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来已经喝了不少酒了,涨红的眸氤氲着酒雾。“怎么回事?谭昱,你怎么喝成这样子?”他伸出手,赶在步履跟跄的好友差点摔倒前扶住,“发生什么事了?”
谭昱没回答,颓然坐倒在沙发上,嘴角拉开苦涩弧度。
终于,他开口了,低哑的语气震动了魏元朗,“我要回美国了。”
“回美国?为什么?怎么这么突然?”
“我必须走了,再留下来也没什么意思。”说着,谭昱打了个酒嗝。他抬起迷蒙的眼眸,“你这里有酒吗?元朗。”
有也不能给!“你已经喝太多了,谭昱。”
“我知道,可我……还想再喝。”他自嘲地说。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只是我……决定放手了。”
“放手?”毋需多加解释,魏元朗立刻了悟,他不忍地望着好友。原来这一切是为了荆晓晨。
他早该想到,除了她,没有人能让一向自持的谭昱失去冷静。
“她做了什么?”
谭昱不语,黯然的脸庞扬起,直瞪着天花板。他瞪着,眸底却反映不出任何东西,漫开的薄雾,迷蒙了他的眼神。
他看起来,既失落又迷惘,像个忽然认清自己终究无法摘下星星的孩子。
他终于决定放弃了吗?
魏元朗静静望着他。
如果他真决定定出困住他多年的情感迷宫,那他这个好友或许该为他感到高兴,可他……实在不忍看他这样的表情啊。
“谭昱。”他在他身旁坐下,伸出一只手温情地握了握他的肩膀,“你真的这么爱她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样的感觉是不是就叫作爱——”谭昱忽地转头看他,激动的眸蕴着让人不忍卒睹的绝望,“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她能牵动我的心。见到她笑了,我也跟着高兴。她吃蛋糕时,幸福的表情让我希望自己也能尝一口,她哭的时候,我的心也跟着发疼。知道她跟我就在同一个世界,却无法接近她,我日日思念得发狂,可当我把她留在身边,她的眼泪又让我宁愿自己只能远远守候她——”他一顿,忽地伸手紧紧拽住魏元朗,“我真的不懂,元朗,我不懂她为什么能这样左右我的心情,我只知道,我真的很想要她,我想留她在身边,可却不得不放开她。我必须放开她,我必须……其实我不想的,可我必须……我不想看到她的眼泪,我讨厌她哭,为什么我总是让她哭?我……我——”他喘着气,“对她,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真的不知道——”
“谭昱,谭昱。”看着好友愈来愈激动,魏元朗不禁也跟着心疼,“你冷静一点,冷静一点。”
“元朗,你告诉我该怎么办,告诉我!”
“你……忘了她吧。”
“忘了她?你要我忘了她?”他瞪大眼,忽地笑了,笑声低沉沙哑,像是讥讽,又似无奈,“我也想忘,元朗,你以为我不想吗?这十年来,难道我不是一直告诉自己快点忘了她吗?可我不能!我忘不了,忘不了……元朗,你教教我,你告诉我怎样才能忘了她!”
“谭昱——”阴沉激昂的呐喊震住了魏元朗,他凝视谭昱,良久,终于沉沉叹息。
现在他明白了,他这个朋友是真的爱上了荆晓晨,他爱她,爱到不知所措,六神无主。
他爱她,已经到了刻骨铭心的地步。
情在不能醒啊。
他闭了闭眸,再展眼时,澄亮的瞳依然掩不去心痛。
“你帮不了我。”认出了他的眼神,谭昱忽地不再摇晃他了,他松开他,让僵冷的身子埋入椅背,“谁也帮不了我。”他说,低涩的嗓音微微破碎。
魏元朗默默望着他,好一会儿,他起身为他斟来一杯开水,“喝一点吧。”
谭昱摇头拒绝他的好意,“你就让我醉一次吧。今天晚上,我不想清醒——”
今晚,是他留在她世界的最后一夜,明天,他就回美国去了。
回到自己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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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了,回美国了。
离开她了。
不知怎地,他的离去竟让她如此不舍,如此心疼,仿佛失去了某种很珍贵、很重要的东西……
为什么?
她扬首望天,不明白自己怅然若失的情绪。
天蓝得一望无际,像最澄澈的大海,又像一面最透明的镜子,反照她彷徨无依的心。
已接近初冬了。日子在不经意中静静地流逝,虽然谭昱离开了她的生活,她周遭的人事物仍是依循着各自的轨道前进。
躲过了被收购的危机,翔鹰正在纪礼哲的领导下励精图治,在纷纷扰扰中,电子商务研发中心终于独立出来了,魏元朗则成了新公司的总经理。而翔鹰内部,在失去最有力的羽翼后,并没有失去展翅高飞的雄心,所有员工齐心一志,推动着另一个亚唯顾问赵希唯留下来的BPR方案,务必在一年内达到各项业绩指标。
随着两大方案的推动,叶亚菲的身影愈来愈常在集团大楼出现,荆晓晨也愈来愈常听到她与纪礼哲无休无止的争论。
这两人似乎天生不对盘,每回见面总要针锋相对。而每当他们开始陷入毫无意义的争辩时,她便会浅笑着悄悄躲到一旁,由着两人独处。
她最常躲去的地方是楼顶,最常做的事是怔怔地仰望天空。
望着仿佛毫无边际的天空,想着在遥远的另一方,那人是否过得还好?是否依然意气风发、霸道昂扬?
他是否偶尔也会像她这样看着天空,然后也不自禁地想起她?
思念呵。在日复一日的恍惚中,她惊慌地察觉自己竟十分思念他,思念一个她应该早早忘却的男人。
她真的好想念他啊!可这缠绵的相思种,究竟为什么会在她的心田发芽了呢?
她不懂……
“有心事吗?”清朗的声音拂过她耳畔,她蓦地转头,瞳眸映入一张俊朗的脸孔。
“元朗。”低低地唤一声。看到他,莫名地让她更想念那个男人,她倏地咬牙。
“你最近好像心情不太好,老是一个人躲上来。”
她不语。
“他们两个又在办公室吵架了?”
“嗯。”
“亚菲也太好强了。”他淡淡评论,嘴角泛开某种难以言喻的波痕。
那样的笑有些奇怪,她禁下住凝眉,“元朗,你——”
他以眼神堵去她的询问,澄亮的眸直盯着她,“晓晨,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什么?”
“对我那个好朋友,你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
她心一跳,“什么意思?”
“从他离开后,你就一直闷闷不乐的。”他慢条斯理地说,“我忍不住猜想,是为了他。”
“我……没有。”她垂下眼,“你误会了。”
“难道你对他连一点点在乎也没有?”
“我——”她咬着唇,容色微微苍白。
他凝望她,仿佛想从她变幻不定的神情瞧出什么,然后,他忽地叹息了,“晓晨,谭昱最近过得很不好。”
她闻言一惊,倏地扬眸,“他怎么了?”
“出车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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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等病房内,一个男人正对满屋的人大发脾气。
穿着黑西装的属下,穿着白制服的护士,全成了他宣泄的对象。他们不知所措地瞧着他,在他咄咄逼人的眸光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看着这些人有些害怕又仿佛淡淡同情的眼光时,谭昱怒火更盛,“出去!都给我出去!”
“是,是,老板,我们明天再来。”两个属下急忙点头,拉着护士就要离开。
“可是……我要给他擦澡啊,而且半小时后医生还要帮他复健呢。”金发护士喃喃抗议。
“走吧,你没看见我们老板心情不好吗?别打扰他,让他一个人静静吧。”
“可是……”
“走吧!”
终于,在一阵吵嚷过后,病房恢复清静。瞪着紧闭的门扉,以及阔朗整洁的病房,谭昱蓦地有一股冲动。
他推动着轮椅前进,狂风扫落叶似地刷下任何他触手可及的东西——玻璃花瓶、水杯、书籍、小摆设,连床上的床单被褥都被他用力掀起来,再重重甩落在地。
房里更快便由一片整洁便成了一团混乱,正如他混乱的人生。
“哈哈——哈哈——”面对着眼前的乱象,谭昱蓦地笑了,笑声由最先的高昂得意,逐渐低哑压抑。
“哈哈——”
他的人生,他的人生现在只是毫无意义,他找不到了奋斗的目标,找不到能引领他前进的灯塔,他就像在汪洋中一叶不知所以的扁舟,摇摇晃晃。
就连他的一条腿,也适时地因为车祸受了重伤,站不起来。
复健,复健!他们要他复健,要他重新站起来,要他回到办公室里去见一个又一个无聊的人,下达一个又一个无聊的指令——
可那些对他而言,究竟有什么意义呢?这样日复一日地工作,日复一日地与人谈判,日复一日地到处对猎物开枪,有什么意义呢?
他的工作,毫无意义;他的人生,毫无意义;那些让众人将他捧得高高的名声与财富,更是毫无意义!
他们哪里知道,他就像个孩子,抢来了所有人的玩具,偏偏换不到他心中最想要的那一个。
他要的,只是那一个啊!
想着,谭昱忽地止住了笑,憔悴的睑埋入双掌,肩膀微微起伏。
他真正想要的,只有一个……
铃声蓦地在一片死寂中响起,急促而坚决,听来似乎意欲向他挑衅似的。
该死!谭昱瞪着桌上的手机,胸膛漫开一股杀人的冲动。
他不是说过了吗?不许任何人打扰他!究竟是谁这么不知死活的?
铃声一声接一声,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
可恶!
他推动轮椅来到桌边,拿起手机正欲往地上摔时,萤幕上的人名阻止了他。他咬牙,接起手机。
“什么事?”
“怎么?心情不好啊?”微微嘲谑的男性嗓音传来。
他深吸一口气,“魏元朗,有话快说!”
“你的秘书程馨告诉我你回美国后整个人都变了,出车祸后更成了一头猛兽,连她也不敢招惹你……”
“所以你打算亲自过来惹我吗?”
“我?我有那么大的能耐吗?”魏元朗轻轻地笑。
他冷哼。
“我没办法,倒是请动了一个绝对有办法的人。”
“谁?”他蹙眉。
“你说还会有谁?”魏元朗优闲反问。
谭昱心跳一停。
“干嘛不说话?傻了啊?”明知他心情震撼,魏元朗还故意逗他。
“你不要太过分。”他阴沉警告。
“呵呵。”对他的威胁,魏元朗只是满不在乎,“她已经搭上飞机了,根据美国时间,应该是今天下午到。”
“今天下午?”
这么快?
挂上电话后,谭昱有片刻茫然。他转动着轮椅,无意识地在病房内绕着圈圈,宛如一头心慌意乱的野兽。
然后,他忽地停定在一面立地的长镜前,瞪着镜中的自己发愣。
那是……那是他吗?镜中的男人头发凌乱,衣衫不整,胡须数日未刮,整个人看起来简直像要发霉似的。
闻起来也像要发霉。他抬手嗅了嗅自己,神色更加苍白。
老天!晓晨就要来了,而他外表居然落魄肮脏跟个流浪汉差不多,如果让她看到了……
“护士!护士!”他忽地发了疯地按铃,“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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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茱丽,我看起来还可以吗?,”再一次,谭昱抬起一张修整得光洁好看的脸孔,望向负责照顾他的金发护士。
茱丽呼吸不觉一梗,自从谭昱总算听话修整自己的仪容后,每一回他用那双深邃的黑眸看她,她都感觉飘飘然的,连神魂也几乎丢落了。
“你看起来很好,谭先生,非常好。”好不容易,她才能把持冷静的嗓音。
“真的吗?”谭昱抚着下颔,“你不会觉得我看来很落魄吧?会不会让人有一种讨厌的感觉?”
“不会。”她严肃地保证,“绝对不会。”
“头发会不会剪太短了?”
“不会,这样很好。”
“那我身上呢?有没有奇怪的味道?”
“你身上的味道也很好。”宛如春酒般清新醉人。
“真的?”
“真的。”天啊!她真是太好奇了,究竟他是等着见谁?为什么早上看来还像头粗暴猛兽的男人,此刻却成了一个极力想讨好老师的小学生?
“谢谢。”听见她的保证,谭昱终于微微笑了,他转过轮椅面对镜子,再度端详自己,良久。“你是真的觉得我看起来不错吗?”
砰!
穿着白制服的身躯因为太过惊愕撞上了桌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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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纽约市入夜后,荆晓晨才匆匆进了饭店,办了Check-in手续后,她甚至没跟着替她提行李的小弟回房,问明方向后直接奔往医院。
她知道自己其实可以不必这么匆忙的,可以回饭店好好休息一晚后,隔天再去探望他。
可她忍不住,她太担心了,无法再承受另一个无眠的夜晚。
她一定要赶上,一定要赶在会客时间结束前抵达医院。
医院就在距离饭店不远处,靠近纽约市中央公园,环境很好,装潢也很雅致,空气中不但没有一般公立医院经常充斥的药水味,甚至还带着点淡淡花香。
荆晓晨匆匆奔进,心跳因剧烈运动而急促,气息亦断断续续,“请……请问,我想见……六一五病房的……谭先生。”
“对不起。”柜台小姐礼貌而抱歉地微笑,“我们的会客时间已经过了,小姐。”
“可现在……才九点多。”
“病人需要充分的休息。”
“哦。”荆晓晨不禁失望,“我真的不能见他吗?就一眼也好,我只想确定他没事。”
“请问你是——”
“我是他的朋友。”
“女朋友吗?”
“啊,不。”她微微失神,“不是——”
“很对不起。小姐,我们……”
“没关系,我明白。”荆晓晨止住了她的道歉。
她很明白,如果她刚刚愿意撒谎她是谭昱的女朋友甚至未婚妻,柜台小姐绝对会通融她的请求。
可偏偏她否定了……
为什么要否定呢?
她愣愣转身,有半晌,只是茫然站在原地。
然后,眸光一转,忽地瞥见了柜台左边入口的电梯正巧开启,一个工作人员踏出电梯。一股莫名的冲动攫住她,她忽地提起裙摆,不顾一切地往电梯奔去。
“嘿!小姐,你想做什么?,”待警卫察觉她的举动后,电梯门已然关闭。
她按下六楼键,看着数字键一格一格地跳,心脏也跟着一次次撞击。
快一点,老天,求祢快一点!
终于,电梯门开了,她奔出电梯,左顾右盼,在墙上找到了指标。
六一五,六一五,六一五……
六一五!
找到了。荆晓晨眼眸一亮,可望着紧闭的门扉,又不觉心一沉。她举起手想敲门,一会儿又颓然垂落。
他会不会已经睡了?她是不是在打扰他休息?
正犹豫不决时,一个女性嗓音扬起,“小姐,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扬眸,迎上一个金发护士。
“我……我想——”还来不及解释,一路追上来的警卫已经来到她身边了。
她惊慌地交替望着警卫与护士,容色苍白,“对不起,我只是……想看看他而已。”
“他?”护士扬眉,“六一五号的病人?”
“嗯。”
“他一直在等你,到现在还不肯睡,我正伤脑筋呢。”护士微笑,“你来了最好了。”
他一直在等她?
彷佛看出她的惊讶,护士微笑加深,主动伸出手握住她,“他现在不在病房。”对警卫解释后,护士带着她来到六楼一间舒适的休息室。
“他在那儿。”护士指向角落在一株绿色盆栽后的谭昱,他正背对着她们,直直对着落地玻璃窗。“从下午开始他就这样了,”护士有些无奈地解释,“连晚饭也没怎么吃。”
“他……还好吗?”
“需要复健。不过只要他愿意配合,应该不需太长时间就可以跟以前一样走路了。”
“太好了。”她松一口气。
“也许你可以帮帮他,这时候他很需要有亲人或朋友在他身边支持与鼓励。”
“……我明白。”
“他很在乎你。”护士突如其来说道。
荆晓晨一愣。
“真的。”护士意味深长地望着她,“我从没见过一个男人这么在乎一个女人。”语毕,她微微一笑,朝她点点头后便转身离去。
荆晓晨怔立原地。
静夜无声,唯有两个心绪不定的人轻微的呼吸。许久许久,她终于轻栘步履,缓缓朝他走去。每走一步,她便更深一分感受到那背影的孤单,更深一分明白他的寂寞。
他看来真的好孤寂,肩膀微微垂落,像是无法承受这世界压向他的重量……
“谭昱?”她轻轻地唤。
听闻在空气中低低回旋的嗓音,他身子一僵。
“谭昱,我来看你了。”
他蓦地转过轮椅,幽深的眸不敢置信地圈住她,“你……你真的来了。”
“嗯。”
“我以为……以为元朗故意整我,他说你下午就会到,可我却等不到——”他苍白的神色看起来好脆弱。
她心一扯,更加放柔语气,“飞机误点了,路上又堵车,我刚刚才到。”
“你——”他伸出双臂,眼眸惊疑不定,是惊喜,却也怀疑自己是否身在梦境。
那样的眼神令她心酸,伸手握住他冰凉的手,“我在这里。”
“老天!”他颤声感叹,双手一紧将她拉向他,然后在她几乎跌进他怀里时又连忙展臂将她定在距离自己几公分处,“对……对不起,晓晨,我不是故意碰你的。”慌乱解释后,双手同时慌乱地松开。
她浅浅地笑,泪雾逐渐迷蒙了眼,“我知道。”
“你不会生气吧?”
“我不生气。”
“那你今晚……可以留下来陪我吗?”
“我会留下来。”她许诺,语音温柔,眼神也温柔,“陪你做复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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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以后,谭昱再也没有造成医生或护士的困扰,在荆晓晨的帮助——或者说监督——下,他每天乖乖按照医院为他安排的作息活动。进食、检查、复健、休息——一切听命行事,乖得就像个极力争取老师赞扬的小学生。
这个老师,自然是远从台湾飞来的荆晓晨。
为了抚平佳人眉间担忧的皱折,又为博佳人一粲,他日日咬牙做复健,即便再疼、再累也不停,甚至经常超前医生为他规定的进度。
“谭昱,时间到了,今天练习到这里就行了。”看他咬着牙挥汗如雨,荆晓晨总是心疼,
“没关系,晓晨,我还可以。”他总是微笑,“你瞧我现在不是走得挺好吗?”
是的,他走得愈来愈好了,渐渐地可以不必坐轮椅,而能拄着拐杖行进了。
连医生也说,这真是个奇迹,从来没有任何一个病人能够复原得如此迅速。
可谭昱做到了。
他的决心与毅力总是如此惊人吗?
望着面前一步一步,辛苦地拄着拐杖前进的男人,她佩服不已,却也忍不住一丝心疼。
他一直是这样的吧?否则不会在这十年间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职员成为声名远播的大人物。
可要付出多少他才能得到今日的成就?在功成名就背后,他流了多少汗?多少血?是不是就像他现在做复健一样,跌倒了许多次,又爬起来许多次,然后还得在人前强颜微笑?
每一回这样想,她总忍不住心脏紧紧抽疼,在逐渐靠近这男人后,地发现自己的心愈来愈为他柔软。
她似乎愈来愈能了解他了……
“晓晨,走开!”
惊慌的嗓音匆地在她耳畔响起,她定了定神,恍然发现谭昱摇摇晃晃的身躯正朝她倒落。
她本能地展臂去接,却承受不住他的重量,两人同时往地上倒落。
砰!
后脑勺碰上了地板,极度生疼。她不禁呻吟,忍着一时的头晕目眩。
“晓晨,晓晨,你没事吧?”他慌乱地喊,连忙从她身上滚落,挣扎着想将她扶起。
她眨眨眼,好一会儿,恢复神清目明。
“我没事。”她微笑,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庞,“别担心。”接着,她撑起上半身,坐在地上。
“刚才为什么不躲?”他懊恼地说,“我要你躲开的啊。”
“我怕……你摔下来——”她想保护他。
“我没关系,摔惯了。”他焦急地探视她的后脑,“你有没有受伤?头痛吗?”
“不痛。我没事的。”她眨眨眼。
“下回不可以再这样了。以后我练习时,你还是离我远一点吧。”
“不要,我要看着你。”她摇头,“我也不放心你啊。”
“你——”湛眸闪过一丝复杂情感,像是感动,宛如倜怅,“谢谢你,晓晨,可是——”
“可是什么?”
他别过头,“请你……别对我太好,我怕自己会习惯。”沙哑的嗓音淀着说不出的深郁。
她心一扯,怔然。
他沉默数秒,忽地转头朝她微微一笑,然后双手撑着拐杖试着重新站起。
“我帮你。”她连忙起身帮他站起来,然后跟在他身旁,看着他一步一步慢慢走回轮椅。
他在轮椅上坐下,“今天就练到这里吧,我瞧你也累了。”
累的人,可是他啊!
她喉头紧窒,唇角却漾开浅浅的笑,“那我们到儿童游戏室去?”最近他们总在傍晚到儿童病房附属的游戏室跟病童们玩。“我记得你昨天答应过那些孩子,教他们玩一种新游戏。”
“嗯。”他一牵嘴角,星眸跟着点亮笑意。
“什么游戏啊?”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好吧,那我们快走,免得等下又被你的属下给逮到了。”
这阵子谭昱虽然人在医院里,可一直没闲着,天天都有接不完的电话,也老有人抱着一堆文件来请求他指示。有时候连他吃饭那些人都不肯放过他,搞得他边吃饭还得边看公文,最后是看不过去的荆晓晨大发了一顿脾气,不许他们再出现在医院。
于是乎,被她吓到的可怜属下们只能经常捧着公文躲在一旁,趁她不在的空档,偷偷摸摸请示谭昱,如此数次,终于被她发现了,不觉又好气又好笑。
“他们今天已经来过了。”谭昱笑道。
“什么?”她一惊,“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你中午下楼买东西的时候。”
“哦,老天!”她大翻白眼,就那么短短几分钟他们也不肯放过?
“所以今天大概不会再有人来烦我们了。”
“太好了。”
想到能跟孩子们一起自由自在地玩乐,两人心情都是一阵飞扬。尤其荆晓晨,她发现自己特别喜欢看谭昱跟孩子们玩在一起。
她从没料到,一个外表看来冷漠霸气的男人陷在孩子堆里,竟能丝毫不觉不自在,甚王还能与他们打成一片。
对病童们,他有着少见的耐心,能跟他们一起兴致勃勃地堆著积木,也能在玩扑克牌时假装不敌落败。
她最喜欢看他的笑,当他在孩子群中开朗地笑着时,会让她错觉他也是个不识愁滋味的大孩子。
“我真搞不懂你怎么有办法把他们全弄得服服帖帖的?”她来到轮椅后,一面推他前进,一面笑问道,“那些孩子有时候皮得连护士的话都不听呢。”
“你忘了我是在哪里长大的吗?”
“可是我还以为你对人都很冷淡呢。”
“我是不想理他们啊。”他嗓音带着笑意,“可是院长老师要我这个大哥哥带年纪小的院童,我也没法拒绝。其实我现在功力已经退步很多了,太久没跟孩子们玩罗。”
难怪他对孩子会那么有一套,难怪他会这么受这些病童的欢迎。
“所以你很喜欢跟孩子一块玩罗?”
“嗯。”他点头,语调微哑,“我已经很久没像这样跟孩子一起玩了。这么做……会让我忘了许多事。”
“例如?”她好奇。
“例如我其实是一个混蛋。”他涩涩地说。
她闻言,一怔,正想说些什么时,一个匆匆奔来的瘦小身影忽地出现在两人面前,拦住去路。
身影是一名看来只有十三、四岁的棕发少年,头发乱糟糟的,鼻头长满了雀斑。
他一见谭昱,便睁大了蓝色眼睛,“请问你是……谭氏投资的总裁吗?”
“我是。”
“我是杰克,奥斯卡,亚当·奥斯卡是我祖父。”
奥斯卡?熟悉的人名令谭昱微微蹙眉,“有什么事吗?”
杰克上前两步,迫切又焦急地望向谭昱,“谭先生,你能不能……能不能帮帮我们?你们去年买下了芝加哥纪事报,现在是公司最大股东,能不能不让公司被别的媒体合并?我们家的报纸从十九世纪就创立了,在芝加哥是老字号,一直以公正严明的作风著称,有着光荣的传统,我们不希望跟别人合并,更不希望是跟一家哗众取宠的媒体集团!尤其爷爷,他答应过曾祖父要好好守护公司的!我们……我们——”
“你就为了这件事从芝加哥飞来纽约?”
“是……是的,我好不容易打听到你在这里……”
“你的祖父要你来的吗?”
“不,我是自己偷偷来的。”杰克皱眉,“我来求你,谭先生,爷爷最近身体很不好,这件事让他非常难过,他每天都吃不下睡不好,我真的很担心。”
谭昱注视他,良久,“这是生意,杰克。我们当初会买下纪事报,就是知道还有另一个买家想要它。”
少年脸色刷白,“你是说……你们本来就是想转手赚一笔?”
“没错。”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杰克颤着嗓音,“对你们来说这只是生意,可对我们……是我们家族的传承啊,曾祖父、爷爷、爸爸,他们都为这问报社付出毕生心血,将来还有哥哥跟我,我们……我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梦想着接掌纪事报了,我想把它变成全美国最棒的报纸,我还要培养出许多能得到普立兹奖的记者,可你们……你们却——”
悲愤的言语,一字字、一句句敲入谭昱耳膜,也微微敲痛了他的心。
他遗憾自己必须夺去少年的梦想,他遗憾自己曾经以类似的方式夺去许许多多人的梦想,他遗憾他的事业就是这么一回事……可这些人不知道,他也有自己的梦想啊,他也有自己想守护的东西!
他想守护的……他想守护的人就站在他身后——
一念及此,谭昱蓦地面色一白。
她都看到了!
他忍不住心慌,转头望着她。明丽的眸仿佛看透他在想些什么,静静地回凝。
然后,她终于开口了,嗓音清柔,“记得吗?谭昱,很久以前我也曾经像他这样求你。”
她求他?
好半晌,他才恍然,想起十年前她曾请求他不要收购永康集团。她问他能不能取消这个决定,可他却只是摇头。
因为那个时候的他什么也不是,帮不了她。
可现在,情况已经不同了,现在的他不再是当年的小职员,而是谭氏投资的总裁。
“现在的你,可以决定许多事情。”她凝睇他,嫣然微笑。
那笑容,深深牵动了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