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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儿 第三章

  午后突来阵雨,哗啦哗啦地打响水家庄的每一片树梢绿叶。

  穹苍与阔湖陷入沉沉的迷蒙,好似一幅精心绘就的淡墨画。

  “冻,你好久没来看我。”

  仅着罗袜的纤足沿着檐阶飞奔而来,氛氲娇躯扑进水湅怀中。

  “我不是提醒过你,在水家庄不许使轻功,教人给瞧见还得了?”水湅微微推开千翡的身子,鼻腔内全是她身上的胭脂香氛,让他蹙起眉头。

  这是什么味儿?闻了直教人反胃!

  “我一时心急,急着想见你呀!你好狠的心,将我扔在这舞月阁一丢就是大半个月,你的心是教狗给啃了呀?没良心!没良心的!”千翡似娇似嗔地捶落好几记粉拳在他心口。

  “我这不是来了吗?”好臭,真的好臭。水湅与她拉开一大步距离,仍挡不住令人作呕的香气扑鼻,他自腰间抽出纸扇,东边挥挥、西边摇摇、左边煽煽、右边拂拂,想将四周的味道给吹个尽散。

  “你半个月不见人影,我到你的院落去又碰不着人影,说!你是不是另结新欢,有了新人忘旧人?!”女人的护嫉让天仙般的绝艳容貌染上一抹丑陋。

  “什么新人旧人的,别瞎猜。”

  一阵突来的狂风,将千翡身上千斤似的香气朝西北方吹拂而去,也让水湅大松一口气。怎么女人都喜欢薰些恐怖的香气来茶毒别人的嗅觉咧?

  “哼,男人说的话能信吗?否则请你这悠闲的庄主说说,这半个月你忙啥大事业去了?全水家庄的事不都是姓秦的在管、在办,你能忙些什么?”

  千翡的纤指落在水湅鼻前,但见他托着腮帮子,神情轻松。

  “我给你权利过问我的事了,嗯?”

  水湅说得好慵懒、好无害,非常刻意的以烙着龙印的右半边脸对着她,毋需大声斥喝,也不用冷漠待之,他就是有本事在谈笑间让人毛骨悚然。

  千翡的气焰霎时烟消云散。她曾周旋在不少男人身边,自是明白以退为进的道理,嗓音由高亢转为软柔,也带着男人无法抗拒的楚楚可怜。

  “冻,你生气了?我不是同你埋怨,人家只是想撒撒娇,谁教你都不来看我……我一个人,好孤单。”她伏坐在地,将柔荑搁在他膝上,脸蛋也缓缓贴近,像个可怜兮兮的弃娃。

  “我不是说过,我不介意你在孤单时去寻找另一处的慰藉?”他从不要求她守身如玉,更给予她“红杏出墙”的权利。

  “你……你怎么这么说话……”千翡咬着唇,投以嗔怨眼神。

  “翡儿,我是说真的,我不介意你豢养另一个男人。”他的指,滑过她的脸颊。“只要你小心点,别教水家庄其他人瞧见就好。尤其是随雁,否则他就有正当理由将你轰出水家庄,这么一来……我会很苦恼的。”苦恼少了一颗棋。

  “我是你的女人,你竟能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番话,你--”

  “我是怕你孤单。”水湅耸肩一笑。

  “这只是你的借口,你压根没将我放在心上任何一处位置,否则你不会对自己的女人说出这么伤人的话,更不会要将我与别的男人共享!”

  没有任何一个男人有此等宽宏雅量,容许自己的女人投入另一个怀抱,除非--他对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爱怜及重视!

  “你又任性了。”水湅淡淡提醒,“我说‘你可以’,并没有说你‘一定要’,何必反应激动?你嫌孤单、怕寂寞,找个人来陪陪你也是理所当然。”

  “我只要你陪我!”千翡紧紧抱住他的腿,花样的脸蛋镶挂着珍珠般的晶泪。“你要我再杀几个人都可以,要我再苦练几套剑法也行,但你不要用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对我!”

  “傻女孩,哭什么?”

  “我哭你的绝倩寡意!”

  “对了,你离开在我之前的那个男人,也是这般伏跪在他脚边,哭得恁般凄惨吗?”

  千翡如遭雷殛,好半晌只能呆呆望着水湅的笑脸·

  没错,她是背叛了前一个男人后才投进水湅的怀抱,因为她早就看出水湅会比那窝囊男人更有出息、更有权势,也更能助她得到她想要的一切,但她似乎也忽略了……水湅比那男人更难以掌握。

  “你、你这是在嫌弃我?嫌弃我已是残花败柳之身?”

  “别多心,我没这意思,我说过我不会介意这种事。”水湅站起身,连带让趴伏在他腿上的千翡离开他。

  他的眼神落在无垠湖面,檐外,细雨绵绵。

  “我只是好奇才问。况且,我的举动应该没有任何嫌弃你之意吧?”

  是没有,他的态度一如以往,不愠不火。

  也就是因为水湅不介意,她才会如此惊恐,这表示他压根不在乎她……

  千翡毅力可嘉,自身后环抱着水涑。“我倒宁可你介意,非常介意……冻,你是爱我的吧?”她问得好不确定。

  这句话换来水湅沉沉地笑。

  她若变笨变傻,兴许他会爱她,她的容貌国色天香,足以勾引任何一个男人的倾心爱恋,但他不喜欢一个……和他心机一样深沉的千翡,就像揽镜而照,所见到的,永远都是他。

  他不会去爱上另一个“水湅”。

  “你若变成痴儿,我会爱你。”这话,像是无心的承诺,也像调侃。

  “我已经是了,我痴情于你,岂不像个傻傻的痴儿?”她娇柔轻语。

  “痴情于我?呵呵……好,好个痴儿。”

  她为他的赞许而漾笑。

  “那你……就尽力成为一个能为我分忧解劳的痴儿吧。”扇柄抵在她圆润玉颚,在红艳唇瓣落下一吻。

  “冻……”她不满足,想贪得更多。

  他却退离了身子。“别使性子。”他简言道,却也明白告诉她--他永远不可能顺了她的心意。“我有正事要交代你。”

  千翡松开了手,缓缓坐在凉亭石椅上。“你说吧……”

  总是如此,只有在需要用上她之时,水湅才会主动来找她,然后待她办妥他的交代,他会是个最尽责的主人,给予宠物最大的鼓励及耐心--以她所渴求的爱来喂养她,任她撒娇、任她调皮,之后又是漫长的不理不睬,直至下一回重复的过程……

  这个男人,不是她所能牢握和驱使的。

  “我要你练套内功心法。”

  “练功?这是此次的任务?”

  “没错,口诀由我传授,我要你全心全意习练这心法。”

  千翡有些不可思议。

  “就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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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么简单?”

  水湅懒懒地瘫躺在贵妃椅上,无论灌下多少盅浓茶,他的神情依旧惺忪,好似随时随地都会陷入昏睡。

  “简单?这事怎么会简单?我们一开始都找错了方向,以为要取出青冥剑必须聘请力大无穷的男性,孰知本质属水的青冥剑竟是要以柔克刚,靠极阴之气来取。”秦随雁翻着那一叠厚厚的调查资料,上头的字句残忍地点明他们做了数年白工。

  “言下之意,就是找个姑娘家来取青冥剑即可。”水湅双手食指撑开眼皮,指尖与沉重眼睑相互对抗。

  “是要找个姑娘没错,但还有好多附属条件,起码要有数分功夫底子。”

  “嗯哼。”好想睡……身子好酸……

  “还要有胆识。”

  “嗯哼。”

  “以处子最佳。”

  “嗯哼。”

  “若非处子,练就阴柔心法的也成。”

  秦随雁每说一句,水湅便点一回头,不过他听进多少,不得而知。

  “最后,她要有必死决心--这点最难求,你还能说这是简单的事吗?”

  青冥剑,又被称为蚀心剑。有人说,执剑之人会被剑灵所缠,一点一滴噬啃着执剑者的心魂,直至发狂而死;也有人说,蚀心剑会操控执剑人的心性,使其成魔;更有人说,拥有蚀心剑,等于拥有了天下无双的力量,毁天灭地易如反掌,代价却是执剑人的生命……

  无论何者为真,横竖握起青冥剑的下场绝对称不上“好”。

  静默许久,秦随雁回首一瞧,水湅早已熟寐,微启的漂亮唇办吐纳着细细鼾声。他无奈一叹,又端起茶盅朝水湅嘴里猛灌。

  咕噜咕噜咕噜,直到一盅茶空。

  水湅抖抖长睫,又恢复了数分神智。

  “你还撑得下去吗?你这副模样好像累了三日没睡的人是你。”秦随雁这个整整三天两夜没沾过枕的人看起来精神都比水湅好。

  “我全身酸软,头重脚轻,浑身无力……随雁,快找些道士来祈雨,再这样晒日光下去,我会被晒干……”他受不了这种炙热难当的天气。

  “你太离谱了啦,最近好不容易才放晴,祈什么雨呀?!”

  “我不管!午膳之前我一定要见到大雨倾盆!”水湅赌气道。

  “你在要什么孩子脾气呀?”秦随雁哭笑不得。

  他知道水湅只要碰上连续数日放晴便会浑身不对劲,并且镇日无精打采的,就像一条离了水的草鱼,奄奄一息,这时的他也最任性。

  但是--

  “你以为下不下雨是我在管的吗?我可没呼风唤雨的本事,你自己振作点。”他又沏了壶茶。

  “我要水……”

  “喝茶啦!”秦随雁以为他在讨茶喝,直接将热茶壶递给他。

  水湅别过脸,像个倔强的毛小子。

  哎,这家伙闹起脾气来真是麻烦。

  秦随雁无奈地摇摇头,“好啦,跟你报告完这事,我差人准备准备,等会儿你去泡泡冷泉、戏戏水,看精神能不能清醒些。”

  “我直接跳到蓄龙湖里就好。”水湅垂涎地望着一大片在日光下闪耀的剔亮湖面。

  他的贵妃椅就摆在湖畔垂柳间,臂膀一沉便能触及沁冷湖水,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不满足于这种蜻蜒点水的快意。

  “不成!你别想又累得水家庄再全员出动打捞你一回!”他还真没主子的自觉咧!秦随雁坚决反对。

  “如果只下去两只脚咧?”水湅退而求其次,贪水的模样煞是天真无辜又可爱。

  秦随雁望着他好半晌,才勉为其难地颔首。“嗯,两只脚可以。”

  他若不同意,恐怕就得面对一个“丧失神智”的水湅,那不等于对牛弹琴,只会累死他这个自弹自唱的可怜人,那条“牛”压根不痛不痒。

  获得特许的水湅喜孜孜地褪尽鞋袜,修长的脚深入湖中,吁出一口好满足的轻叹--

  “可以回到最先的话题了吧?”秦随雁问。

  “可以可以,有水什么都可以。”水湅心情太好,就算是秦随雁现下要求他出让水家的万贯家财,他也不会皱眉反对。

  “我方才说要取青冥剑所需具备的事,你听进去了没?”

  “全听进去了。”水湅双足一拍,溅起漫天熠闪水珠。“找个女人来就好啦。”

  “事情没这么简单,那女人还得--”

  “有武功、有胆识、至阴之质和必死决心。”水湅微仰首,戏谑地望着伫立在他身后的秦随雁,阳光映衬着七彩水珠,由他双足间一颗颗成形,眯成缝隙的眼眸似笑非笑。“随雁,这真的再简单不过了,况且……”他咯咯直笑,“我已经有了人选,独一无二的人选。”

  秦随雁的表情好愣,看得水湅更觉有趣。

  养虎为患,这是随雁曾经的说法,若按他的方式来说,这叫“养兵千日,用在一时”。

  他水湅,从不养无用之人。

  思绪由今晨与秦随雁的对谈情景回到现实,大雨滂沱的午憩时分。

  燃着檀香的炉,窜着十数条小蛇般的白烟,蛇信轻吐,溢满香气。

  窗外雨未歇。

  水湅衔着甜糕,笑觑着闭目盘腿坐在床铺上的千翡,她正调息养气,运导气行小周天,百会穴经任脉,到丹田,再由会阴穴转督脉,最终回归头顶百会穴,如此一周。

  “独一无二的人选。”水湅辗然而笑,说得轻浅。

  千翡气归丹田,檀口吐纳薄气,运掌止行。

  “冻,为什么要练这内功?”千翡移下床,她方才甫运功一回,只觉一股寒气奔流在经脉之间。

  “助你调息养气以增进功体呀。”嗯,这甜糕入口即化,水家庄大厨的手艺果然了得。水湅又拈起一块送入口中。

  “但这内功又阴又寒……”

  “所以才适合女子修炼。”水涑笑道:“怎么,对我存疑?”

  “不,我只是感到意外,向来都是你先交代我任务,事成之后你才传授武学予我,怎么这回--”

  “这回只是反了些顺序,我下一个要派给你的任务非得凭借这内功才能达成,不过你放心,事成之后我仍有赏。”水涑递给千翡一块糕饼。

  千翡摇了摇头,她从不爱吃甜品,因为那关系到女人最在意的身材。

  水湅不以为意,自个儿张嘴承接下香甜不腻的莲花糕。

  “是什么任务让你这般谨慎小心?”

  水湅吮吮指,“一个很危险的任务,很可能……”

  那分明仅是舔去糕点碎屑的动作,看在千翡眼底,却像是一只吃饱餍足的狮,正吮去利爪上的腥红,不由得让她窜起寒意,屏息以待他接续未完的话。

  “会死。”

  半晌,千翡才恢复以往,扯出娇笑。

  “你派的哪一回任务不是出生入死?每次都爱这般吓唬人。”

  “你不怕?”

  千翡纤臂环着他的肩胛,螓首枕靠在他颈边,冲着他的耳珠子呵气。“怕,我好怕……”贝齿一启,轻咬那处敏感。“我好怕你赏得不够多。”

  “这事若能成,你要什么我便赏什么。”

  千翡挑起眉,“这回我可不会单单要一个吻。”

  “就算你要将我烹来吃也成。”水湅大方允诺。反正只要青冥剑出了石鞘,到时这身体……

  “好,我就要吃了你,一口一口,从你的耳朵开始,脸颊、嘴唇、脖子……每一寸肤、每一口血,都吞下肚里,让你完完全全变成我的人。”她每说一字,便啃咬一口,逗得水湅直发笑。

  水湅吮住她那挑逗的艳色粉唇,“行,我准了。”

  但前提是--她要留下一条命回来领赏。

  “既然如此,我何时出任务?”千翡露出迫不及待的神色。

  “猴急什么?傻女孩,这套内功你不过才初学,至少得等你练到七成再说。”水湅拍拍她的粉颊,一副为她着想的模样。

  “那好,我会尽量缩短练功时辰--三天,三天之内,我一定会练成!”千翡夸下海口。

  “欲速则不达,我要你慢慢练、好好练,不出一丝差池。”他全然不曾为她担心,若真要说,他担心的其实是她的莽撞与心急会毁去他好不容易安排好的棋局。

  “你不是说过,我是你豢养的豹,只要是交付予我的任务,你从不多加烦心?这回我也不会让你失望的。”千翡捧起水湅的脸,落下绵密细吻,似雨纷纷。

  “这嘴学坏了,会拿我的话来堵我了?”

  “还不全是你教坏的。”她娇嗔。

  “我记得我只有越教越好。否则你的吻技怎么日益精进?”

  “瞧你这嘴,比我坏上千倍万倍!”轻若棉絮的掴掌,带着女人向情人撒娇的薄嗔。

  水湅难得主动将千翡搂入怀中,沉沉低笑的嗓音由她头顶飘下。

  “我这张坏嘴也是会夸奖人,也是会偶尔说些甜言蜜语的呀,是不?”

  是吗?

  千翡心底响起悲哀的反驳。

  是呀……

  他总是用那戏谑得近乎无情的冰凝笑容,来衬托出那一字一句残酷得无以复加的甜言蜜语。

  人,最可怕的并非摆出冷峻无绪的表情,而是噙着笑容的神情,却未曾传达任何暖意,教人猜不透、摸不着那笑容背后的真实心思。

  “怎么这副模样?嘴里说不怕,心里却对未知的任务感到不安?”水湅精明的目光没忽略千翡脸上一丝异样。

  她在他怀中摇头。

  “只要是为了你,我什么也不怕……我只怕无法靠近你……”或许该说,这世上没有人能穿透那道高耸的无形之墙,靠近他以糖衣包裹住的心。她如此,秦随雁亦然。

  “你太贪心了呵。整个水家庄里再没有任何一个人比你更靠近我。”水湅勾住她的腰身,让两人下半身贴合得毫无空隙,以孟浪动作明示两人间的肌肤之亲,脸上所镶挂的笑却是最疏离、最遥远的。

  “冻,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别胡思乱想,我要你习练的心法最忌心神不宁,你若老是将注意力搁在其余杂事上,届时任务有半点纰漏,我可不会轻饶你。”水湅仍是笑着,虚虚实实地说出好似玩笑一般的告诫。

  千翡知道,他不是在说笑,他越是笑得清冽,就代表着他的话中隐含了更多的认真。

  “嗯,我明白轻重。”

  “好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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