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身材肥壮,长相还算顺眼,可惜发线已经退到脑袋的一半,发量稀疏,让他像一截带须的玉米。
他滔滔不绝,对面的秀丽女人望着窗外,显得心不在焉。
“最后,客户满意了,房子总算卖出去……”李展为笑了几声,见女客发呆,他问:“百粤,怎么了?”
“嗯?”罗百粤回神,挤出一丝笑容。“抱歉,在想点事情。”
“在烦恼才艺班的事吧?放心,不过就是换人经营,不会有问题的。”
罗百粤皱眉。“老板上礼拜说还在找买主,前天突然打电话来跟我说找到了,然后就飞到国外度假。至少该介绍新老板和员工认识才走啊。”
她在一家儿童才艺班“耕芽”教美语,身兼班主任,教学外还负责行政业务。
老板年纪大了,决定将才艺班转让,她有意接手,可惜凑不出老板要的数字,而老板接触的几位买家都想把才艺班改作他用,员工们怕丢饭碗,集体陈情,老板保证会和新老板讲好一切照旧——然后一通电话打来草草交代她,说才艺班已经卖给一位男性买主就不见踪影,其中必有古怪。
“他一定是想你聪明能干,可以安抚员工,才会安心离开。”李展为看着她,暗暗赞叹:一个将近三十岁的女人,怎还能如此美丽?
娇小婀娜的身躯,那白嫩肌肤,弯细的眉与幽黑杏眼,充满古典灵秀的气质,当她眉心揪起,楚楚可怜的神情,激起男人保护的欲望。
“不过,要是有个男人陪在你身边,感觉会更安稳,不是吗?”
罗百粤差点把花茶喷出来。“呃,还好啦。”
她和这位李先生在半年前因购屋而相识,当时对方热心地为她处理“房事”,之后对她展开追求,可是不来电就是不来电啊!
“人生难免遇到逆境,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所以才需要伴侣,互相扶持。”李展为眼光闪闪,很热切。
罗百粤开始顾左右而言他。“这家店不错,餐点很好吃。”
李展为握住她搁在桌上的手,深情款款。“和我交往吧,百粤。”
“呃……”罗百粤瞪着他圆滚滚的五根手指,感觉鸡皮疙瘩爬满头。“你说找我有重要的事,就是这个?”
“是啊。对了,我当然记得今天是你生日,生日快乐,百粤。”他送上K金手链。“虽然我是房仲经纪,工作很忙,陪你的时间不多,但我是诚心的。百粤,你一个人太辛苦了,让我照顾你。”
简直像求婚台词。罗百粤试着抽回手。“我不辛苦啊。”
“你背房贷,还要养妹妹、养女儿,这几年一定很难熬,我都明白,百粤,我很愿意帮你分担。”
但她没要他分担啊!“小岚很懂事,我妹也有收入,我们没你想像的那么难生活。”
“其实半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对你一见钟情,百粤……”
“可是我想独身耶。”
李展为的笑僵住,罗百粤陪着尴尬。
李展为有点不爽。这女人离过婚、年纪不轻、带个拖油瓶,他都没嫌了,她还拿乔。“你是不是觉得我条件不好?我有四辆车,四处房产,存款八位数,身体健康,没有遗传疾病——”
“当然不是,你条件很好,我知道。”看着他厚实的双下巴,罗百粤好想往他头上盖个CAS的优良肉质章。神哪,请原谅她的恶毒。
“还是因为年纪?我才大你八岁,不算多。”
“也不是年纪……”
“那还有什么问题?”李展为板起脸。“难道你嫌弃我的长相?我不信,你不是‘外貌协会’那种肤浅的女人。”
“呃,我当然不是……吧。”罗百粤眼眸忽然蒙眬。“李先生,你真的很好,但是我配不上你。”
“为什么?”
“我妹妹是个药罐子,我女儿年纪小,恐怕不能接受妈妈交男友,房贷我虽然背得起,可是人家如果说我是贪图你的钱,这种指控会让我很难过,你明白吗?”罗百粤的泪水说来就来,盈盈欲滴,柔弱无助的模样,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动容。
“我、我懂。”李展为心慌又疼惜。“可是我知道你不是就够了,在一起是两个人的事,不必在意别人怎么说啊。”
“两个人在一起,绝不只是两个人的事,旁人一个眼光、一句闲话,就足以毁灭这些,我曾经深刻体会过。”
罗百粤幽幽叹息。“我配不上你,你这样的好男人选择我,就像腰围五十的人硬要塞进二十腰的裤子,不是撑坏裤子,就是自己勒到窒息,对双方都是伤害。你值得更好的女人来爱你。”
她将手链连着午餐钱一起放桌上。“对不起,我先走了。”感伤地深深注视他一眼,便翩然离去,倩影美得令人不忍挽留。
李展为愕然目送她,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餐厅门口,他才下意识地挺起胸膛、缩小腹,喃喃道:“其实我才四十五腰而已……”
*
罗百粤从来都不知道柔弱两个字怎么写。
她生在平凡家庭,十岁那年,父亲的好友向银行贷款,父亲拿房子为他作保,结果对方无力还款,躲得不见踪影,银行转而向他们催讨,父母微薄的积蓄不够偿还,房子被收走,父母被逼到走投无路,带着她的妹妹自杀。
她唯一的妹妹罗妙靖,孱弱多病,父母怕她活着受苦,决定带她一起走,而她,健康活泼的罗百粤,还有机会重来,盼好心人士抚育——父母的遗书是这样写的。结果双亲服药身亡,妹妹逃过死神召唤,活了下来。
在困乏的时候,人没有太多时间悲伤或怨恨,一位远亲收养了她们姊妹,她很快振作起来,用功念书,照顾妹妹,高职毕业就放弃升学,努力赚钱,把青春化为家计簿上的收支数字。
她外表柔弱,却不是要人呵护的小花,她是哪儿都能生长的杂草。
或许因为曾痛失至亲,她在感情方面有些脆弱。当爱情猝然来临的时候,她拚命地想把握,牺牲自我也在所不惜,四年婚姻却严重打击她,她带着身孕离婚,还得到很严重的……后遗症。
她的前夫家世显赫,俊美出众,乃是男人中的顶级料理,这份大餐吃四年的结果是,她对平凡小菜再也提不起兴致。
由奢返俭太困难,这道优质料理太阴魂不散,她偶尔还会不争气地想念他们曾有的甜蜜,但是,想归想,这道菜再好吃她也不要尝第二回。
罗百粤赶回才艺班,刚踏入大门,就见没课的老师们聚集在柜台后喝下午茶,满屋子都是咖啡和红豆的香气。
“‘妮妮’的泡芙好好吃喔!难怪每天都那么多人排队。”
“‘妮妮’要扩大营业,从‘梅华百货’搬出来开店,要买就更方便了!”
“有没有看今天报纸?‘梅华’的董事长要娶‘妮妮’的老板娘!他离婚五年,这回是他妈亲口说的,一堆名媛要伤心了。”
“可是百粤好像不太欣赏他耶?我昨天跟她聊苏董事长的八卦,她给我冷笑三声……”
罗百粤咳嗽一声,女人们同时转头,有人招呼她。“百粤,来吃泡芙。”
“我不吃。”罗百粤绷着脸。“你们还有心情吃点心?新老板马上要来了,万一他要我们停业,把这里转作他用——”
“唉唷,没那么糟啦!老板保证过我们的工作不变,他一定早就跟新老板协调好了。”大家笑嘻嘻。“百粤,你太爱担心了。”
“是你们太乐观了。老板有打电话回来吗?”
“没有——”泡芙递过来。“百粤,吃看看嘛,很好吃喔!”
“我不吃。”罗百粤重申,嫌恶地白了泡芙一眼,回到自己座位。
教心算的明明跟过来。“罗姊,新老板真的不会逼我们走路吧?”
“现在他是老大,他要关就关,我们能怎样?”
“那还不简单,你穿辣一点跟他ㄋㄞ几声,他就投降啦!”
罗百粤似笑非笑。“你没看我全副‘武装’吗?”微微挺胸,贴身度百分百的套装,呈现凹凸有致的身段,加上含蓄的淡妆,彻底展现她最柔美的女人味。
“男人欣赏温柔的女人多过于强势的,放低身段和他们谈,任何事都好商量。”不过套装是一年前买的,她近来圆润了些,穿起来胸口有点紧。
“所以老板才会安心把事情都交给你,有你在就好啦!”明明偷笑,又叹息。“唉,让你当老板就好了说,要适应新人真麻烦。”
“没办法,他出的价我买不起——”总机尖锐的叫声打断罗百粤的话。
“百粤,老板打电话回来了,三线!”
罗百粤火速抄起话筒。“你在哪里?”
“我、我在温哥华,我儿子家里。”老板应得胆战心惊。
“喔,已经在那边逍遥快活啦?还记得打回来问一声啊?”罗百粤冷笑。“你是怎么样,东西卖了、钱拿到就跑,也不跟员工交代一下细节?你连责任感一起卖掉了吗?”
“对、对不起啦,我也是有苦衷的。”自己理亏,六十岁的温吞老板唯唯诺诺。“你们那边快三点了吧?新老板应该快到了,他是很准时的人。”
“他怎么会想买下我们才艺班?”多少套点情报也好。
“他……其实他对补教业没兴趣。”
“嗄?那他干嘛还买?”女教师群忽然一阵哗然,往门口聚集,罗百粤斜眼瞄去,看见一辆豪华房车在才艺班外停下。看来买主到了。
“他……他……”天外飞来一句。“其实你认识他,百粤。”
“我认识他?”罗百粤愕然重复。“我不记得我有这么有钱的朋友。”
“他说我要是不合作,他会让我再也收不到学生,也别想把这里卖给别人。”反正已经脱身,索性全部爆料,他也纳闷对方为什么执着要这个小才艺班,再三追问,前来交涉的男子才透露,幕后主子和罗百粤有一段过往,说来他也是无辜卷入两人恩怨的受害者啊,唉唉。
“我绝对没有这种恶霸朋友!喂,现在是法治社会,他这么恶劣,你可以报警,干嘛乖乖听话啊!”忽然,她脑中掠过某个人影。“很有钱、势力大到可以干这种事的,我是认识一个……”可是他不是这种人。
“就是你想的‘那一个’。”
轰!罗百粤只觉头上被敲了一记响雷。“他该不会刚好姓苏吧?”
“百粤,一切拜托你了,我答应你们找个愿意接手耕芽的买家,可是这人用各种方法逼我,我不得已才丢下你们。他好像不想让才艺班继续经营,你和他有渊源,只有你能阻止他……”
“我知道了。”罗百粤搁下话筒,冷冷望向窗外的豪华房车,车门正好打开,出现一张她熟悉的面孔。
特助叶淮文下了车,向车里道:“我们到了,董事长。”
一只晶亮的皮鞋从车里踏出,带出令人眼睛一亮的结实长腿,一位美男子出现在众人眼前。他沉静俊美,神态间有股冷淡的贵气,考究的灰色西服显出他迷人的颀长体魄,他缓步走来,稳健步伐蕴含力量,像猫科动物,优雅而威严。
才艺班老师们看呆了。这位不就是她们刚刚在讨论的白金级单身汉,连明星都没他一半帅的“梅华百货”董事长吗?是他买下她们的才艺班?
叶淮文跟随老板多年,已经很习惯女人们为老板目瞪口呆,向门边的女老师递出名片。“你好,我是‘梅华百货’董事长特助,罗百粤小姐在吗?”
“请、请、请、请、请问,是你们收购我们补习班吗?”女老师兴奋得结巴,死盯着他背后的苏霁人。
“是的——”两字一出,屋里暴动,尖叫声欢呼声响成一片。
尽管亢奋吧,两分钟后包准她们哭爹喊娘。叶淮文皮笑肉不笑,提高音量。“请问罗百粤小姐——”
一道冰冷嗓音越过吵闹声投来。
“你们来干嘛?”罗百粤充满敌意地瞪着苏霁人。
果真是他,和记忆中一样俊美无瑕,比记忆中更深沉内敛。隔了六年再相见,她心头那股滋味,涩得难以分辨。
这男人,她不愿想起又无法忘记的——前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