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可以把我跟凤恩的这段事告诉别人喔。”小舞郑重提醒,脸上却掩不掉两团红啧啧的娇羞。
“这是当然的。”华阳也照着小舞的模样郑重允诺。“况且我在这诗社里,哪有什么人可以告诉的。”
她俩同时望向偏厅里禧恩和她朋友们拼命恶补诗词歌赋的热闹景象。
“我觉得我们两个好像不该参加她们……”华阳挫败地坐在廊外台阶上,环抱双腿地将下颚架在膝上。
“反正我们只是凑数用的,没什么好在意。”小舞潇洒地耸肩。
“嗯……”华阳柔弱地应着。
“刚才我的恋史说完了,现在换你说。”
“我什么恋史也没有,只有成天吃吃睡睡而已,好无聊喔。”
“你可以去找些有趣的事来做啊。”小舞兴奋地倾囊相授。“像我,没事就跟侍卫们到郊外跑跑马,过过以前咱们大清马踏沃野、白山黑水的豪情快意。要不,就找个名士来请讲南方风情或汉家韵事,很有意思喔。像我们后天要去宫中过的观连节,其实是南方习俗,大伙一起登画舫,游于荷叶间,赏赏花、纳纳凉,很逍遥自在的。”
“不会吧……宫里向来办得很隆重谨慎,可见得这节日的盛大……”
“这就是咱们太故作风雅的错。人家观莲的目的就是享受那份闲情,可你看咱们搞得,又是为诗作弄得焦头烂额,又是挂了选妃指配什么乱七八糟的名目,忙都忙死了,哪还有闲情可言?”
“喔……但是,你这话还是别说得好,省得禧恩她们会不高兴……”华阳怯怯地瞟了厅里一眼。
“如果我净会说些讨人高兴的话,岂不成曲意奉承的奴才了。”她豪迈地举目望天。
“我宁可做个坦诚的人,讨好造我一副正直心肠的老天爷,而不是讨好关乎我眼前利益的人。”
“小舞,你好帅喔。”华阳崇拜地瞻仰着。“以前在别的场合碰见你时,我和好多格格都只敢远远看你,不敢随便靠近。”
“为什么?”她又不会咬人。
“因为,你就像故事里的人儿似的。又艳丽,又豪气,什么都直说不讳,也不怕得罪人,更懒得巴结人。哪像我们,都只敢想想而已,每说一句话都提心吊胆的,生怕哪里有个差错……”
“那不累死人了。”讲句话也得想那么多。
“所以,我在偷偷向你看齐。”华阳不好意思地缩肩娇笑。
“我?”
“是啊,你是我的榜样呢。”
“为什么?你觉得自己不好吗?”
“可是我的人生实在太枯燥了,好想进入你那种多彩多姿的生活里。那感觉,就像走进我最喜欢的故事中一样。”“是吗?”一个由高高在上的宗室郡主被降等为养在别人府里的寄生虫生活真有这么值得羡慕?有时觉得这种羡慕好冷酷,这种赞美好恐怖。
因为外人仿佛不是真在乎她的死活悲苦,只想看精彩有趣之处,片面式地诠释,自我满足式的关注。
“你等下可不可以让我画下你的发式?”
“干嘛?”
“回去叫我的侍女也试着给我梳梳看呀。我觉得……你这样好好看喔,感觉又很尊贵,像公主似的。你的侍女手还真巧,脑筋也好灵活。”
“这是我奶奶自个儿发明的,从大唐发式来的灵感。我也不喜欢平平整整的官头,太小家子气了。真要有自信的民族,气势就该豪迈大胆。而且女人梳妆,也不见得只为取悦男人,有时也是为了给自己打气,让自己高兴。”
“小舞,你好有想法喔……”华阳敬佩到傻眼了。“连这些小地方你都很有自己的意见,难怪你给人的印象好强烈。”
“是啊,强烈的恶劣印象。”
“你太谦虚了。”
小舞也懒得再解释。华阳并不是真想了解她,只想满足自己的崇拜欲与好奇心。活得率直真的好吗?那背后的代价恐怕是满身被人看不顺眼的臭名。心胸开阔真的好吗?
有时世俗名利的狭窄反会把一切梦想挤得支离破碎。
“如果我是凤恩贝勒,我也一定会被你吸引。”
“喔?”小舞忽然双眼闪闪发亮。“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你跟其他女孩子太不一样了。”
“你把我说得跟怪物似的。”
“不是不是,我说的是,你有一种很独特的味道!”
小舞的脸色愈来愈呕。她哪有什么味道,她每天都有洗澡啊。
“像是……”华阳轻声附耳。“我常觉得禧恩好霸道,可是什么也不敢说,你却很有胆地敢与他对骂。凤恩贝勒把我们一大票人全找来报上身家姓名的那天,我一肚子埋怨,但都不敢开口或表现在脸上,免得得罪他们,你却很大快人心地痛批禧恩一顿,激励了我们好些人,所以我后来才敢对凤恩贝勒坦言我很不高兴他这种硬把人莫名请来的行径。”
“可是换个角度来想,禧恩有言行疏失的地方,就该老实跟她讲啊,为什么只肯摆在心里嘀咕,却不让她知道她的盲点在哪里?像她就常人前人后到处说我的不是,我不爽归不爽,仍觉得有人敢直言指正是件好事,至少她让我明白我哪些地方与她不合——
虽然我不见得会改。我最怕那种表面上跟我要好得死去活来,背过身去却别有一番丑话的人。我不喜欢这样。我如果对你不满,我一定让你知道。或许我会因此得罪你,可我不会瞒你。“
“但……你好歹也可以用温和一点、或比较委婉的方式表达。”
“很多人都这么劝过我。”
“那你怎么都……好像没什么改进?”
“不是我不想,而是等我想起来的时候,我得罪人的话已经全部骂出口了。”
“喔……”
“请问两位,除了串门子外,你们能不能也做点正事?”
“禧恩?!”华阳被身后插腰而立的人影吓得差点滚下楼梯。
“你没看到我们正在做吗?”小舞才不甩她的威吓,瞟了她一记白眼,继续撑直双手在身侧,坐在阶上仰望蓝天。“你们既然是来参加诗社,就该一起进来找诗,而不是坐在这里闲磕牙。”
“如果你有让我们进去参与的话。”
“我又没不让你们参与!”
“只是刻意把人冷落在身后而已。”
华阳捂住自己惊骇而雀跃的抽息。小舞真的好有胆,竟然满不在乎地就讲出她心底也这么认为的话。
“我什么时候刻意冷落过你们?”禧恩愈吼愈火大。
“你又什么时候招呼过我们?”
“呵,难不成你要我率领大伙一起跪地恭迎你的大驾光临才行?”
“你不必扭扭捏捏地拼命找些听起来既仓促又可笑的理由来辩解,有本事就坦诚你确实不想理我和华阳。虽不想让我们插手诗社的事,却也看不顺眼我们在一旁闲闲没事!”小舞起身对峙。
“对,我就是讨厌你在一旁碍我的眼,怎么样?!”
“那你冲着我来就好,干嘛也排挤华阳?”
“我排不排挤她,关你什么事!华阳有意见,她不会自己说吗?要你唆!”
“因为我看准了你知道华阳只敢在心里嘀咕,不敢说,你就继续假扮无辜地刻意忽视她。我晓得你是受凤恩胁迫才不得不让我们两个进诗社,但你既然已经答应,就应该要好好负责到底。你摆着一副排拒的姿态在我和华阳身上发泄你自己不甘不愿的怒气,这公平吗?”
“我没有排斥华阳!”禧恩与她眼对眼地近距咆哮。
“那你排斥的重点就是我了。”
“没错,我就是不想让你踏进我房里一步!我不允许我的领域里有你的痕迹存在!我不想让你坐我的椅子、摸我的桌子、动我的书册、在我的地盘上废话、在我的屋里呼吸、污染我的耳朵、惹毛我的情绪!”
“既然问题在我,干嘛连华阳也得跟着我受累?!”
“你白痴啊!华阳根本就是你——”
“吵什么吵,欠扁是不是?!”林外猛然爆来的怒喝冲得人人一震。
“凤恩贝勒!”屋里屋外的女孩惊呼。
凤恩怒气奔腾地杀向小舞,气焰之凶猛,慑得她却步,与禧恩撞在一起。
“我……不是故、故意要和禧恩杠上,可是她、她、她……”
一只比她脸蛋还大的手掌如巨鹰展翅般地狂劲袭来,小舞倏地缩起双肩紧闭眼,却差点被身后顿失肥满依靠的态势一屁股摔到地上去。
原来凤恩要抓的不是她,而是她身后的禧恩。
呼,吓死她了,到现在心脏还在狂跳。不过,似乎不太像受到惊骇的恐慌,因为她的脸好烫喔。
白天近距离对视凤恩的感觉,跟在暗中模糊的影像完全不一样。他怎么看起来那么帅?好有男子气概,好巨大魁梧,连生气的表情都好看得一塌糊涂。哦……她呼吸困难的老毛病似乎又犯了。
“小舞,凤恩贝勒好迷人呀。”华阳兴奋地耳语。
小舞登时挑起左眉,神情不善。
“难怪她们都很喜欢捉弄他。”
“不对,她们捉弄他是因为根本没搞懂他的魅力何在!”
华阳皱眉怪异地回视。“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本来就是。”全天下只有她最懂得欣赏凤恩的迷人之处。
“你不觉得女孩们正是因为喜欢他才捉弄着他玩吗?”
“这太矛盾了,不可能。”
华阳傻眼张口,瞠视小舞自信满满的一派道貌岸然。而被凤恩揪到一角去的禧恩,则咬牙切齿地与他低声互骂着。
“我警告过你,别迁怒她俩。”
“你管我!我已经照你意思地把她们两个放进诗社里,你还想怎样?”
“谁教你跟她们吵架!”
“是小舞——”
“尤其是小舞!”凤恩狰狞地与她窃声咕哝。“你明知我铁了心要借这次进宫选妃的机会彻底甩开她的死缠烂打,你还跟她起冲突!要是她突然哇哇叫说不进宫赴宴了,你看我不扒你一层皮才怪!”
“我没跟她起冲突,是她找我麻烦!”
“那你需不需要我告诉她,她送你的锈鞋在那天被你丢出门后又悄悄从我这里给求了回去?”
禧恩馍得红脸爆胀,却不得不把火气吞回肚里。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当小舞听到禧恩这话时,眨了好几回错愕的眼。纵使禧恩满脸怨毒,仍旧破天荒地向她道歉。凤恩是怎么办到这点的?他……竟为了替她讨回公道而让自己的妹妹做如此大的牺牲……
“别、别这么说,禧恩。其实,我才是不对的人,我、的、态度太恶劣了。”可恶,为什么每次有凤恩在的场合她就结结巴巴的?
“禧恩只是心眼比较小,不容易接纳新朋友,你们俩别介意。”凤恩无视禧恩喷怒的杀人表情,以无比灿烂的俊朗笑容请华阳和小舞入内。
“反正我们只是凑数用的,没什么好介意。”华阳潇洒地耸肩,爽飒的神态令凤恩双眼一亮。
“是,你们的确是凑数用的,但我会尊重你们的意愿。如果你们觉得自己就是不喜欢诗社的感觉,我绝不勉强你们参与。”凤恩专注地盯着华阳道。
“那倒还好,反正我平常就很喜欢找些有趣的事来做。宫中的莲花宴就挺有意思的,只是似乎有些太故作风雅了。”
“怎么说?”凤恩与她隔着小几并坐而谈,兴致勃发。
“其实我们后天要去宫中过的观莲节,是南方的习俗,大伙一起登画舫,游于荷叶间,赏赏花、纳纳凉,很逍遥自在的,因为他们观莲的目的就是享受那份闲情。可你看咱们搞得,又是为诗作弄得焦头烂额,又是挂了选妃指配什么乱七八糟的名目,忙都忙死了,哪还有闲情可言?”
“所以你就闲闲在一旁和小舞纳凉?”
“反正我们是凑数用的嘛。”她耸肩。
“你倒挺看得开的。”凤恩似笑非笑,暗示性地朝其他女孩们瞥了一下。“不过你这说法可引起公愤了。”
“我若净会说些讨人高兴的话,岂不成曲意奉承的奴才了。”
小舞在身旁格格们的嘘声怒焰中怔住。华阳说的话好熟。
“看你一副秀秀气气的模样,没想到还满有胆子的。”凤恩若有所思地神秘一笑。
“你什么时候打算取回你的东西?”
“喂,请别在诗社里净顾着谈情说爱好吗?”禧恩卯了。
“谁在谈情说爱了?”华阳一反先前的温弱。“我跟小武谈的是正事。”
“小舞?”禧恩莫名地皱眉转望被丢在一旁发愣的矮冬瓜。
全场只有两个人听懂华阳在说什么。凤恩似乎很满意,神态笃定地虚聊了一下就先行离去,临走前没头没脑地丢下一句——
“官中莲花宴上,我会把信带去,物归原主。”
你把原主认错了!小舞在心中大嚷,随即拉华阳到一旁谈判。可小舞还来不及发飙,就被华阳的回应呆住。
“小舞!好好玩喔,他居然把我当成你来看了,我刚才差点就要笑出来了。”华阳兴奋地勾着小舞分享着。
“你在玩什么?”
“就是试试凤恩对你的感觉呀。瞧,他真的对你很在乎喔。”
“然后呢?”
“小舞?”华阳的笑容僵了下来。“你怎么了?这么严肃……”
“你为什么要假冒是我?”
“我没有!”太冤枉了。“我只是看你支支吾吾地一直和凤恩讲不好话,就忍不住替你说了。你想想,我讲的哪一句不是你说过的话?”
就因为全部都是,才教人不爽!
“你不觉得凤恩很欣赏你的那些看法吗?”她急切开导。“你才跟我说过凤恩好像只喜欢你的身体,可我不这么认为,就特地为你印证他是真的在喜欢你这个人,你的想法,你的性格。为何你非但不高兴,还跟我发脾气?”
“因为你让他认为你是我了!”
“可我是会跟他澄清的呀!你为什么看事都只看一半?”她委屈至极,嗓音带泣。
“我当然会告诉凤恩我刚才全是在替你说话,就像你在禧恩面前替我说话一样。你为我那样做时我心里好感动,为什么我这样为你做时你却怨我?”什么叫特地为她做的?所以不领情也成了她的错了?
“我不是说过我很想加人你的故事里,我很仰慕你吗?我只是想为你扮一次红娘,牵牵你和凤恩的红线,又可以稍稍过你豪气利落的干瘾。难道我这样做也冒犯到你了吗?”
“喔,起内哄。”厅里的格格们顺着华阳的哭嗓嘲讽起来。
“我不是说你有冒犯我。”前有华阳哀泣,后有敌人喧嚣,她的处境格外难堪。
“我只是不喜欢你让凤恩误会和他有秘密关联的人是你。”
“好!那我现在就去跟他讲明白。”
“等一下!”小舞连忙拉住华阳悲愤的势子。“你这样只会把事情搞大,待会我自会去跟他说明。”
“小舞,我真的没有意思要惹你不高兴,真的没有。”泪水终于唏哩哗啦地决堤。
“我以为我模仿你,你会很高兴才这么做的,没想到你会生这么大的气。对不起,对不起……”
“怎么啦?”半途插进来看戏的禧恩散漫吟道。“人家特地讨你欢心也得挨骂呀?”
“你不知道前因后果就少废话!”她已经够恼了。
“笑话,我欺负华阳时你看不顺眼就可以跳出来拔刀相助,我看见你欺负华阳时就不可以站出来伸张正义?”
“我欺负她?”小舞怪叫。“华阳,你自己跟她说,我有没有在欺负你!”
有了众人做后盾的华阳,为难地躲在禧恩后头啜泣,与大伙的同仇敌忾融为一体。
“华阳?!”小舞急喝。
“没有,小舞没有欺负我,她没有!”华阳一面高声宣扬,一面凄切哭号,活像被人屈打成招。“你们不要再说了。这统统是我的错,是我不对,我愿意道歉,我们就此息事宁人了,好不好?”
语毕,她就倒入身旁格格的肩窝里痛泣,愈被安抚,愈是伤心。蓦地,全场的眼睛都满怀谴责地瞪向呆若木鸡的小舞。
奇怪,她又没做什么,为何华阳的道歉,却使她觉得自己有错?
“小舞,你不觉得你这系铃人好歹也该说些什么吗?”旁人冷道。
可以啊,也许……她无意中真的欺负到华阳了。
“是我问话方式不对。”小舞一脸茫然地咽着口水。“华阳,对不起,其实我不是在责备你,我可能……太紧张了。”“你真的没有在生我的气?”
看华阳双眼红肿,花妆凌乱的泪颜,还真教人内疚。“没有,只是对你模仿我的事,有点……讶异。”
“我是因为喜欢你才刻意学你。可是……”她使劲止住哽咽,恳切祈求。“如果你讨厌我这么做,我发誓,我绝对不会再犯了!”
“那也未免矫枉过正。”
“你不介意我拿你做榜样了?”
小舞摇头。
华阳喜极而泣,攀在小舞娇小的肩上放心地边哭边笑,使小舞无法抽身赶去向凤恩说明刚才的严重误解。
算了,反正后天他会领诗社成员进宫赴宴,到时再说也不迟。
可在宴中谒见了凤恩的姑母荣妃时,她才发现一切都太迟了。
“你什么时候决定向华阳提亲的?”宫中莲花宴上,凤恩的姑母荣妃诧异笑道。
“大伙给你引荐了多少位格格,你全把人家一脚踢开。怎么闷不吭声地就丢了这么大个响炮出来?”
“喜欢上了嘛,我还有什么办法?”凤恩也不顾水阁里一大群观莲对诗的人在场,爽飒地瘫坐在石椅上耸肩。
“你这刁嘴家伙。”荣妃假作生气地瞪他一眼,旋即咧开拿他没办法的笑颜。“快让我看看你的未来媳妇儿。”
“华阳见过荣妃,视荣妃万福金安。”华阳当场行了个大方优雅的单腿安。
“嗯嗯嗯。”荣妃弯着赞赏的笑眼。“挺知礼的,长得也算体面。”虽称不上美艳,却秀气得清爽宜人。
“什么体面,这叫仙女下凡!”凤恩严正抗议。
“是、是,我不该剜你的心头肉,满意了吧?我看哪,你八成是怕我把华阳指给别人,干脆先下手为强,声明她是你的,以防万一,嗯?”
凤恩无赖地挑挑左眉,不予置评。看在小舞眼里,形同噩梦一场。
怎会演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华阳会站在她才应该站着的位置?为什么是她在看华阳腼腆地与凤恩相视而笑,一副两小无猜状?
“最近案子办得如何?”荣妃随口串道。
“老样子,案子一解决,乐趣就没了。”凤恩心不在马地把玩着精巧的莲瓷杯。
“我知道你很有本事,但对于查办一事,不要逼得太紧。水清则无鱼,你查得太彻底,反而会招来危机。”
“我明白。”他搔着后颈一叹。八成是哪个涉案的高官皇族先来求姑母说情了,省得被案件牵连出来。去他奶奶的,每次都这样。事情好办,人情难缠。
“皇上把你安在监察御史的职位上,就是希望你别太躁进,会逼倒许多老臣。”
所以让他当个空有大名大权,却毋需费力做任何事的肥官?“不如派我去当个小兵算了,至少可远征出战。”
“说什么疯话!”荣妃轻。“你这样的人才,哪能浪费在沙场上。再说,克勤郡王府的家业正等着你接手呢。”
“是啊。”毫无挑战性的乏味将来。他百无聊赖地转着指间小杯——虽然这样很蠢,至少胜过没事干。
小舞凝神望着他这无心的小动作。
她知道凤恩在想什么,也明白他的感受,只是他们之间隔着辽阔的鸿沟,跨不过。
蓦地,凤恩毫无预警地突然抬眼,与小舞专注的视线对个正着,吓得她心跳大乱,双颊飞红。
这、这、该不会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吧?
她紧张得差点被口水呛到。刹那间,荣妃滔滔不绝的耳提面命,她和凤恩之间一重又一重的人墙,水阁外的阳光,小鸟婉转的啼唱,全消失了。她的世界里,只有她和凤恩,遥遥相望。
这是生平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如此大咧咧地直直对看她。他是不是终于察觉到她有些眼熟?是不是开始疑惑着她很像他在黑暗中结识的一抹幽影?是不是对她有某种熟悉的悸动以及……
凤恩轻蔑掉头的动作,倏地斩断她热切的梦想。
小舞惊呆住,许久回不了神。
“小舞,诗稿!”一旁的诗社女孩急急以手肘轻拐低唤。“快拿出来,就要轮到你吟诗了!”
就算凤恩认不出她才是他真正该提亲的对象,也……犯不着把反感表现得如此明显吧。其实,她是不会在意凤恩对她不感兴趣的反应,只是……为什么……要排斥得那么激烈?做不成夫妻,可以只做朋友。做不成朋友,可以当做仅是相识。就算彼此不相识,也不至于会如此敌视……
她有那么讨人厌吗?
“小舞!”旁人愈唤愈急。
他为什么不再看她了?回应她呀!他明明就感觉到她强烈的视线了,为什么要刻意避开?
“舞格格?”
凤恩,你看看我!你根本就知道我在等你的回应,好歹也该让我知道你的想法呀。
凤恩!
就在那时,华阳顺着他招呼的手势倾身侧耳,脸颊贴在他唇前听他私语,不时娇羞窃笑,也贴近他耳畔回以呢喃。
小舞冷得连灵魂都冻结,冷得心思错乱。
她干嘛要特地来看他和别的女人耳鬓厮磨?她干嘛要对这种笨男人倾心爱恋?
“舞格格。”
他算老几?他以为他是什么东西?她才不会……在乎他喜不喜欢她咧!她早就知道凤恩对她没意思,她哪还会蠢蠢地继续在他身上浪费感情,她才不会,死都不会!
猛然间,一杯茶水泼至她脸上,震得她一愣。
“醒过来了吗?”
“禧恩?”小舞一脸湿漉地呆问。
“太监已经唤你几十遍了,请问,你究竟要人唤你几千几万遍才肯回应?”
她不解地左右张望,只见诗社女孩全战战兢兢地站在两侧,手里都抓着已经吟毕的诗稿。她这时才领悟到已经轮到她上前,连忙朝袖里掏稿子。
禧恩从容转身面对荣妃,以圆滚的身躯挡住小舞东摸西找的狼狈。
“姑母,真不好意思,我们诗社里就属小舞最少根筋,一紧张就什么事都反应不过来。”
“你到一边去。”
“呃……”
“禧恩。”荣妃瞪眼警告,禧恩不得不从,只得让小舞正面应敌。
“小舞参见荣妃。”赶紧补上跪礼。
荣妃眯起肃杀双眸,冷冷一笑。“你长得还真像你家老太太呀。不只外表像,傲慢无礼的性子更是像。”
小舞自知有错在先,没得反驳,只能乖乖垂头听训。
“哼,国色无双又如何,还不是照样会人老珠黄。若是生了不成材的败家子,毁了祖宗家业,又养了个不识大体、毫无规矩的孙女,就更是印证了祸水红颜的古训。”
“姑母!”禧恩暗唤。
小舞抿着双唇,盯紧地面,强迫自己镇定。
她知道荣妃在讽刺奶奶。那年,奶奶进宫选秀,她的艳冠群芳,被当时亲临挑选的太皇、太后及皇太后赞为国色无双,却被一句“狐媚误国”的耳语给断送了立后立妃的机会,改指婚给顺治胞弟,却印证了祸水红颜那一句似的,早年丧夫,晚年时儿子和孙子又因案被参,夺爵下狱,所幸康熙念在宗族情谊,不杀叔侄一家,裁定终生流放宁古塔,一个远在黑龙江的寒荒之地。小舞的奶奶年高体弱,康熙特准留京由亲族奉善,最年幼的小舞也留以侍奉祖母。
绝色佳人,一生荣华,却晚景萧条,非但得不到多少同情,反成为嫉妒红颜的后妃们最爱幸灾乐祸的话题。尤其是当面捅人伤疤,别有快意。
“怎么,说你两句就不高兴了?”荣妃哼笑地睥睨小舞。
“晚辈不敢。”
“那当然,你的后半辈子幸福还得指望在我替你选配的对象上,你哪敢得罪我。”
“姑母,你不是要听她吟诗吗?”凤恩不耐烦地扯开话题。“赶快把吟诗哀号的部分解决掉吧,我快饿死了。”
“是啊,我已经闻到荷叶闷饭的香味,口水都止不住了。”华阳调皮道。
“你们俩还真是一个样,一搭一唱的。”荣妃知道他们的用意,也懒得再跟小舞计较,却冷不防发现一件事。“这舞格格的衣服怎么和华阳的一模一样?”
小舞惊愕,这才察觉到华阳不只衣装,连发式、扮相,全都和她一样,甚至不惜把自己精秀的细眉长眸画成小舞的浓眉大眼状。
华阳这是在干嘛?简直变成另一个她。
“你这是在干嘛?简直变成另一个华阳!”荣妃的拍桌大骂慑得人人心惊。
“我?”小舞傻问。荣妃怎么会是冲着她骂?
“放禀荣妃,不是小舞学我,是我在学她的!”华阳急急挺身辩解。“因为我很欣赏小舞,所以我——”
“你不要再替她讲情!”荣妃早看透这群小毛头的竭力掩护。
“不是的,您真的误会了。”华阳百般婉言,忽而想到什么似的朝诗社成员兴奋指道:“不信您可以问我们诗社的人,真的是我在学小舞,我学她的发饰,学她的衣裳,您要生气就冲着我来吧!”
“我很乐意帮她脱掉这身您看不顺眼的累赘。”凤恩自华阳身后搭上她的双肩,眼睛闪闪发亮地望着荣妃。
“讲得什么浑话!”华阳羞恼地回身赏他一掌,他立刻一副身负重伤状,踉跄跌回椅上哀叫。
荣妃瞠目怒视。“太不像话了!”
“荣妃请息怒,我待会自会好好教训他!”华阳诚惶诚恐道。
荣妃若有所思地瞪着杏眼半晌,瞄瞄华阳,瞥瞥凤恩。
“好!华阳,你给我狠狠地教训、彻彻底底地教训他——”荣妃由重喝转而低语。
“一辈子。”
华阳羞红了笑脸。“晚辈遵命!”
就在气氛正逐渐热络的当口,小舞的神情引起其中一、两人的注意,继而蔓延开来,纷纷望向她的不对劲,场面再度凝结。
“小舞!”禧恩窃声急骂。“小舞,你这是干嘛呀!”
什么?
“拿去,快擦干净!”
怎么了?
“快点!你这样会让大家很难堪,快擦掉!”
擦掉什么?
当她望向禧恩时,才由禧恩慌张的眼瞳中看见自己的反影。
禧恩眼睛里面有个人脸上傻傻地挂满了泪,好像有些不解的模样,又好像很伤心很伤心,伤心到人都呆了,看起来好好笑喔。
可是面对如此滑稽的人,为何她笑不出来?
她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