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走起路来迟迟缓缓的俊雅男人,搭配上一个冷飕飕的天仙大美人,霎时成为这城镇的最新话题。
玄武一行人走在城街上,换来不少指指点点,因为他们太过特别。
“这金步摇挺有趣的,摇起来玎玎作响,你喜不喜欢?我买给你?”男人喜孜孜地将他在摊子里发觉的首饰递上前给身畔的女人瞧。
“不喜欢。”女人答话的口气足以冻结一条川河。
“那……这簪珥呢?我瞧得出来,上头镶的贝珠是货真价实,绝非赝品。”男人又晃了晃手中珠圆玉润的簪珥。
女人连应声都懒得应,头一扭,继续朝前头走。
“小哥,我要了这簪珥。”
男人轻暖地对小贩说道,好看的容貌竟害小贩瞧得有些呆了。
“啊,可方才那姑娘……”她的反应看来像是“不要”吧?
“她会喜欢的。”男人一迳笑着。
“好好,这簪珥要三十纹银。”生意上门岂有往外推的道理。
“谢谢。”付了银两,男人快步想追上前头的美丽姑娘,然而他的“快步”却只是寻常人的慢行。“艳儿。”
男人的轻唤声,终于让走在前头的女人顿了脚步,脸上表情颇不甘愿地旋过身又给走了回来。
“你走快些好吗?”她埋怨。
“逛大街当然得慢慢来,哪像你箭步如飞的?好几个摊贩都教你给错过了。”玄武朝艳儿伸出手,她不受控制地回握住他。
这是两人间的默契,她讨厌乎心里空空荡荡的感觉,而他也知道这点。
“你瞧,像烛光和宵明那两个孩子,在后头玩得不亦乐乎,那才叫逛大街。”
两人同时回首朝后方望去,烛光和宵明正在斗鸡圈外拍手叫好。
“那有什么好看的。”她冷哼,红纱掩覆之下的嘴儿撇了撇。
“对那两个孩子来说,是挺新奇的。”他笑,拈起方才为她而买的簪珥,“来,我替你簪上。”
玄武唇边那抹笑容干干净净的,这样的笑,却被她眼前的红纱给染上一抹艳色。
“不适合……”她陡然低声自语。
蔽眼的薄纱,毁了那般单纯的笑。纤手撩起盖头红纱,还给玄武干净的素色,不知怎么的,她只觉得……
他,不适合血般的红。
“怎么了?”玄武为她半掀红纱之举不解,“盖着头纱,很热是不?”
艳儿摇首。她只是不想隔着红纱瞧他。
玄武簪妥了她左耳珥珠,继续朝右耳奋战。
耳朵上沉甸甸的珥珠,对她而言无疑是累赘,然而……这样的累赘非但不会令她生厌、排斥,反倒是心头涌起一股甜孜孜的喜悦……
“好了。”他将几绺散发拨到她耳后,露出点缀在她粉嫩颊边的白亮珠贝,“好不容易才遇得到人间城镇,我帮你多买些玩意儿,否则明儿个起程,十天半个月都得在山野林间度过。”
“你们究竟要往哪里去?”艳儿问,一边动手将红纱覆回面前。
“去天庭,为王母娘娘拜寿。”他压低嗓音,因为正巧与两个凡俗世人擦肩而过。
“赶着去拜寿还这般拖拖拉拉?”
玄武轻笑,“离寿宴还有五个月,不急。况且以往我和烛光宵明都将时间花费在迷路之上,现下有了你,助咱们免去迷途之苦,也多了不少时间能四处逛逛大街、赏赏景。”
两人继续前行,逛了好些个摊贩,在她的反对及闷不作声之下,玄武又买了好多东西给她。
艳儿看着他臂弯间的“战利品”越来越多,而且全是些姑娘的胭脂水粉、精致绣鞋绣帕、制裳布料、零嘴玩意儿,应有尽有。
这男人是买东西买上瘾了吗?
“不要再买了。”
终于在玄武又停在一摊专售陶土娃娃的贩子前,欣喜地拎起一只娃娃转向她之前,艳儿开了口。
“为什么?你瞧,这娃娃的模样与你好像,你一定会喜——”
“我不喜欢。”她抢话,冷冷瞥了他掌间那尊笑得天真无虑的陶土娃娃。
像她?只有鲜红的衣着像吧?她可从不曾露出像陶土娃娃那般蠢笨的表情。
“那另外这尊——”玄武放下红衣娃娃,又准备拿起别尊。
“我不喜欢。”
“若是摊前的陶土娃娃,小姑娘都看不上眼,我这里还有各式各样的小动物、花啦、鸟的,小姑娘要不要瞧瞧?”小贩殷勤地从身后挖出一口大木箱,里头装满了陶土娃娃。
“我不要。”艳儿瞪了小贩一眼,明摆着:你敢给我拿出来,试试!
“你不用担心银两之事,宵明那边还很多,而且一尊泥娃娃花不了几文钱的。”
“我没担心银石,我就是不喜欢买这些玩意。”这是表面话,实际上她只是……只是不喜欢他买多了,左手全用在捧那堆无用东西上,右手却每每在经过一摊位时,便会放开她的手,专注于选购商品。
虽然每件物品都是为了她而选,但她宁可什么也不买,就是不要松开他的手。
艳儿没同玄武吐实,即使让他觉得她像个使娇的蛮娃也不以为意。
玄武却看穿了她的心思,右手缓缓牵起她的手,“要不,咱们就买最后一样,由你来选。”
“最后一样,就不再买了?”艳儿的掌心塞满了他的温暖,原先不满的闷火也一点一滴消弭,口气不再像方才那般冲。
“嗯。”他用笑容蛊惑她。
“好。”她低首望着满摊的陶土娃娃,左翻右拣,就是没半个中意。
小贩不断推荐一尊尊的陶瓷,从七仙女、十二生肖、十八铜人、二十四孝、三十六计全给搬到摊位上来,她就是不为所动。
这笔生意真难做。小贩暗付,换了一箱又一箱,眼前的冷艳姑娘连挑个眉都下曾。
“来,最后一箱,再看不上眼,我也没办法了。喏,这箱全是些书册上提过的妖魔鬼怪,虎妖、九头蛇精、吃人怪兽……”小贩不抱希望地拎出十数只寻常姑娘压根入不了眼的奇形怪状陶塑,“朱雀、白虎、青龙、玄武——”
“我就要这只。”纤指落在小贩手上正巧高举唱名的玄武陶塑。
“这只乌龟?”小贩再次确认。
艳儿望着陶塑颔首,不自觉地漾起浅笑。
小贩愣了愣,“你的眼光真独特……这只玄武龟,两文钱。小姑娘,你要不要顺便将其他四灵给搜集齐全?这朱雀、白虎、青龙比玄武贵个几分钱,但你要是喜欢,我算你便宜些。”
“为什么玄武龟比较便宜?”发问的人正是玄武,他可好奇自己比其他四灵同伴来得廉价的主要原因。
“龙和凤原本就是吉祥象征,虎型陶塑也有‘虎虎生风’的美意,玄武充其量就是只长寿龟,更有所谓‘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的排名,所以玄武龟硬是比其他威风凛凛的四灵少了点卖相。”
玄武受教地点点头,见艳儿无意买下其余四灵,他向小贩道了谢,牵着艳儿离开了陶塑摊位。
“知道自己的评价在世人眼中如此,心里不甚痛快?”艳儿一面把玩着玄武陶塑,一面同玄武龟的“正主儿”说道。
“怎么会呢,这种评价也无不妥。”玄武族系不爱争战、不爱争名利,自然心态怡然。“况且他说玄武龟卖相不好,可现下只有玄武龟为他赚进一笔生意,不是吗?”事实胜于雄辩。
艳儿红唇一勾,“反正你能看开是最好。”
“有许多事毋需太在意或太过于比较,只要不违背自己的真实心性就好。”玄武朝身后看,“见不着宵明和烛光的身影了,幸好咱们事先约好碰头的地点。先找个地方坐下来歇歇脚可好?”
“当然好。”她可不像他对逛大街有这么高的兴致。
艳儿任他牵领着往西方走去,她忍下住缓缓说道:“那方向是死胡同。”
“咦?”玄武瞠大眼,一派无辜。
艳儿翻翻白眼。依她看,即使约好了碰头地点,这三个路痴男人要重逢还是得花上个把时辰,甚至是整整一天咧。
换艳儿牵着他,朝反方向走。“这边。”路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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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怎么平和的小城镇,仍存在着某些害群之马,专司用来破坏社会安宁的。这种人,有个美称叫地头蛇,又名混混,再名瘪三。
而今,正坐在一处凉茶亭里的玄武及艳儿就倒楣给遇上了。
“英俊小哥,你不是这里人,咱兄弟没瞧过你。”一张方桌,四个彪形大汉不请自来地坐在玄武及艳儿的桌前,毫不客气地分享着他们的凉茶及茶点。
“是,我们是路过此地,明儿个就起程。”玄武不改和善的笑容,慢条斯理回道,艳儿则是连理都不想理那群男人,迳自喝着茶。
“唷,买了不少东西,这些首饰衣裳的,不便宜耶。”
“是挺贵的。”
“瞧你们一身打扮,是富家公子?咱兄弟最近手头很紧,借个几两来花花,小哥你不介意吧?”地头蛇老大不再拐弯,直言勒索。
“不介意。”玄武想也不想,将钱袋奉上,反正银两再变就有了,毋需惹是生非。
地头蛇没料到竟有如此合作的肥丰,霎时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玄武唤醒他们的神智。
“你们点点看那些银两够是不够,不够再开口。”
“够、够了。”地头蛇甲教玄武轻扬慢询的嗓音所诱哄,傻傻应声。
这反应当下换来地头蛇老大的爆栗袭击,“钱哪里嫌多的?!滚一边去!”他再转向玄武,“小哥,你这性子我欣赏,够爽快!”
“好说。”
“既然你爽快,咱兄弟也不为难你,你留个十……不,五两在身上,其余的银子全交出来,就当咱们交个朋友,你看如何?”地头蛇老大开出不合理条款。
艳儿发出冷冷轻哼,掌间的茶杯重重地碰回桌面,溅出澄黄的茗液。
“唷,方才没瞧清小姑娘,没料到是这般顶级的美人儿。”地头蛇老大转移目标,“披着红缡,是等相公我来掀盖头吗?”挑逗的手一把便扯开了艳儿的覆头红纱。“我掀了你的红缡,叫声亲亲相公来听听——”
轻薄的话语甫完,地头蛇老大乍见艳儿鲜红而清澈的妖眸,着实吓了好大一跳,但来不及发出惊叫声响,他的身躯已被一股极寒极冷的冰霜给划开,眼前不仅那天仙美人的眼是红的、唇是红的、衣是红的……所有景物都染上了腥红——那全是由他一分为二的躯壳间所喷溅而出的热血。
茶棚内的人全为这一幕而尖叫窜逃。
“艳儿!”玄武迟了一步,无力阻止惨剧发生。
艳儿手执流星冰剑,剑身纯净如昔,未染血腥,而她的眼却反常滟艳,冰剑升华着怒气,沁冷白烟沸腾,冰焰冲天。
“哇——妖、妖怪,救命呀……”地头蛇乙瞬间曲缩为可怜虫,双腿一软给跪了下去,逃命不及,只能惊恐地抱头尖嚷。
红袖翻飞,流星剑蓄势待发,再朝地头蛇乙方向驰骋而去!
“艳儿,够了!”玄武为地头蛇乙挡下剑势。
“滚开!让我杀了他!”火红的眸焚烧着怒涛,她咬牙道,无奈剑身被钳握在玄武掌间。
玄武知道她的愤怒。以往烛光及宵明的言词挑衅就换来她提剑相向,更何况被剖成两半的地头蛇老大已将挑衅给化为实质的无礼行动……那男人有错,但以命来偿却也太超过了些。
“艳儿,那个惹怒你的男人已死了,不要再牵连无辜之人。”
“他们是一伙的!”她忿忿抽回手,就要推开玄武。
玄武不动如山,横亘在艳儿及地头蛇乙之间,“但他罪不及死,世人有罪自有世人律法来判,我们无权决定他们是生是死。”
“他掀了我的红纱!”艳儿怒咆一声。
扯落在地的赤纱,衬着满地鲜血,不再耀眼醒目。
“掀你红纱的男人已经死了。”
“我要将他碎尸万段!”她提剑上前,双腕却遭玄武轻扣。
“艳儿,别冲动。”
茶亭十数尺之外所聚集的人潮越来越多,连原先在逛大街的烛光和宵明都听到街头巷尾流传著“妖女杀人”的嚷嚷而跑来凑热闹,这一瞧,让他们两人暗叫声糟。
艳儿面对玄武百般阻挠,不由得撂下狠话,“你若再阻止,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你若再闹事,我连白天都将那柄妖剑给封印住,让你永远无法再唤出流星剑。”玄武的口吻虽不及艳儿来得强硬,吐露的字句却让艳儿微怔。
红眸先是一敛,再扬眸,更加冷冽。
原本对地头蛇的气愤转移到玄武身上。
她气他,竟站在其他人的立场阻止她。
她气他,竟出言恫喝她。
她气他,竟不懂她为何而愤怒……竟不懂,那男人掀起了她的红纱,掀起了那代表着夫与妻的牵系,若非如此,她何需气急败坏、何需愤恨难消?!
“你让是不让?!”
“不让。”玄武固执起来也非容易屈服之人。
她也被激起脾气,“那你就陪他们挨剑吧!”
冰剑凛冽的寒气肆无忌惮,直突向玄武,目标却是他身后所护之地头蛇。
玄武步履动也不动,仅以右手拆招。
大量寒气凝结了浓重的空气,阴沉的天、厚密的云,诡谲而暗霾。
雪,在这个初春时分竟缓缓飘降,是流星剑所带来的凝霜寒雪。
“玄武大人,你们两个在这城镇里开打,会毁了凡人的屋舍呀!”烛光及宵明出声提醒。
玄武淡瞥他们一眼,双臂微张,一瞬之间,他及艳儿的身影消失无踪。
“走,咱们追上去。”烛光拉住宵明,头一点,两人也化为虚无氤氲,徒留下一群面面相觑的凡人,以及满地疮痍的血腥惨景。
烛光和宵明因法术学得不够专精,在山林里停停飞飞三、四回之后,才勉强寻着玄武的气息。
“这里……不就是咱们头一回见到小艳妖的地方?”快速驰骋而过的绿景,唤回宵明的记忆。
“玄武大人又将她给带回这里了。”这里地广人稀,的确是厮杀的绝佳地点。
“这回,小艳妖和玄武大人又有得吵了。”宵明轻叹。
“玄武大人才不会同她吵咧,到后来还不是全让她了。”
“说的也是,玄武大人什么都会,就是不会同人吵架。”更何况吵架的对象是小艳妖。
两人才如此说道,蓦地,前头猛烈窜出巨大风雪,几乎要将宵明和烛光给吹回数万里之外的渤海老家,冽风和着奔雪,刮疼了两人的脸颊。
白茫茫一片,逼得两人睁不开眼,这场风雪,来得又急又快。
“怎、怎么回事?为什么好好的天气竟下起大雪?”好、好冷……烛光上下牙关忍不住打起颤来,黑中镶红的发丝上已凝结厚厚一层冰霜。
“这是……蚀心剑所带来的雪?”
绿景在眨眼之间全成了积雪荒景,鸟叫虫鸣也全数消失,整座密林安静得令人胆寒。
“惨了、惨了,该不会是小艳妖火力全开、怒极冲天,激出了蚀心剑的魔性?!若真如此,玄武大人不就危险了!”烛光怪叫。
“极有可能。”宵明蹙攒着眉,风雪的强劲,阻碍了他们前行的速度。
“玄武大人,您可千万要没事,否则咱两兄弟不会轻饶小艳妖!”烛光不断低喃祈祷。
弯过了一处峭谷,映入烛光和宵明眼中的景象让两人足足愣了片刻。
大湖般的广大空地上积满了厚厚白雪,在耀阳底下,刺眼得令人无法直视。在大雪之中,只见红袂猛舞,点缀在风雪中,犹似风中摇曳的鲜艳红花。
“小艳妖……”
艳儿的眼仍是火红如昔,翻飞的红纱袖裳半掩半现着她绝美的容颜,她的红唇,赤红欲滴……
薄嫩的双唇却在下一刻呕出无尽的鲜血,比她身上红衫更艳彩更鲜明。
“小艳妖!”烛光和宵明连忙奔了过去。
艳儿看不清狂风遽雪中的所有景物,也听不见耳畔呼啸的风声及两人的叫唤,檀口涌出的鲜血染红了白雪,整个火焚似的胸腔痛得几乎敦她昏厥,她每一呼吸,便有窜上喉间的血腥阻隔一切。
即使再疼再痛,艳儿坚定的红眸,却直直望着天际——
那道手执流星冰剑,俯睨着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