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身上染满血迹的外褂已被换下,原先呕血的双唇紧紧闭拢,躺在床榻上平静得像安稳入睡的模样。
若不是她一身跌撞的脏污及滴落在她衣摆的血红,她几乎要以为方才不过是南柯一梦。
宝春静静站在床边,掉著泪。
「这是爷的老毛病,不碍事的。」十九安置好皇甫,才缓缓转头安慰宝春。
「他的身体好冷……他、他在吐血……」宝春哑声道。那幕画面不断在她脑海中重复上演。
「主子固定时日都会发病,不碍事的。」十九耐心地重复安抚她。
「他吐了好多血……刚开始还好好的,他还开开心心的在钓白鹅、说话……就那麽一下子,才一下下……他就一直、一直在吐血……」宝春恐惧地看著自己的掌心,指尖上彷佛还留有他身上冷冷的触感,「他会不会死掉?他会不会死掉……」
「宝春姑娘!」十九箝住宝春颤抖的双肩,同时也打断她喃喃自语,强迫她从主子发病的画面回到现实,「那是主子的老、毛、病!听到没?老——毛——病!他没事,过几天他就会醒过来,继续和你说笑,你听到我说的吗?!」
他打破以往冷漠的嗓音,朝宝春低吼道。
「可是……」宝春终於将视线调到十九的幽黑瞳间,似乎在寻找更有力的保证。
十九拉过宝春的右手,平贴在皇甫的胸前。
「他在呼吸,感觉到了吗?」他轻哄著。
微颤的掌心下所触摸的肌肤,正以极慢的速度起伏,作为他存在的铁证。
「他还活著……呜呜……」宝春的泪掉得更凶,是为喜悦而流。
十九这才松一口气,「你要不要休息一下,回房间换件衣服、洗把脸?」
她的模样看起来比主子还糟糕。原先仅以木钗固定的发型早已散乱,浑身脏污、满脸泪痕,万分憔悴。
宝春摇摇头,右手还是轻轻贴在皇甫胸前,彷佛怕一不留神就感觉不到皇甫的气息及心跳。
「主子一时半刻间还不会清醒,你这个模样会吓到醒来的主子。」
「让我再陪他一下子,一下子就好。不要在这个时候强迫我离开他,我好害怕!我看过太多生离死别,那种措手不及的失落,我怕了、也不要了……」
宝春背对著十九,陈述出她的恐惧,泪珠儿如雨滴落在她的手背上。
如果现在要将她赶离皇甫身边,她绝对会被自己的胡思乱想给逼疯的!
「我帮你打盆水和拿些衣服来让你清理自己,你想留下就留下吧。」十九没有多坚持,同意让她留下来。
房内陷入静默,只有她的呼吸及呜咽声清晰可闻。
宝春以左手为梳,眷恋地整理皇甫披散的银丝,轻声细语道:「我有没有说过,你的发好漂亮?我识的字不多,没办法用漂亮的词句来形容摸著它时的感觉,可是它真的好漂亮、好漂亮,尤其是当你说话的时候,它会随著你的动作而起落,一上一下、一前一後,就好像道道光芒围绕在你身边,让我每次只能看著它傻笑……你要快快好起来,这样我才能再看到它随著你舞动的样子……」
宝春从皇甫的发开始陈述她的痴恋,接下来是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指尖每抚过一处,便细细地形容著她的感觉,而最後一句话也必定是以「你要快快好起来」做结尾。
当十九和李厨娘再踏进房内,宝春已经形容到无关他的杂事。
「所以你要快快好起来,不然那两只笨鹅我就叫十九抓去卖,这样你就没有办法再欺负它们。」她连威胁、诱骗的手段都一并用上。
十九拧好温热的毛巾,扳过她的下巴,抓不到力道的轻重便往宝春脸上抹。
「十九,你动作太粗鲁了!你当宝丫头的脸是桌子吗?」李厨娘看不过去,抢过十九手上的毛巾,「男孩子就是男孩子,真不懂怜香惜玉!宝丫头,别哭,你哭得婆婆好生心疼。」
「对不起,让你们担心……」宝春吸吸鼻子,露出一个满是倦意的笑容。
「你是头一次看见主子发病,措手不及也是正常不过。这种情况多瞧几次就不足为奇。」李厨娘细心为宝春抹去泪痕,边抚慰道。想她当初甫见主子发病,也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过同样的情景发生次数过高时,她和十九早已经老神在在。
「皇甫到底是什麽病?没有方法可以解吗?皇甫他自己解不掉吗?」宝春担心地直问,再多瞧几次他发病的样子,她会先心疼死的。
十九和李厨娘相视一眼,十九点点头,似乎同意李厨娘将事实告诉宝春。
「好,婆婆就告诉你。」李厨娘拍拍宝春的手背,「主子没有病,引起他吐血的是毒,而主子身上的毒只有赤芍小姐——你知道她是谁吗?」
宝春点点头,「皇甫的妹妹。」
「是呀,主子的妹妹。只有她能解此毒,但数年前兄妹阋墙闹翻後,主子的毒也就这麽搁下。」
宝春知道皇甫兄妹相处不好,但没料到交恶下还有这等严重的影响。
「可是皇甫是她的亲哥哥,她怎麽忍心见死不救?」宝春皱著细眉,开始对这名皇甫赤芍有所抱怨。
「她见死不救的原因是她身上也有毒,而解毒者正巧是主子。」十九好笑地发觉宝春眼中难得的敌意,只好帮不幸身为主子妹妹的赤芍解释,「简单来说,这对兄妹互不相救,放任两人身上的毒作怪。」
「这两人脾气都硬得很,谁也不肯先让步,谁也不肯先低头,我看要解毒只好等下辈子。」李厨娘停了一下,「不过……」
「不过什麽?」宝春急问。还有其他的解决方法?
「不过如果有宝丫头的话……」李厨娘又是一个停顿。
「我?我能帮上什麽忙吗?」
「若你能说服主子先向小姐低头,这样一来保住主子的命,又能解赤芍小姐身上的毒。」十九和李厨娘一搭一唱地接续。
「可是……皇甫会听我的话吗?」她向来被皇甫吃得死死的,每次只要他一笑,她就忘了东南西北,忘了自己是谁,她没办法的。
「不试怎麽知道自己行不行?如果连你都没辙,那就真的没救了。」李厨娘不死心地劝说道。她知道宝春对主子来说,分量绝对大於府里任何一个人,宝春的一句话远比十九和她数年来苦口婆心的劝谏有用多了。
「但……」宝春迟疑著,她对自己完全没自信。
十九蹲下来,与坐定在床上的宝春平视,神情严肃,低沉的嗓音认直一问道:「你想不想看见主子对你笑一辈子?」
「想呀!」她爱死他的笑容了!
「你记住,你若能说服他,主子的笑容一辈子就是你的。若失败……」十九故意停顿,让宝春自己去思量後果。
「失、失败?」宝春脸上血色尽褪。说服不了皇甫解毒的话……她的眼神移到静躺著的皇甫,小手紧紧反握著他冰冷的大掌。
「你以为主子的毒还能撑多久?」十九下重药,绝对要卖春接下。
当然他不可能告诉宝春,主子的毒虽然难解,但凭主子的医药根基,要避免毒发身亡太过容易,所以撑个五十年也不成问题。
「你做不做得到?」十九强忍住笑对宝春道。
宝春想也不想地大喊,「我做得到!」
十九和李厨娘眼神交会。难怪主子老喜欢逗著宝春玩,因为她实在是太好骗了!
※※※
等待皇甫清醒的日子是如此漫长。
宝春几乎是形影不离地守著他,尽管十九和李厨娘千拜托万保证,皇甫绝对不会睡到死,但宝春坚持要见他张开双眼。
每天一大清早宝春会先到厨房亲手为他熬上一锅排骨粥,也只有这段时间,宝春会离开他房里,待粥熬煮完毕,她就捧著热腾腾的粥坐在皇甫床边,等他清醒。
她希望他醒来就能吃到热粥,可惜她每天辛苦熬煮的粥都盼不到皇甫清醒,她只好每天在五更过後,凄凄惨惨的将冷掉的粥一口一口地送进自己嘴里,可怜低泣的模样活脱脱像个弃妇。
「主子还没醒?」李厨娘在送来午膳时,都会在皇甫房内陪宝春待上半刻,而每天开头都是这句话。
「嗯。」宝春哀怨地回应。
「主子最长还睡过十六天呢,今天不过才第四天,别担心。」
「可是他都没有翻身,连动也不动。既不打呼也不说梦话,姿势都没变过。他都不会饿吗?」宝春苦著小脸,觉得他睡得像具死尸。
「主子现在是一点知觉也没有,当然不觉得饿罗。你偷捏他他也不觉得痛。」
李厨娘当真还想示范给宝春看,但被宝春急急阻止。「不要啦,他已经很可怜了。」
「瞧你,像个保护小鸡的老母鸡。」李厨娘取笑她,可又担心这几天的劳累会拖垮她的身子,「你自己也要照顾好自己,这些天都没见你吃什麽,睡得又不多,万一主子醒来,你却累垮也不是办法。」
「我不会累。」宝春完全是靠著意志力在支撑。她投给李厨娘一个浅笑後又继续捧著粥,低下头看著药书。
「宝丫头,你啥时对医书也有兴趣?」
宝春露出苦笑,「这上头歪七扭八的字,我压根儿认得不多。可是皇甫说他的名字就在药书里,说什麽我也要找到。」她指指药书,好在这本《百草珍方》里,每种草药旁皆附有墨画图解,她也只能看图认药了。
「辛苦你了。」李厨娘拍拍她的颊,给她精神上的鼓励,「我还得出门一趟,晚膳时我再叫你。」
「好。」宝春乖乖应声。
目送她出去後,宝春将药书放在膝上,靠著床沿,蛲首枕在皇甫床上最角落,从这个方向只要轻轻抬头,便能看尽皇甫深刻的五官。
「你要快快醒来喔,我好想念你的笑容和声音……」她的目光流连在他脸庞上,口中还不断小小声地唤著。
宝春闭上眼,在疲累中放任自己入睡片刻。由於窝在床沿加上侧著颈子入睡是相当不舒适的睡姿,所以即使无人叫醒她,她也会因为项颈酸痛而清醒,这样可以确保让她不至於睡到不省人事。
乌黑细长的青丝,无心地覆掩在她的脸及他的掌上,小脸的主人无知觉地沉沉睡去,掌心的主人却因滑顺细腻的触觉而微微振动……
※※※
脖子好酸!
宝春口中逸出一声嘤咛,缓缓转动僵硬颈子的同时也睁开双眼,她握拳轻敲自己後颈,让酸痛的不适稍稍远离。
现在是什麽时辰?
宝春看著屋内外一片黑蒙蒙,看来她是睡过晚膳时间。她起身拍拍皱巴巴的裙摆後才取出火摺子掌灯,习惯性地又准备坐回床沿。
「你又快睡过一天……—」宝春才对著床铺方向开口,猛然发现床上空无一人!她反射性地跳上床,压扁一床的锦被,而皇甫不见踪迹!
「皇甫?!」宝春再度像只无头苍蝇飞出房外,准备在幽黑的府园内寻找皇甫的身影。为什麽他醒了却不叫她?
一只有力的臂膀扣住宝春的手,她开心地回过头喊道:「皇甫!」
「不是。」十九的脸庞藉著月光缓缓呈现,他早料到宝春发现主子不见後,定会开始狂奔,所以他一直守在门外。「主子在炼丹房,他醒了。」
宝春耳内接收到十九最後三个轻描淡写的字——他醒了!
「真……真的?!」宝春不确定地低问。
见十九点点头,宝春紧绷数天的精神霎时放松,边哭边笑,「他醒了!他醒了!」她抽抽噎噎地重复,字字句句含在自己嘴里,任谁也听不懂她在说什麽。
「早告诉过你,主子绝对不会有事,谁教你把自己搞得这麽狼狈?」十九难得好心情地调侃她,「活像个等不到相公的怨妇。」
绯红的彩云飘上宝春的双颊,「人家担心嘛……」
「好啦,你到底要不要去见主子?」
「要。」宝春胡乱抹去泪水,「你说他在哪里?」
「炼丹房。」
宝春才跨出一步,又急忙回过头询问十九,「我现在的样子会不会很吓人、很糟糕?」她摸摸自己的散发,又俯首瞧瞧皱巴巴的衣裳。
「你以为你要去拜堂吗?够好看、够可爱了。」十九右手平伸,掌心朝天,做出个恭请的姿势。
「谢谢。」宝春总算开心地往目的地奔去。
「等等!」十九唤住她飞舞的脚步,提醒道:「别忘了向主子提解毒的事。」
宝春拍拍胸脯,给他一个「交给我」的笑。
「真是越来越热闹了。」十九失笑地看著远去的人影。
皇甫府邸北边,沿著山麓直前的山腰,便是种植数片薰衣草园的圃地,而通往山麓之前便可见一楝矮低但外观精美的房舍。据她从十九口中得知,这略微隐密之处正是皇甫炼丹之所。
忍住破门而入的激动,宝春乖乖地敲敲门。
「进来。」
喔!皇甫的声音犹如天籁,好怀念喔!
宝春傻傻地笑著,只觉自己简直幸福得快要死掉。
「小宝春,你再不进来就不准进来喔。」屋内的皇甫似乎看透门外沉浸在自我小世界的人,出声威胁道。
「我进来了!」宝春火速地推开门。
皇甫同样慵懒地瘫坐在躺椅上,双肩披著外褂,衣著不整却又该死的迷人。他拨开散发,笑容自始至终没有从他脸上卸下。
皇甫将手上黑褐色药丸朝空一抛,再张大嘴承接下来。
「你会动!会动耶!」宝春好感动,昨天还躺在床上不吃不动的他,现在正在她眼前表演吃花生米。
「你还没睡醒呀?过来这边坐。」废话,他如果不会动不就断气了?!
皇甫朝她伸出手掌,宝春柔顺地将自己的掌交给他,皇甫轻轻施力,让她落入他怀中。
怀念温香暖玉的人又岂只有她?
「我再不醒,有人就要『水淹皇甫寺』罗。」他擦去她汹涌滚落的泪滴,「爱哭鬼宝春。」
随便他怎麽耻笑、怎麽调侃,宝春都感觉万分喜悦。只要他活著,再恶毒的话她也会将它信奉为圣旨。
「太好了,我真被你吓死了……」她执起他的手,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磨磨蹭蹭。好温暖,这才是他该有的体温。「我好担心、好担心……你整整昏睡四天,四天耶……还吐了一大缸的血。还好你醒了,又回到以前的样子……」她才不管等会儿皇甫又要如何耻笑她过度的反应,就是要把她的感动说给他听。
嘴毒的皇甫倒是一反常态地环抱著她,没有调侃、没有取笑,眼神中略带一丝感动。从来没有人关心过他在病发时,会不会就这麽睡死过去,因为每个人都认为他是个神医,绝对不会败给毒发。
但是他也不过是一个人呀,受了伤会痛、生了病会难过,也需要别人的关心及注意。而她,是第一个这样对他的人。
皇甫的大手轻柔如春风般揉搓著她的颈椎。方才他清醒时便瞧见宝春蜷伏在床边的姿势,明白她必定会因为姿势不良而导致肌肉酸疼,可惜他往往在毒发甫醒之际,双手虚软得连一块砖也提不起,否则他早就将熟睡的宝春抱上床铺,让她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
「我在发病那一刻,心想著,要是让你看到我吐血昏迷的景象,你一定吓得魂不附体,结果我还是撑不到回房就失去意识。」
对不起,让你这麽担心。皇甫默默将这两句话放在心底。
他知道看到那幕的宝春,当时会是多麽心急、多麽害怕。知道有人会担心自己的感觉还真是挺窝心的。
宝春摇摇头,「如果你死掉了……」她打了个冷颤,实在不敢深思下去,「我不要!你千万不可以在我面前死掉。不!你千万不可以比我先死掉!」她要求皇甫的保证。
「我又不是阎罗王,说不定生死簿上我的寿命短过你,这样一来我还是会比你先死呀。」皇甫耸耸肩,他对生死向来很看得开,只不过宝春的话令他心中一甜。
「那……如果解去你身上的毒呢?是不是就能为你延命?」
皇甫笑容一敛,换上不满的脸色,「十九和李厨娘又向你多嘴?」
「大家都很关心你,也都希望你身上的毒能永永远远解掉。皇甫,把你妹妹请回来好不好?」她暖声问。
「不好。」皇甫想也不想地反对,「我可不想再见到那个丑女。」
「她是你妹妹。」她真正想说的是,如此俊秀的皇甫,他的妹妹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
「没错,这是我此生最大的污点。」皇甫又抛了一颗药丸入口,也顺道递上一颗到宝春唇边,「来,这是补血用的丹药,尝尝。」他每次在吐完一堆血後,就会塞个十来颗补血丹到胃里,补补失血过多的身体。
「不要转移往意力,我在和你谈正经话。」宝春拨开他的手,与他平视。
他老是爱用四两拨千斤的方式来转移她的话题,以前求他为若夏治病就是如此,现在攸关他的生死,还是如此。
「好,你想谈正经话,我就陪你谈。」皇甫收起玩兴的嘴脸,尚无血色的白瓷容颜彷佛覆上阴影,如扇似的黑睫掩藏眼中的七情六欲,嗓音不似以往的轻快,反倒是低沉略哑。
「想知道为什麽我成为医者又不愿救人的真正理由吗?」他并没有注视宝春,像在自言自语般。
「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话。」
「当然。」他倒是很确定。他向来不爱提起自己的事,但对她,他不想隐瞒。
皇甫甩弄垂落颊边的银丝,「我以前的发也是黑色的。我已经忘掉它是什麽时候开始……褪成这种恶心刺眼的颜色。」他眼眸中闪过莫名失落,自嘲地嗤笑一声,「我好像离题了。」
「我喜欢你的银发,它很漂亮,真的。」
皇甫深深吸气,连带嗅入她发间的清香,环在她腰间的手臂不自觉收紧。
「我的娘亲,是个不折不扣又软弱又天真的……滥好人。跟你,很像。」
他指的并非外貌,而是性格。「她最怕看到别人承受一丝丝的痛苦,只要是自己能给予的物品,她一点也不会吝啬。在别人眼中,这叫善良;在我眼底,这叫愚笨。而为了保护她,我和赤芍变成和娘亲完全相反的性格,为了让她不受人欺负、为了让她活得更好,我们必须比她坚强、比她强势。
「五岁那年,一个八竿子打不著的亲戚突然出现在府里,哀求阿娘收留她,阿娘当然不会拒绝。可是我和赤芍都讨厌那女人,因为她的眼神在哀怜中总会不经意地流露出阴狠。但阿娘只认为我们太过多心及猜疑。事实证明,那个几近陌生的亲戚就是条包藏祸心的毒蛇,她的目的就是想杀害阿娘,连同皇甫府邸上上下下一块儿陪葬。直到今日,我还不明白她想杀害一个温柔善良到几乎像个菩萨的女人意欲为何?」
皇甫完全沉浸在过往的记忆中,平静地吐露著。
「她在阿娘身上下了两种毒,两种任何医者也解不掉的毒。她不急著让阿娘毙命,只是一次又一次要阿娘呕尽鲜血般地折磨著她。七岁那年,我和赤芍分别将两种毒移植到自己体内,再各自针对另一人所中之毒,加以研究解毒之法,只求能在阿娘毒发之前……挽救她的命。可是,还来不及救她,她就过世了,在我和赤芍面前,呕乾最後一滴血液。救得天下人又如何?我救不了她;救不了她,救了天下人又如何?」皇甫失声大笑,重复最後两句话。他学医只想救亲人,而不是为那些千千万万的陌生人!
他摊开交握於宝春腰边的右掌心,让宝春清清楚楚看见他掌间结了痂的刀痕当时为了导毒而划的伤口,每次毒发时便会再度裂扯开来,永永远远也愈合不了,犹若讽刺讥笑著他的无能!
宝春双手包裹住那只带伤的掌,「对不起——我不该问的,对不起……」
她明白救不了至亲之人的无力及自责,此刻她终於知道,平日爱笑的皇甫,也只不过是个深深内疚於自己救不了娘亲的孩子。他是那麽的自责、那麽的痛苦……
皇甫再次深吸一口气,笑容又重新漾回瓷玉般的脸庞。「不会吧?你当真相信呀?」他痞痞地反问,表情好似在说:我刚刚不过是骗你的。
「我相信。那是一个不美的故事,可是我相信。」宝春心疼地看著他强颜欢笑的眼眸,那瞳间藏不住满满的苦楚。「所以你先前才会那麽讨厌我为别的求医者求情,才会那麽强硬地要我学习自私。你一定很讨厌我这种个性的人,对不对?」
听完他的故事,先前他的所有举动都找到合理的解释。
皇甫垂颈低笑,将脸孔轻埋在宝春肩窝,「讨厌?不,我是深恶痛绝。」
他直言不讳地坦诚,「我痛恨你们那种柔顺无私的举止、痛恨你们那种天下人皆可负尽你们的心胸、痛恨你们那种善心之下令人作嗯的软弱。」他是个崇尚自私的男人,偏偏让他动心的女子却拥有他最不欣赏的性格。
与其说他讨厌容易心软的女人,倒不如说他是害怕。因为他没有把握时时刻刻守护著她,更不敢想像,如果有一天这个心软的女人和他娘亲一样……
「如果有这麽一天,你会只为我而自私吗?你会只为我而改变吗?」皇甫捧著她的脸,气息轻轻吐纳在她鼻间,要求她的承诺。
「会。」宝春回道。「我现在就是为你在自私呀。我要你好好的、健康的、长命百岁的活著!我自私的方式,就是让你同意请回你妹妹,只有她能救你!皇甫,让你妹妹回来,好吗?」她几乎是开口哀求。
他不珍惜自己的命,她还要呀!她会珍惜地捧在手心中呵护著。
宝春回握著他置於她双颊的手掌,专住地等著他回答。
「治好我,对你而言是这麽重要吗?为什麽?」皇甫紧贴著她的额头,他知道宝春拥有善良的心性,对於任何苦难之人,都不吝啬她的同情,但他不要她施予众人的那种关怀,他要的是绝对独占!至少,在她心目中,他必须是最特别。
宝春感受到皇甫的气息轻轻拂过她的鼻尖,黑白分明的双瞳满是期待地等著她的回答。那日发病时,泛出血红的星辰印记已经褪回原先的粉肤色,浅淡地镶在他微扬的眉间。
宝春的手滑上那银中带亮、如绸似锦的发,柔细地梳理著。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麽害怕过……我经历过好多好多亲朋好友在眼前失去生命的时刻,我会伤心,也会难过,但从不曾害怕过,可是……」宝春抬起再次盈满水雾的眼,「这一次,我好害怕!好怕你睡著了,就不会再醒过来;好怕你不再睁开眼看著我……而现在,我好怕下一次又必须重复面对你发病的恐惧……」
她不知道如何断定皇甫所问的「重不重要」,她只知道自己想救他、要救他!
「请赤芍小姐回来吧,算我求——」
皇甫蓦然倾身,轻易地吮含她粉嫩的唇,堵住她请求的话语。
傻丫头!不要开口求他!他才是那个该求的人呀!可她却为了他的生死,反过来请求他让赤芍治病?!如果今天他只是名旁观者,或许会因为她荒唐的行径而大笑三声,但此时,他只有全然的心疼及满足!
是的,满足曾经,他掏空心思想挽救阿娘的生命,因为阿娘是他和赤芍最重要的人;而现在,她为他担忧、为他害伯,想为他延命……是否也代表著他在她心中是不一样的?
他轻挑细啄地恋栈她唇齿间的清香,语声模糊沙哑。「都随你吧……」
「真的?你答应了?」宝春反射性地身子一振,双唇因而退离他的勾引,兴奋的她没留意到皇甫一脸偷腥不著的怨夫样。
皇甫挫败地抹抹脸,咕哝地埋怨道:「你至少也让我尝尝甜头嘛……」他连唇都还来不及温热,就让她这只「半生不熟的鸭子」给飞了,早知道方才就别太快回答她,至少等吻够本再说。
「不正经。」宝春啐了他一声。但她还是比较喜欢这个会开玩笑、会损人、不正经的皇甫。
「我还没让你见识什麽叫真正的不正经。」皇甫快速在她脸上印下两个响亮有声的吻。
宝春边笑边躲地捣住他嘟高偷腥的嘴,他不客气地伸出舌头,圈画宝春的掌心,羞得她抽回手。
「啊,对了!」皇甫突然想到什麽似地打开一旁的木柜,里面琳琅满目的药瓶,他取出其中一罐,甫抽掉瓶塞,霎时香味四溢。「把手伸出来。」
宝春好奇地看著他倒出翠绿冰凉的汁液,仔仔细细地抹匀在她双手。
「好舒服喔,这是什麽?」
「滋润药方,让你这双手恢复婴孩般细嫩。」他一直惦记她手上粗糙不堪的厚茧,日前特别调配数种不同香气的药方来供她使用,只不过因发病而延迟给她的时机。
「谢谢。」冰冰凉凉的适意包里她的小掌,令她舒舒服服地吁气。
「不用客气,反正受惠的是我嘛。」皇甫投给她一个坏坏的笑脸。
这样以後他啃咬她手指之时,就会像啃白笋般香甜。一思及此,皇甫更是开心。
「什麽叫受惠的是你?」宝春傻气地反问。她的手嫩不嫩关他啥事?
「你不用太了解。对了,有空的时候,这些药汁也可以抹抹身子,这样一来肌肤的触感也会好很多……不过看来我得多做几盆。」皇甫抚颚思量著,而宝春当然不知道他已经想像到儿童不宜的场景。
推拿好她的手掌,皇甫满意地收回药瓶。
宝春轻轻甩动双手,让药汁加快收乾,随口道:「可是到时候我再继续工作,还不是一样会把手给弄粗?」
「工作?李厨娘有让你做啥粗重的工作吗?」他不记得府里需要她付出劳力,不过煎煎药的小事,伤不了她的手。
「我指的是以後和阿爹一同回家时,就要像以前一样工作呀。」宝春理所当然地回答他。她可不像他能以神医之名,大敲皇亲国戚的竹杠。
皇甫脸色一沉,盯著她问:「回家?」她要离开这里?
「对呀,等若夏身子养好,我们就要和阿爹还有秋月一起到苏州生活。」
「我保证柳若夏从今天开始会病得下不了床。」他阴沉道。
「为什麽?!」宝春听不出他语气里的怒意,只担心他方才提到的话。「可是我瞧若夏最近气色好的不得了呀?」
「她气色一好,你就急著走?」他老大不爽地问道。
「我不急呀,我和阿爹约好三个月後在山神庙碰头,还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至少我也要看到你妹妹医好你的病。」宝春弯曲手指数著。还有两个月可以待在他身边……时间过得好快,一眨眼就要和他分离。
「我有说过你可以走了吗?!」
「咦?」宝春挑起柳眉,疑惑地注视著皇甫。
皇甫思绪快速旋转一周,突然露出狐狸般的奸笑。「况且,你积欠的诊治费、住宿费、食费,零零总总还没结清前,哪里也不能去。」哈哈!他真是天才呀!
宝春瞪大双眸。糟了!秋月交代过,一定要先了解神医的基本收费,如果费用高到必须倾家荡产的话,就千千万万别让他看病,她忘了要事先问清楚……脑中浮现上回到府里求诊的成王爷,他的收费是整个府里一年糜烂的开销!
宝春咽咽口水才敢问:「你的诊治费怎麽算?」
「你能做主吗?我要和你阿爹当面谈。」皇甫看透宝春的心思,越来越佩服自己能想出这个理由,这下子宝春是连人带心,必须赔给他一辈子!
「我们是穷人家,真的很穷,就算是阿爹也付不起……」宝春苦著脸,猛摇著双手才想到,「那我手上涂的药汁要不要收费?」
「那些算我额外送给你的,不用太客气。」皇甫心里暗笑,还假装大方地施舍她人情,「我会叫十九去苏州城打听你阿爹和你小妹的下落,顺道请他们到府里来——结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