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长型大床上,一个魁梧的身影呻吟一声,拿起旁边的枕头盖在自己的脑袋上。
“小子?!年轻人还赖床不太好喔,快开门!”
妈的,那个臭道士!星期天一大早就来吵人是吵心酸的?
过去一个星期……不,是过去几个月,他每天在外头跑案子跑到脚快断掉,只有难得的周末是他可以睡大头觉的时候。
床上的人恼怒地低咆一声,枕头按得更紧,拒绝醒来。
顿了一下,按住枕头的大手往旁边再挪移一点,摸到已经冷掉的空位,失望的咕哝声从枕头下飘出来。
大手移回去,这回枕头抬高了几寸,瞄了下手腕上的时间——早上十点。小女鬼可能买早餐去了。
叹了口气,枕头下的男人终于决定面对现实,自己起来开门。依照他对那老道士的了解,那人一定会吵到有人帮他开门为止,所以他也不挣扎了。
翻开被单,精壮赤裸的身体沐浴在晨光下,接受暖阳最亲密的洗礼。他捞起床边的牛仔裤套上,爬爬凌乱的头发出去应门。
“来了来了。”他打了个呵欠,依然满脸的睡意。
一身鲜黄道袍的老师公风也似地飘进来。
“啧啧啧,看你双脚虚浮,两眼无神,这是纵欲过度早衰之相,年轻人这么虚可是不行的。”
“你又不是我女朋友,管我虚不虚呢!我那口子没抱怨就好。”他懒懒地抓抓脖子,跟在师公后头转进来。
真没想到运动用品这一行也能这么操。
上班的第一天,沈叔这老狐狸就拍拍他的臂膀,笑咪咪地道:“小磊,你想了解整个产业对吧?那没有比业务见得更多、学得更广的,所以你就去跑业务吧。”
然后他就被丢进业务部门去了。
黄光磊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养尊处优的人,可是刚开始他着实吃尽了苦头。
当他生平第一次必须为了几万块订单,跑去跟一些规模小到以前他连经过都不会多看一眼的小健身房低头哈腰时,他才深深感受到以前自己觉得理所当然的事,其实是需要花多少的力气才能换得。
前两个月他都只能拿那少到可怜的底薪而已,直到一些小案子开始进帐,他终于有了一点业绩收入。
天生的好斗性格让他不服输,越战越勇。
他先跟那些老业务混熟了之后,学到一些窍门,接下来的进展就相当快速了。半年之后他的业绩虽然称不上顶亮眼,但是也让沈叔有“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的惊讶。
这中间,他不是没有受过闲气。他之前是个小有名气的篮球国手,跑的又是运动事业这一行,难免会遇到一些认出他的人。所有的人对于一个如此有前途的篮球新星却“沦落”到当个业务员,几乎是异口同声的可惜,频频要帮他介绍“更有展望”的工作。
黄光磊利用三天的时间把自己受损的虚荣心统统赶跑,接下来回复成平常人的身分,继续奋战。
到了第十个月的时候,他无意间认识一位上市公司的负责人。他的企业打算在全台的分公司增设员工健身中心,对黄光磊而言,这无啻于他从业以来最大的一个case,过去一个月他就是专门在跑这个案子。如果能够被他跑到手,这个案子起码有七百多万;根据公司的规定,他们部门可以分到七十多万的红利;再根据部门规定,他大概可以抽到二十一万。
二十一万对于一个社会新鲜人,绝对是一个非常令人满意的数字。
当然,只要这老师公放他一马,让他能在星期天好好补个眠。
“小子,我跟你说,这是给你那个小女朋友的新符,顺便有两张给你补补元气,一张化在水里洗澡,一张烧了喝。年轻人身体还是要顾,纵欲伤身啊!”
“风师叔……”
“你婉姊姊找我去英国玩,那个毕小子那个什么股东大会要开始了,我也不太懂!不过听说他们公司最大的股东就是我咧,呵呵呵!”老师公快乐的笑咪咪。“既然我是股东,我当然要每年给它看一次风水,调调流年方位,才不会砸了我们道家招牌,所以你和你那个小女朋友自己挡着点,有事等老师公我回来哈!还有那个——”
“风师叔,你那个‘一张符咒大法’研究出来了没有?”他丢出杀手锏。
“……啊?”老师公笑呵呵的嘴角一僵。
“还没是吧?还没就快点回去研究!从我们第一次谈到现在也有一、两年了吧?怎么你一点进展都没有?”他两手往胸前一盘,失望地摇摇头。“风师叔,我以为你是你们道家第几十几代的唯一传人,你不会让我失望吧?”
“呃……呃……好,我回去找找,回去找找。”石化的老道士傻傻转过身,像个机械人一样硬邦邦跳回自己的楼层去。
“师叔,早安……”买完早餐上来的阴凉人儿从他身边经过,对他轻声招呼。
“早,早。”老道士随便挥挥手,根本没注意到是谁从他旁边走过去。“一张符咒大法,这个难,这个难,这个要好好想想……”
走到一半,老道士顿了一下,纠着两道白眉又晃了进来。
“又怎么了?”黄光磊实在很败给他。
“奇怪,奇怪。”风师叔踮起脚尖,凑到他鼻端前东看西看,照样是张嘴吐舌捏人中摸印堂,“怎么这么久不见的青气又冒出来了?小子,你最近有没有到什么不干净的地方去?”
黄光磊想了想,摇摇头,“没有。”
“乖乖,那怎么会脸泛青光呢?难道又是小女朋友传给你的?小子,我跟你说,人的气呢,有金青赤白黑这五种;脸泛金光呢,就表示这人佛缘深厚,神灵眷顾;这脸泛青气呢,就表示……”
“风师叔,一张符。”他提醒。
“呃啊?”老道士再度石化,“我、我我想想,我再想想。”又直挺挺蹦了出去。
这招百试百灵。黄光磊伸个懒腰,走回客厅里舒畅地坐下。
“你不要欺负风师叔啦……”跟在他后面的娇小身影咕哝。
“没什么事比一大早欺负人更能让人精神百倍。”黄光磊两脚岔开,手慵懒地撑在脑袋后面。
“哼……”阴丽华倒了两杯牛奶出来,“吃吧。”
黄光磊接过牛奶,打开桌上的其中一包蛋饼,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阴伯伯真不够意思,退伍那天,黄光磊才刚进家门,连椅子都没坐热,阴伯伯就冒出来了,并拍拍他肩膀嘿嘿直笑。
“小子,不要说伯伯我保守,你们年轻人,没有结婚之前住在一起总是不好,到底咱们是台南人,不像台北人那么开放,你说是吧?想要我女儿,找媒人来提亲就是你的了。”
“……阴伯伯,不肯点头的是你女儿不是我。”黄光磊很憋地说。
“唔,没想到我女儿倒是有志气。”阴伯伯感慨地再拍拍他肩膀,“既然如此,你们年轻人的事情你们自己决定。不过没见到媒人婆以前,我女儿该在哪儿待着,就在哪儿待着,你加油。”
然后就把女儿提出他的公寓,丢进他们夫妻俩租下来的一间套房里,自己回家去了……
真不是个好人!黄光磊撇嘴。
吃完了自己的两张蛋饼,见她盘腿坐在笔记型电脑前面,眼巴巴地等着她的樱桃成熟,一张蛋饼啃了大半天也只消掉一小半。
叩叩!他敲敲桌面。
“把蛋饼吃掉!”
她回过神,又啃了两口,实在是不行了,一脸可怜相的把蛋饼递给他。
“食量跟小鸡一样,难怪不长肉。”他咕哝着,三两口把那张蛋饼再吃掉。
吃完之后,他进浴室盥洗一下,出来正好看见她把手机放回桌面上。
“谁打来的?”他随口一问。
“……”
因为她的没有回答,本来只是随口问问的男人停了下来,慢慢转头。
咕咚一声那颗脑袋又垂到胸口,用白白的发心给他看。
遇到一个连谎都不会说的女朋友,他实在又好气又好笑。
“我看。”他干脆把她的手机拿过来,检查来电显示——
未显示号码。
他再往下一按,浓黑的眉头整个纠结起来。
所有的来电记录里,除了他和石丹琪、陈九湘偶尔的来电,其他全是“未显示号码”,几乎每一天都有,而且一天好几通。
黄光磊英俊的脸孔沉了下来,抬起头盯着女朋友。
“那个人又来骚扰你了?”
不是已经很久以前的事了吗?原来那人一直在骚扰她,而她竟然提都不提。一股不舍的怒气在他心里盘转。
“……”那女人继续头低低的。
“既然有骚扰电话,为什么不干脆换号码?”
“……也没什么啊!”阴丽华小心地抬起头,躲在刘海后偷看他。
“什么叫没什么?那个人何时又开始骚扰你的?”他质问。
“就……最近。”
“最近是多近?几天?几个星期?几个月?”
他越问越严肃,最后从她那里吞吞吐吐问出来的结果——
“从我退伍的时候就开始了?”黄光磊整个炸开。“我退伍已经快一年了,你为什么都不说?
那女人还是头低低的,不肯看他。
到底是在职场磨练过一年,EQ比以前好了,知道不能再用骂人的方式来表达关心,黄光磊叹了口气,把她整个人抱在腿上,强迫她直视他。
“这个人是谁,你是不是认识他?”他沉声问。
“哈……哈哈……”阴丽华眼睛转了一下,想用傻笑蒙混过去。
“小女鬼——”某人沉声道。
咚,脑袋又垂下去。
这就是不想说的意思。
既然她靠不住,黄光磊只好凭记忆去搜索。小女鬼不是个藏得住心事的人,所以,只要这人是她认识的,她就必然曾经在言谈间不小心透露,只是他没有把两件事合在一起而已。
于是他的记忆开始追溯,他是何时发现她有骚扰电话的呢?好像是那一次……当时他们还谈了什么?
一样连着一样,他的脑子里隐约浮起她曾经问起的一个人名。
“花……”花什么?他看着天花板努力想。“花圈……”不对,不会有人叫花圈,好像是类似形状的东西,而且是叠字。“花圈圈……不是,圈……圆!花圆圆。花圆圆,是不是这个名字?”
刘海后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慢慢抬高,小心翼翼的问:“你记得她?”
“不记得。”他面无表情。“她就是打电话骚扰你的人吗?”
阴丽华迟疑一下,缓缓点头。
“她骚扰你做什么?”他的神色更阴郁。
“其实她不是骚扰我啦……”阴丽华轻轻道。
“半夜三点打手机给你,这样还不算骚扰?”他不快地道。“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这么护着她?又为什么她要打电话骚扰你?”
“她是我的高中同学,又是我妈妈师姊的女儿啊……”她打了个哈哈,不过一迎上他鹰般的利眼,脑袋霎时垂下去。
“阴丽华——”
呜,好可怕……都忘了这个人霸王性格抓狂起来的时候有多可怕了!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阴丽华小声问。
“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为什么要记得她!”他恼怒道。
如果他不记得,那就没用了……
阴丽华哀声叹气,不知道在那边咕哝什么,最后终于抬起头,很认真的盯着他。
“阿磊,你不要担心,我是说真的。”她向他保证。“花圆圆真的没有闹我她其实只是很寂寞,又没有什么朋友,所以会打电话给我讲讲话……我通常应几句就挂掉了,也不会对我的生活产生太大的影响,所以你不要担心啦……”
“她半夜找人聊什么天?那你白天怎么有精神工作。”
“反正我现在不用上班,在家接案子……”
“在家工作就不用好精神了吗?”
她又开始傻笑蒙混了。
这小女鬼别看她孬孬憋憋的,真要拗起来实在韧得让人咬牙切齿。
反正现在已经有名字了,等下个月回家的时候,他去翻翻毕业纪念册,迟早要把那个花圆圆找出来。
什么样的人会没事打电话闹一个不熟的高中同学?真是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