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可以说了吧?」他转头看著父亲。「到底为了什么非和妈妈离婚不可?」
「儿子,三个孩子中我只有你可以说说话,」杨维憔缓缓的开口。「我可以告诉你实话,我没办法再继续忍受你母亲了。我已忍了快三十年,忍受她的猜忌、她的多疑,忍受她有事没事就找个藉口和我大吵一架……这些也就算了,她还在你大哥、雪伦面前一天到晚数落我的不是,我到底还有没有一丝做丈夫、做父亲的尊严?我常觉得自己是她的儿子,而不是她的丈夫,她永远想要骑到我头上,一定要把我压得死死的,把我的尊严踩在脚底下她才开杨少怀静静的听著,他第一次看到父亲这么激动,这么的愤怒,「爸,妈的脾气你也不
是不知道,你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了,不也早就……」
「这的确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以前因为你们还小,现在雪伦也满十八岁了,我已经尽了做父亲的责任,我不想再赔上我的下半辈子,我一定要离开这段噩梦般的婚娴。」
「坦白说,我并不是很反对你离婚,」杨少怀沉吟道、母亲的脾气他一清二楚,要不然他不会执意「逃」回台湾来。「但是,爸,你已经是个五十来岁的人了,你未来的人生路途上必须有个相互扶持的伴侣、妈也是。我希望你们考虑渍楚後再作决定,而不是凭一时的气愤或冲动,就结束你们三十年来的婚姻。」
「你放心,我想得够清楚了。这一年来我一直在思考这件事,这场婚姻在二十几年前就注定是错误的,我努力了这么久,却一点改进的成效都没行。去年结婚纪念日,我为了挽救和你妈的冰山关系,特地带她到欧洲玩个二十天,结果她只有前面五天理我,後面十五天全跑去和别的女团员讲话,睬部不睬我。你知道是为什么?就为了她在瑞士吃冰淇淋时,我劝她少吃—点,那对身体不太好,她就说我是嫌她胖、嫌她臃肿,还说我嫌东嫌西的,乾脆不要带她出来好了,吵得全团的人都知道。儿子,像这种情形你要我怎么样?我关心她,怕她吃了胆固醇过高的食物,这也错了吗?」
杨少怀静默了。过了半晌,他才再度开门:「那……上次妈在你房间搜出什么老情人的信件是怎么回事?」他看到父亲愕然的看著他,连忙道:「对不起,爸,你可以不要回答,我只是关心才问的。」他并不想介入这种既是夫妻之间,又是个人隐私的问题。
「那些信件已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只是一个回忆,你母亲便大发雷霆……」
「爸,你不觉得该给你和妈一个机会吗?妈会生气、会吃醋就代夫她还是爱你、在意你的,也许妈的脾气是坏了点,但她仍然把你当作她的丈夫啊!」
「爱我?在意我?」杨维樵慢慢的摇摇头。「我都被她吵得方寸大乱了,等我好好冷静想想再说吧!好了,儿子,别谈我,谈谈你吧,二十八岁的人了,也没听你再交女朋友。以前你念大学时那个漂亮的校花琳达咤?还有仟萍呢?」
「琳达?」杨少怀笑道,「拜托,她去年就结婚了,我和她在大学时只是一般的交往罢了,她结婚後还来过台湾度蜜月,并顺道看看我呢?至於任萍,爸,你也知道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只是妈一头热的撮合。」
「你妈喜欢任萍啊!那你回来台湾也三、四年了,总会遇到喜欢的女孩吧?台湾的女孩愈来愈漂亮了,我一下飞机就发现这点。」
漂亮的女孩很多,动人的女孩却很少,而能「动到心裏」的更是少如凤毛嶙角。他又想起语双……
「怎么了?看你一副惨遭滑铁卢似的。」杨维樵审视儿子的睑。
「我有一个我很喜欢的女孩。」他一向对父亲很坦白。「最近才出现的。不过人家已经名花有主了,一点也不喜欢你儿子。」
「唉!怎么会这样呢?真可惜!」杨维樵惋惜著。「我可以替你向她打包票的,我儿子保证诚恳忠心没问题——『正字标记』,保证满意。」
「爸,你别扯了。」杨少怀笑著停下车。「到了,就是这裏。」
「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啊?」杨维樵四处张望著。「外型真不错,一定是你自己设计的吧?」
「爸,进来吧。」杨少怀提起父亲的行李。
黑暗中的语翎静悄悄的躲在门边,她一听到巷子口熟悉的车声,就立刻熄了所有的灯「严阵以待」,她要给杨少怀一个惊喜。
今天补习班下午没课,所以她中午就来忙了,打扫完屋子内外後,她手忙脚乱的终於勉强烧出四菜一汤——奶油花菜、凉拌海蜇皮、葱爆牛肉、西湖醋鱼及青菜腰片汤,虽然都是最简单的菜色,可也让她忙得鸡飞狗跳了。她知道杨大哥最喜欢吃这些家常菜,前几次拜托姊姊烧的菜让他高兴得不得了,还留了字条谢谢语翎,给她的「工资」但是超乎预期的许多,这次语翎在家苦练了好久终於亲自动手了!
其实她并不是在乎那些工资,一开始只是好想接近杨大哥,能做他高兴的事令她有份成就感。今天她不但将屋内打扫得窗明几净,还在客厅插了一大束玫瑰——香槟玫瑰呢!自林青霞结婚后这种花就红了。
所有的灯都来灭了,只剩用餐室桌上的法式烛台兀自生辉,她只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杨少怀一打开大门,—个黑影立刻窜出来,并蒙住他的眼睛。
「做什么?什么人?!」他大喝。
「少怀!少怀傻!怎么了有小偷吗?」杨维樵闻声立刻冲上来。
「哎哟!」杨少怀三两下就擒住她了,还扳作她的手。语翎尖叫出声,「杨大哥,是我啦——」
「小翎?」杨少怀掹地松开手,灯光大亮。「你……你没事躲在这做什么?」
「我……只是想吓吓你,跟你开开玩笑!」语翎揉揉楼发痛的手臂。
「少怀,这住宅……」杨维樵有趣的看着他俩,他想,这女孩会是儿子口中「不理他」的女孩吗?不会吧!她看起来顶多十七、八岁,一副顽皮十足小女孩样。
「爸,这是帮我打扫房子的工读生小翎。小翎。这位是我爸。」
「杨伯伯好好!」语翎慌忙行礼。「对不起……我太冒失了……」
「没事没事。」杨维樵笑迷迷地看着她,他对这女孩有股熟悉的奇异感觉,「手臂没弄锡吧?我儿子出手很重的。」
「还好。」语翎吸着气。
「坐下来让我看看。」杨少怀卷起她的袖子帮她揉揉瘀青的地方,然后找了块止痛胶布帮她贴上。
「哗!儿子,好丰盛的晚餐啊!」杨维樵走进餐厅,「看来我们今晚有口福了。」
「小翎,」杨少怀盯着她。「你又帮我做晚餐了?」
「困为补习班下午没课!」语翎低下头。「真的没课,我没骗你!我想煮一些好吃的东西给你……」
「小翎,我很感激你所做的一切,但我不是告诉你别再为我煮饭了吗?」杨少怀叹口气。
「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念书考大学,当初如果不是你的坚持,我也不愿让你分心来打工。我不认为你真的非赚取零用钱不可,所以你只要替我扫扫屋子就好,其他的事统统不要做。如果为了这些事占去你太多时间,而使得你没能好好念书,那我就太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父母的苦心。」
但我是自愿的!我甘愿为你做任何事啊!语翎在心中狂喊著。
「对不起……」她仍旧垂著头。「我知道了。」
「你没有做错什么,只是要多花点心思在书本上。」杨少怀摸摸她的头。「不然我可要考虑停掉让你来打工,叫你专心念书了!走吧,我先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回去,再见!」语翎别过脸,匆促地往门口冲。
「喂,小翎!小翎——」
「快去追啊!呆子!」杨维樵夹了块葱爆牛肉津津有味的嚼著。「你真是块大木头,人家好心好意的烧了一桌菜请你,你不但不感激,还板著脸训了人家—顿,啧啧啧!我杨维樵怎么会生出你这儿子呢?交得到女朋友才有鬼呢!」
「啊?」杨少怀呆呆的站在原地。
「快去啊!」杨维憔瞪著他。「你伤了那小女孩的心了。」
「哦!」杨少怀这才大梦初醒似的往外跑,一追出墙外他就煞住脚,因语翎并没有走远,正缩在墙角下嘤嘤的啜泣。
他慢慢走过去,「小翎……」杨少怀艰难的说:「对不起,我……我知道自己刚才口气重了点……」
语翎迟疑了一下,才慢慢抬起头,用一双含嗔带怨的泪眼看他。
「唉!你别再哭了!」眼泪真是女人最大的武器,杨少怀手足无措道:「是杨大哥不好,是我说错话了,小翎,拜托你原谅我……」
「原谅你可以,」语翎带泪的大眼睛慧黠的瞅著他。「但你要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十个条件也答应。你说!」
「不许你再动不动的就想Fire我!我要永远的在这边工作!」
「这……」他有些迟疑,「伹万一你的功课……」
「没有什么万—,不许说不!」语翎立刻说:「我的成绩自己会注意的,我上次不是拿模疑考的分数给你看了吗?我考了三百八十六分,进步很多了。」
「好吧!」他投降了,他怕透了女人的泪水,眼前还是先答应再说,「不过我仍然坚持你不准再替我煮饭。」
「知——道——了—!」语翎慢吞吞的回答,却又呻吟一声:「哎哟!」
「怎么了?手臂痛吗?」他紧张的问。
语翎瞅著他、「好痛!记得小时候每当我擦破皮时,爸爸就会亲亲我的手指头,说这样就不痛了……」
「你……」杨少怀愕然地看著语翎。
语翎涨红了脸,但仍坚持的看著他。
杨少怀看著——自己妹妹雪伦一样大的小翎,她还只是个小女孩,是自己多心吧?也许小翎希望的只是一份兄长之爱……他慢慢执起语翎的手,极温柔,极圣洁的吻在那纤白的指头上。
***
火车一站站的飞驰而过,语双知道还有几分钟就要到台北了。她疲倦的伸直长腿靠著车窗。和骆风这样的「结果」,她原先即隐约的猜到,却又一直逃避去面对,而今……终於尘埃落定了……
好累……是心裏的累,刚结束一段多年来的「单恋「,她不晓得该如何重振旗鼓去投入万丈红尘、竞争激烈的台北,还有……那对咄咄逼人的炽热眼神……
回去该如何面对杨少怀呢?也许真该辞去工作,再另外找个差事吧?语双胡思乱想著。下了火车,搭著电扶梯到了台北车站一楼,她的眼帘慢慢映出一束娇艳欲滴、夺目抢眼的酒红玫瑰——红得惊人,红得教人喘不过气来。
她的视线由玫瑰移到了男人的眼睛。
「本来我想去花莲接你回来,但你家人说你出门了。」他满脸胡碴像个逃犯,但眼底却有炫人的光芒。「我想了两个晚上,语双,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愿意压下最後一点自尊,请你给我一次公平竞争的机会。如果……」杨少怀凄然一笑。「如果将来你乃选择『他』,我也无话可说,到时我……就死心了。」
语双呆呆地望着他,在那一瞬间她真想扑入杨少怀的怀里,告诉他:没有那个「他」了!没有骆风了!但这样公平吗?这算什么?这样对杨少怀公平吗?她只是默默瞅着他,瞅得自己心都痛了。
「怎么了?」杨少怀帮她接过行李.「很累是吗?不想讲话没关系,我先送你回去。」上了车,一股浓浓的倦意袭击了她,她昨晚一夜无眠,上了火车后却怎么也睡不着,此时的她只觉得好安心、好依赖的感觉。她闭上眼、感觉杨少怀替她披上了外套,车子走走停停。她睁开眼睛一看是在信义路四段,杨少怀把车停在路边,仰头观看一栋多功能智慧型大楼,她知道这栋楼也是他设计的。
「怎么了?」
「今天早上我才接到电话,」他的眼中闪出光彩,像在看一个杰出的孩子般。「这栋大楼获得亚洲杰出建筑大赛的首奖。」
「真的?」语双全醒了,喜不胜道:「恭喜你!真的恭喜你!」天哪!这是多大的荣耀啊!
「当时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告诉你,我只想和你一起分享这份荣耀。」
语双又呆住了。心底一阵揪痛。她不要!她不要在自己最脆弱的时候接受这份感情。
她收回视线。「恭喜你了,晚上公司一定会为你举行庆祝会吧!恕我头疼不能参加了……麻烦你送我到南京东路那家美容坊好吗?就是我朋友柯沛琳开的,你见过的。」
她心底一片混乱,急需找个人好好谈谈,好好倾吐一番。
片刻之后,车子停在沛琳的「蒙娜丽莎美容院」门口,杨少怀盯着她,「身体不好的话不要勉强,早点回去休息。或者,」他怀着一丝希望说道:「你进去聊一聊,我晚一点再来接你?」
「不……不用了。」语双垂下头。不要对我这么好!不要对我这么好!
「语双,」他突然一把拉过她的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你的神色不对。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说出来让我替你分忧,让我帮帮你!」
「没有……真的没有。」语双挣扎的抽回手,泪水已在眼眶中打转,她不要他看到她的眼泪,「不要再问了……再见。」她逃也似的冲下车子。
「语双——」
「哟!你怎么啦?遭人打劫啦?看看你,活像是滚了—身泥回来似的.」沛啉一身气雪白美容师服,手上涂满了死海泥巴,走过来看著仓皇进门的语双。
语双看了她一眼,闷声不响的往里面的员工休息室冲。
「喂喂。语双!」沛琳一头雾水。「搞什么啊?大白天的有人拿刀砍你吗?」
她走到门口,隔著雕花大门一看——哇!谜底揭晓——痴情男主角正呆呆站在跑车旁痴情守候。啧啧!沛琳摇摇头,这些人真是吃饱了撐著,成天就只会谈恋爱,也不知道要去赚钱填饱肚子!
「干吗?你以为躲在这裏就可以解决什么?」沛琳大刺剌的去进私人休息室,「真搞不懂你们两个,一个躲在这裹临风洒泪,一个站在外面对月长吁的!搞什么?现代梁祝还是罗蜜欧与朱丽叶呀?谈恋爱是件很快乐的事,干吗弄得这么复杂又辛苦的?爱就爱,不爱就不爱,乾脆一点!要爱就爱得轰轰烈烈,爱得死过来又活过去,什么都不管!再不然你现在就出去说清楚,明明白白的拒绝人家,叫他滚回去吃老米饭!」
「事情没有你想像中的那么容易。」语双瞪著她。「你以为每件事都可以一分为二,黑就是黑,白就是白的那么简单吗?l
「不然还要怎么样?一定要爱得缠绵俳恻,爱得海枯石烂、你死我活的才叫恋爱吗?语双,你是二十三岁,不是十三岁吧!想爱就去爱嘛!你也应该清楚你要的是什么样的人了。」
「可是……你知道骆风……」沛琳是语双多年的手帕之交,她早就知道骆风这号人物了。
「骆大侠啊?那个怪物,我早就说过不适合你的。I沛琳皱皱鼻子,「上一次你带我到林场去住几天,我真怀疑他是得了失语症,还是提早得了老年痴呆症什么的,跟石头一样,闪他十句答不到一句。这种史前人类、古代留下来的活化石,我劝你少去招惹他、你根本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他的内心世界不是你所能进入的。更何况——」沛琳决定给语双来个当头棒暍。「他根本不打算开门让你进去!」
「沛琳……」语双长久压抑的泪水终於爆发而出。「为什么……我这么在乎池,他为什么不喜欢我?为什么要拒绝我……」
「他拒绝你是为你好!他要是也头脑不清地跟你—起掉进爱情陷阱裏,那才是梅花三弄的第四弄,大悲剧呢!语双,」沛琳正色道:「骆风是对的,他不适合你、你也不适合他,他早就看清楚你们之间是不可能的了。对了,你这次回去,骆风到底是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他早就有喜欢的人了。」语双黯然,「他还说我只是崇拜他、依赖他,并不是真正的爱情……」
「哟!看不出这大怪物怪虽怪,人还不笨呢!他会有喜欢的人了?天方夜谭,难道是农场裹的大母牛?暧!那外面那一个你打算怎么处理?」
「我……我不知道,我心情乱糟糟的,根本不知道……」语双烦躁的把自己深陷在大沙发裏。
「好吧,反正你还年经,你就耗著吧!不过,你不急,杨少怀可急了,小心他被别的女人抢去。啧啧!男人长了那么一张脸,又那么会赚钱,真是祸害!」沛琳夸张的大摇其头,还故意唬语双,「小心哪,我就对他挺感兴趣的,唉!可惜他老兄还没正眼看过我。你哟!当他是根草,别人可当他是个宝呢!」
我有当他是根草吗?语双咬住嘴唇,我只是想要而不敢要,我要不起啊!
「对了,有件事情也许该告诉你。前几天我在後面那家精品店跟老板娘聊天时,看到你妹语翎在一楼结帐。她走了後,我去问店员语翎买了什么,结果你知道吗?她竟然买了一件八千块的最新进口淑女装,意大利货,还有两支Chanel唇膏和一瓶香水,总共花了一万多!小翎不是还在补习考大学吗?她买这些东西做什么?而且,语双,你也不该一次给她这么多零用钱啊!」沛琳关心地说。
「我……」语双愣住了:「我—个月只给她五千块零用钱,爸妈也说好了不用多给,我真的不知道她钱哪来的?这是怎么回事?小翎到底在做什么?可是她什么事都不跟我讲,什么都不让我多问,我多问了她就生气。唉!我真是个失败的姊姊……」
「这也不能怪你。」沛琳倒杯咖啡给她。「小翎这孩子太精、太聪明了,怕只怕她聪明
过了头。语双,说真的,你真要找个机会好好的和她谈谈。」
杨维樵给儿子留了张字条——
想去东部玩几天,找找老朋友,不用担心我。
他搭上往花莲的飞机。回来两个礼拜了,杨维樵终於从当年的朋友口中,打听出冷蔷可能在花莲的消息。
也是一种近乡情怯吗?他等了二十多年的画面终於要出现了。他在一个淳朴的小村庄裏出乎意料的,很顺利就问到了冷蔷的下落,也许是这一带会画又姓冷的女人不太多吧!
他按著村民的指示找到那白色的沙滩,有个女人戴著白色帆布帽立著画架在画画。杨维樵只觉胸口一阵紧缩——是她!即便相隔二十几年,他仍能一眼便认出是她。她一点都没变,仍是一样的飘逸出尘、一样的灵气动人,浑身上下都充满了诗意般的浪漫气息,杨维樵眼眶一阵发热——
冷蔷,冷蔷!一点部没变,一样的白帆帽,白衬衫、蓝色牛仔裤,连作画的专注神情也像当年一样。她哪裹像个四十出头的女人呢?那清新的模样活脱脱是当年双十年华的冷蔷。
他就这么默默的站在她身後,如痴如醉的看著她的一举一动。
冷蔷吁了一口气,大功告成了!她审视自己的作品——还算满意。她的画一向请在花莲街上开画廊的朋友帮她出售,不过这一幅「海之冬」,是在台南也开画廊的姊姊冷湘要的。
收工啦!就在她弯下腰想提起水桶时,她瞥见了一旁的男人。
「冷蔷!」
突来的晕眩让她摇摇欲坠,杨维樵闪电股的街上来扶住她。
冷蔷却像沾了什么脏东西似的迅速推开他,和他离得远远的,好半晌才以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口气问:「这么巧?想不到会再见到你。」
「不是巧,我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找到你的。」
「哦?」冷蔷不理他,迳自收拾画具。
「冷蔷,」杨维憔吸了口气。「你恨我吗?」
「恨?」冷蔷失笑了。「杨先生,我想你弄错了,你只是一个陌生人,充其量也不过是多年前一个认识的人,我干吗恨你?」
「陌生人……」杨维樵喃喃自语,情不自禁的捉住冷蔷的手。「冷蔷,我对你而言只是—个陌生人吗?」
「放开我!」冷蔷再度推开他,她心裏早已筑起一道铜墙铁壁。「杨先生,请你放尊重点,现在的我早已是有夫之妇,我是杜太太。」
「这就是我要问你的。」杨维樵更加激动的说:「当年你为什么毁约?为什么我一回美国就相我断了音信?为什么我苦苦等候的结果,换来的是你的结婚喜帖?冷蔷,请你给我一个交代,给我这二十几年来的疑问一个交代!」
「良禽择木而楼,我认为杜隽逸才是我最好的归宿!」冷蔷语气冰冷道:「隽逸可以给我名分,让我抬头挺胸的做人,你哪一样给得起?二十几年的疑问?哈!杨先生,你把我说得太伟大了,我冷蔷只不过是你年少时候的一段小插曲、小点缀,你还不是和你太太幸福恩爱的过到今天?你有为我改变什么吗?你还不是继续扮演你的大企业家、成功的楷模,拥有和乐融融的完美家庭?!」
「你有给我机会,让我为你改变吗?」杨维樵一脸沉痛。「我回美国之後,你把我写的信全部退回,搬得我根本不知道你在哪裏。当我只身回美,想为我们的未来奋斗,想求得我的妻子谅解、请她签字离婚时,你却像泡沫一般的消失了!在我决定背负『负心汉』、『不负责任的父亲』之罪名,要回台再找你时,却收到你的喜帖。哈!多讽刺啊!一张红艳的喜帖!你在喜帖上称我『杨老师』?你说你找到属於你的幸福归宿,要我祝福你的婚姻。哈哈哈!冷蔷,你这个玩笑开太大了!当年你跟我说的一切全是假的吗?请你给我一个答案,至少给我一个理由。」
「没什么好说的。」冷蔷调回视线,只看大海。「我还跟你说这些做什么?没有意义了,那已经过去了,已经是一段褪色的记忆,维樵,」她终於正视他。「所有的一切都已结束了,早在二十年前就结束了。」她的眼神透著一股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沧桑,一股无奈、一股浓浓的倦意……
「结束?」杨维樵失魂落魄的道:「结束了?可是我是为你而回来的,二十几年来,我日日夜夜梦想能再找到你……我要弥补我所欠你的一切,我要将我该给你的感情加倍的还给你。」
「你并没有亏欠我什么,完全没有!」冷蔷摇摇头。「当年的行为原本就是错的,幸好我们没继续错下去,你早已有自己的家庭,而我也该去找寻属于自己的。那时的我太天真了,竟想要夺到一项根本不属於自己的东西,我是在偷窃,我是人人口中的第三者,我是败德的女人……」
「不不!冷蔷,请你不要这么说,请你不要这么说!」杨维樵急急的喊著,「你不是!」「我是,所以我得到了报应,我活该受这些折磨。请你不要再来找我了,我现在日子过得很好,请你忘掉这一切回美国去吧!」
「你……你的丈夫对你好吗?」他灼烈复杂的视线冻结在她脸上。
「非常好!他是个无可挑剔的好丈夫,好爸爸。」冷蔷回避那对眼光。「我还有一双可爱的女儿。」
「是吗?她们都多大了?」他出自关心的间。
「二十岁·二十一岁!」冷蔷心脏猛地跳一下。「结婚後两年生了老大……我该走了!」她匆匆背起画袋。「我丈夫等著我回去呢!」
「冷蔷,」杨维樵拦住她。「我真的……真的无法挽回了吗?」那眼底有哀求,更有浓烈得炽人、丝毫不减当年的柔情:「只要你愿意,我立刻和我太太签字离婚,不再让你等。我立刻就可以办到,冷蔷。」
「你冷静点。」冷蔷严厉的说,拚命控制自己的心跳。「我们都不是可以做错事的年龄了,请你记住你的身分、你的年龄,而我——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不要再说这些无济於事的话了。」她拿起画架转身绝决的离去。
留下杨维樵呆立在沙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