面对的悲惨下场,她几乎有一点点同情了。
就当所有人都以为,事情已经告一段落时,某天晌午,南宫家前突然出现了一支排场十足的马队,一箱箱的货品很有效率的被抬上了车。
好奇的人在外围观,仔细一问,才晓得这支车队是京城钱家大小姐的人马。
来回数趟之后,备好了货品和车马,钱家的人整齐划一的站在车队旁,就等着主子上车。
望进南宫家大汀,只见一条长长的红毯从马车旁延伸至大厅,厅堂里,南宫老夫人和钱金金正在话别,可几个南宫家的仆人却频频往后院厢房探看。
“喂,少夫人真的要走吗?”
“不知道,我看大概是真的。”管家沮丧的说道,想起先前在春水巷里,夫妻两人吵得挺大声的,少夫人似乎是真的气坏了。
一个丫鬟走出来,也加入议论的行列,提供她所知的消息。“唉,你们不知道,我刚出来时,才看见少夫人在收拾包袱呢!”
窃窃私语的仆人,在厢房门外等着,忍不住交头接耳。
才刚从前厅正要回房的南宫远眯起双眸,心头一跳,加快了脚步,无视于忙着福身行礼的仆人,匆匆推门进屋。
收拾包袱?她还是要走?!
只见厢房之内,银银正撩开纱帐走了出来,手上真的拎了个不小的包袱。一瞧见他,她脸上波澜不兴,只是自顾自的走到桌边,将包袱放到桌上,倒了杯热茶喝。
南宫远想开口,喉头却一阵紧缩。
缓缓走到桌边,他两眼直盯着她,然后慢慢的坐了下来。
银银看了他一眼,挑眉问道:“要喝茶吗?”
他没有回答,动也不动的直盯着她。
银银当他是要喝,倒了杯热茶递给他,他握着瓷杯,一瞬间,有些松了口气。
也许她不气了、也许她不走——
这想法才闪过,谁晓得银银倒完茶之后,竟然当着他的面,重新拎起了大包袱,踩着莲花小碎步,就这样走了出去。
看着她逐渐远去的纤弱背影,他只能僵硬的坐在那里,紧握着那杯热茶。
她没有回头看他一眼,一次也没有,就这样走出了他的生命……
他无法动弹,甚至没有办法思考,无止尽的虚无,啃蚀着弛的脑袋、他的胸口。
日头逐渐移动,从斜照到日正当中,然后再度从反方向的窗口射进屋内。他手中的那杯茶,从冉冉冒着白烟,到如一潭平静的冷泉。
南宫远仍一动也不动的坐在原位,无视时间的流逝,直是瞪着庭院尽头的那扇月洞门。
然后,夕阳西下,黄昏将庭院里的一切染成橘黄,一阵暖风忽然间,一条身影重新出现在月洞门前。
他瞪着那纤细的小女人,怀疑自己是思念过度,才会看到幻影。但是那女人愈走愈近,走过青石板铺成的小径,低头避过随风摇曳的青竹,柳腰款款的走了过来,然后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盈盈跨过门槛,经过他的身边,脱下了绣着鸳鸯的绣花鞋,然后爬上了床,拍拍枕头,又打了个小呵欠,才钻进被窝里睡。
南宫远一眨也不眨的瞪着她,从她进门到上床,他僵硬的视线和身体随着她的经过而移动,手里还握着那杯凉掉的茶。
然后,他终于注意到她那只大包袱不见了,而且她正躺在他的床上——睡觉!
他搞不清楚这到底是真的还假的,然后她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似乎找不到舒服的姿势,跟着下一瞬,她爬坐起来,睡眼惺忪,可怜兮兮的看着他。
“你要不要上来睡觉?我会冷。”没有他的体温,她觉得难睡。
南宫远注视着,缓缓将那杯握在手中的茶饮尽。茶早已凉了,有些苦,但也有些甘。
他将瓷杯放回桌上,跟着很缓慢僵硬的站了起来,一步一步的走到床边,慢慢脱了长靴、脱了外衣,再缓缓的躺上了床,抱住她。
她的身子,小小的、暖暖的、香香的。直到抱着怀中的小女人,感觉到她的味道、她真实的触感,南宫远才松了口气。
她乖乖的待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然后很满足的叹了口气,闭上了眼,呢喃着。
“唔,真好——”
夕阳余辉隐没,黑夜降临。他紧紧抱着她,一直到很久之后才有办法说话。
“银银?”
“嗯!”她闭着眼,喃喃应声。
“那包袱里是什么?”他轻抚着她柔顺的秀发,哑声问道。
“是大姐先前要我搜罗的盐商资料。”她睡意浓重的咕哝。
“那么,你不走了?”他问。
一阵沉默。
南宫远心一紧,低下头去,拍拍她的小脸。“银银?”
“嗯?啊?”她睁开惺忪的美目,茫然的看着他。
“你不走了?”他隐藏心中的忐忑,执意要她的承诺。
“嗯,不走了。”银银点点头,又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不气了?”他抚着她的小脸,喉头紧缩着。
“嗯。”银银小脸倚偎着他温暖的掌心,轻声回答。“我是气愤你诡计多端,跟大姐联合起来欺骗我。”她仰起小脑袋,望着那张俊脸,认命的叹了一口气。“只是,我却不后悔嫁给你。”
他胸口一暖,这才真真正正的放下心中那块沉重的大石。
“远?”她忍不住再度打呵欠。
“嗯?”
“我可以睡了吗?”
他嘴角微微一扬,将这个小女人揽进怀中,拍拍她的头。
“嗯,睡吧。”
银银回抱着南宫远,闭上眼,深深吸了口他好闻的味道,然后进入熟悉的梦乡——
大运河之上,凉风徐徐,钱家的船队朝着北方前进。
旭日挥着燕翎扇,坐在船头欣赏两岸风光,丫鬟们捧上冰镇莲子汤,再送上冰凉的手绢,让他消暑擦汗。
“旭日公子,大姑娘请您到她的画舫里去一趟。”
他点点头,一撩衣袍,踏上连结船队的船板,上了金金的画舫。
“外头天热,别净坐在船头,小心晒昏头了。”金金没有抬头,仍旧埋首,双手在金光闪闪的大算盘上拨弄着,一旁的丫鬟拿着笔,在帐簿上记录金金所说的金额。
旭日点点头,忍不住开口。
“大姐。”
“嗯?”
“呃,我刚刚收到消息,咱们留在南宫家伺候二姐的丫鬟放了飞鸽,说是二姐跟二姐夫似乎是和好了。”
金金微笑,还是没有抬头。
“银银够聪明,没有什么事是她解决不了的。”南宫远的确非凡,但她的妹妹可也不是省油的灯,这对聪明人凑在一块儿,虽然会有争吵,但是还不至于看不清楚彼此是相属的。
“大姐,话虽如此,但是我觉得,呃,你这样算计自家人,实在不太好。”旭日鼓起勇气说道。几个姐姐们都被嫁出去了,危机正式落到他头上,他当然多少要防范一些,免得哪一日也被大姐给卖了。
金金轻笑一声,还在忙着计算这趟南下的利润。
“富贵险中求,想要赚钱哪能不冒点险呢?”她懒洋洋的说道。
是吗?意思是,只要能赚钱,她啥事都做得出来喽?
旭日全身窜过一阵寒意。
看来,他要是不先下手为强,下一个被骗、被拐的人绝对会是他!
春风拂过,大运河上的轻风撩起金金粉颊旁的一丝发。
姐弟二人陷入沉默,只有闪亮的金算盘,在金金的拨弄下,
滴滴答答的响着,忠实的累积财富。
旭日坐在一旁,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他注视着金金绝美的侧脸,心里涌现那句深埋多年的疑问:
大姐啊大姐事到如今,你跟“那个人”的争斗,是不是也该做个结束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