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红色大门被推开,一位七十余岁的老人从里面走出来,虽然已是满头华发,但仍有着不自觉的贵气。
阖上大门之前,老人回头,「你真的不回来?」
半晌,没得到回答,老人一挥手,跟在身边的随从打开停在围墙外的礼车车门,不一会,车子便消失在小巷的视野之中。
院子中,官仲仪站在黄槐树下,看着他那老说着自己没几年好活,但却活得比每一个孙子都还要硬朗的爷爷回到在数字中分毫必争的世界。
耳边听得到林辉煌的笑声,「没想到你清心寡欲到这个地步。」
「什么清心寡欲,不会用成语就不要乱学。」
「我如果是你爷爷,就演个心脏病发或是卧床不起的戏码,到时候还怕你不乖乖回去?」
官仲仪泛起笑意,「我有医师执照。」
林辉煌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对喔,在医师面前装心脏病发好像有点,不,是很蠢,死缠烂打说不定有用一点。」
她话语才落下,门铃就响起,两人对看一眼,同时叫,「门没锁。」
两人都以为再度按铃的是老爷爷,没想到推开门的——正熙?
她穿了一件白色的高腰小礼服,精致得像个洋娃娃,非常叫爱,但眼眶却是微红的。
「我先进去了。」留下这句话,林辉煌将院子留给他们两人。
官仲仪似乎知道她为何而来,并没有太大的意外,拉开了乘凉用的走廊拉门,示意她坐下。
她完全没有爱惜身上那件白色小礼服的意思,直接坐下,长长的裙摆就拖在泥地上。
蝉鸣声不断。
静默半晌,正熙终于开口了,「最近……你有没有跟阿福聊过天?」
「每天。」
「小惠已经五个月了。」后来她陪小惠去产检,受孕日期就是他们停留在义大利的时候,「我们好像才玩回来没多久,小惠肚子已经这么大了,很快的,小孩就会生下来……他们的小孩应该很可爱吧……嗯……一定很可爱,但是,他们什么都还没准备好。」
官仲仪伸手揽住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他知道她要说什么……
***
那天晚上,她半醉,童年往事一说就无法停下来,他所听到的,几乎全是为钱所困的记忆。
她喜欢画画,也会画画,却没能好好学习。
对外文有着极大的兴趣,但要等到她出社会后才有办法缴得起学费。
她很尽力的在弥补过去的遗憾,即使知道时光不会倒流,还是希望能够多完成一些童年的梦想。
但越是这么做,心中感觉越空,午夜梦回,脑海中出现的不是勾勒的将来,而是甩脱不了的过往。
总是在搬家,总是在羡慕别人,即使想哭,也没有自己的房间。
换做是他,也不会有安全感。
「总公司要潘才驹十二月的时候去接管伦敦门市……他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去英国。」
「那你的答案呢?」
「我、我,」她顿了顿,「不知道。」
「是不知道,还是想要两全其美?」
她没说话,一时之间,只剩下蝉鸣以及风吹树叶的声音。
半晌,正熙恼怒的说:「就是因为知道不能两全其美,我才这么痛苦,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每次约会完都累得要命,每次想到将来就夜不成眠,每次对着潘才驹的脸就会想到你?」
他泛起笑意,「我很荣幸。」
「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气定神闲?」
「那你要我怎么样?」
官仲仪感觉到她半倚在自己怀中的身躯一僵,再度陷入沉默。
这一次,她安静了许久。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她终于再度开口,「你觉得爱情跟面包哪个重要?」
「对我来说都很重要,一个好的婚姻,缺一不可。」
「我说不定……会选择面包……」即使爱情就在身边。
「我知道。」
「只是想告诉你,我很认同你的想法,但就在同一个时间,我也否定你的想法。」她吸吸鼻子,「没有爱情,家不成家,没有面包,结果还是一样,闭上眼睛,就看到自己的过去,睁开眼,我又看到另外一幕在眼前上演,我甚至有一阵子觉得永远等不到雨过天青。」
「小惠是小惠,你是你,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怎么会有一样的命运呢?」官仲仪拨开她飘到他脸上的发丝,「你如果只看不幸,永远看不完,牢记不幸,那很有可能真的会不幸。」
夜风中,只听见她的轻笑,「你好像在说绕口令。」
「我只是以过来人的身分给你一些建议。」
他虽然不跟父姓,但仍是家族中的长子长孙,自小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没穿过旧衣,要什么有什么,别人眼中挥金如土的生活对他来说是再平凡不过,没有爱,他能有的只有金钱,当然要花。
他不断的在花钱,然后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花再多钱也弥补不了心中对爱的怅然若失,折掉了各式金融卡,他不再接受家中的援助。
人的成长过程总有缺憾,他缺乏爱,她缺乏安全。
如果一直将缺憾放在心中,只会让人生更不圆满--领悟的过程很长,他很幸运的走了出来。
「我耳朵是很硬的。」
他轻拍她的肩膀,笑说:「我知道。」
正熙站了起来,没注意到沾染了泥土的白色裙摆,大大的眼睛看着他的脸,唇畔有丝不易发觉的笑,「我要去英国,而且,尽量不让自己后悔,一旦我答应了,接下来就会很忙,忙到没有好好跟你说话的时间,在这一切开始之前,我想要先告诉你一件事情。」
她顿了顿,「如果单说爱情,我一定会跟着你。」
相对于她的毫不掩饰,官仲仪就深沉多了。
他有情绪,只是他藏得很好。
「正熙,我很喜欢你,虽然以前约你是因为大学生的玩乐心态,不过,我承认越到后来,你对什么事情都很认真的模样越吸引我,但是,」他看着她,眷意深深,「既然是你的人生,就请你选择你想过的方式。」
她的苹果脸泛起一阵涩然的笑,「想过的方式……大概吧。」
「你既然来了,就代表已经作了决定不是吗?」
「嗯,对。」她应该是想点头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却觉得全身僵硬,「我应该要高兴的,我、我……」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再见。」
「再见了,正熙。」官仲仪弯下身子,在她脸庞轻啄,「保重。」
他一直看着她,直到她的身影隐没在朱红色的大门之后。
***
那是他最后一次在台湾看到正熙,因为隔天,她便无预警的辞职,小小地方,话传得很快,大家都知道她辞职是为了要结婚,娶她的人是卡农书馆即将外派英国的店长潘才驹。
正熙预计搭十一月六号的班机,特别选在六号是因为大家都想去送机,为了让大家都可以见上一面,潘才驹于是选择了卡农公休日的晚间班机。
五号那天,官仲仪如常一般在六点多步出卡农书馆,才刚走下阶梯,林辉煌与韩凯圣便一左一右冒出。
「仲仪哥。」
「官医师,官博士,哎喔,Doctor官。」林辉煌对于自己的双关语颇为得意,笑意盈盈,「要不要出去玩?」
「去哪?」
「我们的凯圣妹妹说想去成人场所见识见识,两个美女出现在夜店实在太危险,所以想请你担任我们的保镖啊。」
「喔。」官仲仪转向韩凯圣,「是吗?」
每晚八点前必回到住处的韩凯圣点了点头,「对啊。」说话之间,还附带一个看起来很努力装作对夜店有兴趣的微笑。
「这么刚好?」
韩凯圣一阵心虚,「仲仪哥你在说什么?」
「你不要为难我们的凯圣妹妹。」林辉煌见他怀疑,连忙跳了出来,「清纯小佳人跟倾城大美女陪你吃喝玩乐,别人求之不得,你还嫌啊?」
因为林辉煌脸颊泛红的样子实在很诡异,官仲仪顺口问了句,「告诉我,谁求之不得?」
韩凯圣突然笑了出来,「她在飞机上遇到青梅竹马,而且,辉煌不认他,他就叫出她小时候的绰号——」
林辉煌大叫,「韩凯圣!」
用意是喝阻,但已经来不及,因为就在同一个时间,另外二个字从韩凯圣的口中吐出,「西瓜妹。」
西瓜妹?
官仲仪打量着天际航空的招牌空姐,实在无法把走在流行尖端的她,跟「西瓜妹」这三个土味十足的外号联想在一起。
他微笑,「看来,你的秘密很不得了。」
林辉煌见无法阻止,索性也算了,「因为……我以前是西瓜头,住在附近的人一直以为我们家只有兄弟,一直到我上幼稚园,他们才知道原来我是女生,如果能让你开心点,我还可以告诉你,在『西瓜妹』之前,他们都叫我『西瓜头』。
官仲仪哈哈大笑,「你真的是把我当好朋友对不对?」
「废话。」她的声音大了起来,「要不然我会把这么可耻的往事跟你说吗?」
「真遗憾我没有什么可耻的故事可供回报。」
「官仲仪!」
「为了表达我的感动,」他笑了又笑,「我们走吧。」
他们没去夜店,也没回家,而是将车子开上了阳明山。
虽然才十一月,但上山的气温偏低,微凉的空气中,三人下了车,带着林辉煌从便利商店买来的大堆零食,在宁静中看着与星光相映的台北夜景。
林辉煌点了烟,「你明天去不去送机?」
官仲仪反问:「为什么不去?」
「为什么要去?」
「没必要当仇人吧,何况,我们并没有开始。」官仲仪露出徐缓的笑意,「我在她身上看到了某一部分的自己,那个『如果……就能……』的自己,如果不去走上一遍,人生是不会甘愿的。」
他当然知道正熙特别来告诉他「她要去英国」的时候,其实是希望他留她,如果他留她,他们之间就会有一个真正的开始。
但是若当时他开口,就等于完全阻绝了她过安定生活的希望。
因为他的工作需要东奔西跑,她若不跟他深入沙漠或雨林忍受远离文明的煎熬,就得面对长时间看不到恋人的寂寞,无论如何,对于安全感的需求多过旁人的她来说,都很不公平。
「你没想过,万一你的正熙在异乡会渐渐将心偏回去潘才驹身上。」林辉煌还特别强调「回」字,「这一次是你有半年多的时间,刚好又知道她在哪,所以才得以见面,下次呢?可能没有下次了。」
「不一定。」一直没开口的韩凯圣终于说话了,「其实我觉得仲仪哥不是放弃,他只是在等。」
「童正熙明天就上飞机了耶。」
「她还是可以回来啊。」
林辉煌强调,「他们可能一到英国就结婚了。」
韩凯圣嗯的一声,就在林辉煌以为她赞同自己想法的时候,没想到她接下来说的是,「结婚可以离婚啊。」
官仲仪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发现的笑意,「凯圣好聪明。」
童正熙是个可爱的人,即使她即将跟另外一个男人去英国,他也没打算跟她交恶。
让她去过久存于她心中那所谓理想的生活,如果她很好,他会给予祝福,但若她发现不似自己想的,而她后悔的时间还在他的爱情期限内的话,他还是会爱她、照顾她。
无论如何,他都希望她能「早发现」。
早发现原来要爱上潘才驹并不难。
或者是——原来,她真的没有办法抹去他的影子。
越早厘清自己,对她来说越好。
「果然男女的确大不同。」林辉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我可以花时间去爱一个人,但不会花时间去等一个人。」
「我没你想得那么痴情。」他十二月就要回加州了,整理好器材以及行李,大队人马便要深入沙漠,短时间内是与文明世界绝缘的,「我的人生没有为她稍做停留或是修正,感情?有。痴情?说不上。」
三人说说谈谈,直到夜深露重才下山。
隔天,是正熙飞往英国的日子,官仲仪原本想再去见她一面,但没想到就在他出门前一个小时,在山上乱吃零食的林辉煌抱着肚子上吐下泻起来--因为这样一个耽搁,时间就走掉了,待林辉煌恢复意识,正熙的班机早已升上万里高空,往千山之外的日不落帝国飞去。
***
伦敦。
虽然还不到真正的冬季,但十一月的平均温度对亚热带出生的人来说已是难以忍受的寒冷。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正熙还是有点无法习惯。
天色太灰。
天气太冷。
云多雨多,加上初来乍到,所有在台湾可以轻易完成的事情一旦越过海洋,便都会显得困难重重。购物、买书、看电影等等,每次上街都是与地图的冒险--但即使如此,正熙依然维持着隔日出门的习惯。
气势磅礴的国会大厦,气派宏大的温莎古堡,以及不畏寒冷仍旧在海德公园游玩的孩子们,但更多的时候,她只是单纯的走走。
多走走,眼界会比较开,心胸也会比较开。
她在这里没有朋友,整天关在房子中一定会变得很不健康,潘才驹很鼓励她多多认识伦敦。
「就当散步,也可以到附近的大学旁听或者是问问看有什么可以选读的课,书先念着,将来总会用得到。」
因为是潘才驹先开口的,因此正熙顺势道:「我已经找到想念的科系了,可是他们说没有开放旁听。」
潘才驹皱眉,「怎么会没有?你把学校名字给我。」
一周后,她收到简函,学校欢迎她在新学期开始时到校旁听。
欢迎她的原因,正熙心知肚明,因为她有一个懂得大英律法的「好丈夫」--名义上的。
他们虽然已经注册,但一直分房。
潘才驹是个聪明人,看得出她心意不定,因此那时他要她跟他去英国的时候,加上了但书,「我们可以先当室友,如果感情真的培养出来,那最好,但若是朝外发展,也无所谓,反正我们有离婚协议书。」
所以其实有点好笑,他们是结婚了,但两人及证人们签了字的离婚协议书也一直放在他们位于布鲁斯贝利的公寓。
要结束婚姻?简单得很,到户政机关把手续办好即可恢复单身。
感谢那张协议书意味的自由保证,正熙与潘才驹的感情一直维持着不错。
比朋友多,但却又比恋人少。
圣诞节那天,潘才驹在科芬园的高级餐厅定了位子,两人用餐喝酒,气氛愉悦中,正熙发现有一位中国侍者对潘才驹频送秋波,一直过来问东问西不说,后来居然要起了名片,看到潘才驹很困扰的样子,正熙佯装大怒,留着八字胡的领班连忙跳出来道歉,而且坚持他们下次一定要再来,「由本餐厅请客。」
两人一直忍到出了餐厅门口的转角才大笑出来。
「你居然比我有男人缘?」正熙怪叫,「这是什么世界?」
「拜托,我什么都没做。」潘才驹一脸无辜,「我从前菜端上桌就一直埋头猛吞,你自己也看到了,是他过来,不是我过去。」
「哎喔,好羡慕你喔,我来到伦敦一个多月了,不要说跟我要名字电话,就连跟我示好的人都没半个。」
「童正熙--」威胁性十足的声音。
「好啦好啦,我不讲了。」正熙笑到全身没力,「喔,差点忘了,我有件事情想问你。」
潘才驹没好气的回着,「说。」
「被大帅哥搭讪的感觉怎么样?」
「童、正、熙。」潘才驹的声音回荡在积雪的红砖街道上,「我杀了你--」
***
新的一年,正熙有了自己的时间表,什么时候去矫正发音,什么时候去购物,什么时候是跟潘才驹的吃饭时间。
他们仍然维持着比恋人少,比朋友多的关心。
公寓的邻居都羡慕他们这对「模范夫妻」,天知道他们相敬如宾是因为没有争吵的理由啊。
她把自己处理得很好,除了那份小小失落。
失落某一部分对爱情的纯真。
明明已经顺己所愿,应该是很安心、很安定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点安心与安定的感觉都没有。
一点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