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罗百粤所料,王俐云听不进儿子的劝解,只要儿媳有意见,她就认定儿媳在挑战她的权威,进而争吵,每次吵不过儿媳,就打电话向儿子抱怨。
“她太过分了!我做五十岁生日,她竟然选一桌八千的寒酸菜色!”
“妈,”苏霁人对着桌上报表,眉心深蹙。“我五分钟后要开会。”
“延后啊!公司都自己人,开会延后有什么困难?还是你连自己妈受委屈都不想听?”
他好声好气地劝。“妈,我们已经谈过很多次,百粤个性比较急躁,其实没恶意,你年纪大了,在家享福就好,事情都交给她去办——”
“给她办的结果就是我的寿宴一桌八千!她存心让我在亲戚面前丢脸!她有你撑腰,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要个孙子,结婚两年都没消息!”
“这我们也谈过,孩子的事不能勉强,我也不在意生男孩或是女孩——”
“我在意啊!我知道,你怕你老婆为难,根本不理我怎么想!”电话那端哽咽了。
“当初你要不是你爸爸唯一的儿子,你大伯他们也不会暗地护着我们,早就被你大妈逼到活不下去了。他们重视香火,我要孙子还不是为了你着想,你啊,有了老婆就不要妈,说什么孝顺我都是做给外人看,都不听我的话……”
苏霁人默默听训,心烦意乱。这样的对话几乎每天都有,母亲拒绝沟通,唠叨的结论一定是他和妻子不对,而当他试着和妻子谈,得到的反应也不友善。
“一万五的她嫌浪费,八千的又嫌太便宜,到底要我怎样?”罗百粤语气尖锐。
“你都听她的就没错。”苏霁人望着妻子侧影,她背脊直挺,脸色冰冷,强硬的口吻好像在讨论必须打倒的敌人。他好倦,繁重工作让他伤神,两个女人的战火让他疲惫。
“我哪一次没有听她的?听了她的,她还是跟你抱怨,然后你就来找我沟通,没完没了。”
“不如我们演出戏,我假装教训你给她看,也许她就不会再——”
“我不要。”她断然拒绝。“我没有做错什么,无理取闹的是她,你该管教的是她。”
他忍不住提高音量。“我能怎么管教?她是我妈!”
她冷下脸。“你不能动她,就要拿我开刀吗?”
“我不是那意思,我……”他疲倦地掩住额际,脖子上好像有只无形的手扼住,这婚姻令他窒息,但他不放弃。“你不能体谅我的立场吗?”
“你对我又有多少体谅?”
“百粤,你非得这么得理不饶人?”
“怎么,让你很厌烦吗?”她语气幽冷。“我知道怎么解决你的烦恼。我们离婚,你去娶个你妈满意的女人,包你从此清静。”
这是他们结婚两年来第一次冷战,后来他先道歉,让这回小争吵落幕,而离婚的念头从此在她心底扎了根。他是个好男人,有责任感、重视家庭,蛮横的母亲却让这一切成了无解的僵局。
在她眼里的他,笼罩在婆婆的阴影底下,变得陌生,已不单纯是当初深爱的情人,还爱他吗?太多的龃龉,遮没了爱,她竟不确定还爱不爱他了。
而后,婆媳争吵更凶,王俐云紧咬住他们没有孩子这点不放,罗百粤完全不理她,王俐云转而逼儿子,苏霁人被烦得受不了,和妻子商量。
“我们结婚好几年,也该有个孩子了。”见妻子寒着脸不应声,他柔声道:“男孩或女孩我都喜欢,也许我们有个小孩,你和妈之间的气氛会好一点。”
“她要长孙,万一我生了女孩,她一定会逼我继续生。”
“不会的,生孩子是我们夫妻的事,要几个我们决定就好。”他委婉道:“我们一直没有孩子,妈有点不满也是正常的。”
“她怀疑我不能生是吧?我上个月刚做过健康检查,一切正常。”
他松口气。“那就好了,我们……”
“我不要。”她态度强硬。“我的孩子不是拿来跟长辈交差的工具。”
他无奈。“我是做好了当父亲的准备来和你谈,并没有存着交差的心理。我曾说过,当初我坚持娶你,妈很不高兴,我们就多顺着她一点……”
“如果这么委屈,你可以不娶。”
他喉头被什么梗住,嗓音紧绷。“百粤,我知道你不好过,我已经尽力在弥补,你说这样的话,很伤人。”她愤怒的话仿佛指责他从未为他们努力过,狠狠刺伤他。
“你还不明白吗?你有没有尽力不是重点,重点是她讨厌我,今天解决了孩子的事,将来她还是有别的理由可以吵,水远不会结束的……我累了,不想再继续了
她眼神脆弱。“也许我们太年轻了,婚结得太冲动,不够成熟去处理婚姻里的问题,我不是个好妻子,也许我不是你期待的那个人,也许我们……分开比较好。”
泪水涌上来,她咬唇忍住。亲口说出要离开他,比她想像的更艰难。
他木然许久。
“你就是我想要的,绝没有错。”压抑的嗓音藏住了情绪,平静的面容底下,悄悄心碎。
她摇头。“别说了,我们离婚吧。”
“我不要!”他执拗地拒绝。“你是我的妻子,我承诺过会照顾你一辈子,我不离婚——”
“但是我不快乐!你要一辈子把我锁在身边,让我整天和你妈吵架,对你抱怨,直到我们都精神衰弱吗?”她疲倦地低语:“如果你还有一点点爱我,就放过我。”
如果仍相爱,为什么不能一起解决问题?“你不爱我了吗?”
她像被刺中什么似地缩了缩。“你问得很自私,霁人。”
他说要考虑,暂时逃避了这尖锐的抉择。没错,夹在她们中间的他也很累,但他从没想过离婚,渴望让她幸福的心从未改变,当这份爱成了她的梦魇,他茫然失措。
几天后,王俐云中风入院,半侧肢体麻痹,医师保证会复原,她却惊恐得犹如世界末日,又哭又闹,把看护赶出病房,不让人靠近。他不得已,请妻子去陪伴母亲。
母亲一见她就歇斯底里地大骂,惊动了医生护士,他和众人忙着安抚母亲,回头看妻子时,她一反平日和母亲唇枪舌剑的态度,默默不语,旁人诧异的眼光看她,她什么也不为自己辩白,任凭婆婆怒骂。
他知道她是为了不刺激他生病的母亲,为了他而忍耐!那瞬间他领悟,她为何说他自私,他期望她因为爱他而忍耐,以爱为名,他勒索她的包容,却不曾真正体谅她的苦。
他终于同意离婚。他给她房子,给她车子,给她一大笔赡养费,给她所有他能给的,不敢有只字挽回。
他爱她,希望她快乐,倘若她的快乐是离开他,他该成全。
罗百粤拒绝所有补偿。她明白,即使他开口挽留,她也不会留下,但他毫无表示,又令她怨。他们的爱情是不是很早就熄灭了?他只是守着丈夫的责任,照顾妻子,是谁挂着苏太太的头衔并不重要。
没想到在离婚前夕,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到医院检查,确认怀孕两个月。多讽刺啊!她坚持不肯生育,却在最后关头意外有孕。她犹豫了半天,最后决定和他商量,打电话给他。
“百粤?”苏霁人正在办公室里,母亲终于肯接受看护,他每天提早出门去陪母亲,工作结束后也到医院去待到半夜,他这几天过度劳累,有些恍惚。
“我找到一间不错的小公寓,你要不要过去看看?”
“不,我现在这里就很好了。”她惴惴不安,该怎么开口?他会有什么反应?
“你真的不要车子吗?有车比较方便,可以带妙妙看医生——”
“霁人,”她鼓起勇气,一口气说出来。“我怀孕了。”
他愣住,握着话筒,桌上摊着看不完的文件,话机上闪着等他接听的电话,印表机嗡嗡运作,他的电脑正在查适合中风病人的食谱……太多事塞得他脑子一团乱,无意识地脱口而出:“是男孩还是女孩?”
罗百粤像被泼了冰水,心房寒透。
“你只想问这个?”
他慢半拍地惊觉自己问了什么。“我——百粤,我这几天太累了,我不是有意——”
“太累就多休息吧,后天早上要和律师见面签字,不要忘记。”她机械化地交代。“都决定要离婚了,不必为了一个意外的孩子改变,这孩子就算是我一个人的,是男是女都和你们苏家无关。”
“百粤,我——”
喀,她挂掉那焦急的嗓音,微微颤抖。“感谢你,推我一把——”
分别在即,她才惊觉自己对他有多么不舍,想知道他也对她同样留恋,想知道他们数年的婚姻不是什么都不剩,而他一句话将她打落谷底,她恨自己,竟还爱着这个只关心她会不会生儿子的男人!
她忍住泪水,咬牙,永别了,苏霁人,办完离婚手续以后,这辈子我都不想再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