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弃妃秘史(上) 第六章 另许五皇子煜镛(1)

  天未透亮,十数名太监、宫女捧着圣旨与孝服进入冷宫。

  小纹被吵醒,她揉揉惺忪睡眼,随意用冷水抹把脸、绾了头发,匆匆走出屋外,方走几步便看见太监们站在李萱门外。

  一行人的动静闹得很大,几个嫔妃走出自己的房间,围在李萱屋子外头,向里面张望。

  小纹凑上去,看见那么多人,满腹疑惑。

  怎么回事,这种事不曾在冷宫里发生的呀。

  她扯了扯夹在人群中的敏容,低声问:“姊姊,是怎么回事,公主要被放出去了吗?”

  “皇后娘娘驾崩,要怀玉公主至灵前尽孝。”

  敏容望着笔直站在门口的太监,心想,提早离开冷宫,是皇后娘娘给公主的最后恩惠吧。

  “公主不会回来了,是吗?”

  小纹低声问。

  敏容点头,一时间,两人陷入沉默。

  不多久,李萱身着一身白色丧服走出房门,惨白的脸色在素衣映衬下更显出几分憔悴。

  敏容望一眼李萱,冷宫岁月磨练出她的沉稳气息,一双本就清亮的眼睛更加澄澈、充满智慧,她的五官精致细腻,彷佛是天上飘然而下的仙子,曾经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而今,岁月磨去了她的骄傲,只余下淡淡的清高。

  一头长发披在身后,像飞瀑似的,风微微扬起带起一阵发瀑,脸上的疤痕并没有削减她的美丽,只是过度沉静的脸庞,让人看不清她的喜怒哀乐。

  看见敏容,李萱停下脚步,朝着她略略点头,干净的双眸里透出坚定,敏容猜想,她是让自己别忘记两人的约定。

  李萱没等到敏容做出反应便低下头,随着宫人移往皇后的慈禧宫。

  跨出冷宫那刻,她胸口一阵翻腾,李萱回首,望一眼这住过三年的地方。

  冷宫不大,几步便能走到尽头,狭隘的空间困着一群没有明日的女子,不过一扇门之隔,熟悉的霉味消失,苍凉的破败景象不见,充斥在冷宫里的沉重哀伤淡去……她缓缓吐气,手指头微微颤抖。

  她没想过自己能提早离开冷宫,更没想过出宫的理由竟是皇后娘娘的薨逝。

  想起皇后的欢笑、她的蹙眉、她的忍耐,那三年的公主生涯再度在李萱脑中盘旋,像是谁把手伸进她心窝似的,一阵狠戾地揉搓、挤压拧扭,令她疼痛得几乎不能呼吸。

  怎么会呢?她以为她们可以各自平安生存,以为她们已从后宫的脏水中脱身,以为她们都是不重视荣利之人,可以安然度过荒凉岁月……李萱轻咬下唇,干净的双瞳泛出浓浓的心痛,她的指甲紧紧掐住掌心,抿得发白的双唇微微颤抖。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皇后娘娘还那样年轻啊,她不是该千岁千岁千千岁的吗?

  李萱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觉得这一路漫漫迢迢、永无尽头,那些过往的曾经随着周遭景物,一幕幕在她脑海里再度明亮鲜活。

  在宫里几次偶遇时,她瞧见周旭镛的冷漠;通往慈禧宫的道上,她与周月屏大动干戈;御花园里,她看见五皇子萧瑟的背影……片片段段的画面飞快自心中掠过,好快……三年、六年似一层层的关卡,她蒙着头就这样闯过,酸的甜的苦的涩的彷佛尚未来得及品味,便已经成了过往云烟。

  慈禧宫到了,李萱抬头,看见那块龙飞凤舞的牌匾,回想起那年,回想起皇后娘娘端庄秀丽的容颜,想她的慈蔼、想她的亲切,想她的温婉,如今……再不得见……一阵酸意袭击双眼,她仰起头强忍住泪水,她知道皇后娘娘期待看见她的笑颜。

  宫里宫外,嫔妃、皇子皇女跪满堂,不管真心或假意,人人都哭得尽心尽力,像在集体合演一场大悲剧似的。

  这么大的阵仗,是皇上下的令吗?以一国之母的名义发丧,而非以犯错臣妃的名头,只不过,娘娘在天上看见这些会因此而快意?李萱从中间走道穿入,缓行进屋,一路上不时有人偷望她,她虽目不斜视,却也明白那些眼光里有鄙视、有冷讽、也有嫉妒。

  但她不会因此退缩,娘娘肯定想再看看她骄傲的小凤凰,而不是被冷宫生活熬得只余卑微性情的李萱。

  头抬得高高的,她将头发顺在耳后,不介意将脸上的伤疤示人。

  李萱深吸气,所谓的凤凰便是在灿烂中死去,在灰烬中重生——如今她重生了,她不怕旁人的眼光或批评。

  皇后的寿棺停在大厅正前方,案上燃着香烛,鲜花散放着淡淡的芳香,那是皇后最爱的含笑花。

  含笑花必须在清晨第一道阳光照射时摘下,那时花瓣微开,香气沁人心脾。

  皇帝坐在棺柩旁,脚边跪着德妃、淑妃以及周敬镛、周旭镛,后方有其他皇子、公主依顺序跪着。

  李萱向周旭镛投去一眼,他如她记忆中的丰神俊朗,身形更加挺拔,浓眉斜飞入鬓,一双深邃眼眸散发出勾魂魅力。

  岁月很公平地对待每个人,它磨砺了他也砥砺了自己,抬起清澈目光,她坚定地看向德妃与淑妃,没有半分畏怯。

  厅里一片肃穆,皇上脸庞刻划着浓浓的疲惫与哀愁。

  她想起娘娘以前曾说,皇上与她情深义重,他们相扶相携走过无数风雨,即使房里有几个妾室,可皇上仍敬她、重她、爱她,当她是那个能与自己一路并肩走到最后的女子。

  那时的娘娘眼底散放着光彩,彷佛回到少年十五、十六时,她曾经羡慕过那样的娘娘。

  之后,娘娘总会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说:“旭镛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他的性子我再明白不过,他何尝不喜欢萱儿,他只是痛恨被勉强,等过个几年,他长大了、明白了,便会了解他拒绝的不是你,而是自己心中无聊的骄傲,到时候你们会幸福的。”

  三年前的自己会相信这篇安慰言语,三年后的她,更相信事实——事实是,三年来他从未到冷宫见她一面;事实是,他与王馨昀鹣鲽情深不愿另娶他人;事实是,他拒绝的不是骄傲,而是李萱。

  周旭镛抬头向她望去,李萱在他视线对上之前,先一步别开眼。

  她不愿看,看了又如何?人生若只如初见……蓦然回首,早已换了人间,再伤再痛,也没有人会为她难受,她的心不是磐石,禁不起从冬磨到夏、从春磨到秋。

  就这样了,她认清事实,认清尊卑了,未来的路她再不依赖任何人。

  李萱在灵前跪下,重重三叩首,从礼官手中接过一炷清香,闭眼默祷。

  她跪直身子,颊边的旧疤让垂下的长发掩去,但额头上的红印在如漆黑发及苍白脸庞上更加明显。

  周旭镛的视线在李萱身上凝结,心头激动,她不一样了,她变得更美丽更教人动容,黑白分明的大眼里也透露着淡淡的哀愁。

  过去几年,他无数次想起她,想她的聪颖可爱,想她的可爱娇憨,想她振振有词的训诫旁人,想她满口的大道理。

  他经常想她,想得失神,然后在回神时茫然不已……“李萱,可知道是谁让你出冷宫?”

  皇帝突然开口,悲恸的脸上闪过哀怜。

  她是李廷兴的女儿,没有李廷兴,或许自己当不了皇帝,她也是皇后真心疼惜的孩子,为了顶罪,不得不成为弃妃,皇后说得对,终究是皇家对不住她,但是……这场戏他想演得演、不想演也得演。

  “奴婢明白,是皇后娘娘的恩典。”

  她垂下眉睫,隐去眼底的寒意,那是苦寒深潭般的冰霜,是千年冰山般的冷冽。

  “你明白就好,皇后临终前口口声声要我替你的终身考量,今日朕便当着皇后的面问你一句,你还想嫁给旭镛吗?”

  他目光炯炯地望向李萱,如古井般平静无波的脸庞透露不出半分情绪。

  李萱凝眉回望皇帝,目光直勾勾的,顷刻间慈禧宫里一片静默,人人都在等着她的答案。

  她细细思量,在这种时候问这个问题?是为了安慰皇后在天之灵,还是为了安定淑妃的心情?淑妃肯定很担心自己恃宠而骄,决意嫁进靖亲王府吧?李萱低头失笑,视线定点处,她看见了久违的周月屏,她心里在想什么?肯定是想——李萱真是好运道啊,皇后便是死了也没忘记替她谋划,有人这样看顾着,李萱这个公主肯定还能稳稳当当做下去。

  因此,周月屏定然是满肚子火气、满心不平,认为她们之间的千年仇恨还得继续结下去。

  李萱尚未说出答案,但所有人都认定她会点头,谁知,当所有人都这样相信的同时,李萱却淡然笑开。

  襄王有梦,神女无心,这种事她已经不屑再做。

  高举双手、长揖在地,再度抬起头时,她漆黑的眸子对向皇帝,缓缓开口,“启禀皇上,奴婢不配也不愿。”

  她的答案让满堂的人们震惊不已,不配也不愿?周旭镛气息一窒,眼神在瞬间变得波涛汹涌。

  周敬镛回首看她,这是什么意思,她再不想同旭镛纠葛?!她心里再无他,她已经把过去抛在脑后?“这是你的真心话?”

  皇帝有说不出的惊讶。

  当年先皇看重次子旭镛,但多年观察,他觉得长子敬镛更适合当皇帝,因为敬镛不看重男女私情,他把国家摆在自己的慾求前头,再加上他善谋略、懂得经营人心,百姓需要这样的帝君。

  而旭镛有才有能、有智有谋,虽然善兵事,但他对感情太过偏执,光是多年无出仍然不肯再娶侧妃这点,他就不是个合格的君主。

  所以他早已默许此事,期待李萱能为旭镛留下一儿半女,却没想到李萱会给他这样的回答。

  “是的。”

  “你确定?朕记得,当年你同旭镛两小无猜,感情好得很。”

  “当时年幼无知,奴婢知道错了。”

  她垂下长睫,苦苦一笑。

  年幼无知的心、年幼无知的自信,年幼无知的她认定了二皇子,便以为人家非娶她不可。

  真是蠢,娶她有什么好,无权无势,有的不过是个空壳封号,性子骄傲、脾气拗,了不起赢在一张过人的容貌,可那又如何,这张脸不也已经毁了?倘若再无自知之明,连她也要鄙视自己。

  她沉浸在自嘲与自伤中,没发现周旭镛深邃目光中翻腾不已的情绪。

  “所以你有什么打算?”

  皇帝看向周旭镛,儿子眼底的挣扎他懂,也为他微微心疼。

  “奴婢希望能够出宫,万望皇上成全。”

  再次伏地长揖,她的话于众人心波中投下巨石。

  有人想,她这是想以退为进,企图谋求更多吧。

  有人想,冷宫真能让这般骄傲的女子天翻地覆大改变?有人忖度,三年过去,她的心机更深沉,不知她背后有什么目的?李萱简短两句话,成就了他人心中的千思万念。

  皇帝不着痕迹地向淑妃扫去一眼,见她拳头紧攥,面带愤懑,他想起皇后临终所托,心底暗道:朕定要保她一世安泰。

  “君无戏言,朕向皇后允诺过你的终身,自然不会耽误你,你先到永平宫待着吧。”

  永平宫?五皇子周煜镛的永平宫?!皇帝话一出,许多人心中发出一声冷笑。

  皇帝居然想把李萱和五皇子凑成对儿?五皇子的母妃分位低卑,又死得早,而五皇子五岁那年从马上落下摔断一条腿、成了瘸子,如今发话让李萱到永平宫,皇帝待李萱是什么心意已是昭然若揭。

  别人心里想的,李萱也想到了,若非事关己身,她也想跟着冷笑几声。

  皇帝话虽没说死,可明眼人都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皇帝是打算把她配给周煜镛,只待三年孝期一过便“成其好事”吧。

  李萱蹙眉,她能说不吗?君无戏言,一句话便是两人的一生。

  她紧咬下唇,所以那个梅花村去不了了吗?她只能从一个冷宫移到另一处冷宫?失望在胸口堆叠,眼底闪过茫然,她无言以对。

  众人眼神纷纷投向跪在后头的周煜镛,只见他咬牙切齿,额间青筋暴露,眼底射出戾气。

  他愤懑、他怨怼、他不平!凭什么,凭什么周旭镛不要的女人他得接手?!一个被夺去封号的假公主,一个刚从冷宫放出来的恶毒女子,父皇竟用这种方式来羞辱他。

  恨恨地,一双冷绝目光射向李萱纤弱的背脊,好啊!父皇不教他好过,他也不会令她从容。

  大丧期间,李萱以公主身分守在皇后灵堂前,她谨守分际、做好该做的每件事情。

  李萱不多言,尽管皇帝恢复她的身分,她还是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奴婢,因为再没人比她更清楚那个“公主”是个多么空洞的词汇。

  千载勳名身外影,百岁荣辱镜中花,过往不过虚梦一场,梦醒,她心底清楚分明。

  德妃在大丧之后仍禁足于慈禧宫,得皇帝恩典,能与李萱深夜叙旧。

  她们谈过往、谈分别的三年,也谈未来,德妃没有旁徨恐惧,她避重就轻地说:“这三年我想得透彻了,我和皇后都不是有野心的女子,而后宫容不下我们这种人,因此越居高位越危险,能够待在安静的地方远离风口浪尖,是我一心所求。”

  “既然如此,为什么皇后娘娘会死得那样早?不是因为伤心绝望,不是因为对皇上……”接下来的话李萱没说出口,因为隔墙有耳,更因为一出口便是大逆不道的罪恶。

  德妃看一眼周遭,许多事不能说破,许多事不说比说了强,眼前仍然不是好时机,因此有些事实……再等等吧。

  “明白是一桩,做到又是一桩,皇后挂念着当年夫妻情义,挂念大皇子、二皇子,甚至是挂念待在冷宫里的你,她与我不同,我孑然一身,对于从来都没有过的事物,我没有可以挂心的。”

  德妃缓缓叹息,心疼地抚上她脸庞的旧疤,柔声问:“还痛吗?”

  “不痛,很早就不痛了。”

  李萱的手叠上德妃的,微温的暖意贴在脸颊,她贪婪地感受这份温暖。

  “是淑妃动的手对吧?她恨你破坏她的计划,那个冷宫原该是我和皇后娘娘待的地方……”藉着搂抱动作,她低声在李萱耳畔问。

  “没事的,过去的事就别提了。”

  “好孩子,我没猜错,你会好好活下去的,你外表纤柔,心却坚韧无比,你能从失去父母的哀恸中站起来,区区冷宫能耐你何?”

  李萱笑了,这声母妃不是喊假的,三年的母女情分,她果然知她、懂她、理解她。

  “所以,想明白了?”

  她的笑容让德妃松下心情,她很高兴萱儿没有变成满怀怨怼的女子。

  “嗯,想明白了。”

  她点头,顺势倚进德妃怀中。

  “出宫是真心真意,不是虚与委蛇?”

  “对。”

  “可惜,皇上不可能放你出去的,他……有他的为难。”

  她隐晦道。

  “我明白,我会另外找到法子的。”

  “你打算怎么做?”

  “也许,从五皇子身上下手。”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五皇子对于皇上将她送进永平宫这件事有多反感,倘若她能够取得他的信任,也许可以假装染疾而亡,也许他愿意助自己一臂之力放她出宫,也许……李萱不愿意悲观,她想为未来尽心尽力,她不肯当第二个皇后娘娘,不要在哀伤中逝去。

  国丧结束,李萱依旨搬往永平宫。

  周煜镛与李萱齐龄,可至今尚未到宫外建府,也许再过几年也不会,因为他身有残疾。

  李萱随着太监宫女前行,莲步轻移,即使脸上有道疤痕,她仍然美得惊人,所到之处常常引得人们回头,只是在看清她脸上的伤疤后,仍忍不住叹一声可惜。

  李萱并不在乎,可惜也罢、丑陋也好,再无人能影响她,她挺起背脊缓步而行,知道前头还有一场硬仗等着自己。

  吸一口空气里传来的淡淡花香,是她喜欢的茉莉,冷宫里没有花香、没有人语,只有一片汪洋般的死寂。

  那种孤独会让人发疯发狂,不愿意疯狂的人只能不停思考、不停想像,不断地重复着手边可以做的事情。

  所以那三年她经常打理屋子,打一盆水擦桌椅、擦地板、擦窗子,擦拭所有能够擦干净的东西,她把一双手擦洗得粗糙、通红,结上厚厚的茧子,偶尔她也会怀疑自己想擦拭的是桌椅环境还是残留在心底的感情。

  她很常分析过去,一岁一岁想、一年一年想,分析出来的结论很伤人心,但经历过几百次想像之后,心被磨得皮粗肉厚,疼痛再也无法轻易伤人。

  再然后……一个契机、一个莫名其妙的通透,她放下思虑、放下不平、放下无解的难题,不再惦记过往的那颗心,于是,豁然开朗。

  因此她知道自己可以的,可以应付眼前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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