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亲所拥有的办公大楼,闵柏希身在高楼,居高临下,看着脚底下被大雨浸湿的台北街景,像雕刻般好看的侧脸,引得路过的女性职员多看两眼,对那些视线,闵柏希没有反应,他就像尊雕像看着窗外的景致。
以前,他喜欢雨天,喜欢下雨的声音,但从林月光哭着对他说出身世,说着不能跟他在一起的那天起,雨就不停的下,就跟她的眼泪一样,他便突然讨厌起这样的天气。
没有恋爱过,没有喜欢上人,闵柏希从来都不知道,当自己喜欢的女孩在自己面前哭得泣不成声时,他会不知所措。
是的,不知所措,连安慰都笨拙,不知道怎么止住她的眼泪,因为林月光的伤心有她的理由。
身世不相当的一对男女,要怎么相爱?闵柏希从来没有掩藏过自己富裕的家世,也不否认自己的出身,但他没想到林月光会因此自卑,拒绝他交往的请求。
是他想得太简单了!没让她清楚明白,只要两人能在一起,他会扫除所有的阻碍,尤其是他家人那里……
经过这件事情,闵柏希这才明白,这么多年过去,他虽然长大了,言行举止像个成熟的大人,但骨子里,仍是那个冲动又鲁莽,为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小霸王。
“柏希,你怎么在这?”
男人低沉好听的声音传来,让雕像般的闵柏希身形一动,讶异地回头,看着那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男人。
“玮奕哥,你不是去上海了?”闵柏希惊讶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原本冷然的面容因为戚玮奕的出现,浮现了笑意。“怎么在这里?找我爸?”
戚玮奕一身正式西装,手提着公事包,一副菁英的模样,看起来就为谈正事而来。
“有些事情临时得处理,回台湾几天,有笔生意要跟你爸谈。”戚玮奕简单带过自己工作的事,带着笑意的双眸看着眼前这个像是自己弟弟般的孩子。“很久没看见你这样的表情,发生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那副倔强不驯的眼神,就像他第一次看见这孩子的时候,身为闵家三代单传的独子,又聪明漂亮,自然被宠上了天,从小就是个小霸王,脾气坏,要什么就有什么,很难想像现在这个清冷沉着,在学业和各方面都优秀的男子,曾经是个令人头痛的熊孩子。
幸而在叛逆青春期间,闵家和戚家走得近了,让自视甚高,谁都看不在眼里的闵柏希,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那就是戚玮奕,一个人让闵柏希心服口服,喊他一声“哥”的男人,无论是学业还是武力值,都在闵柏希之上——闵柏希不会告诉任何人,他被戚玮奕收服,是因为这个大他六岁的男人,直接在道场放倒他。
当时他不服的要回嘴,说戚玮奕不过就是以大欺小,但在他开口之前,戚玮奕便说了——
“这本来就是以大欺小、恃强凌弱的世界,醒醒吧,没有家族、父母庇佑,你能赢得多少人?你够聪明就该低调内蕴,不让人看出你的深浅,你脾气暴躁,什么都写在脸上,要弄你,太简单了,你怎么不想想,哪天你的莽撞愚蠢可能累及家人?”
谁知道一个考古系的,会有这么强大的武力值,闵柏希完全看走了眼。
后来他便观察戚玮奕如何行事,怎么说话应对,他本就是个聪明的孩子,很快就体会到,很多事情不需要大发脾气,只要动点脑筋,说几句话,就能达到相同的目的——何必一哭二闹三上吊,难看就算了,还真累人啊。
小男孩向在来崇拜大哥哥,于是闵柏希跟着戚玮奕,学他、模仿他。
“没什么。”这回闵柏希没有据实以告。
很多事情他都会跟戚玮奕讨论,听他的意见,多年来两人就像兄弟一样,就算戚玮奕因学业出国念书,取得学位之后因为工作又长年在国外,但两人的兄弟情不曾因为时差和距离影响。
但林月光这件事,打断闵柏希的牙齿,他都不会告诉戚玮奕,他被一个小自己四岁的女生弄得失去平时的冷静自持。
“没事你不会来你爸公司。”戚玮奕眼中笑意更甚,他太了解这个心高气傲的小弟,无事不登三宝殿。
“我来找我妈拿东西。”闵柏希咬牙,这就是太熟悉的坏处,一点点小事都会让对方察觉。
“这样啊。”戚玮奕点了点头,突然转移话题道:“上次我回来看见你跟个女生约会,那女生是你女朋友?”
女朋友三个字踩到闵柏希的痛脚,看着戚玮奕了然的眼神,他忍不住恼怒。
“不是。”
戚玮奕露出讶异的表情。“原来不是啊。”语气有着不加掩饰的怜悯,他还没追到手啊?
那怜悯激怒了闵柏希。“现在不是,到最后也会是。”语气流露出来的何止是霸气,还有势在必得的决心。
“她拒绝你了?”仿佛还不够,戚玮奕继续在他的伤口洒盐。“为什么?”完全无视闵柏希无可奉告的表情。
闵柏希气恼地瞪着一脸快笑出来的戚玮奕,有这样戳别人痛处的哥哥吗?
正当他冲动的想要开口跟戚玮奕说我们打两场时,母亲的助理拿了一份文件走了出来。
“柏希,文件都签好了。”
“谢谢小菡姊。”闵柏希身上那份躁郁瞬间消散了,接过文件,眉头都舒展了,嘴角也因为松了一口气不自禁上扬,脚步一旋,就要离开。
“柏希,你还没回答我呢。”戚玮奕不禁想再逗一下他,故意拖住他的脚步。
“那女孩为什么拒绝你?”
“我就是在解决这件事——我都做这么多,看她怎么拒绝。”被惹得烦了,闵柏希便说了。“玮奕哥,你别拦我。”
“好吧。”总算惹到闵柏希火起,戚玮奕的恶趣味被满足了。“等你事成,带女朋友来见我。”
闵柏希脚步没停,拿了那份文件朝戚玮奕挥挥手,走了。
留下戚玮奕和一脸无奈的小菡助理。
“他用什么方法让他妈妥协?”他见过那女孩,他约略听父亲提起,最后柏希喜欢上一个身世堪怜,不知道父母是谁的女孩子,为了那女孩子,柏希变了很多,还低声下气要父母同意,明明还没在一起,就为她做了不少事,长大了……
小菡又好气又好笑的道:“他说,如果不答应,他就要跟赵家那男孩去登记……”
戚玮奕向来是八风吹不动的,但也因为闵柏希这次豁出去的威胁而笑出来。
“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这一点,丝毫没变。”
恋爱啊,让人变得一点都不冷静了,也好,青春嘛。
看着闵柏希背影消失在眼前,戚玮奕也旋身,提着公事包,往闵董的办公室走去。
连下了多天的大雨,总算今天雨小了,天空飘着细细的雨丝,不再是倾盆大雨。
听气象说这一波锋面快要远离,好天气要来了——穿着雨衣,在一个老旧社区的小公园空地,整理着纸箱和回收物的林月光,想到新闻说的,希望好天气快来,再持续这样湿淋淋的天气,她都要发霉了。
“月月、小月,别弄了,快过来,淋雨会感冒。”
一间铁皮屋桅下,站在那里朝林月光招手的,是个年迈瘦削的老人,因为病痛脸色腊黄,双眼混浊,脸上满是担心。
“快了,我就快弄好了。”林月光将阿公收回来的纸箱都叠好,再用油布覆盖挡雨,她不顾阿公阻止,自己做着吃力又粗重的工作,还被锐利的纸箱刮伤了手,但她仍坚持要把东西弄好。
因为她若不做,等等她打工时间到了离开,阿公就会自己拖着病体下来做,阿公病得那么重,她不想让阿公再劳累了……
林月光罩在雨衣帽子里的头发,因为劳动而被汗水浸湿,她低头工作,借这个姿势掩去她脸上的表情。
与失联多年,有养育之恩的阿公重逢,林月光既开心又难过,她被机构安置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阿公了。
还记得刚被安置时,她不停的哭,哭着要找阿公,求社工、求机构的保母,求学校的老师……但没有人答应她的请求,也因为她心系着养育自己、疼爱自己的阿公,错失了许多收养机会,就这样一直在机构里待着。
负责她个案的社工看不过去,告诉她,她回到老人家身边,才是害了他。
“我国的法律,年过五十岁要收养孩子,机率是很低的,加上你阿公收入不稳定,又没有资产,是属于低收入户,他连养自己都有问题,更不用说养育你了,放你去找他,是害了老人家的。”
为她感到心酸的社工答应她,若时间允许会为她去探访阿公,她才会在上国中和高中的时候,从社工那里拿到阿公给她的礼物。
她知道那礼物是老公家辛辛苦苦,省吃俭用省下来买的,收到礼物时,她哭得泣不成声。
也因为那些对阿公来说高价的礼物,让她打消了回到阿公身边的念头,想着她可以等,就等她十八岁,离开了安置机构,独立生活,她就可以去找阿公。
于是她满十八岁独立的第一件事,就是照着记忆回到小时候住过的果园山脚,但那里连以前她跟阿公、阿婆住过的房子都不在了,问邻居,也没有人知道阿公去了哪里。
她以为再也见不到阿公了,再也见不到从她有记忆起,就全心爱她的亲人。
她永远忘不掉,她被强行带离阿公身边时,她在社工怀中挣扎,哭着对阿公伸长手,说她不要走,要跟阿公在一起……
而阿公一样哭得泣不成声,看着社工将她带走。
这一分别,就十几年。
能再见到牵挂的人,她喜不自胜,但没想到阿公却已经是重病在身。
将油布都披好,林月光已全身狼狈,她擦了擦汗,然后慢吞吞的走到屋构下,对着林民山满脸皱纹、流露心疼愧疚的表情,给了大大的粲笑。
“阿公,我好了,你快坐下来,我给你做晚餐,然后我就去打工了!”扶着瘦弱的老人,将他扶进小屋内。
这是个老社区,都是三直年以上屋龄的老公寓,因在山坡地,不在都更的范围里,房价始终上不去。
房价上不去,人口就外走,渐渐变成一个人口老的社区,许多负担不起台北市昂贵租金和房价的,就会选择住在这个社区。
这里的环境一点都不好,林民山住在一个角落搭建出来的铁皮屋,冬冷夏热,铁皮屋里只有一张桌椅、一张床,老式的马桶因为不通的水管散发出呛人的气味,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门口正对面就是一个小型的公园,有许多空地,可以堆放回收物。
林民山出院之后回家,林月光看见他住在这样的地方心酸难忍,想到接他到自己的小窝,但老人家固执,坚持不走,因为这里他仅需负担水电费,房租费用因为房东一家心善,未收取分文,能省则省,林民山执意要住在这里。
“别每天都来,你上学地方离那么远,太累了。”林民山坐在椅子上,看着长大的孙女为他忙进忙出,很是心酸。
不过养了她几年,她便这样为自己付出……不应该多看这孩子几眼的,这样连累她……
林民山心疼又愧疚,但也因为林月光还记得自己,孝顺照顾自己而暗暗喜悦着,独居久了,说不想要有人陪是骗人的……
“我不会累,阿公你不要小看我。”林月光笑嘻嘻地,手里不断忙着。
林月光处理着自己带来的食材,在脑中累索着要做什么好吃又营养的。
洗肾,这是很常听见的名词,但却不明白是怎样的病症。
林月光在林民山住院期间,跑医院、跑各机关单位,处理他积欠的健保及医药费用,花光了她下学期预存的学杂费,但她毫不在意,她与医师、护理师深谈后,这才明白洗肾有多么严重。
那是不可逆的重症,生活形态不会大受改变,阿公收入不稳定,靠拾荒维生,洗肾一周三次,一次得花掉四小时的时间,洗掉血液中所有好的、不好的物质,洗肾之后体力会大衰,营养品又贵,阿公负担不起,饮食方面要控制,一天的喝水量也有限,只能喝八百CC……
可是阿公需要靠体力拾荒,常常在外头跑一天,正是需要被充水分和盐分,哪有可能好好控制?
而且老人家习惯的饮食方式,没有摄取足够的营养,所以阿公很瘦很瘦,瘦得不成人形。
她也从医师的口中得知,阿公病得很重,病入膏肓了,没有多久时日可以活。
为了阿公可能不久人世一事,她偷偷哭了好几次,但在老人家面前,又是开心的模样。
也是知道自己病重,阿公一开始不愿认她,在医院吵着说她认错人了,他不是她的阿公,是柏希学长的一句话,才让他不再赶她。
“月光为了您病重哭了,为您花光所有的钱,您老人家忍心不认她?别说什么拖累不拖累的,她都不怕累,您怕什么?要留下遗憾吗?”
想到闵柏希,林月光忍不住停下手边切牛肉的动作,被她拒绝交往,知道她的身世后,他仍一直他陪在她身旁。
阿公住院,她去医院陪伴,他也会来,总是不发一语地在旁边,但阿公要上厕所什么的,需要男生力量的时候,他都会自动来搭把手,还有阿公出院,还是他开车送他们祖孙回这里,之后一周三次的洗肾,他也都早早开车过来接送,有时她因为早上要上课无法陪同,他也会代她接送阿公去医院。
林月光把视线望向门口,对面公园就有个停车格,他向来把车停在那里……明明没有要跟他在一起,却下意识的期待他的出现,她觉得自己很卑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