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那道门,未知的际遇,就在前方渺远的天空下等着;是福是祸,所有的难以预料,将从出了那道门以后开始。
天色近晚,人来人往,赶着出城和进城的人莫不形色匆匆,深怕晚了一步,城门就要关闭,因此而耽误了时辰。
更达老奶奶停下脚步,瞧瞧天色,带着商量的口吻问我说:“姑娘,天都快黑了,时候也不早,出了城以后,沿途荒凉,不容易找到落脚的地方,你一个姑娘家在夜里赶路,安全堪虑。再说,我看城门马上就要关闭,不如咱们先找间客栈歇一宿,明早再出城。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我随便眺看城门几眼,点头说:“也好,全听老奶奶的。”
那日更达收留助我之事,很快就传遍绿石村,当晚就有官差前来搜捕,幸赖更达和老奶奶机智,我才逃过一劫。我怕会连累他们,打算连夜离开,老奶奶摇头拦下我——官兵四布,只怕我一出去便再也难以见天日。
在他们帮助下,我继续躲了好些天。老奶奶倾其所有,为我张罗妥一切,并且弄来一套村女的衣服让我换上,尽力将我妆扮成寻常的村女。甚且怕我迷途走失,决定一路护送我进城,直到我平安出车城。
老奶奶带着更达与我,趁着天未亮摸黑离开村子。更达孩童心性,又是初次离家,对沿途的景象充满好奇;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宽阔、气势如此磅磄的天地,全心被吸引。如此走走停停,申牌时分才由北门入城。
入得城来,琳琅满目、热闹无比的街市,更让我和更达看得眼花燎乱;一路玩闹着到东城来,天都差不多暗了。
随便找了一间客栈投宿,随便梳洗后,更达奶奶敲门到我房里。
“姑娘,累了吧?”老奶奶关心地问候。
“还好。更达呢?”我延她在桌旁坐下,倒了一杯茶。
“他呀!一着床就睡死了!小孩子就是这模样,贪玩好睡,不懂得分辨事情大小。”
“你千万别这么说!更达虽小,却懂事伶俐,如果没有他,我恐怕……”由此想及前途迷茫,我不禁打个冷颤。
“别担心,走一步是一步,天无绝人之路。”老奶奶安慰我,低头从怀里掏出一些细碎的银两,用手绢包着。“这个……你带着。”
她把手绢推给我。
“这怎么行!”我摇头不接受。“你把这些给我,你和更达怎么办?”
“你别推辞。”老奶奶坚持把手绢包着的银两推给我。那是她所有的财产。
“明儿一早,我只能送你到城门外,余下的,就全靠你自己了。路途很远,你把这些银两带在身上留作盘缠,虽然数目不多,但总是用得着的。出城以后,你朝南边直走,脚程快的话,约莫个把月就可到京城。此后,凡事自己要多小心点!”
“老奶奶……”我听得眼眶一红,不由得哽咽。
“别难过,这都是命中注定的。倘若你真是银舞公主,有此机缘与你共度一场,老婆子倾家荡产也无悔无憾。”
“老奶奶……”我哽咽得说不出话。她没有道理对我那么好!毫无目的的牺牲,为什么呢?
“你不必担心我们,银舞公主。你忘了?你是带来幸褔荣华的天女,遇见你,是我们的荣幸……”
那包细碎的银两,盛着老奶奶的真心,掂在手里,份量是那么重,我简直是收受不起。我想再推拒,突然想起颈上戴着的宝石项练。
那是但澄的遗物,纯金打造,镶着一百克拉红宝坠饰的黄金项炼。日蚀发生的前一晚,我在但澄房里梳妆台抽屉找到,随手戴上后,便一直忘记它的存在。
我把项炼解下,递给更达奶奶说:“老奶奶,我真的不是什么银舞公主,但如果你执意如此认为,那也罢。这个请你收下,把它变卖了,暂时可以度过一些时日。”
“不成!我不能收你这东西!”老奶奶连连摇手。“这东西太贵重了,我接受不起。姑娘还是自己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我留着这东西没用。”我把项炼强塞入老奶奶的手中。“再说,我真要将它变卖或典当了,只怕会引起别人的侧目,多给自己惹麻烦而已。”
“可是,这……”老奶奶看着手里的黄金项炼,不知如何是好。我诚恳地说:“你就收下吧!当作是与我相逢一场的纪念。”
情义无价。她不知道,她给我的,其实是更可贵、无法以任何东西偿付的感动。
隔天一早,用过早餐后,我们就出发到东门。我怀里抱着一只布包,里头包着我的衬衫和牛仔裤。
城门附近闹烘烘的,许多人挤成一团,守城的官兵比平素多了两倍,对进出城的人严加盘查。
怎么回事?我转头瞧更达奶奶。她一脸迷惑,也摸不着头绪是发生了什么事。
“这位大爷……”她拦住一名路人。我往后略为退步,头低低的,听她问道:“这位大爷,请问是否出了什么事?怎么会有这么多官爷守城,戒备如此森严,而且还如此严密盘查?”
“这个啊……据说是为了缉拿妖人!”
“妖人?不是已经被绑送官府了吗?”
“是没错。不过,这你就有所不知……”那人说着,突然朝四周张望几眼,然后朝前一步压低嗓音说:“听说西天出现妖星,伴着妖星出现一名装束怪异的妖女。消息传到京城里去,太后下旨派人前来捉拿妖女,却晚了一步。据称妖女已逃进城来。现下四周城门都派有重兵防守,以防妖女逃出城外。此外,还听说卫士将大人已兼程赶来边城,押解妖人赴京。”
“原来如此……多谢大爷!”
那人走远后,我朝城门方向望一眼,低着头问道:“现下该如何是好,老奶奶?”
老奶奶沉吟不决。更达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但也看出我们的困扰。对此事,他有满肚子的疑惑。
“杨舞姊姊,你又没做错事,那些人为什么要抓你……”他问。
“我也不知道。”
“这太奇怪了!他们连姊姊是谁都不知道,就乱诬谄姊姊是妖女,还要捉你……”
“啊!是了——”老奶奶突然叫了一声,赞许地拍拍更达。
“你想到什么吗?老奶奶?”
“没错。”老奶奶点头,表情宽松,不再愁眉不展。“方才更达一句话提醒了我。官府要捉拿妖女,但他们并不知道你是谁,也没见过你,你已经过改装,单凭画像他们也无法拿个准。待会出城时,你只管低着头别吭声,我想就不会有事。”
“嗯,就这么办!”我点头。这法子应该行得通。
我包上头巾,垂低头看着地上,伸手搀着老奶奶。就在这时,后头突然传来粗暴的吆喝声,持着刀枪在前头开路的官兵粗野地在推开挡路的行人。
“让开!让开!别挡路……”
来往行人纷纷走避,老奶奶拉着我和更达躲进街旁店铺的屋檐下。
一列开路的武装士兵先行出现,两旁高高举着鲜黄的旗帜,滚着红边,上绣一个大手“严”。接着一个形容尚轻,约莫十八九岁,但两眼放出逼人神釆、浑身罩着一股不可抗拒气势的少年将领,骑着一匹高大慓骏的棕马缓骑而来;后方则跟着笼栏的囚车和一队武装的士兵。
我目光先被那少年将领吸引,但觉那形影有些微模糊的相识。只听着一旁避讳的城民不断私语纷纷,或惊讶或称赞。
“那就是卫士将大人……这么年轻!不愧是英雄出少年!”
“卫士将大人是上王爱妃谢娘娘的亲弟弟,跟着上王南征北伐,功绩彪炳,上王特别恩赐皇姓,年纪轻轻就官居要爵,前途不可限量……”
“瞧!卫士将大人人品出众,挺拔俊逸,且英勇有为,不知是京城里多少闺秀佳人爱慕的郎君……”
真有那么了得?我不由得又多看一眼。古来英雄出少年,这名少年将领,的确一身好气魄。
但我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随后经过的囚车。城民指着囚车议论纷纷,妖人长妖人短,大有祸害已就缚的不胜欢欣。
那名被关在笼栏里的“妖人”,全身被五花大绑,且手铐脚镣,模样非常凄惨。他散发披头,两眼茫然,无神地看着前方;看起来很憔悴,似乎经过一番折磨。一身的装束则非常古怪;绣扣的白衬衫,灰褐的西服裤,穿着的灰棉袜则脱落了一只。
“徐……”我不敢相信自己所看见的,心中狂跳着。但他确实出现在我眼前,他果真也被卷入这错误的时空了!我只觉脑门一股热血往上冲,不顾一切冲出去,狂叫着——“少康——”
“妖人”一震,猛然抬头,挣扎着凑到笼栏边,紧抵着栏栅,睁目四望,不住地大喊:“是你吗?杨舞?你也来了吗?你在那里?”
“是我!我在这里!少康——”我不顾一切地往前冲,更达奶奶却死命地将我拽回去。
“姑娘,你快回来,被发现就糟了!”
“不要拉我!那是少康!少康他在那里,被关在笼栏里——”我拼命挣扎,又大叫着:“少康——”
徐少康总算看到我了,狂喜地呼号,几乎是用吼的:“是你!杨舞,真的是你!”
我们这番狂叫,引起了一场大骚动。更达奶奶趁着混乱拼命拉我离开,我不依,她急得满头大汗,慌忙说:“快走吧!姑娘。倘若被官兵捉去,就不好了。”
我不愿离开,却又怕连累他们,只好跟着她走。就在这时,前头少年将领纵马奔来,停在囚车旁,两只寒星朝人群瞪来,霎时所有的喧闹骚动全都安静下来。
“你狂叫什么?”他冷眸瞪着徐少康,态度十分沉稳。
“我看见杨舞了,她可以证明,我不是什么妖人!我们只是——只是误入了这个时代。我说的都是真的!”徐少康本能的寻求辩解,随及理解到此举的荒谬可笑,住口不言。
他现在心中一定充满很深的无力感。这桩违逆天地秩序的变异不可思议,不是他卓越的逻辑分析和论辩能力所能解释掌握的了。一切,实在太离奇。
“你刚刚说什么?杨舞?”少年将领的声音显得有些意外激动。
更达奶奶一听到少年将领提及我的名字,愁脸忧眉,拉着我,想悄悄的离开。
“那边三个人,站住!”少年将领控域八方,纵马奔来。
“姑娘,快!”更达奶奶牵着更达,不住催促我快逃。
人群间起了骚动。小孩的哭叫声,大人的哄劝声,夹杂着逃命奔跑的嘈闹声,一下子就混乱成一团。混乱掩护了我们,但也冲散了我们。
“姑娘——”更达奶奶急切呼叫我。
“杨舞姊姊——”更达哭着朝我这里挤来。
“我没事!老奶奶,更达——”混乱的人潮像浪一样,一波一波朝我眼前淹来,隔成了一条河,我拼命想朝前过去,却被挤得越向后退。眼看着就要和老奶奶更达断了连线。我急着喊说:“我会没事的!老奶奶,更达,你们要保重——”
又一波混乱的乱潮打来,更达和老奶奶就此淹没人海中,我怎么也望不着他们的身影;且身不由己的,被迫溺散在乱潮中,随波浪逐。
我回头想再望徐少康一眼,然而慌乱中什么也看不见,只除了昂首在马上沉稳如山的少年将领。他紧锁着眉注视混乱的人群,寒眸如星。我的视线与他蓦然相遇,但只匆匆一眼,随即被乱潮涌开。
但我清楚看见他的表情先是一怔,然后露出不敢相信的狂釆。在扰攘声中,清楚地听见他激动地狂喊着:“杨舞姊姊——真的是你?你回来了!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