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男子考进士一样,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差只差在拿下状元、榜眼、探花的公子们要骑着高马游大街,让百姓胆仰其丰采。
入选的秀女却得关进皇宫里,由王亲贵胄慢慢挑、慢慢选,像上大街挑选猪肉那样,挑色泽、挑肥瘦,再挑挑她们家的背景配不配得上龙王、龙子,之后返家,准备嫁妆、入宫,迎向生命里另一段旅程。
再后来呢,或者红颜未老恩先断,或者一入宫门深似海、或者雪里霜里斗婵娟,一生一世与其他女人争妍竞艳……终之,宿命已定。
只有查老爷聪明,他想留着女儿招个能干女婿接掌家业,享受家人在侧、含饴弄孙的幸福,他不愿意把女儿送进见不着天日的皇宫里,于是花了银子,贿赂地方官,大笔一挥,把女儿的名字从选秀名单上给消去。
可是阅熙在等,等晴儿入宫。
他算准了查老爷是七品官员,晴儿必定在选秀行列,凭她的机智聪慧、定能够获选入宫,到时他再去求母妃去同父皇要人,便能成事。
没想到入选名单出炉,竟没有查晴儿。
他首先想到的是,会不会是查家不懂官场的贿赂文化,以至于女儿落选,没想到东查西查,竟查出来查家根本就很懂得如何贿赂,只是他贿赂的目的是不让女儿进宫!
这只老狐狸!知道这个消息后,他又恼又恨。
未入选秀女,想要求父皇赐婚,是难上加难,他得想尽办法才能求得父皇为自己破例。
只是查老爷不肯让女儿参加选秀,恐怕是摆明了不愿与皇室结亲,倘若不愿意,他如何能把人家的女儿抢走?
不管了,他今日先上一趟查家,探探查老爷的口风再说。
手指轻拨琴弦,一挑一勾,温柔弦音回荡在空中,那是雨儿。
查夫人想尽办法替晴儿请来画师、琴师和夫子,想养出一个琴棋书画样样出色的女儿,没想到晴儿对这些没有半点兴趣,她同查老爷一样,最爱那闪闪发亮的金锭、银锭,可见得“父女天性”这话半点不错。
结果晴儿所有的才艺都学了个半吊子,反而是旁听的雨儿学得十足十,晴儿常笑说,两人该对调一下,雨儿当小姐,晴儿做丫头,这才合适。
“雨儿、雨儿,小姐呢?”
雨儿停下琴声,走到门边,问话的是夫人身边的大丫头翠儿。
“小姐读了一会儿书,倦了,在睡觉。”她下意识望一眼微微隆起的床被。
“都什么时辰了还睡,咱们快帮小姐打扮打扮,四皇子来访,老爷夫人正在前厅接待呢。”说着,翠儿飞快往屋里走。
“四皇子?”
他是为那日大街上的事情而来吗?为什么?难道那日匆匆一晤,他便已为小姐倾心?念头闪过,心不安地跳着,糟糕,她的强出头,害惨小姐了。
“是啊,你快点,夫人催着呢。”
她得赶紧办好事,那个四王爷俊得很,从没见过那样英气勃发的好看男人,府里许多丫头都挤到前厅看呢。
翠儿加快脚步往内室奔走,走到床边就要扯开被子,雨儿拽住翠儿,急道:“不行,小姐受了风寒、不能见客,你去回了夫人。”
“你少唬人,这话连我都骗不过。早上我还见小姐活蹦乱跳,吃个早饭还叽哩呱啦讲不停呢,快快快,手脚麻利点,四王爷可是专程为小姐来的,说不定,小姐会成为将来的王妃呢。”
想到前日,于家二姑娘入选消息传来,那家子的奴才、丫头一个个眼睛全长往头顶上,见了人那副跩样,想起来她心里就有气,要是她们家小姐能成为王妃,可不让于家那群嚣张的家伙眼红死了。
她急忙推开企图阻挠的雨儿,一把拉起棉被……
空的?她转头,怒视雨儿。“说!是怎么回事?”
唉,能是怎么回事?就和那个三爷到处游玩去了啊……
雨儿随翠儿进大厅回话,她刻意把头垂低,不教人看清容貌。
“雨儿,小姐去了哪里?”夫人凝声问。
查老爷不爱晴儿入宫,查夫人可是乐意得很,当初知道丈夫做的那事儿,她气得几日不说话,没想到今日四王爷亲自上门,再度燃起她一线希望。
“大杂院的奶奶生病,小姐请大夫一起过去看看。”
“小姐出门,你怎没跟上?”夫人急得直跳脚。若是碰到坏人可怎么办才好,老爷不是要她随时随地跟着小姐吗?
她问得雨儿语塞,垂首无言。
查老爷出面缓颊,对阅熙说:“四王爷,真对不住,那个大杂院上上下下二十几口老弱妇孺,是晴儿给安顿下来的,所以她时常过去探望。”
“查姑娘能体民所苦,果然是大家风范。”
“四王爷客气了,晴儿性子野,成日在外头跑,哪有什么大家闺秀模样,我只指望她,将来招个不管束她的平凡夫婿,平平安安过一辈子罢了。”
查老爷话中有话,他想表明态度,这出凤求凰,查家不想陪着四王爷演下去。
可阅熙岂是好摆平的人物,他淡淡一哂,问:“查老爷便是为此贿赂地方官,将查姑娘自选秀名单上消去的,是不?”
贿赂?这二字听得查老爷心惊胆颤,为两江水患之事,朝里朝外不晓得处决了多少行贿之人,现在当官的一听见“贿赂”二字,谁不急急撇清。
晴儿自选秀名单删除这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若四王爷成心抖出来,查家哪里有好果子吃。
查老爷紧皱眉头,暗暗叫悔,他早该罢官回家专心当个好商人的,都是为那层风光皮面,舍不下读书人身份,才会害了女儿……
他苦着脸,拱手相求阅熙。“请四王爷体恤,晴儿实在不适合进宫啊,她那副火爆脾气,走到哪里都要点上几把火,查家就这么一个女儿,还指望着她给我们两老送终,实在、实在不敢盼她……出人头地啊。”
阅熙大笑,在查老爷眼里进宫真是“出人头地”?在别人眼里,或许是,在他眼中,未必。
说到底,查老爷是聪明人,知道皇家饭碗难端捧,想给女儿选条顺遂道儿走,若是他没碰上晴儿便罢,可他就是碰上啦,既是有缘有份的两个人,他就不能让查老爷称心如意。
“查老爷,你不明白本王的脾气,本王便是喜欢查姑娘那副火爆的坦率性子,我阅王府地大、屋子牢,用的全是上好的料儿,不怕她到处点火。尽管违背查老爷的心意,我看……查姑娘恐怕还是得出人头地一回。”他起身笑道:“劳烦查老爷转告令嫒一声,五日后未时定然再访,还请查姑娘拨冗相见。”
阅熙转身离开查府,临行望见了缩在门边的雨儿,心里老觉得她熟悉,却想不出来曾经在哪里见过。
查老爷按照礼数送阅熙出府,但一路上忧心忡忡,眉头打上十个、八个死结,看得阅熙忍不住摇头。天下父母心呐,查老爷今夜大概要忧心得辗转难眠了吧。
阅熙从不讨好别人,他是事事只为自己设想、不管他人的四王爷,可是见着查老爷满脸愁云惨雾,肯定是很疼爱晴儿,这个想法让他心软。
他停下脚步对查老爷说:“我明白你的担忧,可我能承诺你一句,事情不会像你想的那么糟,我便是喜欢查姑娘那直率的仗义性子,我不会试图改变她、控制她,我会让她做自己喜欢的事。”
他的话熨平了查老爷的眉心。喜欢?莫非他们之间已经熟识,甚至许下承诺?
惠熙即将离京,一大清早晴儿飞奔到惠王府,看见府前已有几辆马车整装完毕,等待出发。
刘公公发现晴儿,微微一笑,上前招呼一声便转身进府,不久,惠熙随他身后走出门,见到晴儿,又快步跑到她面前。
他笑,笑得倾国倾城,害得鱼沉雁落,白日无艳。
这种男人放出门,不晓得会沾惹多少桃花上门,会不会待灾情稳定,一、二月后回府,王府里便种满桃花树?
晴儿忧心忡忡地望着他,半句话不说,仿佛满树桃花已在眼前争艳。
“你怎么来了?”他握住她的手,将她带到角落。
晴儿勉强扯扯嘴角,拉出一个不算笑的笑。“我有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
“我们家附近的于府,大老爷是个七品宫,二老爷是六品官,素日里,两房就常常私底下比较,最近大老爷的二女儿选秀选上了。”她的眼睛盯着他,一瞬不瞬,就怕一个别开眼,便是天上人间。
“很好,然后呢?”他回视她晶亮双眼,那眼里饱含着千言万语。
“听说烛花双蕊必有喜事,那天他们家的喜鹊从早到晚叫不停,果然他们家二老爷的女儿也选上了。”
“的确是双喜临门,然后呢?”
“然后女儿出宫回府,准备待嫁。昨日两位姑娘见了面,先是从头到脚把对方打量一遍,再笑着互相恭维对方有多美丽、多温良、多贤慧,一人一句轮番讲,字字句句都是典故或成语,好像……”
“在炫耀满肚子才华?”
“不,好像两只小猫在夸奖对方,谁长得比较像花豹。”
噗哧,他爆出一声大笑,双手搭上她的肩,猛摇两下。“你脑袋被驴子踢坏了,一大清早跑过来对个即将出远门的男人讲这个。”
他那么聪明,当然知道她想说的是:“云渺渺、水茫茫,良人归路许多长,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想说:“那日垂杨紫陌落城东,携手处,游遍芳丛,如今琵琶弦上说相思,明月在,彩云归”。
只是这些话太心碎,易教人愁肠百结,泪湿春衫。
“不能讲这个吗?好,那我讲别的。大杂院的奶奶知道你要去灾区,有几件事一定得交代你,可你忙得没空去大杂院看她们,只好托我转达。”
“你说,我听。”
“奶奶说,灾民会抢红了眼,不管对方是谁、是何等身份,她曾见过一个高头大汉被几个灾民围起来殴打,打得遍体鳞伤,身上的银子全被抢了。”
“奶奶要我告诉三爷,进入灾区后,千万别穿得光鲜亮丽,有粗布衣就穿粗布衣,没粗布衣就在衣服上缝几个补丁。还有,银子要贴身带着,出门在外状况多,最好把银票用油布包了,再用布条层层缠在身上,才不会被偷。”
“另外,灾区的水非得煮熟了才能喝,水患后多会发生疫病,药材一定要随身带上,身子有点儿不对劲,要马上召大夫来看,公事再忙也得吃饱饱,才有体力、风邪不侵。”
惠熙又听懂了,那是他用区区几两银子买到的“真心”。这些话,在宫里、府里,没有人对他说,这些话像烧红的木炭瞬间投入水里,把他冰凉冰凉的心给熨暖了。
“放心,我身边带很多人,个个都是武功高手,我自己也会多加注意,不会有闪失的。”
“那就好。”晴儿悠然叹息,很长的一口气,凝睇他的目光带着灼热。“三爷,我有点后悔。”
“后悔什么?”
“没和师傅好好学画。我爹爹的银子全丢进湖里了,娘请那么多师傅来教我,没想到琴棋书画我无一通晓,幸好雨儿学得不错,勉强把银子给捞回本。”
提到雨儿,惠熙想起自己桌案上,她留下的那几句诗。
但愿世间女子,别在断肠声中葬憔悴……
她是个忠心护主的女子,不愿主子在断肠声中葬憔悴,于是用诗词暗暗提醒着他。晴儿该感激身边有一个事事为自己谋算的人。
“学画做什么?”
“把你画下来。”她用手指架出一个框框,退后两步,把他收在框框里、收在心底。
“为什么要把我画下来?”
“认识你之后,我的眼睛养刁了,没有俊男可看,会吞不下白米饭。”
“这样啊,那往后一辈子你可怎么办才好?”
“什么?”她被他弄得一头雾水。
“你挑夫婿的标准那么‘严苛’,可眼睛却被我给养刁了……那可怎么办,以后吞不了白米饭,会瘦的。”
“没关系,吞不了白米饭,就吃包子、馒头,总有别的可吃……”
晴儿这话说得一点也不坦然,他没搭腔,两人的谈话在这里断掉,四目相望,心中千言万语凝结在喉头。
许久,两人就这样对望着,直到刘公公来催促,他们才双双回过神。
“晴儿,好好照顾自己,等我回来,定给你带回一个好夫婿。”他决定了,决定回京后,面禀父皇,给她一个实实在在的承诺。
“其实我的条件也没那么严苛,如果真的找不到,我可以降低标准。”她头低低,脸上泛起红云。
“可以降多低?稍微好看一点,行不行?”他跟着俯身,追寻她的眼睛。
“如果可以让我吞得下白米饭,好看很多点也无所谓。”她的头垂得更低了,那红云加重了色泽。
惠熙忍不住大笑,他发觉在她身边,好像随时随地……都很开心,他感激起上苍,感激它带走了楠楠,又带来一个让他快乐的女子。
“牢牢记住,我不在京里,你别胡乱出门招惹那些凶神恶煞。”
“好。”
“给你个功课。有空在家里多想想,那间胭脂铺子要怎么经营,才能把招牌打得响亮。这回不准你动用宫里的大招牌,我要你自己做出大招牌,让宫里娘娘晓得它的好,主动上门,成为你的第二块招牌。”
“好。”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来府里找刘公公,他会想办法帮忙,再不,也会把你的事传达给我知道。”
“好。”
“我不在,你要好好吃饭,别懒得动嘴。”
“好。”
“雨儿个性沉稳,你有心事不能让人知道的,让她替你分解。”
“好。”
“可以想我,但不能太想,要是想得睡不着觉,想得眼眶发黑,我会生气。”
“好。”
临别之际,惠熙才晓得自己有那么多话想说,他揉乱她的刘海,捏捏她柔嫩的脸颊,两个月……真的好久。
晴儿鼻中微酸,眼皮有些发胀,伸手,不自觉地环上他的腰,她的头紧紧抵在他胸口,心中五味杂陈,酸甜交错如云涌动。
他没哄过女人,但她的脆弱让他心疼,大手拍上她的背,他柔声道:“乖,不难过,我会尽快回来。”
近未时,晴儿还没回来,雨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屋里、门口来回不下千百遍,全无小姐踪影。
怎么办?小姐明明说去送行,很快就回来的,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眼看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雨儿心急如焚。
“雨儿、雨儿,小姐还没回来吗?老爷、夫人已经领着四王爷往这里过来了!”
晴儿房里的丫头小玉、梅儿连袂从外头急忙跑进来。
“还没回来,你们该找的地方都找过了吗?”
“已经找过,茶铺子、大杂院,连刚顶下来的胭脂铺子都去看过,小姐不在那里。”
小玉想起有回夫人找不到小姐大怒,气得罚雨儿跪在门前。
那天傍晚下起雨来,雨儿就跪在那里淋雨受冻,可谁也不敢求情,还是直到小姐回来,夫人才肯放人。当时夫人怒斥她们,说下回再有这种事,就要把小姐房里的丫头全都赶出查家大门。
想到这里,小玉吓得六神无主,她的小姐到底在哪儿啊,可别让她们满屋子人全倒大楣。
“别急,小玉、梅儿,你们去把小姐的琴搬出来,待会儿什么都别多说,由我来应付,如果非答话不可,就顺着我的话说。”
“好。”
她们急急照着雨儿的话,搬来古琴,雨儿一人塞一张白纸给她们,让她们坐在书案前,要她们画上各式各样的瓶子,款式尽量精致些。
准备好后,三人各就各位,雨儿深吸气,手指划过琴弦,带出一串乐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