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弄中不好倒车,余善舞在巷子外下了车,在计程车司机的协助下坐入轮椅,独自进入小巷。
双腿不良于行后,被迫缓下前行的步伐,反而有了余裕,去观察身边的每一道风景,这其间,她受过很多人的帮助,多数她都不认识,也记不住他们的脸孔,但随时随地,总会有人友善地对她伸出双手。
人世间,最美的风景,依然是来自于人。
她不想让自己的世界被困囿在这小小的方寸之地,试着走出去。刚开始,她去参加一些弱势团体办的大小活动,学习观摩别人是怎么生活的。
后来渐渐的,觉得自己也能做一点什么,便开始参与这些活动的筹划,她学过舞蹈,有基本的音律基础,最适合她发挥的地方,就是活动中的表演环节。
后来她发现,编舞这件事同样能为她带来怯乐,她不能再跳,那就让她的旋律在别人足间继续旋舞。
当然,这种公益性质居多的慈善活动,是拿不到什么酬筹的,有个象征性的小红包就很不错了,她也只是想让生活充实,不教身边的人为她挂心而已。
不过,也因为这样,活动办得圆满,偶尔还是会有一些机会被推荐、被打听,进而接了几个酬劳还不错的case,像是上个月的舞台剧,故事是讲述有舞蹈梦的女主角,在寻梦之旅中跌跌撞撞,最后破茧、斑烂绚丽的那一段独舞,是她编的,演出时博得满堂采。
但这种机会很少啦,大多时候,她还是得吃她哥、赖她哥的,给哥哥养。
说到吃,她望向前方犹亮着灯光那处,腹中咕噜噜地响起一阵饥鸣。
好饿。这时候如果能来碗暖粥,再好不过了。
她驱从着内心的渴望,朝光源前进。
男人正低头收拾锅具,察觉她的到来,仰眸投去一督。「卖完了。」
「喔。」她失望地应了声,第一时间没立即离开,脑海思索着第二方案。
离这里最近的是便利商店,但这个时间点,她大概只能买到泡面和微波加热的产品,她真的很不喜欢那种几乎失了食物原味的加工品。
可她真的饿了,饿着肚子很难睡。
慢吞吞地滑动轮椅,正纠结着要对冷冻加工食品妥协时,男人突然冒出一句:「牛肉吃不吃?」
「呃,吃。」她愣了下,本能回道。
男人点头。「等一下。」
要干么?
她探头,看见男人转身回屋,半是困惑半是期待地挪动轮椅,就着木板临时搭起的斜坡进入骑楼。
木板原是没有的,来过几次后,男人应该是注意到了,便默默摆上木板充作无障碍设施,方便她进出。
虽然除了营业用语,他们几乎没别的交谈,但一个人的本质,本就不在于言语的堆砌上,而是要用心去看,只可意会而不能言传。
男人再出来时,手中端着瓷盘,放在离她最近的桌面上。
「好香。」是葱爆牛肉烩饭耶。「给我的吗?」受宠若惊。
「吗。」男人淡应一声。
她带笑眨了眨眼。「这算老客户优惠?」居然有隐藏版菜单。
「只是晩餐剩下的食材。」不冷不热,淡淡地陈述事实。
不过无妨,这浇不熄她的热情。
「我可以在这里吃完它妈?」他好像在收摊了,不确定会不会耽误到人家。
「可以。」对方不再多言,拿起摆在一旁的书,就着书签夹的那页,专注看下去。
她的直觉没有错,这真的是一个很暖的人呢。
不管是木栈板、还是一道据说只是用剩余食材做的热食,懂得的人自然便懂那不言于外的细腻心思,他没有在一旁忙进忙出地收摊,是不想带给她被催促的压迫感。
余善舞会心地微笑,舀了匙烩饭,入口的味道出乎意料美味,根本可以开热妙店了。
「有这样的厨艺,干么老卖没味道的粥阿?!」本能惊叹。
男人掀眸,淡觑她一眼。
「呃……」她后知后觉发现话中语病,好像是在挑剔人家的粥,赶忙陪笑脸。「那个,粥也很好、很养生……」
烩饭很快让她吃到见底,一粒饭渣子都没留,一来是她真的饿了,二来也是东西好吃。
「那个,我该付多少钱?」
男人起身,继续收拾。「随你。」
于是她想了想,便掏出一张百元钞,放进自助箱里。「谢谢。」
知道自己已耽搁人家好些时候,她没再多待。
离开时,悄悄回望灯影下,男人来回忙碌的身形,入腹的食物温了胃,转化为满满的正能量。
这是除却寻常的交易用语之外,他们头一回有了稍微正式的交谈与互动,她其实也知道,这其中有很大的成分,应该是源于同情,多数人总是如此,看着她行动不便的双腿,会不自觉流露出怜悯之色。
她其实不需要他人过度的同情,她觉得自己很好,日子过得充实,没有被施舍的必要,但她也不必因为傲气与自尊,便辜负他人的好意,他也只是觉得,一个行动不便的女孩子,深夜里觅食不易,如此而已。
是善意,领受便是。
他是个好人,既温暖、又善良的好人。
只是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品尝这位冷面暖男的隐藏菜单?
后来,他们稍微熟了一点,偶尔来买粥或路上通到,会聊上两句,通常是她主动找话题,但对方也并不排斥,她自己是这么觉得的。
他话不多,但总会在某个她没有预期到的点,突然回应一句。
他不讨厌与她说话,只不过,较偏向于倾听者性质,若对方无意,她不会去自讨没趣,大概就像她哥说的,她是个鬼灵精,很懂得看人脸色。
当然也因为他的隐藏菜单实在太好吃了,每当晩归,她便会刻意绕去他那儿,看看他收摊了没,运气不错的话,就可以蹭到一顿消夜,在一顿饭的时间里,天南地北聊几句。
男人很少搭声,大多是她在聒噪,不过她本就很能自得其乐,调性倒也莫名地协调,不觉冷场。
有一回,她说着说着,突然压低了嗓告诉他:「我前几天听隔壁邻居在讲,才知道你这条巷子很多年以前,发生过命案耶。」
男人目光由书中抬起,瞄了她一眼。
刚好他今天看的书,就叫《搜神记》,于是话题莫名便聊往这方向来了。
「是情杀,女生被男友分尸,丢弃在不同的地方,破案后还有一条大腿没找到,其中有一说法是被绞成碎肉冲进马桶里了。后来呀,有一阵子这附近都在绘声绘影地传,说夜半时分,常有人看到单身女子在这附近流连徘徊,问人家有没有看到她的腿。」
说到自己都毛起来了。余善舞搓搓臂膀竖起的寒毛,见男人容色不动,不由赞叹他胆识过人。「你都不怕喔?」
「还好。」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
她不服气,指了指他手上的书。「不然你也来说一则你觉得最恐怖的?」
考验一下他说故事的口条与功力。
男人一顿,张了张口,往她身后瞄一眼,又闭上,欲言又止。
「你在看什么?」她本能地跟着回头,身后什么也没有,但是从她讲那个命案时,他目光就一直时不时地往她后头瞄,到底在看什么啦!
转回身时,正好捕捉到他的视线从那盘吃一半的番茄肉酱义大利面上移开。
「——这不是你的。」他没头没尾地冒出这句。
「你跟谁说话?!」
「……」
气氛一阵诡异地寂静——
她瞪着他,他也一脸森然地看回去。
那个、他、该不会、就是那个传说中的、阴阳眼吧?!
她突然胃部一阵翻搅,「你、开、开、开玩笑的吧……」
男人给了她一记很微妙的眼神。
「……」头皮一阵麻,背脊瞬间凉透。
这位大姊,我不是故意要拿你的事来说嘴的,如有冒犯真的对不起……
她原本,只是想挑战,这个人到底可以惜字如金到什么程度而已呀。
根据统计,他说话的字数,少到都可以数得出来,能用五个字表达出语意,就绝不会说到十个字的那种。
「好啦,你赢了,拜托告诉我你是开玩笑的……」
他一顿,微扬唇角。「不然呢?」
「……」妈呀,她重重吁了口气,刚刚差点闪尿。「你吓到我了!」
事实证明,真的有人可以用五个字,说完让人吓破胆的鬼故事。
看着眼前的肉酱面,突然觉得好饱。
她真是活该自找的,这男人不开口则已,一鸣惊人。
是说——他刚刚是不是笑了?是她眼花,还是他嘴角真的有涌现一丝很浅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