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严炽书踏进华颜殿,慕容妍连忙殷勤开口,转身便要去端在小炉上煨着的那忠茶汤。
慕容妍的用语让严炽书蹙眉,长臂一探便将她扯回怀里,「才不过几个时辰,妍儿就忘了该怎么喊朕了吗?」
秀气的鼻尖结结实实地撞上结实胸膛,慕容妍低声轻呼,这才惊觉自个儿又犯他忌讳了,心神一敛,便在他怀里抬起了头,娇憨笑道:「妍儿一时忘了,你不是真要跟我气上吧?」
明明心里被方才得知的急讯给压得沉,可一看见慕容妍娇颜锭笑地对着他撒娇,严炽书便忍不住勾扬唇角,指尖点着她白净的额心,轻斥道:「再有下回,看朕饶不饶你。」
「妍儿下回一定不会忘了。你坐着,我去给你端茶。」挽着他走到矮榻旁,慕容妍便转身快步走向旁边的小炉。
「煮茶这事让宫人或尚食丞去忙就是,你不好好歇着,跟着瞎忙什么呢。」
淡淡开口,严炽书看着她纤背一僵的眸心闪过一丝冷冽。
终究,他仍得不到她全心的仰赖信任吗……
慕容妍努力稳着轻颤的手,缓缓将壶里的蔘茶倒进杯盏,「亲手煮和唤人准备可是不一样的,况且妍儿这丹蔘茶添了枸杞与龙胆草,除了补气养肝,还能舒通气血,解闷去瘀呢。
「难得妍儿有这份心,朕这心窝都暖了。」浅浅笑道,严炽书同样敛静了心绪,接过她端至眼前的茶盏,同时挥退一旁伺候的宫人。
「这可是妍儿的心意,你快趁热喝,要不凉了就失疗效了。」端着一脸巧笑倩兮,慕容妍极力掩饰自己的心慌意乱。「妍儿先坐,朕有事同你说。」
严炽书突然正色的神情,让慕容研笑颜有瞬间僵住,再开口显得有些急躁,「有什么事等喝过茶再说不成吗?你都忙了大半天,还是先喝喝茶,歇口气吧。」
鹰般锐利的眼将她的紧张、焦急与慌乱看得一清二楚,早在踏进华颜殿前,严炽书便知道她做了什么,又为什么要做。是以面对这杯不单纯的茶,他仍是一脸从容自在。
只是知道是一回事,但至亲下落不明的心乱与倾心付出成空的孤寂,让他压不下想求个明白透彻的念头。「妍儿入宫以来数次行刺暗杀朕,为的是什么?」
慕容妍娇颜一僵,瞬间刷白了脸,怎么也想不到他竟会在这种时候质问她,让她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支吾开口,「我……你、你不是说那就是……就是同我练练身手吗?」
看着她一阵青一阵白的慌惧神色,严炽书心口便泛疼,放柔了嗓,「朕不是要同你问罪,你不必这般惊惧。这茶,朕一定会喝,只是在喝之前,至少让朕知道,咽下这杯毒茶的原由。」
原来他早就知道她在茶里落了毒,那她方才佯态作势看在他眼里不就可笑了!狠毒的心思被明白戳破,有些恼羞成怒的慕容妍也不再伪装,「那是你说的,谁知道你会不会在我说完后便翻脸不认!」
「朕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吗?」眉心苦苦一蹙,严炽书抑不住胸闷的叹了
口气,神情坚定地接着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朕以龙炽皇朝之名起誓,不论你的答案是什么,这杯茶,朕绝对喝H」
要说慕容妍方才是讶然错愕,那现在的她可就真是万分震惊了。
相处的片段飞快地在脑中闪过,他的言出必行与尊贵霸气不必谁来多说,在皇宫待了好些年的慕容妍也体会甚深,而他都敢拿天下来起誓了,她又为何不敢将一切挑明?
走到这一步,回首已无退路,他死,她娘才能活。而她能做的便是在他离魂之际自我了断,带着自私的罪恶在地狱里受尽业火,来生为他做牛做马的赎罪,偿还她欠他的一世情恩。
心思一定,慕容妍吸了口气,敛合再睁的双眼定定地看着严炽书,坦然地将自己如何因为乌图的觊觎迫害而逃往西塞关,又是如何在被他擒送回东胡后,为了自救而成为献女,直至双亲性命遭胁的前因后果全都说了出来。
虽然是早就知道的事,可听着慕容妍亲口说出那段难堪又心酸的过往,看着她瞳眸里极力隐忍的晶莹泪光,以及泛在倨傲眉心间那抹奈何神情,严炽书仍是抑不住心疼不舍,气恨自己当年的无情残忍。
低敛眉眼地执杯抵唇,眼角余光将慕容妍死死压着自己几欲探出手的动作尽收眼底,严炽书手中的茶仅只沾唇便又放下,「再回答朕一个问题,昨夜你说的不后悔、不阻止你爱着的男人,可是真心的?」
明知这般玩命极为不智,也定会惹来修武与玄殷的怒气,但严炽书仍是抑不下想这么做的念头。也许是孤单太久,又或许是想知道除却帝位身分,还有没有人会将他搁在心尖上,更或许他只是想知道自己在慕容妍心上能否占得几分位。
面对他的问题,慕容妍不由得迟疑,低头闪避着他渴望答案的目光。
后悔是真的没有,意乱情迷的认了他是心中所爱也是绝无虚假。可是在她对他伸出毒手的这当下,她若再言自己真心,岂不可笑?
螓首轻摇,抬起头的慕容妍眸心只余冰冷,「对于一个狠心将我送回狼嘴的人,我怎么可能会有真心真意?眼前这杯茶已说明一切,你又何必再问。」她的答案让严炽书原就疼着的心添上撕裂般的剧痛,煎熬地让他紧紧闭眸,压抑着胸臆间沉痛的呼息。
原来,不论他如何倾心相待,仍得不到她的心;他与她的情分终究也只落得了恨……
几瞬碎心思忖,再睁开眼的严炽书,眸底惯有的冷冽霸气消失无踪,仅存无言以对的亏欠与歉疚。他唤了声「将人带上」后,便仰首饮尽了手中那杯茶。
「将茶喝下便是朕对你的歉意,抱歉当年朕无情地将你送回东胡,害你这些年来受苦了。抱歉朕没能来得及救出你的养父,甚至直到前些时候才将你娘与生父救离东胡,遗憾的是,你生父被囚于石牢时遭受欺凌,早已病情沉重,在来中原的途中便已病逝。」
严炽书的话一字一句落入耳里,几乎不敢置信的慕容妍在看到被炽影卫带进殿内的熟悉身影时更是惊愕万分,「阿娘!」
「妍儿,娘的妍儿啊……」哽咽唤了声,一名妇人几步迎前,紧紧抱住多年不见的女儿。
久别重逢的喜悦与数年来的担惊受怕,让慕容妍母女俩又惊又喜的哭成一团,直到一声惶恐至极的尖声叫嚷从圆子口中传出:「皇上!」
唇边缓缓溢出鲜血的严炽书,昂藏高大的身躯几要站不住地微倾,泛着一丝释然的眼眸却仍是看着慕容妍。
「来人啊!护驾、快护驾啊!」看到主子吐血,圆子吓得都语无伦次了,边匆匆上前搀扶着严炽书,边惊惧地尖声嚷着,「传太医,快传太医啊!」
不过须臾,完全想象不到的状况便在眼前发生,让讶然无比的慕容妍一时怔忡。
他刚刚说了什么?她阿娘是在炽影卫护送下来到她身边?而她,做了什么?
明明是自己下的手,然而看着严炽书唇角淌血,摇摇欲坠地几要站不住时,慕容妍仍是心惊胆颤地抽紧了心。
「妍、妍儿……」直到严炽书朝她伸出手,艰难的开口唤她,慕容妍才恍然回神地欲奔上前,然而冲进殿内的御林军却将她团团围住,在她与被炽影卫围护的严炽书之间隔开一道防距。
「统统给朕退下,谁都不准动她!」看见慕容妍被包围,严炽书心口一窒,厉声斥喝时又呕出口鲜血。
「皇上……您、您这……」帝威一出,满殿戒备的御林军与炽影卫全都错愕的不敢妄动,却也因为皇帝深受重创的危急而不敢随意退离。
「朕说退下,谁敢不从!」咬牙重喝,严炽书眸光中有着杀无赦的狠厉。就是死在她手上,他也绝不准有人动她一根汗毛。
玉面修罗般的帝王震怒,在场众人均颈项一凉地倒抽了口气,惴惴不安地准备奉旨退离。
「我敢!」
踩着疾步踏进殿内的罗修武一见眼前此景,冷肃的神情添上几分怒意,双眼瞪着严炽书,朝御林军开口:「把妍妃及东胡巫女押入大牢,有事我罗修武顶。」
「帝王是要对天下人负责钓,倘若你这么不将帝位皇尊看在眼底,那么为了夺回帝位而拼搏的那些年,难不成都是玩笑吗?」
坐在龙榻边的杌凳上,罗修武语气冷厉的对着一醒来便要命人放出研妃的严炽书开口。
知道自己惹恼了好友,严炽书默然以对,不发一语地让圆子伺候着喝药。
「之前你跟玄殷说是练身手,我们也都由得你去,现在呢?你这般轻视、玩笑性命,你要那些炽影卫用什么心态来守护你?」
「我要真想死,何必让太医院研制解方?」咽下喉头的苦味让严炽书紧紧皱眉,有些烦的推拒着圆子递来的绸巾。
「你还有脸说!那解药在你吐血时都还没做出来,要不是太医实时给你塞了几颗续命丹,你现在还能在这同我争吗?」瞧他竟然还信心满满的,要不是他负疾在床,罗修武早就赏他几记怒拳了。
「总之,我现在就是还有着口气,死不了。」淡淡低应,严炽书只要一想到被关在牢里的慕容妍,一颗心就放不下,「修武,把她放出来吧。要不,我这一番苦心就枉然了。」
「上回她刺伤你,炽影卫已经当了次替死鬼,这次你还想拿谁当无辜。」喝了口茶,罗修武毫不客气地将他的要求驳回。
向来杀伐决断的严炽书当然清楚罗修武的用意。弑君终归是重罪,他就算再不愿也得顾及帝尊。可为她悬着的心又哪是他说收就能收的呢。
「修武,被一个人心心念念地惦着,那种感觉很好,对吧?」沉默了好一会儿,浅浅开口的严炽书也没等他回答,便又自言自语般地幽幽低语,「像那黧丫头,无时不刻惦着你吃饱穿暖、关心着你平安健康……可她惦着的,却是如何取我性命……」
这人啊……要嘛不爱,真爱上了心眼倒死得很。
心下暗忖,感觉得出严炽书用情至深的罗修武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开口,「能有个人将自己惦在心上爱着、时时牵挂着的确是件幸福的事,你高坐龙椅上的孤寂我也懂得几分,可眼下平曦与玄殷生死未卜,胡匈联军又来势汹汹,我真的没有心思替你设想些什么,我只能说人既已救出来了,其他的就随缘吧。」
罗修武的话像记当头棒喝,狠狠地激醒了严炽书,彻底将他拉回了眼前的现实。
在他接下慕容妍那杯茶之前,严应匡便已告知东胡传来平曦与玄殷失踪,以及胡匈已然联军,大战一触即,发的急讯。
当下他虽然面不改色,果断下旨让罗修武领大军迎战胡匈,然而心下如何愁肠百结、纷乱难定却是只有他自己最清楚,或许也因为如此,他才会冲动的饮下那杯意欲取命的毒茶。
而今,几乎赔上一条命换来的结果,残酷又无情地打碎他的情梦,面对将要出征的罗修武,身为帝王的他也该当抑止孤寂慨然的情思,挺起一身傲骨守护这片天下。
「放心吧,我知道自己是皇帝,这条命是用来对天下人负责的。」神情恢复高傲清冷,严炽书朝罗修武开口道。
「你还知道自己是帝王呀!」低低讪笑,严炽书的神情虽是让罗修武稍感安心,可一想到即将面临的大战,眉心便又肃然冷凝,「大军已在城外待命,我该走了。」
「修武。」罗修武才转过身,严炽书便又将他叫住,在他侧首回望时缓缓开口,「兄弟,此战不易,请千万小心保重,为黧丫头、为玄殷,也为我留着命。」
几句发自肺腑的话让罗修武心下动容,面上却仍是一贯的冷肃,「哼,我这『炼狱战神』的称号可不是浪得虚名喊假的!倒是你,快些把身子养好,这龙座可还靠你威震呢。」
幽暗的大牢一片死寂,与生母同被关押的慕容妍脸色苍白,娇小的身子抵不住冰凉寒意瑟缩轻颤,心思不停反复纠绞。
被押入牢里的隔日,她便在罗修武及娘亲的叙述下,明白了一切。原来从她踏入龙御殿时严炽书便认出了她,也早就知道她想杀他的原因,可他却仍是包容宽待,甚至为了心里那份未曾言说的懊悔愧疚而派人救她双亲。
甚至在救人失利之际,以和亲之名将平曦送往东胡,为的就是借婚典来松懈乌图的防心,好成功将人救出。
她知道他爱她,却没想到他竟用情至深到不惜赌上自己唯一的亲人。反观自己,安逸地活在他的羽翼下受尽荣宠,却从来没能信任他,甚至在遭遇丧父之痛时,自私地对他痛下杀手。
百般的懊悔与自厌让她恨不得能杀了自己,可被囚于牢中的她除了暗暗尝着悔恨痛楚外,什么也不能做,就连他是否无恙都无从得知。
「皇上驾到!」一声高喝拉,回了慕容妍的心神,不敢置信地看向站在牢外的熟悉身影。
罩着玄色龙纹大氅,严炽书昂藏的身形傲然挺立,负于身后的手一个轻抬,一旁侍卫便立即将慕容妍的母亲从她身边带离。
虽然心下又是担心又是惶惶不安,可见到娘亲被押走,慕容妍仍是双膝跪下,万分惊急的开口,「想杀你的人是我,有什么你尽管冲着我来,别伤我阿娘。我、我求你了……」
看着她卑微的跪地乞求,严炽书眉心间的蹙痕又加深了几许,默默压下心口的闷窒感后才缓缓开口,「朕不会伤她,只是想单独问你件事。」
闻言,慕容妍有些怔愣的抬起头,却在看到严炽书那大病初愈犹仍气虚耗弱的青白神色时,自责不舍的红了眼眶。
没唤她平身,压抑着心下难以克制的心疼,严炽书浅浅开口,「那日你说对一个你恨的人不会有真心实意,同样的话,朕想再问一次。那些心动情分、那与朕的一夜缠绵当真全然无心,都是假的吗?」
「我……」没料到他会这么问,慕容妍一时怔忡的答不出话。
在他的眷护爱怜下,她怎么可能没有真心实意?,而那一夜缠绵于她来说,又何其甜蜜幸福的让她几乎无憾,可她有什么资格开口?
在她自私残忍的痛下毒手后,她凭什么开口说自己的动心不假、说自己真的爱上他?又凭什么开这样教人觉得是为求饶赦的口?又有谁还会信她一丝半点?
即便是假的,严炽书也渴望着她口中的谎,可就算身陷囹圄重罪临头,她仍是吝于给他只字词组。她骨子里那股倨傲他是最清楚的,少了至亲安危的胁迫,她也没有理由再对他虚与委蛇,自然也仅是无言以对了。
她对他,当真是全然无心,他在她心中,竟是连丁点位置都占不上。
犹带一丝奢望的心,在慕容妍的无言下渐渐凉寒,凝结冻冰。
在心碎难当的痛楚泛上眸心前,在慕容妍低嚅着唇欲语却不知如何吐实时,严炽书已毅然转身,低沉的嗓音里透着不曾对她有过的冷冽,「你的答案,朕清楚明白了。」
眼睁睁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慕容妍的心也跟着碎落一地,止不住颤的唇心微启,无声的低嚅着:全都不是假的……我是真的爱上你了……
是她可笑的自以为是让他失望,是她不懂珍惜地践踏着他的真心与宽待,是她的自私残忍打碎了他们之间的可能……失去他,是她活该,是她该受的报应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