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怎么会搞到这种地步呢?
童玄玮满脸哀戚地用卸妆棉在双颊抹抹擦擦,卸去粉底。
“童持助,真是精采!您这模样太合适了!”不知从哪窜入休息室的路人甲一副哥俩好的口吻,直朝着他的伤痛处穷追猛打,每字每句都像拳击重炮轰上他脆弱的理智线。“原来应先生也是相当体贴员工的人,竟然同意‘出借‘应氏最红牌、最受宠的童特助来参加三国博览盛会,还玩起时下流行的扣……扣死不累。”
智障!是Cosplay啦!
“是呀、是呀。”童玄玮硬牵起职业笑容,抖动着委屈十指,脱卸沉重的绯色绫袍。
“应氏赞助的金额可观,人情也做足了。童特助,别忘了加洗一份照片给我,在这里先声谢谢啦!”路人甲得寸进尺。
“好、好。”好你个大猪头啦!那种照片他怎么可能让它流传于世!?
路人甲退了场,童玄玮忙不迭甩上休息室的门。
“怎么怒火冲天?”一只手掌挡下差点发出的甩门巨响。
“巳龙同学……”童玄玮一把眼泪、一把鼻涕飞扑到应巳龙怀里。“我……呜……他……然后……呜……怎么办……”含糊哀怨的字句好似小红帽正在指控大野狼的暴行。
“乖乖噢。”应巳龙口气温柔,手掌却毫不留情地将他推开,名副其实的口是心非。
“我毁了……我老板、你大哥要是看到我打扮成这样一定会革我的职,我的七万二就泡汤了……失业的我只能饿着肚子,面对这辈子树立的敌人冷嘲热讽,然后孤独地在冲头卖火柴……怎么办?”童玄玮抽抽噎噎地说。
“有这么严重吗?”应巳龙嗤笑一声,只不过抓他来扮刘备,有啥好担心的?又不是叫他赤免马!
“有!”童玄玮回答得好肯定、好响亮。
“要砍头一起砍,大不了我陪你一起去卖火柴。”应巳龙脱下战袍,里头的衬衫早已湿透,这仿古战袍还真有彳重量呢。
“整场活动一直‘巴’着你的女孩子呢?”他指的是简品蕴。明明扮演刘备的二老婆,在整个会场上红杏出墙地巴着下属“赵云”。
“去帮她爸爸和哥哥拍照留念。”在她将他拖到杏无人烟的树丛去疯狂拍照之后。
他这辈子从来没看过有人是这般谋杀底片,数十分钟内,她的所有底片就剩下寥寥无几,最后再利用那残余的几张去拍她爸爸和哥哥。
应巳龙抹去满脸汗水及糊成一片的粉启,头一回扑上这么大量的粉,像涂墙似的,才体会到女人真是辛苦,每天顶着这些不透气的化妆品上下班或做家事。
若非简品蕴坚持上妆拍出来的气色会很漂亮,打死他都不会如此自虐。
“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会答应她?”童玄玮坐在他旁边,口气怨怼。他才不相信巳龙会让区区一小时一百七的薪资打动。
应巳龙想了想给了一个理由。“很像。”
“什么很像?”
“她的下巴。”
“像什么?”
“我梦里的女人。”
童玄玮慢慢消化以上简洁有力的对话。许久,捂着心窝,慢慢瞪大双眼。“就为了这鸟理由?”
就为了这么阿里不达的原因,把他童玄玮一世英名给赔了进去!?
“就为了这鸟理由。”应巳龙回答得理所当然,顺便喝口水,补充流失过多的水分。
童玄玮不断反复深呼吸——刚刚在外头展示橱窗里看到一把“双股剑”,不知道那把兵器能不能砍死人?还是“青龙偃月刀”好了,看起来很够分量……
“你的脸色很恐怖,你脑子里在想什么?”应巳龙难得见到笑面狐狸露出阴沉凶光,随口问道。
“你不会想知道的。”童玄玮赌气地偏过脸以沉默代替不甘怒火。
应巳龙太明了童玄玮赌气时的闭口不言最多只能维持一分钟,果然——
“只有下巴像这个原因吗?”
“还有潜意识里无法抗拒的念头。”应巳龙坦言道。
“一百七?”最令人无法抗拒的东西就是白花花的钞票呀。
应巳龙赏他个大白眼,回道:“如果今天对象换成是你给我一万七我也不干。”
“所以‘对象’的取决要素为首先考量啰?”童玄玮弹了弹手指,定案。
“我不否认。”应巳龙穿回西装外套,梳理回正常发型。“那个叫小简的女孩子……我很确定曾经见过她,也许是惊鸿一瞥,也或许是哪一段遗忘的梦境,我见过她。”
也可能他没有见过,但内心深处的“他”却曾见过,而且深深眷恋,连带地支使着他的意念,一井牵系。
“你的意思是,她跟你那个古怪的梦有百分之五十的机会有关联?”
“我希望与她是另外那百分之五十的……缘分。”应巳龙嘲弄轻笑。
他可不想连现实生活所遇见的人事物都是梦境的附属品,就算那些梦兆可能来自于他某个前世残存的记忆也没资格打乱他现世该有的生活!
他看过太多关于前世今生、再续前缘的故事,却不愿有那番体会——如果一个人的未来是为了上辈子早已不复记忆的过往而架构,那现世存在的价值又算什么?这个全新的生命及灵魂又代表着什么?
“看来你被每晚的梦境给搞得痛恨不已。”连起话来也咬牙切齿。
“你试试二十年来作同样的梦,就能体会我的感受。”
“嘿——如果是春梦,我很乐意!”童玄玮笑咧嘴,像只淫淫的魔头。
“你从幼稚园毕业就开始发春呀!”应巳龙毫不客气地将战袍上的铁片拿来当武器投掷。他可是从脱离幼稚园时期开始就夜夜在梦境中度过。
“巳龙同学,你太看得起在下我了。”童玄玮左躲右闪还不忘谦虚一番,半飞半跳的身躯俐落得很,直到觑见应巳龙手上已经没有危险凶器时才叉腰哈哈大笑,神态倒有数分乱国奸臣的模样。
砰的一声巨响——简品蕴启开门扉,不偏不倚撞上在门板后放声狂笑的家伙。
“赵子龙先生!”简品蕴还不晓得自己干了啥坏事,抱着两瓶清凉沁心脾的饮料,左手拉着简品惇闪进休息室。“咦?刘备先生呢?”
她已经完全以他们所扮的角色来称呼对方。
应巳龙指指她身后,门扉合上后所露出那一张凄凄惨惨怨鬼似的脸孔。
混着满脸眼泪及鼻血的童玄玮完完全全可以确定一件事!
今日不是一个黄道吉日——至少对他而言!
“发生了什么事吗?”她关心地询问拧着鼻翼、防止鲜血猛爆的童玄玮。
“乐极生悲、迟来的正义天谴。”应巳龙代为回答。
“喔。”简品蕴挽着身旁的亲亲大哥。“对了,我帮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大哥简品惇,那位是赵子龙先生。”
“应巳龙。”他懒得指正她的错误,朝简品惇报上姓名,伸出友谊之手。
“应氏集团五公子?”两只巨掌交握,未复住的精明右眸打量着眼前这名让宝贝妹妹赞不绝口的男人。
或许是简品惇一身武将的穿着尚未卸下,也或许是简品惇所扮演的角色太过醒目及成功,竟让应巳龙短短片刻再度产生某种诡异错觉——他在战场上曾与这男人交锋,各
司其职、各为其主……在很遥远的三国战世……
他甩甩头,强迫自己逼出脑海馄沌的念头。
“头一回有人这么称呼我。”应巳龙笑道,“听起来好像豪门败家子。”
“应先生客气了。能请到应先生和童特助光临,难怪我父亲大呼值得,也感谢你们这回帮上的大忙,今天场面比较混乱,改天他会亲自登门拜访道谢。”简品惇客气地说。
童玄玮正忙着用面纸卷成细管,塞到泄洪的伤处,听到自己大名时疑惑抬头。“你认识我?”他不记得自己曾报上真实姓名。
“应氏集团的‘外交’全赖素有八面玲珑老狐狸之称的童玄玮,我怎么会不认识?”而且送上面额人的赞助基金支票时,大伙心里便有了底。
“看来你对应氏有相当程度的了解。”
简品惇笑着摇头。“谈不上了解,只不过我正巧认识两位应氏集团的人,而且其中一名与两位有相当密切的关联。
“喔?”应巳龙和童玄玮同时露出好奇神色。“是谁?”
“另一位应先生。”他简洁回道。
“哪一个应先生?”
简品惇思考着该用哪一个辞汇,半晌,挑了贴切且不伤感情的形容词。
“最变态的那一个。”
应巳龙与童玄玮想也不想,指着对方异口同声——
“你老板、我大哥。”
“我老板、你大哥。”
足见应老大的品行是公认的差劲,除了超乎常人的工作能力之外,一无可取。
“原来大伙同是天涯沦落人。”童玄玮又感叹又欣慰知道受苦受难的人不仅只有他的感觉……
直爽!
“刘备先生笑得好贱……呃,健康。”在一旁许久插不上话的简品蕴扯扯大哥的袖角,发表旁观者的感言。
应巳龙回道:“他几乎每天都要发作一次,习惯就好。”工作压力果然太大,应氏企业又逼疯一名好汉。
“辛苦你这位与他认识的朋友。”她微笑。
应巳龙轻睇小巧精致、漾着青春灵性的笑靥,缓缓伸出大掌隔空遮掩她鼻部以上的脸孔,凝觑弧形优美的颚,许久。
“赵子龙先生?”粉嫩菱唇一张一合,发出困窘的疑问,在黝黑大手的虎口下构成奇异又协调的画面。
简家兄妹对于应巳龙突来的举动面面相觑,明白始末的童玄玮倒是满脸玩味地环胸看着这幕情景。
手掌移离,重新让简品蕴的视线由他掌心深刻的纹路来到露着浅笑的面庞及墨黑晶亮的眼瞳。
他的笑,带着灼烈的了然及掩藏不住的轻惘。
果然。这是应巳龙脑中闪过的唯一结论。
“赵子龙先生你也笑得很奇怪耶……”简品蕴在他探索的目光下无所遁形,只能猛压低脑袋瓜子,嘟嚷。
“对了,蕴蕴,你不是说要请应先生和童先生去吃饭顺便发工资给他们吗?”简品惇往下看去,只见妹妹红得离谱的耳根子在黑发掩盖下若隐若现。
“对、对呀,等、等他们卸好妆就可以走啦。”她几乎能够听到烈火烧上脸颊时的噼哩啪啦声。
“我好了。”童玄玮听到工资,双眼一亮。
“改天吧,我另外有事。”应巳龙委婉拒绝。
“可是薪水也要算给你呀!”她还准备在用餐途中找一台提款机领钱来支付他的“卖身费”耶。
“我不会收的,应氏集团肯赞助一笔为数可观的捐款没道理再收这一点点的薪水。”应巳龙摇摇头自动忽略童玄玮一脸愣呆吃的蠢样。
没道理!巳龙同学不要那六个小时的微薄薪水,也得可怜他这个被拖下水又惨遭路人甲耻笑,也许明儿个上班还得面对大老板质问的无辜助理……这少少的一千多元勉强可以拿来当遮羞费及心灵创伤复健费嘛!
“那我把这笔钱拿来加洗照片,到时候各挑几张帅爆的底片去加洗放大送你。”她抬起头,“你方便给我地址吗?赵子龙先生。”
“刘备,你有没有带公司名片?我忘了带。”应巳龙用手肘戳戳笼罩在漫天乌云下的沮丧男人。
童玄玮失神的从皮夹抽出烫金精致名片交给她。
“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办公室,找我或找他都可以。”应巳龙的态度突然一反先前,反倒添加些许的距离感。
“好。”她虽然发觉些微的怪异,也只能笑着点点头。
“没事的话,我们就先走一步了。”他向简品惇颔首。“很高兴认识你。”便拖着僵硬的童玄玮离开博览会场。
直到车子行驶在平坦大路时,童玄玮才稍稍从痛失薪资的震愕中清醒,劈头就问:“你到在想什么?”
“想回家洗个澡。”应巳龙回道。
“我管你要洗澡还是跳河!你刚刚不是伸手在她面前又比又画,还笑得灿烂无比,下一秒钟又拒绝人家小姐的邀请?应五先生,我怎么不知道你今天‘另外有事’呢?”
“睡觉算不算有事?”应巳龙说得理直气壮。
“……勉强算。”
“别用这么怨怼的口吻。今天的行全算‘因公加班’我会写份报告呈上你老板那儿,让他心甘情愿掏出比那六小时工资还高出三倍的金额给你,OK?”
“OK、OK,当然OK!巳龙同学,我今天才发现有你这种朋友真好——”阿谀谄媚永不嫌,这是童玄玮的至理名言。此刻他巴不得趴在应巳出的胸口磨蹭,以表达他如江河滔滔不绝的感动之意。
“我也是今天才发现认识你这种朋友是因为我上辈子犯了不可饶恕的杀头重罪。”应巳龙皮笑肉不笑。
童玄玮一旦心花朵朵开时,耳膜会自动挑拣他想听的字句,而上头应巳龙半贬半嘲的话是属于充耳不闻的那种。
我觉得很好奇耶,Cosplay这种破天荒的事情你都肯答应她了,为什么吃饭这种正常事你反而拒绝?”童玄玮双手支在脑后。“答应帮她Cosplay是因为她的下巴像你梦里女人,结果被你双手一比画遮掩,发觉实际上完全是不同人,所以你就狠心拒绝了她的邀请我说的对不对?”
应巳龙在交通号志灯转红时停下车势,点起烟。
“不对。”
“不对?”童玄玮的声音扬高八度半。
应巳龙递上另一根烟给童玄玮,换来他的摇头拒绝。
“我差点忘了你只抽另一牌子的香烟。”应巳龙收回烟盒,才缓缓回归正题。“一开始的确是因为她给了我梦境中相似错觉而拒绝不了她,尔后当我发觉她几乎完全是梦境中的她时,竟忍不住……”他深吸,吐出袅袅自烟。“想逃。”
或许他真正想逃离的,是那场梦境。
“这算什么?恐惧?”童玄玮失笑。
“我也说不上来,瞬间的念头让我毫不思索地产生抗拒。”红灯转绿,开车。
最令他怔然又害怕的是他心口那股莫名期待及喜悦几乎不受控制的跳离身躯,尤其越与简品蕴靠近,那股陌生的情绪就越泛滥。
那不是来自于他的情绪,仿佛另一个欣喜若狂的灵魂在回应着简品蕴每一次的呼唤……他想逃,不是想逃离她,而是那个陌生的自己。
“但这种说法对她太可怜也太无辜了吧?她压根连你的梦境都不了解,好心好意想请你吃顿饭也莫名其妙惨遭拒绝。你知道小女生的脸皮薄得像张纸,被人家拒绝过一次会在心头蒙上多凄惨的阴影吗?她可不像咱们这些商场打混多年,脸皮厚得比城楼石砖还夸张的大哥哥们。”
应巳龙叼着烟,无言。
“就算她真与梦境中的女人是同一个又怎么样?就不能一块吃顿饭、聊聊天?如果哪一天你梦到我在教训你,或御飞、承关还是Archer在围殴你,是不是咱们兄弟也不用做了?”
“当然不是。”他想也不想地反驳。
“可是你的行为正朝着这错误的方向进行,你让梦境牵着鼻子走,也让梦境支配太多的情绪。”童玄玮开始发挥舌粲莲花的吃饭本领。“梦境是反映一个人对现实生活层面的幻想、不满、期望、等待,甚至是担心紧张的情绪,你作了同一个梦整整二十年,梦境中一定有什么东西想传达给你,而你却一直忽略这个重点,因为解不开这道结,便越积越多、越缠越紧。”
“传达的重点?就是要我欢杀一个又一个的敌人在黄沙滚滚中策马奔驰?恕我驽钝,我的确找不到你所谓的重点。”应巳龙冷冷回道。
“不是出现了一个简品蕴?她或许就是一个很重要的重点。”童玄玮一顿,先让应巳龙有思考的空间,半晌才续道:“可是就在刚才,你逃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